永不满足 作者:攀藤 “我真不明白,别人都很快乐,很满足。”易格之对我说。 “这世界很美好,只要满足,就能快乐。”我回答。 “你这是陈辞滥调。”易格之说:“滚你的蛋去吧,只要你毫无追求,像猪一 样生活,你就符合这句老话:知足者常乐。这句话送给一切消极的、不知努力的人。” “人对自己所拥有的应该感到满足。” “那么你就满足吧,每天晚餐前祷告,感谢上帝赐予你粮食。你可以一直这样 满足地生活下去,沾上帝的光,不如说是托这种平静生活本身的福,像惯性一样向 前滑动,到死为止。 而不满足的人不沾谁的分毫光,他争取更多的东西,他的生活充满动力。必须 对现状永不满足,人就能像饥饿的鹰,充满斗志。“ 26岁 易格之七年里第一次回家乡。在大城市里修完学业,并且工作了三年,他终于 有时间回到父母身边。 踏回家乡的第一站是镇上,镇上变化不小,商店多了许多。想到往昔,村里人 来一趟这可怜的小镇就说成是“进城里”,不禁有些好笑。狭窄的街道,灰扑扑的 建筑,商业街的装饰土里八叽的,这就算是城里。 从镇里坐一辆颠簸的小巴士,下了巴士还得步行几公里,才算是真正到了家。 乡村的变化不及镇上,基本一切如旧。易格之边走边回忆着,七年不曾涉足的土地, 旧事一件一件鲜活地跳出脑海。 他认出了自己的家,未有丝毫犹豫走了进去,然而一走进门便犯了踌躇了。宽 大的厅堂正中放着木头饭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易格之即刻反应过来,村里人的 家是一贯如此的。 习惯了城市那种房门始终紧闭的住宅,村里这大门敞开空无一人的情况就显得 很奇怪了。 易格之拍了拍门板——回自己家还要敲门,一会儿他的母亲走了出来。“妈!” 易格之叫了一声,母亲立刻便笑了,于是全家人都出来了,父亲祖父母,弟弟,易 格之一个个招呼过来。好像大家都有些生分了,但还是不失关心。 初回家的几天都是一样的内容:就是吃。自家吃过了别家吃,亲戚家吃过了朋 友家吃。 其实父母也并没有为了城里儿子而有特别的骄傲,亲友也并没有逢迎巴结的意 思,这简直就是一种惯有的程序,端上菜来,比平时多些酒,团团坐着吃,零碎问 易格之几个问题,然后人们各自还就聊自己的家常。 易格之觉得自己的预料被证实了,那就是——和过去的环境有了隔阂,有了很 大的距离。 他在自己的家里感到孤独。 我在这七年里的变化究竟有多大?他一边寻思着,一边外出散步。乡村的景色 依然是美的,甚至比从前更美。但他思潮翻涌,他想到的东西非常多,有一回打算 写日记,却竟然觉得几天来所思所见多得无法记载。他本不是城市人,现在也不是 乡下人,这样的自己格外矛盾。 他开始和弟弟一块儿去散步。弟弟并不觉得这样闲闲地走着是何等赏心悦目的 事。他却能体味许多东西,稀疏的小树丛,平整铺展的一块块田野,小河的流淌, 以及山群。绿意、宁静、清新融化在这环境中,使人安逸放松,尽情享受。弟弟对 这一切视若无睹,当然,那是因为他早习惯了。很快易格之发现比“习惯了”更可 怕的东西,当他仍用方言和弟弟交谈时,他非常惊讶的是弟弟的思维比他迟钝得多。 曾是那么聪明的弟弟! 易格之的头脑被训练得十分敏捷,他的想法一个一个如火星般不停地绽出来、 消灭;他的一个想法会分成两个、三个;在任意事情上熟悉的知识或人物就会自己 冒出来,即使在他并不刻意思考的时候也是如此。 而他的弟弟尽管念过中学,却不像他那样。弟弟在大多数时间什么也不想,只 是默默走路。在提及地方上的事情时,仍可从谈话中看出弟弟是个聪明的人,除此 之外就不关心别的。 易格之和弟弟缺少共同语言。弟弟的眼光狭隘,弟弟的思维和生活方式保持同 样的节奏。 和同辈人尚且如此,和长辈就更不用说了,易格之憋得慌。这时他需要英特网, 需要报纸,需要精神食粮,而他没法得到。“我可别忘本了。”易格之提醒自己, 他努力去加入乡村人的生活,大家在一起可以很友好,但是,一种感觉得出的什么 东西存在着,人家也总是拿他当外人。 我和弟弟之间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呢?易格之想,只有这七年的生活,这七年把 两人分别驱往不同的方向。 “我得离开。”易格之想。对于他和家庭之间的隔阂,他抱着一种内疚感,但 这种内疚似乎没什么道理。但是,他开始思念城市。 28岁 其实,在大城市里,易格之未必过得很舒服。 一回到城市就觉得实在太吵了,人太多了,车辆不堪忍受。城市的生活完全人 工化,人工化的生活环境并不总是令人愉快的。但你可以得到一切周到的服务,每 天都经历许多的货币交换。 在城市,总是有不安全感,易格之感觉到自己是一个零,他什么都没有,因而 需要的东西太多了,都得自己去挣。很快压力使他有了疲倦感。 “我究竟他妈的为什么呆在这个城市里?”易格之在租来的小房间里问自己, “在家乡,我不需要任何东西,不需要任何操心;在这里,外力和自己都在每天用 无形的鞭子抽打自己。 这到底是为什么?“ 关键在于,乡村里什么都不需要,因而,你什么也得不到;而城市里什么都需 要,却什么都没有,但这些需要但没有的东西是努力可能得到的。乡村的生活只有 现在,城市里有未来。 开始,易格之是为了生存而工作;后来,易格之便是为了这美好的两个字“未 来”而忘我工作。 我认识易格之是在他事业开始起步的时候。他已在公司里做到较高的职位,并 计划着何时开自己的公司。 “你有女朋友吗?”我问他。 “我没时间恋爱。” “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这样总有一天你会垮掉的。”我提醒他。 “我真的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他苦笑道,电话又响了。 在我们成为好朋友之后,他常跟我讲那些他悟出来的道理。不过他还是很矛盾。 “你想过你的未来吗?”他问:“你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我摇摇头:“我没有远大理想。” “我经常想这个问题。”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走来走去。“可是顶多会有一句 话冒出来:我的未来必将辉煌!但是辉煌到什么样子,具体的目标是什么,却没个 底。学生时代老做梦当比尔盖茨,可越到后来越茫然。再过几年,我大概压根不会 考虑什么未来的事情了。” “绝大多数人没有理想。” 他耸耸肩:“大概我也是没理想的人。” “那么换个切入点罢,”我说,“你为什么要挣很多钱?是因为你有很多需要。 我们再提一提乡村的人,你说他们没那么多需要,可是为什么你有这么多需要?” “城市里的人就是需要多!比乡村的人需要多得多!” “当你什么也没有的时候,你拼命赚钱;可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你还为什么要 拼命赚钱?” “欲望是会升级的,需要没有止尽!” “那么,你就是为了你不断升级的需要而辛苦,做个机器人。” “城市的每个人都是如此,”他郑重其事地说:“不断努力以满足需要,却使 得需要升级,然后进一步为了更多更高的要求,再付出更多的努力。自然人和法人 都是如此,社会就是被无穷无尽的需要推动前进的,这就是现代化的逻辑。” 我脑子里产生出一个难以名状的图像:“欲火中烧的城市。” 32岁 我永远跟不上这位朋友的发展,当他建立自己的公司成为老板时,我还在自己 的职位上苦哈哈地打工。 公司初创时期是非常辛苦而艰难的,易格之拿出了拼命三朗的劲儿,后来终于 病倒了。 即使他可以贿赂医生,却贿赂不了疾病。他结结实实躺了几个月。 病愈之后,整个人冷静多了。他开始理智地对待事业,使之平稳发展,不再急 功近利拔苗助长。是的,代价换来经验。 为了调养身体,他开始注意享受生活。他于是对吃穿很挑剔,他听音乐、看书, 常去渡假。他在培养自己的惰性。 “我得卖掉公司。”他想,“公司正在成长起来,它是有潜力的,值个好价钱。 但如果仍由自己持有,成长会碰到更多更棘手的事情,我必须耗费巨大的心神去管 理,如果管理不当,我会蚀本。我的身体不容我像二十岁那样拼命了。” 即使渡假时,他也不停地考虑公司。财富其实也是一种负担,必须不停地考虑 它。打工族下班后可以把一切抛诸脑后,而自己的公司不同,老板虽然不作具体事 务,但责任之重大不容你抛开不想。 他又不敢真卖掉公司,因为他不愿现在就退休,无所事事。 是的,他戴着太阳镜躺在海滨叹气,贫民是轻松的,因为他们没有什么不可以 全部抛开;无知的人是快乐的,因为简单的头脑根本无需考虑复杂的东西。物质财 富和精神财富都是负荷,拥有越多负荷越大。 易格之在渡假村认识了一个人,已经四十二岁了。四十二岁的人已经基本定型, 而三十二岁的人正在走向定型。易格之很快发现这个人文化素质不高,但有大笔大 笔的钱,从他的穿着可以看得出他属于暴发户的那种类型。 暴发户并不是都戴着粗粗的金链子,这位暴发户相反,穿得很讲究。但是却没 有品位。 有品位的人懂得细节,懂得衣料,懂得不穿最好的,但是穿出自己的独到之处。 没有品位的人,这位暴发户,从头到脚一袭黑色的名牌,剪裁做工当然是无可挑剔 的,但死气沉沉,他不懂得衣服是要衬出人的精神,他把衣服只当作高档的包装。 这是位优秀的暴发户,很会掩饰自己的不足,不会在他人面前打电话,因为一 不小心会暴露粗声大气的嗓门。也不会故作无所不知,卖弄自己认识的高层显贵; 相反,他很注意倾听别人的意见,遇到不懂的东西他会想办法问个究竟。这位暴发 户很粗鲁地抓着报纸,看得很仔细,他在尽力汲取知识。真正懂得看报的人是迅速 地浏览,提取自己所需要的信息,因为报纸上大多数内容是放屁。 易格之喜欢这位新朋友的许多优点,所以和他结成友谊。但是他们无法深谈。 只有某方面实力相当的人才能深谈。离开渡假村时,他们交换了通讯方式。尔后又 见过几次。当两人离得很远后,易格之似乎更能看清一个人了。特别是相隔很久后 又碰见一次后,每次易格之都似乎有什么感觉。 渐渐地他开始明白自己在碰见暴发户时的感觉是怎样的。那是一种悲哀和恐惧。 暴发户仍在为自己的事业努力,仍然在为更进一步而不断地思索,不断学习。 暴发户并不认为人到不惑应当停止自身的发展。可所有他的努力都有着徒劳的意味。 四十二岁的他无法超越自己,他的思想和知识结构已经定型了。尽管他不断学习, 接触更先进的东西,但他不能拿先进的理论来彻底改造自己的思维,而是根据四十 二年的人生经验来改造这些新的理论。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对自己的枝叶修剪,他跟 不上先进的时代已成定局。无论他如何想要革命,他仍在原地徘徊;无论他如何决 心要突破,他仍用陈旧的定式来思考。就像再多几个康有为多几个百日维新也变不 出一个崭新的中国一样。 在暴发户的深层意识中,并没有“彻底”的概念。他虽然勤奋,却不知道自己 是一个乐知天命的人。他对自己的财产、自己的过去有着深深的满足感,他永远要 维护自己现有的一切,像祖先的遗物般分毫不动,最好在此基础上再建一次辉煌。 这种太大太深的满足感使他保留在他的那个层次中,他在他那个层次中是最优秀的, 他不能走进更高的一层次。 易格之在为暴发户感到悲哀时,同时也情不自禁地恐惧,因为他正在接近自己 的不惑之年。 易格之于是反省自己,他先检讨自己有没有怀着优越感来居高临下地看待这位 朋友。这时他已经离他所要的答案很近了。 是的,他是受过高等教育。正是教育使他成为比暴发户层次更高的人。因为教 育彻底改造了一个人,教育把他心灵的荒芜全部开采,分门别类加以应用,教育开 拓了宽广的视野,给他的智商以强劲的燃料。他由此可以在今后的生活中不断学习, 不断改造自己。教育只给了一个基本的系统,在人生中,他可以不断升级。 为什么城市的人有那么多需要?那是人们的视野被开拓了,懂得更多、更高的 价值。人们懂得审美、懂得质量、懂得细腻和精美。正因为人在不断升级,所以人 的需求才会越来越高,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教育促成的。 38岁 那天易格之少有的铺张,所有朋友都主张这个生日应该好好办一下。挥霍一天 后,易格之彻夜睡不着。 又一个生日过去了,又一岁了。易格之想,少年绝不会懂得“时光如梭”这四 个字的含义,等到你发现时间溜走得太快的时候,时间已经流失得太多了,而且越 走越快。 易格之在房间里踱步,突然发现房间太空了,太静了,还缺少一个女主人。是 的,易格之开始非常渴望家庭,渴望一种平静温馨的生活。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 个昔日朋友的婚礼。 38岁啊,他回忆着,自己从何时开始不再对流行音乐着迷的,自己从何时开始 喜欢上有些哲学意味的书的,从何时开始不考虑“辉煌未来”的,何时开始喜欢静 静坐着不喜欢跑步前进、大声说笑的。 易格之感觉到一种老人般的寂寞。 两个月后,一项协议谈成,一家公司收购了易格之公司的百分之六十。这意味 着摆在他眼前的有两个问题:结婚和退休。 易格之的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他迫切需要为生活填充内容,他必须有新的目 标,但目前他还没有。他过着十分低调无趣的日子。 早晨睁开眼睛他就想:今天没有工作,无须上班。但是他必须起来,起来或许 能找到点事情作。 天气不错的早晨,他便坐在窗台上,看着人们匆匆离家去上班。这样好的天气 应该去旅游才对,但是他一个人已经游够了。 他习惯性地坐在书桌前,找找有什么文件需要处理。然后他只有看书。看书时 他觉得,在业余时读读这样一本书真是乐趣无穷,但专门看书可真受不了。 看见有人牵着宠物在草地上散步,他想自己是不是也买一只来,但是把感情投 入给一只动物又觉得滑稽。 “没有工作的人就会空虚。”易格之对我说:“一个人有能力的时候失业,就 像大力士空有力量无处使,这就是空虚。” “不对吧,人没有感情才会空虚。” 易格之想了想:“也许两者皆是。” 空虚表明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是不完整的。易格之花费很多时间来填补心里的那 个洞。他读书、听音乐、看电影、参观各种展览。可是这些活动似乎在于营造一个 虚幻的空间,一但从那个虚幻的世界里走出,人的精神马上又空洞洞的。就像无论 多精彩的电影,一走出电影院,就马上回到闹哄哄的现实,方才不过掏钱做了一个 梦罢了。 易格之想起了暴发户,暴发户似乎从没有看电影展览这种嗜好。暴发户的精神 世界不像易格之那么发达,两人之间的差别在于——教育,对了。 良好的教育开拓了你的心灵,一个人有着宽广的心灵空间,你若不用足够的内 容去填补它,就会空虚。从前,易格之一直是在用他的工作占据生活,以致他没有 时间去空虚。而现在呢,易格之想,还是得尽早找一份工作。 凭借他的资历,易格之通过应聘的方式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他又重返商业 了。有人对他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他只是一笑置之。 在他重新找回生活重心后的一天,他在路上看见一个无名画家的画展。画展开 在一个破败的建筑里面,也许是对这个破地方也能开画展的好奇,他买了票进去。 这个画家太没名气了,整个画展只有易格之和一个女子在看。那女子久久盯着 一幅画,画上用非常复杂的方法画着许多复杂的形状。易格之也走过去,盯着看了 一会,觉得什么也不像。 女子转过头来,对着他笑了笑:“你觉得怎么样?” 易格之老老实实回答:“这些抽象的东西我一幅也看不懂。” 女人有些惊讶:“那你来干什么?” 易格之窘迫地说:“我有这个习惯……有些艺术能看懂,可是没什么意思;有 些要花很多时间才能看懂……不过……” 女子慢慢地说:“人有三个层次,艺术也一样。一是情感化的,大多数流行的 所谓艺术都是这样的,人人能懂;二是实务化的,那种艺术工作量很大,像技术型 的工匠活儿。三是文化型的,专讲抽象性,文化型的人喜欢纸上谈兵。一个人但凡 走上二楼就不愿再往一楼看,走上三楼就不屑于往二楼看。这位画家就是第三种, 全然忘了人应该有情感,也应有实在的社会意义。” 易格之呆呆地不知说什么,那位女子朝门外走去了。 人有三个层次?不错,易格之想,实业型的人,忽略了自己也应有的情感;也 未曾认真培养自己的文化修养。我这一生并未完整。 结尾 易格之的故事到此结束了。当然,我们还可以继续追踪下去,直到他死的那天, 再作一个盖棺论定。不过几十年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我刚刚踏入社会的时候,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地茫然。对于自己能干什么,究竟 想要什么一概说不上来。这时候我发现,人类智慧的宝库无穷无尽,可偏偏缺少一 本大书《人生学》。 我遗憾人类几千年来没有仔仔细细地研究过人生这么一个重要的课题,生命是 有限和稀缺的,我们应当用它来干什么?在生命中,如果还应达到一个较高的目标, 我们该如何规划,怎么去做? 也许在文学、哲学、传记之类的书中,能发现不少有关人生的智慧的话语,但 那些都是零散的晶体。自己的人生没有教科书,从处世方法到事业感情,都非得一 步步摸索不可。一但走错了路,再无重头来过的机会。正因为如此,才多了那么多 长吁短叹,才有了那些泛黄照片珍贵如金的意义。 易格之不过是我在纸上分三次演绎出来的人生推理。我究竟说出了什么,没说 出什么? 若有这样的一个人生,对一个常人而言究竟是幸或不幸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