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殇 (上) 一 灰蓝色的天空,夕阳静静地照耀着,校园里的花枝蒙着金辉轻轻地摇曳着, 走出寂静的图书馆,我乘车往回家的路去。下午没课,我在图书馆泡了半天,刚 看完杜拉的小说《琴瑟如诉》,在偏远的小城里,在咖啡馆的睽睽众目下,恋爱 中的男女主人公交流着不相干的痛苦的语言,爱而不得,绝望的恋情是杜拉小说 的永恒主题,杜拉的小说总是浸润着压抑的晦涩的痛楚。 在繁华喧嚣声中,挤在浩荡车流人流中,我是那样孱弱渺小,如同一条随时 会被吞食的小鱼儿。车开得极慢,小心翼翼地免得相撞出事故。 再过几天,出海的你就要归来,在岸上仅仅居留48小时,在这48小时中 你要回家看你的父母,晚上你新增配的工房住不下,你要回浦东你原来的旧房子 里住,这是一间二十平方米的私房,用不着上缴。在这宝贵的夜晚,我来到你的 身边,与你相聚。积压了许久,你一古脑儿向我倾泻爱的语言。几个小时之后, 你我仍要分手,第二天我要去读书,你要再次回家看一看老父老母,整理行装出 海。 你还是不要回来的好,几个小时能说什么,能做什么,我又不肯住下,其实 我很想跟你在一起,只是怕第二天母亲的责骂,但只要你再三再四地挽留,我还 是会住下的,天坍下来又能怎样呢?有一次你不是寂寞得快要发疯了吗?你一个 劲地说你怕独自一人面对黑暗。面对空虚,你虽然没有说挽留我的话,双手却紧 箍着我不让我走,但是我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你。 我的手伸进窗口用钱换了一只轮渡筹码,往摆渡口速速而去,黄筹子在空中 划过一段弧线,叮当一声落入张口的木箱中,我随着叽喳有声的人群上了摆渡船。 码头边停靠着几艘破旧的乌篷船。锈迹斑斓的驳船,江面上的游船。轮渡船散漫 地航行,马达声机械地隆隆作响,远处汽笛一声又一声地鸣响,令我想起刚才小 说中女主角带着她的小孩去学琴,琴房里总是传来港口不间断的汽笛鸣叫声,那 鸣响声与这鸣响声是不是一样?那里的咖啡馆和这里的咖啡馆有有什么不同?我 向远方望去,视线里的大桥被钢索斜拉着挂在空中,象两把巨大的没有伞面的伞 骨。整整二年了,我来来回回地望那中间距离越缩越短的大桥,现在中间仅仅离 开一米了,不出一个月,浦东和浦西就可由大桥沟通。据说,前不久,一个高级 工程师在察看险情时被泥土、黄沙活活地埋死了,这大桥凝聚着多少人的精髓与 灵魂,我原本被小说渲弄得灰暗的心情又蒙上一层忧郁的薄雾,我竟是无法遣去 一腔的悲愁情绪。 再过几天,你就要归来,这一想法也无法使我快乐,直到分手的时侯,你仍 有许多的话来不及对我说,你要我再待一会儿,但我执意要走,你就不再勉强, 你要护送我回家,我家离开你的房子只有四站路,你我兴致很好没有乘车,一齐 手挽着手踏着碎步,皎好的月光拖着你我的叠影,与斑驳的树影相投合,电影院 旁一个老太太用呢哝的本地语言叫卖白兰花,我顿时欢欣雀跃地嚷着要买,但你 我身边都没有带钱,我惋惜地望着淡黄的带有一片绿叶的并蒂小花。你记住了这 件事,当又一个夜晚路过这里时,你替我买了一枝,亲手别在我的晶亮的上衣纽 扣上,在你别花的时侯我贪婪地望着你骨节嶙峋的手背,要到达我家门口时我发 现纽扣上的花不知何时丢了,我象一个小孩子一样生闷气,你动情地把我搂在怀 里,狠狠地吻着我象是要从我这里把什么东西拿走一样,我从你的怀抱里挣扎出 来,你叫我低头看看胸前,我发现那朵花仍在我的纽扣上发出淡幽幽的香气,你 狡黠地咧着嘴嘻嘻地笑,我伸出拳头咚咚地擂你的胸脯。 渡船缓缓地靠上了对岸码头,码头上黑色的煤沙堆积成起伏的山谷,浮吊左 右摆动吊起一筐筐煤沙运上货船,肮脏的装卸工熟练地进行操作。 人群从渡口瀑涌出来,我的胃象墨绿的江水一样翻动着,我莫名其妙地不想 回家,我急急地走向你的房子,虽然你不在家,但我有你的房门钥匙,我可以在 你这儿清清静静地躲一会儿,家里实在是太闹了,哥哥的孩子蹦蹦跳跳地缠着我, 使我无法细细地想你,父母的问长问短也妨碍我悄悄地想你。我要待在你的房子 里,独自默默地想你,想你粗犷的脸容。健壮的肌体。好闻的气味,想你抱着吉 它唱悲伤的歌子,唇角却含着笑意深情地望着我,你的目光灼烧着我的双颊,使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走的路正在开膛破肚地修,柏油马路被掘路机挖得翻出暗黄的泥土,沟沟 壑壑。高低不平,一截地段汩汩地流着混合黄沙的泥浆水,这是通往你房子的必 经之路,我小心地提起裙子高一脚低一脚埋头专注地走,这条路我已走了几百次 了,从来没有走得象今天这般倦累,到你房门口时我已气喘吁吁就想躺在床上睡 它一觉。 天色已经黄昏,太阳悄然隐去。你的绿漆房门明目张胆地洞开令我大吃一惊, 我的心悬到了半空,莫非强盗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抢东西?那强盗也太可笑了, 你有什么东西值得偷呢?我透过关着的窗玻璃向里望去,一男一女两个老人把你 的写字台的抽屉全都打开来在翻找什么,当中的一个大抽屉锁着,老太太颤魏魏 地摸出钥匙,在钥匙孔里转了好半天才打开抽屉,抽屉里的小物件乱七八糟地堆 着,老太太呆呆地望着,眼角挂下一颗苍老的泪珠。这两个老人是谁? 怎么会有你抽屉的钥匙?我的心纠结了一团疑问,贸然闯进房里大声喊道: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两位老人吓得哆嗦着,房间里没有开灯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老太太暗哑 着嗓子问:“你是谁?”我和老太太僵硬尬尴地互望对方,过了一会儿,老太太 回过神来:“你大概是小薇吧?”我惶惑不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老头 子的脸低下去埋在手心里,老太太的脸抽搐着哆嗦着嘴唇:“海上。海上失事, 无。无人生还。”天上会落下西瓜,地上会长出炸弹,我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也搞不清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再过几天你就要回来的,相聚虽短,仍是 良辰美景与赏心乐事。你说这次回来以后再不出海了,你要辞职不干,因为你一 直在练琴,你已联系好了,你要去艺校当教师,你说你这是为了我,其实你是厌 倦了盲无目的的海上漂流生活,你要到这座房子里来跟我过安定的生活,你再也 不要苟且偷欢,你要永永远远地把幸福留在身边。 我想起来了,你曾说过你是老来得子,他们老了,你不再出海的另外一个原 因是要照顾你的父母,现在在我面前的两位老人就是你的父母了,可我哪里还有 力气去安慰他们,我从来没有也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人。 你怎么可以撇下你的父母和恋人而去?你怎么忍心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悄然 消失在天涯海角,甚至连尸骨都不留下? 我懵懵懂懂地跌落在贴着白膏药的椅子上,不小心碰到墙上挂着的吉它,琴 弦嗡嗡鸣响。我记得,上次见面的时侯,高音3弦被你弹断了,你没有备用弦, 在那样的深夜,乐器店早已打烊,到那里去找一根上好质量的尼龙弦呢?我说算 了,弦断遇知音,今晚就到此为止,你不答应,你巧妙地把弦打了一个结,倒还 凑合着可以暂时弹弹,你沾沾自喜于你的小发明,我吃惊于你的手劲,尼龙弦是 不会轻易被弹断的,却偏偏就嘣的一声断了。你是那样精壮有力,饱满的肌肉鼓 起野性的魅力,你把我死命地搂在怀里,我就象一头无助的小羊羔,柔弱得就要 被撕碎,但死去的不是我,而是你,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不公平的事。是的我听 得明明白白,你已从地球上被永远地抹去。 幽暝的天色钻进了空荡荡的房间,老夫妻俩凄凉忙碌地收拾你的遗物,我茫 然无措。插不上手,四十支光的日光灯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亮晃晃地照在简陋的 家俱上,灯光白得如此刺眼,我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想看,模模糊糊的光影来来 回回地游动。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老太太萎靡不顿地拎着一只包袱,脸上 斜斜横横地条纹象皱缩的桔子皮,她哆嗦着嘴唇说:“我们要走了,你可不要太 伤心啊!” 我木然地目送两老关门离去,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回家去,要到这空旷凄凉 的房子里来,坐在这张似乎要散了架的藤木椅子上。 墙上挂着的琴已被搁在墙角,琴体面板已蒙上细细的一层灰,断了的弦打成 一只白色的小蝴蝶般细结,你说这次途经西班牙的一个港口城市,要带回一把正 宗的古典吉它,这里有了两把吉它,你我就可弹二重奏,以前要么你弹我听。 要么我弹你听从此你我可以共同创造诗意的时间流程,共同沉醉于美的艺术 境界,我们的心意早就相通,我们的二重奏也会配合默契,我是多么盼望着这一 天的到来,早在认识你的时侯就如此殷切地盼望。那一天,下着迷朦的细雨,江 边的景物象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晕糊迷离。大学里放学的时侯正是摆渡的高峰时 间,我拿着卷起的几本大开面书挤到拥塞的船头,我的裙摆上蹭上了自行车上的 湿泥,我无法擦去印花丝绒长裙上的泥渍,我无可奈何地靠在船头围栏边,观望 渡船航行时排出的朵朵浪花,浪花从船底跳出去变成丰富的泡沫,水泡破碎了与 江水溶成一体。这时你高高地托举着吉它紧靠在我的左旁,斜伸出的琴颈醒目地 横亘在我的眼前,我怨恨地瞪了你一眼,但你没有反应,你若有所思地望着起伏 的江波,江水早被污染发出酸腐的浑浊味。我好奇地打量你一本正经托举吉它的 可笑姿势,你的粗犷放恣的脸容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也许是食堂里某个男生的脸? 也许是交臂而过的有特色的行人的脸?也许是踩了我一脚又不向我道歉的乘客的 脸?但你的脸我肯定是在哪见过的,我不由自主地盯着你的脸看,想从潜意识中 搜索出有关你的典故。你大概也在回想,因为你惊喜地叫出声来:“我们见过面 是吗?”你的手随着船一晃,琴颈敲击了一下我搭着栏杆的臂腕,我也想起来了, 在高中时我曾去过一个私立吉它艺校,在古典吉它初级班里边我每次都很早地占 据了前排的座位,你有时到得比我早,有时到得比我晚,你有时坐在我左首,有 时坐在我右首,但我们几乎没有交换过一个词语。 我回答说道:你也住在浦东吗?言下之意:你我同路,艺校下课,理应在渡 船上相遇的。你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你那时在念大学,下课后就回学校宿舍,而 且你每次都留下向老师提一大堆吉它演奏方面的问题。我说你抱着把琴招摇风光 得很呢,你说你没办法,琴的弦卷断了,浦东没有修理,只好到浦西去。我问你 在那儿读书,你回说你早就毕业了在海上四处漂流。你告诉了我许多海上的故事, 我被距我遥远的莫测事件吸引住了,直到出了渡口,你仍有许多说不完的话,走 到该分手的路口时,你邀请我到你那儿去,你说你一个人住在那儿,我很是犹豫 了一番,仍随着你去了你简陋的居室,你拿面包片加红肠加果酱加茶招待我,你 说这委屈我了,我笑说这就象是在野餐。我们又谈起艺校里的事情,你说你每次 都早早地到了琴室,为的是拿到唯一的一把尼龙弦吉它,其余的都是钢丝弦的, 但你常常发现尼龙弦琴已到了我的手中,我也才明白,有时我找不到这把能发出 柔和音响的琴的原因。在你陈设简单的房子里只有一样还称得上豪华的东西,就 是镶嵌在白壁上的紫莹色的壁灯,在浅紫色暗柔的灯光下,你我絮谈不止,神秘 无比的海。飘浮抽象的音乐。转瞬即逝的人生,你我抢着你修好的琴,互相弹给 对方听,你不仅弹得一手好古典,还有一勾人心魄的好嗓子。 哦,我多么留恋于你和你带来的一切,我私下里为你的房间起了一个雅号: 韵谷。 世上没有不分离的相聚,我必须回家了,已经太迟了,我还从没有这么迟回 过家,我不想打断这美妙的夜,我没有开口,你看出我惴惴不安的神情提出送我 回家,回到家我整夜没有合眼,我在担心第二天父母的责问…… 凌晨四点,我终于打熬不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二 墙上贴挂的旧式摆钟当当敲响,我猛然惊醒,已是早上八点了,我找不到牙 刷。脸盆。木梳,来不及也懒得刷洗就离开了人去楼空物还在房间。昨天缓滞流 动泥水的小沟巴已被填平,地上仍然崎岖不平高低错落,我不小心被一块凸的石 头绊了一脚,踉跄几下竟没摔倒。 今天的雾特大,隔了几米就看不清对方详情,浓雾溶化遮掩了厂房。工房突 出的棱角,仅仅看得出一堆堆深浅不一厚厚的灰蓝色。我睡意惺忪随着自行车流。 人流进了渡口。播音员在甜美地播音:“请乘客们不要拥挤,慢慢来,先下后上, 后面的人快快跟上。”人们的脸都是严肃紧张的表情,象是赶着去做什么大事一 样。沉沉雾蔼,铺天盖地涌来,除了一盏绿色的码头指示灯外什么也看不见。 到达浦西渡口时我发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未在家过夜,这一次父母会怎么 样我已管不了那许多,我现在又何必去念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呢,更何况上课的书 全在家里。我没有下船,随着原来的渡船回到了浦东,可我到哪里去呢?回家里 没有意思,回你房子徒然伤悲。可无论到哪里我又怎能忘却往昔明明灭灭的旧梦, 丝丝缕缕牵扯的是是非非? 我下船走出渡口,狭窄的马路边,朦朦胧胧地有人在卖大饼卖油条卖牛奶卖 葱油饼,我全然不觉饥饿也就不去理会。 突然,一声惨烈的尖叫刺破弥漫大雾,我飞奔过去,一辆轿车嘎然而止,车 体猛烈地抖动几下,一个少女仰面躺在湿漉漉的柏油马路上,鲜血不可遏制地向 外喷涌,肢体痛苦地扭曲成一团,头抵胸脯。手抱膝盖,象寒风中一片断瑟瑟发 抖就要飘零的枯叶,闹嚷嚷的人群拚命往前挤,后面的人踮起脚尖仍看不见,纷 纷迫切地向前边的人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司机象冤鬼般叫喊:“是她自己撞上来 找死的,跟我无干!”暗红色浓酽酽的鲜血铺流了一地,我再也看不下去,排开 人群,抱着路边的水泥电线杆干呕起来,但什么也没吐出,我逃开去竭力忘却所 发生的惨祸。 人群象渗入稀水稀释过一般慢慢向四周分散。消失,路上恢复正常状态,出 来围观的营业员回到商店继续为顾客服务。我拒绝的某种东西顽强地从我脑里出 现:在深不可测的暗夜,满载的货船撞上不为人所知的暗礁,船舱撞破数个大洞, 海水汹涌灌入,流速超过抽水机往海里抽的速度,船在海上漂流了几天几夜, 终于无望地沉入海底;在大西洋的加勒比海地区,海船无缘无故不留痕迹地 失踪了,神秘的吞噬令人心惊胆寒;在高温地区,机舱里的柴油。汽油燃烧起来, 一个巨大的火球滚动航行,一小部分人抢先偷偷跳入救生艇,你是不是这一小部 分人中的一个?你有没有拒绝向落入海中的人抛一根救命绳子?食物吃光了,你 们拿救生艇里的渔钩钓鱼吃,你是如此饥饿,和着鱼鳞生吞活蹦乱跳的无名小鱼, 如果幸运的话,你们会漂流到荒凉的但有生存希望的小岛上;当船长发现对面的 船时已避之不及,不灵活的庞大的船体轰然相撞,船向各自一边倾斜,船长向天 空发出有声有色的呼啸弹,无线电对讲机发出SOS求救信号,附近的海域没有 船只无法相救;大风从四面八方向飘摇的海船刮来,风浪嬉戏着渺小无助的货船, 船体翻转过来,数小时之内船就沉没,海面飘浮着膨胀的尸体。罐头。纸片。 油迹。菜叶。小刀。货物…… 我疲累地站在街上,肿胀的眼睛一扫而过,不知何去何从。马路斜对面是一 个面积不大的公园,我象是发现救星般速速奔去,买了张二角门票。 上午的公园几乎是没有人的,打太极拳的早锻炼时间已然过去。湿湿的草地 沾了我一脚的泥。 越过草地和绿丛,我胡乱择了一把椅子坐下。面前是一片残荷飘浮的死湖, 半绿半枯的宽大叶子耷拉下来,枯萎干燥的茎杆显得有点支撑不住,面包纸。废 报纸。铁罐头零零碎碎地浮漾在湖面,使湖水有点污浊,但比黄浦江的水要清亮 许多,偶尔还有一两条瘦弱的小鱼窜出水面,溅起细小的水滴,浓雾散去后的阳 光落落寡欢地照着死潭水面。 我仰面靠在椅背上,太阳很快隐去,不灰不蓝的天空挂着几朵不规则的云, 怪腔怪调的有点使人丧气。公园外参差错列的房顶全是沉闷压抑的铅灰色,偶尔 的米黄色。翠绿色象是在灰暗的总色调上挤出的一点鲜亮色的颜色,又象是一个 缺乏美感的抽象派画家的拙劣添加,视线的尽头是一支高大的烟囱,傲慢地向外 喷吐不绝如缕的烟雾。 “喂!一个人在这里哪!”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人来。 我茫然地望着眼前的陌生男子,不知他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我懒得开口,依旧是半知半觉的神 态。 “你是无所事事的待业青年吗?到我商店里来帮忙好吗?” 这话问得又突出又奇怪,我疑惑地打量眼前的陌生人:一张突兀的马脸上眼 球浑浊不堪,头发细乱地缠绕。纠结不清,黑黄色的皮肤看上去已很久没有洗过 澡,我本能地往后缩一缩身体,厌恶地皱皱眉。 这两天就要开张了,可我还没找到人。“”私营的吗?“我总算开了口。 “是的,你来好吗?1你的长相不错,一定会招徕顾客的。”“卖什么?” “时令衣装,这季节就卖羊毛衫,厚呢套裙套裤什么的。”可惜我没空,“我断 然拒绝。 “没空怎么会闲坐在这里?”陌生人显然很疑惑。 我愤愤不平地嚷道:“碍你什么事?”“那。那星期天你有空吗?”“没空, 我也没兴趣。”“我出你二十元钱一天怎么样?”我考虑了一会儿,说:“这样 吧,你给我留下地址,等我有空再跟你联系。”“你现在不正空着吗?你现在就 跟我去看看商店不好吗?”“不,我没空。”我回答得很坚决,没有回旋余地。 “你这不是很空闲吗?”“给我滚!”我控制不住大声吼道,吓得一只停留 在树上的麻雀扑楞着翅膀,飞得无影无踪。“不干就不干呗,干吗怒气冲冲的, 被人听见多不好,”陌生男子叽叽咕咕的:“真是的,这算什么意思,碰了一鼻 子的灰,又没冒犯你什么……”然后一溜小跑离开了去。 我没有回头去看,依旧孤零零地坐着,压了压恼火的情绪。真是不得安宁, 想一个人暂时摆脱一下尘世都不能够。 从此你的骨血发肤与大海溶为一体,你与海涛载浮载沉,托着数以万计在海 上航行的船舶。在夜晚,你变成一个鬼魂,抱着沉入海底的吉它哀吟一首伤悲的 曲子,诉说水手长的故事。海盗的传说,你动人的歌声是给无数遭遇海难的不幸 人听的。 你曾经坐在船尾,忧郁地望着头顶上盘旋不去的海鸥,怀抱着玄黄色的六弦 琴对着大海。鸥鸟弹曲,你说你这时多么希望边上有一个天使般的少女沉醉地欣 赏你的演奏,你假想我就躺在甲板上你的脚边,一个音符不漏地细听你曼妙的琴 声。听到这话我冲动不已,纯洁地吻了你宽阔的前额,你回吻了我,刚刮的胡子 扎得我嘴唇疼麻,继而我问你海鸥是被你的琴声吸引住的吗?你笑我天真无知得 可以,你把我兜揽在怀里告诉我说,螺旋浆旋动的时侯把鱼儿们击得昏头昏脑地 缺氧,小鱼儿沉不住气浮到海面上来,海鸥跟着船舶就能轻而易举地捕获到猎物。 我真希望能藏在船上某个隐蔽的地方随你一起出海,闻闻海水咸腥的气息, 凭依栏杆听任海风的拂抚,伴随波涛的起伏看你鼓起粟子肉在船上操作,闲暇时 听你中气十足沉厚的歌声。 在万般思虑中,我看见有个男青年犹犹疑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过来。 “喂,这里可以坐吗?”我低垂眼帘,既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 “别的地方都坐满了,这里可以坐吗?”显然是谎言,我没有答理。 “只坐一小会儿。”我本来坐在中间的,挪动了一下屁股让出一半空座位。 男青年坐在另一端中间还可以坐一人。 “你的脸色真难看,是不是病了?”又是一个干扰,我毫无兴致回答。 “你好象有心事?”我不愿答言,把眼睛别向另一边,望着随风低回舞动的 柳条。 “说吧,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我啧了一下嘴表示不耐烦。 “对不起,”男青年闭上嘴不再言语。 我竭尽全力收拾关于你的回忆,你面目模糊随着船舶的碎片飘然而去。边上 有个人,不管他是否出声,总是一个目光。一个判断。一个妨碍。我的眼角余光 在观察身边坦然而坐的大胆青年,上身着一件宽松式白色夹克衫,拉链低低的露 出一大截细小黑格子衬衫,下身是一条紧裹的黑色长裤,一头凌乱的黑发中有一 小撮滑稽地翘起,容貌一般,并无什么出众之处,倒也显得干净利落。 一阵风吹来,托起一张又薄又轻的纸片,送到了我的脚边,我捡了起来,灵 巧地来回折叠,折到一半就想不起来了,若有所失地瞪着泥地。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怪伤脑子的,”青年和悦地说。 我恼怒地展开纸片,刚想扔掉,青年伸手扯住纸片,依照原来的折痕继续往 下折,三下两下就折成一只纸船:“是不是想折这个?”他弯腰从椅脚边拔下一 朵野花插进纸船,我接过来捧在手心里赏玩,浅紫色野花真象墙上那盏小壁灯。 太阳从云层后面缓缓出现,暗淡的阳光有气无力地将池塘笼上一层浅晕。 一些不知名的秋虫在荷叶上飞来飞去,发出轻微的若有若无的嗡嗡声,一只 灰色的野猫在池塘对岸一窜就不见了踪影。 野花很快就枯萎皱缩,我随手一扔把纸船扔进了池塘,小花跳出纸船落在地 上,纸船在池面轻轻悠悠地飘荡。打旋。 “你见过大海吗?”我陡然出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青年一怔,说:“怎么会没见过呢?我从小就是在海边的渔村里长大的。” “我没见过海,但我喜欢海。”“这倒奇了。”“你在海边长大,怎么跑到城里 来了?”“我的父亲原本是上海人,那一年知青插队落户到海岛开拓荒土,跟那 里的渔家故娘结婚生下了我,我是落实政策回到上海的,我要得到我的城市户口 就必须抛弃一切,包括我的渔村里的情人,包括我的大学毕业的干部编制。我已 过了招工考试的年龄,找份工作真不容易,起先我在一家厂当了半年的仓库保管 员,跟其他人关系处不好被炒了鱿鱼,现在我在码头上做搬运工,倒也吃得下睡 得着。”“以前你在渔村里做什么?”“中学教员,教历史和音乐。”“那偏僻 的地方也有音乐?”“嗯。”“那你一定会弹琴的。”“会一点儿,但不精通。” “吉它呢?”“就是那种边弹边唱的乐器?”“吉它的种类很多,弹唱只是其中 的一种,一般人总以为吉它是马路边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消夏的玩意,其实不仅仅 如此,古典吉它是一门艺术,它在乐器中地位与钢琴。小提琴是并列的,在国际 比赛中,这三种乐器的奖金是相同的。咦,今天你怎么不上班?”“我的父亲得 了癌症,到城里来治疗,他还蒙在鼓里呢,我要把他的病埋在心里,还要承担他 的住院费,我的生活非常拮据,我忧虑过度想找人谈谈但找不到,只好到公园里 来散散心。”一缕同情象烟一样从我心底升了起来,我没钱我无能为力,我不知 道怎样摆脱这世界上的苦难。我很疲倦,连哭都哭不动。我深深地叹出一口长气, 仅仅只有一天,我就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变成一个心境惨淡的老妇。我不想再 坐下去,我怕我会跳进池塘来逃开这个世界。 “我该走了。”我短促地说完,从椅子上跳起来,往公园的门口飞奔。 “明天你还来吗?”身后的青年叫道。 (下) 三 我感觉胃里在唱空城计,在面摊上吃了一碗辣酱面,吃到一半就咽不下去, 搁了筷子付帐离去。 我回到了你的房子,我真是累,倒在你的床上想睡一觉,但迷迷糊糊地睡不 着。一家人家的录音机正播放李叔同编配的曲子:“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 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唱到激昂处:“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 零落。”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支歌你唱 过,也用古典方法弹过。你唱得没那么圆熟,但饱含离别之情,你的一腔愁恨全 都溶进了诗弦上的音符。 我怨怒地望着窗外,黑灰的云饱含水汽,象浸透了墨水的吸水纸,湿湿沉沉 地垂挂在浅灰的天空,几块浓重的色彩晕开。飘散,时分时合,有一些化作缕缕 的细雾渗入渺无一物的空间,湿气处处弥漫,以无可阻挡之势涌入房间。我抬手 揿了一下开关,日光灯坏了,白晃晃的灯光有规律地一闪一亮,使我肿胀的眼睛 更为疼痛,我只好关掉了灯,重又沉浸于昏暗的光线中。 一阵狂风把开着的玻璃窗刮得喀吱喀吱乱响,我担忧地看着灰暗的天色,起 床关好窗户插上锈屑零落的插销,一场注定要下的雨开始下起来,淋漓的雨水不 停地敲打玻璃窗,慢慢顺流而下形成一道一道涓涓细流。冷溲溲潮湿的寒气从窗 缝中丝丝袭来。哗哗的雨声淹没了刚才录音机播出的歌声。 我无法想象海上的狂风暴雨是怎样的情景,因为我没有经历过。你说这时船 体剧烈地摇晃,要把人绑在诸如床之类固定的物件上才不至于滚来滚去,船舶上 的床不象陆地上的床,要用搁板挡拦着,免得船摇晃时人从床上落下。 冰冷的雨水冲刷掉窗玻璃上一层厚厚的灰,雨珠串成斜线缓缓地下,透过窗 玻璃可以看见迷朦的房屋似乎就要溶化在湿漉漉的深褐色的背景中。 淅淅沥沥的雨声好似你弹奏的乐曲《雨滴》的意境,平淡的序奏引出吉它清 澈。柔美。明净的弹拨声,一点一滴的滚奏声撒落在秋夜窗下独载一隅的芭蕉上, 盘旋往复的旋律如悠绵不绝的雨水顺着蕉叶往下流淌,叮咚透亮的雨滴纷纷散开, 一段清脆的慢速拨奏结束了舒缓的乐曲。 我沉浸在柔婉的悲凉心绪中,久久难以自拔。生活有时就象这雨天,伤感而 又清明,生活如果永远是这样的雨天,不免过于冷清无味,生活除了苦难外还应 有别的东西。 忽喇一下,一阵大风把未关严实的门掀了开来,冷风欺进房间刮得我满头满 脸,我懒得下床去关门,顺手拉过蓝缎被遮住肚腹,被头的黑污印迹告诉我又到 了拆洗的时间,去年此时你一本正经地要跟我学订被子,我不会不过我答应试试 看,因为你拿回家去让你母亲订的话,我们短暂的相聚就要泡汤。你我把床抬到 中央,我穿针引线绕床一圈足足一个半小时,你自己不会倒来嘲笑我针脚歪歪扭 扭的象是在跳舞,我笑你连舞都不会跳呢,跳一个水兵踢踏舞试试看? 针没扎到手就不错了,我佯作拿针要刺你替你纹臂,你戏骂一声好狠心的小 妮子,把床推到墙边,抱起我疯狂地旋转,然后把我扔到床上,你和房间在我周 围舞绕,我晕乎乎地闭上眼睛,你乘机温柔地吻了一下,你忘了我手上还拿着长 针,针扎了你手臂,几滴血珠挂在你黑亮的汗毛上,我呆呆地欣赏你粗壮而又富 于弹性的臂肌,淡蓝的脉管组成的错综的纹路。你甩甩手臂表示不屑一顾,抱着 你的吉它搁在膝盖上坐在床上轻轻拨奏,我蜷缩成一团倚靠在你的腰部静静地聆 听你美妙的歌喉,你唱了巴西故事片《生活之路》的主题歌,你说你用白话文记 录下歌词再背出,真是亏了你了。 门前的小弄堂不时有人撑着雨伞过去,有时还往里象看西洋镜一样张了张。 雨比先前小了许多,细细地飘扬着,我侧转身面向墙而卧。 一只绵软的手推了推我的肩背,我不耐烦地转回身,原来是隔壁的胖大嫂, 胖大嫂疑虑地问:“昨晚和今天你都在这里,怎么不见你的男朋友呢?别是吵了 架吧,年青人火气大,一点点小事就闹个不休,何必呢?我看你就气量大一些… … ……“我鼻子酸酸的就要流下眼泪,我竭力稳定汹涌起伏的情绪,故作冷淡 地说:”不要再提他了。“胖大嫂知趣地退出门外,走到门口时,说:”要喝茶, 拿热水瓶到我这里来泡呦!“她没有关门。 我没吱声点点头,我口渴得火烧火燎但我不想喝茶,我想生一场大病,把精 神上的痛苦转化成肉体上的痛苦,我想放声大喊,但喉咙象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你已死去了,你再也不会到我身边来了,你的肉体已经永永远远从地球上消 亡,这种意识强烈地噬咬着我的心。有一次我为了试试你对我的爱,板着脸说我 已厌倦了你,我要到风光优美的海南岛去工作,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你 什么也没说转过脸去,开天辟地头一次我发现你流泪了,你也有轻信和脆弱的一 面,我真是后悔不该伤害你的心。而你呢,比我残忍万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 去了,现在我到哪里去找你呢? 水,水,我想喝水但无力喝水。海水是不能喝的,你沉没到海底喝什么呢? 以前你总爱喝泡得浓酽酽。香喷喷的茉莉花茶。你说在海上遇到淡水告罄时 不要慌乱,可利用海水制造淡水,架起一堆火,煮开用器皿盛着的海水,器皿外 罩一个兜底翻的铅皮桶,桶端向里弯曲成一圈小沟槽,海水烧开后蒸汽汽化,遇 桶壁冷凝成水,流进沟槽的即是淡水即可食用。 也许你没有死,也许你漂流到某个岛上正用此方法求生。你是无人生还中的 例外,你的生命力是极顽强的,不管遇到怎样的灾难你都会活下来的,因为你的 父母在等你,你的情人在等你。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死,你没有权力死。 渴,真渴,我起床摇了摇热水瓶,瓶里晃荡荡的还有隔了几个月的剩水,恰 好倒得一杯淡黄的冷茶,我不管茶杯上沾的灰污一饮而尽,遂后关严了油漆略略 剥脱的木门。 雨早就停了,空气微微湿润着,天气也渐渐灰暗,我裹了裹皱巴巴的被子, 躺回床上面朝开着的窗背朝墙壁陷入回忆。 那一次下船你没有家去,径直到我学校里来接我,事先你给我的信里只说你 这天下午回来并未跟我约好如何见面,你是想让我有一个意外的惊喜,你根本没 有想到我已早早地逃了课溜到这间房里,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生了煤油炉烧 水冲水,我到熟食店里买了半只烤鸡。方腿。花生米和卤豆腐干,还为你预备了 两瓶中德啤酒,当然是我请客你销帐。我等来等去,等去等来都没有等到你,以 为你被父母绊住了出不来,就打电话到你家里,叫你们电话间的老太传呼一下, 叫你立刻赶到浦东来。很久你还没有来,我以为电话间的老太传话不清,我耐不 住性子到你浦西的家来找你,我乘上往浦西去的渡船。你没有接到我,乘上往浦 东来的渡船,在江心你发现站在船头的愤怒的我,你大声呼喊:“小薇!我在浦 东等你!”我的名字叫不响,但我听到有人喊,好奇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见 你正脱下身上的制服向我这里挥舞,我看你是恨不得跳入江水,游到我身边来, 可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你会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狗爬式泳。当我挥动 双臂向你致意时,全船的人都盯着我看,这时世界上除了快乐还有幸福,你用手 作喇叭状又喊了几遍:“乘回来!我在浦东等你!”我是文明人,我不会放声恣 肆乱喊,我只能向你挥动右臂。两条船距离越来越远,我伫立在船头凝望着你, 直到渡船消失入茫茫江波。 当我们携着手回到你房间时,正好到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你拿扳头扳开啤酒 瓶迟缓了些,金黄色泡沫从瓶里冲出流了一桌一地,我们边吃边讲错开的原因。 夜幕已经垂临大地,淡漠的月亮清冷地挂在中天,模模糊糊地象一个就要稀 释的小疙瘩。现在世界上有多少人在诞生,有多少人在死去,死去的生命是变成 了鬼魂还是无机物? 你用讲故事的语气对我叙述,黄昏踏着轻柔的步子来到海上,桔红色的太阳 映照在无边的大海上,把大海织成红玫瑰般的丝绸料子,一朵朵水花起伏。跃动。 跳荡。这时月亮无声无息地升上天空,在太阳逐渐隐没的一小段时间内,金红色 的光芒把一弯新月染成鲜红色的镰刀,就象有人放在血水里浸过一般,很快月亮 象被刷子刷了一下,恢复成平时透明的淡黄色,每到黄昏你都到甲板上守候这不 可思议的时光。你告诉过我但我忘了,为什么大海上的月亮会变成鲜红色的月亮, 而陆地上的月亮不会这样,我原本想等你这次回来问问你的,但这要成为永恒之 谜了。 那一晚的月亮亮得出奇,金黄色的月亮透过洞开的窗户洒照在你我身上。 好久没见到你了,你的话特别多,你把冒着丰富泡沫的啤酒都喝光了,吃菜 却是细嚼慢咽的,吃完了你把盘子。瓶子一推,把我搂在怀里,你恳求我今晚留 下,我摇摇头,你用吻恳求我,我再次固执地摇摇头,你用抚摸恳求我,我要你 唱歌,歌声要让我心醉醉得我舍不得离开你。你放下我,抱起吉它,就象抱我一 样,深情地望着我,眼睛里燃烧着吞噬人的火焰,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任何人也从 来也没有如此害怕过,我跳到了门口,扭开了门锁,你从身后抱住了我,抱得那 么紧把我的骨头都压疼了,我拚命地挣脱,踢你。打你。撕咬你,但怎是你的敌 手,你把我按在床上,我大声嚷不要不要就是不要,你掩上我的嘴说,这是无比 开心的一件事,你能让我得到这样一种开心,我开心能使你开心,你开心我会更 开心,我撇开你的手责骂你,用武力征服一个柔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自信 地笑说我就喜欢这样,我说这是男性的偏见,这有损女性的尊严,我嘴里虽犟心 里害怕得要命。你说这样的时刻不容许有反对意见存在。但是你最终还是没有得 到我,在那个月亮奇亮的夜晚我从你的手心里逃走了。海上枯燥压抑的生活把你 变得饥渴贪婪,整个夜晚你都在向我索取,整个夜晚我都在反抗,最后你被我搞 得兴致全无,你要原谅我因为我从来没有干过这事,这事不象我想象得那么甜蜜 浪漫,这事看起来有点粗暴血腥。现在想来有多可笑,我那么在乎的肉体其实有 什么重要呢?你的肉体已从芸芸众生中消失了,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三个人在惋 惜痛苦罢了,我呢。已经没有人如此渴求得到我了,没有人再对我说:“我爱你, 要你,就今晚一次。”我的肉身还有什么意思呢? 风把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入我的耳膜。婴儿哭得声嘶力竭,气断声吞。那一 晚,婴儿也是这般地哭,你说那家人家的母亲下班后,晚上扔下女儿去酒家洗盘 子,你说以后我可别这样啊!我笑说你别皮厚谁跟你结婚,让我守活寡吗?你脸 色一沉将我冷冷地弃在一边,我明白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刺到了你的敏感点,我 温柔地爱抚你使你不再能够生气。 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不管你活着还是死去我爱你,爱你,爱你… … …… 我朦朦胧胧地和被睡着了。 四 一线阳光从门缝中透进来,恰巧刺激着我的眼皮,我吃力地睁开眼睛,墙上 摆钟的指针指向11:20,已经是中午了,我昏昏沉沉地醒来,整理衣服时发 现你送我的海鸥形鸡心项链不见了。我匆匆地出门沿昨日经过的路线,一路低头 细寻遗失的项链,一定是搭扣坏了,不慎丢落在地。 一直到昨天的长椅边我也没寻到,命中注定,项链被别人捡去找不回来了。 我颓然地倒在长椅上,抬头望天,天空阴沉沉地落下几滴零星小雨。这一年 秋天的天气就象一笔糊涂帐,叫人怎么也算不清。摸不透,忽冷忽热忽雨忽晴, 表面看去天气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可没过几天天气就改变脸色,真是任性之极古 怪之极,对于这样盲目的天气,我起先有点厌恶,后来慢慢习惯了,只好听之任 之,反正也不可能躲到别的星球去生活。 我向附近四角如翼的亭子走去,绿红相间的美人蕉密密地环绕着亭子。雨越 下越大,我奔入亭子,站在中央细赏水雾茫茫的雨中即景,远外的湖水小船假山 假石象是飘浮在空中,又象是照相机聚焦未对准使景色虚糊迷离。 不到五分钟雨即停止,太阳比先前明亮了些,我折回原路擦干椅子。 荷叶上滴下串串雨珠,阳光照在水帘上发出七彩莹光,星星点点的金光闪闪 灼灼煞是迷目,我舒展肢体躺在椅上专注地凝望,微风轻轻吹皱了池水,半枯的 荷叶上雨珠滚来滚去落进池塘,溅起点点细珠,叶杆微微晃动,水中树影云影连 成一片,树上落下一片枯叶随水旋转,我出神入定般凝视这片景色,心中充满了 宁静恬和。 时间悄无声息地悠然滑行,阳光比刚下完雨时柔和了许多,淡淡地投映在荷 叶上,水面平静默然,没有耀眼的反光,树叶疏疏落落地掉进池塘,轻沾水面, 微风拂过,枝叶披离地发出飒飒声。 荷,留得残荷听雨声是哪个朝代的诗人作的诗?宋朝的方惟深作过一首诗: 客航收浦月黄昏,野店无灯欲闭门。倒出岸沙枫半死,系舟犹有去年痕。被王安 石改为:落帆江口月黄昏,小店无灯欲闭门。倒出岸沙枫半死,系船犹有去年痕。 诗的意境寂静。清丽。枯死。空灵。 我似有若无,悠悠荡荡地向无极的空间飞升,鸟瞰生活沸腾的大地。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人声:“喂!你这样会着凉的。”我坐起身,身边 出现的依然是昨日那个青年:“可以坐坐吗?”我点点头,没有作声。 他边坐边说:“刚才下了一场雨,孱弱的花枝被打折了,想不到一会儿就日 出天晴。”“是的。”“下雨的时候我正在公园门口,只躲在门房间避雨。” “是吗?”“明天不知会有怎样的天气真是难以预料。”“不知道。”“你看上 去是学生,我没有猜错吧!”“嗯。”“你们天天不上课倒是挺舒服的,”他讽 刺道。 我苦笑一下,剥着椅上的绿色漆皮。 “你好象从来不换地方,不挪位子。”我又是苦笑了一下。 “换个地方坐坐好吗?”“不高兴。”他想不出什么好说,呆楞楞地望着池 塘。秋天萎黄的颜色富于层次地染在风景的色调中,阳光淡淡地洒在枝杆破离的 荷叶上,绿色与淡黄色隐隐约约地交织在一起。一只麻雀吱吱乱叫飞过池塘,池 塘里的青蛙应声而鸣,珍珠般的水泡串串冒出,颗颗破裂。 他打破岑寂的气氛:“你衣衫缭乱,头发不整,象是从那里逃荒而来,你自 己知道吗?”“嗯,”我点点头:“你在乎吗?”“跟我无关,不过你这样走来 走去的,很是招摇醒目,别人会盯着你看,弄不好,警察会把你抓了去。”“抓 了去又怎样呢?对我来说,无论在哪儿还不都一样?”“不死不活地挨日子?” “这种扫兴的话最好少说为妙,越说越没兴致,越说越觉得生活如同一个无法填 补的大空洞。” “那么你去梳洗一下。”“我没带手帕。”“我有,”他从裤子口袋里掏摸。 我接过手绢跑到荷塘边,捧起一掬清凉的绿波洗过脸颊,池水淋漓地落在我 头颈上,弄湿了我的衣襟袖口,我擦干脸,把手指插入粘结的头发粗粗梳理一番。 我坐回到椅子把手绢递还给瘦挑的青年,他向我靠近了点:“这不是,挺秀 美的女孩子为什么要搞得邋邋遢遢的?”“干净也好,邋遢也好,在我眼里都是 差不多的。”“瞧,你又来了,象你这样的年龄应该去玩去乐,而不是孤独地坐 在一汪死潭前沉思冥想,象一个入定的老僧一般。”“那你呢?是一个参禅的老 尼姑?”“我跟你不同,你是因为……”他没有说下去。 我想他大概在想我是因为失恋才坐在这里,追忆往昔美丽的梦境。我轻声地 问:“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他怔了怔,沉默不言。一架银白色的飞机呼啸而 过,我和他同时抬头注望上方,又一架飞机马达更响,循着前一架飞机的路线飞 驶,两架飞机渐渐缩成黑点,溶进灰蓝的天空。 “我说……我看出……”我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地说:“从你脸上我看出… …我看不出你父亲生病的痕迹……一点儿也看不出。”“非要哭哭啼啼的么?” “父亲病得如此厉害,还有兴致到公园里来闲逛?”“死了,已经死了,昨天死 的,”他似乎在回忆遥远的往事:“咳嗽不止,吐血而死。”死黄的池塘表面似 乎升起缕缕血烟。 我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他:“什么病?”“肝癌。”“你一定很难过。” “我已麻木了,早点死去对他对我都可免受许多罪。”“甚至没有哭么?”“没 有,老是哭,没有这许多泪;老是哭,恐怕会活不长。”“真够狠心的。” “不,我不狠心,是生活太残酷了。”“至少也该装装样子地哭。”“总是 哭呀哭的,你一定经常哭的,不过是偷偷地哭,不在别人面前地哭。”“眼泪能 使人畅快。并且……”“不,别提了。我到公园里来就是想忘却,我已做到了很 长时间,偏偏你要来提醒我。”我无话可说,仰头默默注视天上的云彩,云朵漫 无目的地变幻形状。天色不可察觉地昏暗起来,池塘。树木。荷叶的轮廓显得隐 约模糊。 “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看看这景色,你会平心静气。和和气气的,本来如果没有人的话,什么事 都是没有的。”“是吗?如此简单?”“当时间忘却痛苦时,一些最美好的东西 会留存下来。”我和他无声地望着前方,谁也没有提到吃晚饭的事,谁也没有提 出要分手回家。夜色如一张黑幕被无形的手拉着往中央靠拢,夜色从四面八方压 过来,催逼得人心里很急很急,急得直想哭,但又不好意思哭出来。 青年硬生生地说:“你也好象在经历某种不幸。”“不比你的逊色。”“什 么不幸?”“伤心古今同,如此而已。”“真够高傲的。”我象负载沉重的野兽 般低嚎起来:“太痛苦了!”“所以必须学得心肠硬一些。”“是的,冷漠一些,” 我恢复了平静。 夜色从四面八方汇合,聚拢,把我和他裹了起来,半明半暗的光线发出迷人 的温柔气息,温柔得便人心碎。神伤。一阵清风送来远外微弱渺茫的清香,残破 的枝杆向一边倒去,荷叶瑟瑟抖动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不早了,很晚了,”他开口。 “是的。”“你的母亲会责怪你吗?”他的话只代表一个莫不关心的声调, 声音与发出声音的器官是相离的。 “谁知道呢?”我的回答同样模糊。不确切。 “那……不要紧吧!”他迟迟疑疑地伸出胳臂搂着我挺直的腰,我僵硬地注 视池面一杆暗绿的荷枝,荷枝被一阵风压得摇摇晃晃斜展枯叶。 他的手轻轻按了按我的腰际,悄悄地在企求什么,我仿佛没有收到这一信息, 不作回应,依然凝固不动,昏暗中我似乎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人说话:“告诉我, 这能减轻痛苦么?”“大概吧,”眼角余光撇过的微笑难以捉摸地闪烁。 “死去的,难道不复存在了么?”“不错,你刚才不是这样说了么?”“这 么快就要遗忘吗?”“应该尽快地遗忘。”“那种甜蜜的挂在尖刀上的感受……” “不过是一连串的烦恼。争执和激情的浪费。”“可是……”我转过头,想从他 迫切的神态上发现要选用的词汇。 “我已经等得太久,积压得太久了,你不也是同样吗?我直感到你今天会来, 上午我到这里来过没有等到你。”“这是背叛。”我拿掉他放在我腰际的手。 “能不能省略一些步骤呢?”说完,他不顾一切地扑到我身上来,把嘴唇紧 压在我的嘴唇上,把几个月的忧虑。操劳。愤懑。克制排山倒海般倾泻在我脆弱 的粘膜上,我几乎要窒息而死,我拚命地拉他紧箍我头颈的手。 不远处一对恋人在大声争吵。互相指责。 我的脑里出现的是你的形象,时而多情,时而粗暴,时而温柔。你和他结成 一体无尽无休地吻我。抚摸我,软语温存。你突然推开我,离我而去,到更为广 阔的天地去,把我抛在茫茫人海中独饮生活的苦酒…… 电光闪过,世界纤毫毕露,我清醒过来,推开身边陶醉的陌生青年,冷冷地 说:“够了,我不需要。”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扑倒在椅背上放声痛哭。 “尽情地哭吧!我不打扰你了。”他站起身,向公园的门口方向走去。留下 我独自一人,在暗夜中,在冰冷的长凳上绝望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