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荷 作者:水笋 苏菁,一个清秀小巧的女孩,肤光晶莹,乍看,如一朵开放在风中,散发着幽 香的茉莉。 她生病了,医生说是心理上的问题,他们都建议她应休息三两个月,能缓解压 力,这病,就会不治而愈。 所以,她被安排到外婆家去。 舅舅是那城市一所大学的教授,那座城市,整洁而古典,雅致而淳朴,苏菁童 年时曾在舅舅家住过一段时间,那城市的影子,那童年的光阴,都是让苏菁深深怀 恋着的,因此,她几疑自己这场所谓心理上的病,是一场美丽的病了,是上天安排 她与逝去岁月重新邂逅所布下的局,是温柔美丽,没有任何阴谋的局,是令人心动, 独一无二的一场邂逅。 想起昨天外婆在电话中说:“小菁,快点来哦,我做了好多麻花,啊是你最爱 吃的啦┈┈”,苏菁不禁笑了,“麻花”,多温馨的名字,外婆闽南口音浓重的普 通话,勾起她心窝里一圈圈甜蜜的涟漪,想起小时候她和表哥杨轼都最爱吃外婆做 的麻花,可每次外婆都私下藏起一些,等表哥上学了再悄悄拿出来给她吃。 快到了,苏菁看着车窗外的青山、绿水,偶尔还有闪光的白鹭在海蓝的天幕下 翩迁而过,她不禁悠然神往,多么美好的日子,美好的白天,是呀,只有白天才这 么美好,一个多月来,她惨受梦魇的折磨,每天晚上,她都会重复做同一个可怕的 梦,梦中她总是行走在一片茫茫大荒中,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棵草,什么都没有, 只有绵延不尽的荒原,呼啸而过的狂风,她不停的走呀走,仿似要寻找一件重要的 东西,又仿佛小时候迷路了的那种心境,怅惘恐惧,她甚至连哭泣的勇气都没有了, 突然她又被禁锢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匣子里,与其说那是一个黑匣子,倒不如 说那是一棵植物的枝杆里,因为那地方是狭长的,还有许多叉道,就好像植物的枝 桠,可自己无论从哪一个叉道里走,都闯不出去,闯不出去,黑暗中似乎有一只巨 大的手掌要将她扼死,来了,来了,如千斤压顶,一点一点压下来,空气越来越窒 闷,气温越来越高,那巨大的手掌压下来了,将要将她压成一滩肉泥,越来越近, 近,近,已触及她的头发,“不!”她尖叫一声,声嘶力竭,大汗淋漓,她从恐怖 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四周一片漆黑,夜好深,静,宇宙鸿荒,万物皆寂,她哭了, 一种起自心底的惶恐,将她重重包裹,只有开灯,从黑夜坐到清晨,每晚重复同一 个梦,同一种恐怖,她觉得自己已接近崩溃的边缘,她预感自己终有一天被那巨掌 压得粉身碎骨,从此再也不能挣脱出来。 火车缓缓停下,到站了,啊,到站了,苏菁提起简单的行李,几件衣服,几本 书,简单的行李,简单的心情,只要那恶梦不再来扰,一切都应该是简单而美丽的 啊! 苏菁刚走出车站,表哥杨轼已在等待着她了,嗬,几年不见,杨轼已是一位英 俊潇洒的大青年了,隐在眼镜后面的眼光深沉而温柔,“阿菁吗?怎么瘦得这么厉 害?”苏菁还在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他的时候,他已经接过她的行李,招来一辆计 程车,利索敏捷地将她拉上车,交代了司机,才回头向苏菁笑笑,苏菁也笑了,眼 前这高大、矫健,文质彬彬的年青人,就是小时候和自己争麻花吃的那个小男孩吗? 时光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它总是那么缓慢而又让人措手不及地改变着世界上的事物, 命运里所注定的一切,都由它安排着上演,丑的美的,幸福的不幸的,圆满的遗憾 的,它一丝不苟,有条不紊。残酷冷漠,善良亲切,都是它所擅长的戏份。 “有没有偷吃外婆给我做的麻花?”苏菁心中充满温馨回忆,所以她向她温文 尔弱的杨轼表哥发问,并且皱着鼻子笑了。 杨轼不禁也笑了,这小表妹(其实他也只长她三岁而已),还如不知愁的小女 孩,她的眼神清澈明朗,入鬓的长眉,勾勒出一种聪慧,一种执著追求的气质,一 个倔强而聪慧的女孩,可是她太单薄了,她被梦魇所困,是什么让她有如许沉重的 心事呢? “你还念念不忘你的麻花呀?你放心,只有小孩才那么喜欢麻花,我嘛,可不 希罕!”杨轼说。 “哇!你长大了吗?对呀,听说你的女朋友还是你们法律系的系花呢?叫什么 名字?有没有我好看?”苏菁大言不惭地问,毫无心机的。 杨轼眼前晃过杜同言的影子,浅笑盈盈,温柔若水,而他的小表妹,肤光似雪, 乍看,如一朵娇小的茉莉,谁美?杜同言的美可掬可捧,苏菁,是飘逸的,如茉莉 花香。 “你们呀,各有千秋,难分高低,不过,站在我的立场,‘情人眼里出西施’, 此时此刻,杜同言在我心目中是最美的!” 苏菁抱着双肩,夸张的打着寒噤:“好冷好冷!肉麻死了!” 他们开怀地笑起来。 车窗外印着淡淡五月天的夕光,青石板的路反着光,恶梦过去后,日子又会是 什么样的?可这恶梦,会过去吗?她知道自己并不像医生们所说的,有什么精神压 力,她无缘无故的做了那样的梦,挥之不去,每次梦醒,总感觉她的生命中将有极 其重大的事情要发生,她必须要抉择,要放弃,才会解脱,是什么样的事情呀,要 冷静地抉择,并且坚强地放弃的呢? 苏菁的眉宇间笼上了一层不自觉的愁。 这小表妹,两三年不见,怎么竟美得如此过份了呢?冷眼旁观的杨轼心中掠过 一阵不祥之感。 车子很快到达了校门口,舅舅一家还是住在那宁静安谧的学校住宅小区里。真 好!仿似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光里。对面的普陀山,在夕辉的掩映下,竟似闪耀着千 道祥光,街边有摆地摊的小贩,推着自行车卖冰糖葫芦的老人,携手而过的情侣, 扫着落叶的清洁工,所有的一切,都被斜阳点染上淡淡的酡红,微微的醉意。 夹道的金凤树开满了灿烂的金凤花,千朵万朵压枝低,像西天跌落的云霞,灿 然生光;若有若无的玉兰花香弥漫在空气里,身在梦境般,苏菁跟在杨轼身后,云 里雾里,走到了舅舅家。 “乖阿菁,小阿菁,外婆可想我的小孙女了!”外婆将她当心肝宝贝般疼着, 舅舅慈和地望着她,微微有点发福,人到中年,意态满足,苏菁第一次发现舅舅原 来这么帅。舅妈依旧是温柔贤淑,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添上太多东西。 苏菁舒心地享受着这一切,她觉得自己真的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一个莫名 的恶梦,蓦地打乱了所有节骤,将一切喜怒哀乐,贪妄痴嗔,重新排列起来,令苏 菁对“轻松”有着恍如隔世的感觉。 临睡前,外婆将一挂佛珠缠在她的手臂。 “孩子,今晚和外婆一起睡,阿轼说帮你在明月旅舍找一间房子,那太静了, 你晚上陪外婆睡,白天想去就去。”外婆说。 “外婆,为什么要找旅舍呢?家里有得住就行了嘛!”苏菁口中说的,心却向 往,明月旅舍,那地方,是真正的“清幽绝伦”,虽说是旅馆,却是建在寺里的, 清风明月,竹林掩映,童年残存的记忆依然悠远宁静,但是住宿费却贵得要命,住 的一般都是赋闲的达官贵客。 “傻孩子,阿轼和寺里一个僧人很熟,托他安排的,不用钱,有空你也可常去, 接近佛祖,心境才澄明。”外婆说。 “表哥怎么会和寺里的僧人很熟呢?”她惊奇地问。 “听说是上选修课认识的,那僧人也上那课。”外婆有些模糊了。 选修课?僧人上什么选修课?真奇怪,苏菁还想再问,可外婆已有了微微的鼾 声了。 她瞪大眼睛,似乎想把漆黑的夜望穿,习惯性的,她总不敢放心睡觉,她怕重 复那样一个恶梦,翻来覆去,手臂上缠着的佛珠坚硬光滑,随着她的翻动发出霍霍 的响声。 “孩子,睡不着吗?和外婆一起念佛,念了就可以安心睡了。”年事已高的外 婆十分醒眠,她觉察出苏菁的不安和烦躁。 “南无佛南无僧南无经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苏菁搂着外婆的臂膀,跟着小声的,呢喃的念着。 这南边什么都没有,难怪唐僧取经要向西行,难怪只有西方极乐世界,而没有 南方极乐世界…… “笃、笃、笃、笃”,木鱼敲击声,外婆呢喃的念佛声,萦绕着苏菁的整个梦 境,奇迹般的,她居然“安然无恙”的熟睡了一晚。 五月,淡淡的五月天,着水无痕,鹅黄的阳光透过窗帘,把一切都都染成和暖 的、流动着的、柔软的金黄色,窗外鸟声啁啾,似乎还有风吹过林梢的沙响,苏菁 翻了一下身,心中满载着激动的喜悦。“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原来,可以 无惊无扰的安睡一个晚上,是这么的美好呀,这么难得的呀。 苏菁赤着双足下床,脚底触着微凉的——微暖的地板,滑滑的,润润的,她悄 无声息地走着,悄无声息的将门开了一小缝,外婆跪在神龛前,虔诚静穆,她全神 贯注的念佛,似乎已达物我两忘的境地,似乎俗世的一切烦忧都与她无关,一切惊 扰都与她无缘。 这等肃穆光阴,这般风雨不惊,令人不禁而神往,赤足而立,苏菁不禁呆了。 窗外百鸟齐鸣,春光柔媚,柳丝正拂岸,芳草连天长。 “小菁啊,起床了,发什么呆啊?”外婆早课已毕,回头却发现外孙女赤足而 立,洁白的长睡袍垂在地上,臂缠佛珠,黑发四散流下,黑眸半明半昧,似在苦思 冥想,神光离合,又似老僧入定,两忘物我。春阳透过窗帷,在她身后写了一地金 黄。外婆蓦然回首,也为这宝相庄严的景象,呆得一呆。 “菩萨保佑!阿菁,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赶快去吃饭,外婆带你去普陀寺烧香,菩 萨保佑阿菁平平安安,百无禁忌!” 普陀寺,残留在记忆里的温馨片断在苏菁心中唱着歌,在外婆的带领下,苏菁 小心翼翼地参拜着一座座肃穆冷静的菩萨,据说,便是这一尊尊冷眼看世情的菩萨, 能帮人达成心中愿望。 香烟缭绕的大殿,微暗的光线,铜磬石壁,清冷沉寂,使苏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连走路也不知不觉放轻了脚步。外婆每参拜一座菩萨,口中都念念有词,无非诉说 着自己对菩萨的忠心与敬仰,然后再求菩萨看在她的忠心与敬仰的份上,保佑自己, 保佑外孙女,保佑一家人,再在菩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保佑身边的一切人。 这也是一种崇高的职业啊!苏菁不禁这样想,可是她又由不得地怀疑着,难道 这一尊尊石雕泥塑的背后,都有一颗火热的心,系着万众生灵,愿意身入地狱,化 取春风雨露来滋润万物么? 苏菁突然想起外婆昨晚所说的那僧人,“外婆,你昨晚说的那个僧人,他选修 什么课?为什么他可以去学校读书呢?” 一时间,外婆倒想不起昨晚说的什么僧人,呆了一下,才意会过来,笑着说: “上什么课就不知了,现在寺里有很多和尚都去学校参加什么自考、函授,你表哥 所认识的那个好像是在普陀寺佛学院的。” “是吗?”苏菁。 “阿轼下午没课,他要带你去明月舍里看你的房间。”外婆说。 “太好了!”苏菁由不得兴奋起来。 外婆慈蔼地笑着,摇了摇头。 已是中午时分,五月的阳光也有些灸热起来,偌大的普陀寺空灵静寂,只有滴 翠的垂柳轻拂湖面,偶尔冒上水面的放生池里硕大的鱼,把池水搅得“扑喇喇”直 响,石阶下的小草绿得冒油,吹面不寒杨柳风,苏菁的心随着五月的轻风,悠闲自 在地跳动着,一宿饱睡,好久,没有这么精神饱满的光景了。 “奶奶!”一个年轻有力的声音在苏菁耳边响起来,有人衣袂飘飘,向她们迎 面走来,“僧人!” 苏菁的心跳了一下,那人的头顶,在春阳下,也有些反光,分明是一个落发为 僧的出家人,宽大的僧袍随风拂动,可他脸上有着爽朗的笑,而且挂一副眼镜,对 于他的眼镜,苏菁充满了好奇和惊诧,“和尚也戴眼镜?!”在她脑海里,和尚都 是一律的布衣芒鞋,即使童年里见过普陀寺里的和尚,也没有戴着眼镜的,“这是 一个现代的和尚,说不定还带着BP机或许随身听呢!”苏菁看着他的眼镜,有了另 外的猜想。 外婆也笑着和他打招呼,和尚热情的双眼又移到了苏菁身上,似乎在向她打招 呼,也似乎在询问她是谁?可是她没开口,因为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和和尚交谈,难 道可以说:“嗨,我叫苏菁,你呢?”或者是说:“小女子姓苏名菁,请教师父法 号?”而且,她还不明白,和尚为什么管她的外婆叫“奶奶”呢,难道是哪里的亲 戚,大彻大悟,跑到普陀寺里出家。可是大彻大悟,应该就是风水不动,而不应这 么热情爽快,显山露水的,而且还带一副无边框的眼镜,若不是穿着僧袍,就是一 个时髦的年轻人了。 外婆终于开口了,她替苏菁作了介绍:“我的外孙女——苏菁,阿菁,这位师 父就是阿轼托他帮你找房间的……”外婆的话还没说完,年轻的和尚已经接了口: “见性!”像是报了自家名姓一样随心自然,“你是苏菁啊,前些天听杨轼提过, 下午我也没课,大概三点半左右,我去找你们,一起去明月舍看你的房间。”年轻 的僧人——法号见性,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末了还补上一句:“你的神气看起来还 不错,不过血色差了一点。”使苏菁有些缓不过气来,他的热情随和向她劈头盖脸 地袭过来,使她完全诧异了,并且一瞬间似乎已推翻了僧人应该是沉默寡言,深藏 不露的一贯想法,以前,她从来没有认真去想过僧人的言谈举止应该是怎么样的, 也从来没有兴趣去猜想过,大概即使是想了,也应该是想像不出来的吧,可,真的, 僧人,她从来也不知道原来僧人是和俗人一样的,似乎电视电影,小说里,传说里, 道听途说里,所有的僧人都是拘谨,沉默寡言的,特别是在“女施主”面前,更应 目观鼻,鼻观心的呀。可,见性,这年轻僧人,不但不行为拘谨,还热情大方,不 但不沉默寡言,好像还十分健谈,不但不目观鼻,鼻观心,而且一见面就说她精神 不错,血气不好。 “真奇怪!”到最后,苏菁心里只剩下这三个字。 “谢谢你啊!”她向他说。 “不客气,不客气,下午见!”见性说完,潇洒的,头也不回地朝寺院里走去。 一院春色,满城风絮,风,吹面不寒,只是没有荷,偌在的池塘,只随便飘着 几撮浮萍。 苏菁终于在下午四点钟,在杨轼和见性的陪同下,来到了“冷云居”——明月 舍里一间小巧别致的小套房里,一张床,一张桌,一把靠背椅,一个疏落的书架, 一盆常青的室内植物,一挂凭窗的风铃,雕檐画角,古色古香的韵味,掀起她心中 刹那的狂喜。 推窗而望,近处是一片蓬勃的绿,不远处是寺内僧人的僧房,完全仿古的建筑, 檐角挂着铜铃,微翘着,展示着一副古意盎然的画——一幅吴冠中的水墨淡彩画, 梦中的江南,远古的江南,柔情刻骨的江南,轻愁欲狂的江南。 “在这里住,每天可听到寺内的暮鼓晨钟!”见性微笑着说。 苏菁心中蓄满感激,她只能微笑着对他说:“谢谢!” “明月舍里有没有住寺里的僧人?”杨轼问。 “有,但是不多,无昭禅师就有一间房,三楼的‘我相居’,好像就在这间的 上面,不过他也不常来,他一般住在禅房里。”他指着不远处的僧房,“喏,就是 拐角处的那一间,他是一点架子都没有的,真正的禅者之风呀。” “他可是禅宗的一个天才呀!”杨轼叹喟着。 “对呀,从小慧根深种,一朝顿悟,功德无量,华真大师收他为徒时,就曾预 言他可为禅学界放一光彩。”见性无限钦羡的说着。 苏菁静静地听他们谈着,她奇怪表哥为何对佛学那么感兴趣,可能是和见性在 一起的时间长了,受了他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她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一本《禅学讲话》,薄薄的,水青色的封面,翻了一下, “中峰禅师语录有云:”禅者何物?即吾心之名也;心者何物?即禅之体也。‘故 禅之本体即是心,以此心为中心,使之成为宗教化的,便是禅宗。“ “那么,参禅的目的就是为了透彻的了解自己的本心,就像基督教徒崇拜基督 一样,自己的心,就是参禅者的基督了。”苏菁说。 “噫!有些悟解,为何这样说?”见性看着这女孩,心魔太多以致梦魇纠缠的 女孩,实在不明白她为何也说出了一句颇具禅识的话来。 苏菁将那段语录念了一遍:“依此类推,挺浅显的道理嘛。”她笑着说。 见性也笑了:“你说对了一点点,参禅的目的的确是为了看清自己的本心,正 所谓‘明心见性’,而不是将心当偶像,参禅者是不膜拜偶像的,如果将自己的心 当成偶像,那岂不成了自大狂了?看清本性是为了要破除执障,去无明,才能证真 如。” “参禅者不膜拜偶像,但是,所有的和尚都念经拜佛,那么,佛在你们心目中 是什么呢?难道不是你们的偶像吗?”苏菁问。 “问得好。其实禅宗分成顿、渐两门。顿门着重当下的开悟与超越,讲究‘直 指人心,见性成佛’,所以,顿门认为全部佛经教义,都是使人不能顿见本性,获 得开悟的东西;渐门却讲究渐修,他们‘藉教悟宗’,先是苦行苦修,入道后却也 和顿门一样,不再沉迷在佛经教义中。所以,参禅者说到底还是不膜拜偶像的,念 经拜佛,也只是借助它们来开悟而已。” 见性如数家珍地解说着,这原是他的本行。 “原来如此!”苏菁说。 “我建议你多看一些禅学的书,对你的病会有帮助的,‘烦恼皆由心造’,你 所做的那个恶梦,八成是你的心魔在做怪。我跟见性学习了不少,对禅,也有一定 的心得了。”杨轼对苏菁说。 “对呀,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心里面不要烦恼,没有迷悟,生命才有桃源净 土。”见性附和着说。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烦恼皆由心造”,莫非真是心魔扰人?苏菁不禁 迷惘了,佛家讲究前因后果,莫非那莫名其妙的梦魇,原是源于自己的执障,而不 是必经的一道槛么?她执着那水青色的《禅学讲话》,呆呆出了神,难道自己才能 救得了自己吗?那又应该如何自救呢? 慧能告别了老母亲,立即启程。从广东跋山涉水,来到湖北黄梅山,想拜五祖 弘忍为师。 “你是哪里人?如今投奔此山,想求得什么?” “弟子是岭南人。今远来投师,不求别的,只求作佛。” “岭南荒蛮之地,如何能做佛?” “居处分南北,佛性无差别。 好个‘佛性无差别’,五祖听了,面露微笑,立即收下了他。 杜同言,苏菁初次见了杨轼的女朋友,一个柔媚可人,笑语晏晏的女孩,和杨 轼比肩一站,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他们把苏菁带到了周末的露天舞会。 朦胧的灯光,轻柔的音乐,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而神秘的,男男女女都有一 种随意的醉态,所有相识的不相识的,都可随着乐曲踏着心照不宣的舞步,以舞态 为形式,渲染一种情绪,隐藏着无可言喻的渴望与狂躁。苏菁并不喜欢这样的形式, 也并不如何欣赏诸如此类的气氛,她是一个传统与虚幻的结合体,一边抗拒着潮流, 一边又跌进不可理喻的狂想中。 一个舞技出众的高大男孩带她舞了一曲又一曲,最后被一个高挑身材的女孩邀 请去,苏菁才有时间坐下来休息一下,闪烁耀眼的灯光令她觉得有些躁热,一个男 生走来,邀请她,拒绝了,又有一个走过来,也拒绝了,然后,又有一个……,坐 在她身边的一个女孩却迟迟无人问津。 她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可笑,自己好像一件东西,而不是一个人,被比较和认 可后,便被舞池里的一部分人列入到可邀请的对象内,然而又有什么不同呢?六祖 慧能说居处分南北,佛性无差别,众生皆有佛性,人佛平等,那岂不是众人皆能跳 舞,人人平等,舞伴,还用得着挑选么?而且即使挑选了一个合意的舞伴,又怎么 样呢?不过过眼云烟,白天在路上相逢,已互不认识,《圆觉经》有云:生死涅槃, 犹如昨梦;菩提烦恼,等似空花。那些忙于挑选舞伴的男孩与等待被邀的女孩,又 何苦来哉?生老病死,也不过梦幻空花,更何况这些凡尘俗事。 她为自己的想法笑了起来。见性曾说过:学佛参禅的人,首先要有正确的信念, 心态上要有“众生皆有佛性”的认知;生活上要有“凡有所相,皆是虚幻”的观照。 想不到自己这么快便“融会贯通”,巧妙地运用到舞会上来了。 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神了,天上的星群明灭闪烁,有着亮洁的光,沉默雅 致地俯视一切悲欢离合,顿悟了的禅者,是不是就像星子一样,晶莹剔透,纤尘不 染,无悲无喜呢? 杜同言过来惊醒了她,她对她有一份好奇的好感,她生着一种奇怪的病,她的 神情那么沉静,她的眼神那么清澈,就像心无杂念般,为什么却有那么多的心魔, 以致于夜夜恶梦不断。 她牵着她,走出噪攘的舞会,走入静谧的校道,掩映的林木散发着一种淡淡的 清香,两个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女孩,淡淡地走在林木的清香中。 苏菁记起杜同言和表哥同年,都是夏季才毕业,自己只有本科的学历,居然赶 在他们之前走进社会。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她问。 “留校,我喜欢这里,杨轼不是也留校么?”杜同言灿然地说,她是典型的贤 妻良母型,夫唱妇和。 “我表哥真幸福,有这么一位聪明美丽的红颜知已,而且,你还这么温柔体贴。” 苏菁由衷地赞着。 杜同言有些腼腆,但更多的是开心:“菁,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觉得你应该有的,难道你不需要找一个人来依靠吗?” “什么!我很坚强的!” 她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你喜欢哪一类型的男孩?” “不知道!”她想了很久,当真是不知道。 “不知道!”杜同言有些迷惘,“你在等待一见钟情的人么?” “或许是吧。”缘份是早就注定的了,只是还没有走到时机成熟的层段上去, 她像所有单纯的女孩一样,坚信自己的恋情必定是独一无二,命中注定的。 对于一见钟情,杜同言同样深信不疑,杨轼便是她一见钟情的人。 “你还做那个梦吗?” “嗯,不过,刚来的那天晚上,外婆把佛珠缠在我手臂上,就没做,外婆说那 时菩萨保佑的,可佛珠现在也失灵了。 “你信佛吗?” “不信,不过我喜欢见性所讲的禅。” “我也挺喜欢的。杨轼也喜欢。” “见性不像和尚。” “他本来就不是和尚。” “嗯!?”苏菁大大吃了一惊。 “你不知道吗?他是佛学院的学生,也是今年毕业的。” “佛学院的学生。”苏菁依稀记得,第一天见到见性的时候,外婆似乎这么说 过,可是她不知道佛学院的学生不是和尚,而且还可以“毕业”的,“那毕业后他 们做什么呢?”她好奇地问杜同言,见性的僧衣芒鞋,使她总无法把他和“学生” 这个名词联系起来。 “有两选择,不想做和尚的,就工作了,想做和尚的,就得受戒了。” 终于水落石出,几天来对于和尚见性的入世的疑惑,终于烟消云散,原来他不 是和尚,难怪一点都不沉默寡言,不目观鼻鼻观心。她不禁笑了,那么说,真正的 和尚就应该是像电影小说里的一样,风不动水不生,深藏不露的了。 “杨轼说见性打算毕业后出家参禅,他最崇拜的是无昭禅师,现在写论文,天 天跑去请教他。 无昭禅师,你知道吗?“ “无昭禅师,好像曾听见性和表哥说过。” “你知道吗,关于他的出家,还有一段美丽的神奇的传说。” “是吗,讲给我听听。” “他本来是中文系一位很有才华的学生,那几年华真大师常开堂说法,听说无 昭禅师没出家之前,也酷爱参禅,有一次去听华真说法,被华真一眼看中,说他很 有佛缘,极力渡他出家,并预言他必定修成正果,后来无昭也有所了悟,落发出了 家。短短几年间,就在佛学界中,崭露头角了。” “是吗,真有这么神奇,华真大师为什么一看到他就知道他会修成正果?” “我也不很清楚,可能华真大师的修为,已经到达了看透一切的境界了吧。还 有更神奇的事呢,你想听吗?” “想啊,你快讲!” “听说无昭禅师出家的时候,还是初夏的时节,普陀寺里的那个荷花池,一夜 间,满池的红莲都结了花苞,过了两三天,就全盛开了,异香扑鼻,寺里的僧人都 说是真佛诞生了。” “真的吗?太美了,太神奇了!”苏菁惊讶了,不禁悠然神往,呀,那满池的 红莲,那一寺的清香,那初夏的凉风,都是为一个年轻人的出家而开放的么?他到 底是一个怎样出尘脱俗的人哪? 寂寂的校道,路灯洁白的光线像一层霜,轻轻落上所有花草树木,她们踏着细 碎的步伐,谈着细碎的心事,带着一丝神奇的想象和一缕红莲的清香,都真心喜爱 上了初次相识的朋友。 她坐在法堂里,身旁密密麻麻地坐法了人,杜同言就在她身边,因为人多,法 堂里的空气显得躁热而潮湿,苏菁有些晕眩。 高高的讲坛上,燃着一炉清香,没有白胡子的老和尚,只有一个中年人,一个 不曾出家的,研究佛学的专家,他低头讲着,眼光偶尔扫一下人群,声音有些干哑, 带着一丝索然的气息,在法堂上空飘荡。“见性如果不出家,可能就会走他这样的 路。”苏菁心想,看看他颓废的神情,她觉得下次见到见性,有必要告诉他,一定 要拿定主意,义无反顾地出家,不出家,也不要选择诸如此类的工作。 若不是因为有一个美好的荷莲的传说在吸引着她,她就不会央求杜同言,陪她 坐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法堂里,听着索然无味的“佛法”。这些理论的东西,远比不 上书里的禅的故事,远比不上想象中的空灵飘逸,而且讲法的人,是一个带着俗气 的中年人。 苏菁很失望,很想立刻离开法堂,然而由于自己曾经的热切,她很早就来到法 堂里,选了一个最中心的位置,现在,四周都坐满了人,进退维谷,只有等,再过 五分钟,就要散会了。 “今天讲到这里,请各位居士多多指教!”那索然的中年人站了起来,鞠了一 躬。 全场人都站了起来了,宁静随之消失,人们陆续离开,杂沓的脚步声和语笑声 充斥整个法堂。 “苏菁,快看,无昭禅师和见性!”杜同言指着法堂的侧门叫道。 阑珊的灯火下,三个年轻的僧人正向刚刚在讲法的中年人合什稽礼,见性和另 一个僧人在两侧,中间的人抬起头来,剑眉朗目,气宇轩昂,一袭宽大的僧袍,素 洁质朴,苏菁的心怦然而跳,无昭禅师么?莲荷为他开的人么?他从容的笑容下, 隐藏着无与伦比的巨大宁静,仿佛可以把所有的纷扰和喧哗融化沉淀,仿佛已没有 什么能够扰乱他安详宁静的世界,让他心有旁骛了,苏菁呆住了,也只是这样的一 份超脱,才当得起荷莲的清逸。 他们簇拥着中年人,向寺内走去,见性突然回头,他已经发现了她们,他作了 一个手势,示意她们等她一下。 她们在法堂里默然相对,等着见性。烟静静地缭绕着,人走后,一切都静默无 言。 见性突然小跑着从侧门进来,冲着杜同言说:“杨轼今晚怎么没来?” 杜同言说:“他们系里开会,他不能缺席。” “是吗?”见性笑着说,摊开右掌,一个小小的红绸袋子,“你们猜,是什么 东西?” 杜同言笑说:“买来了!” “是的!”见性对着她说,又回地头来问:“苏菁,东西是要送给你的,你能 猜出来吗?” 苏菁却迷惑了,有什么东西,是要托见性买来送自己的?强烈的好奇心驱驶着 她,她迅速夺下见性手里的袋子,见性猝不及防,袋子已到了她的手里,她好奇地 打开袋子,一条银白光洁的链子,链坠是一个小小的圆柱体,简单而独特,苏菁一 眼便爱上了它,既惊且喜地看着杜同言和见性:“真的送给我的?为什么送给我? 谁送的?真好看!”女孩总是容易被美丽的东西打动,虽然对它的一切都无从知晓, 却已经是全心全意地喜欢上了。 “是你的表嫂送的。”见性笑着说。 杜同言红着脸,却满心欢喜。 “谢谢表嫂,为什么要送我这么美丽的项链呀?”苏菁问。 “这可不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项链,它同时也是一件具有特殊意义的护身符!” 杜同言从她手里接过项链,把坠子底部旋开,抽出一卷卷得紧紧密密的纸幅,打开 来,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每一个字都小得难以辨认,却完完整整地抄着一部 《金刚经》,“你把它带着,外婆不是说菩萨能保佑你不做恶梦么,不过,这可是 杨轼的主意,他现在和见性在一起,学得很迷信。” 一股感激之情涌上心头,苏菁郑重地向杜同言说:“谢谢!”自己莫明其妙的 病,居然可以使大家都这么关心她。 见性说:“你还要多谢另一个人!” “是不是多谢你,是不是你从寺里买来的,谢谢你。”她笑着说。 见性连忙摆手:“非也,非也,买护身符,只不过举手之劳,谁都可以在寺里 买到,只是这护身符是放在佛案前,请无昭禅师每天诵一次经,诵了一个星期的, 你要谢的人,应该是他。” 无昭禅师!无昭禅师!那笼罩着圣光,超脱得让人绝望的人,为什么会是他? “他,他愿意吗?” “怎么会不愿意呢,出家人慈悲为怀。”见性爽快地说。 是呀,虽然是虔诚地诵经,却带着一份毫不相干的漠然,她只不过是芸芸众生 中的一人,他对万物苍生,一般地怀着慈悲为怀的心。 她默默地把护身符戴起来,她与他的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从今起可凭着这精 美的链子建立起一种渺茫的联系,毕竟他已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的梦境充满凶 险,毕竟他也曾在佛案前为这个人虔诚地诵经,而且以后的日子里,如果他偶尔忆 起有这样一回事,他的心里肯定会再为这个人做一次美好的祝愿,虽然他不知道这 个人是谁,但他原是慈悲菩萨的化身,他一定会这样做的。 刚刚天遥地远的人,转瞬间,又如此清晰地浮现,是什么不可扭转的力量在安 排着这一切? 她摸着冰凉的坠子,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维。 “南无僧,南无佛……”她跟着外婆小声地念着,这已是每晚睡前必修的功课 了,外婆虔诚地信着菩萨,她坚信菩萨能让她的外孙女心境宁和,能让她不做恶梦, 而她自己,每晚都是颂着经入睡的,从来没做过一个恶梦呀。可是菩萨似乎对苏菁 的恶梦已经无能为力了,她现在很少做同一个恶梦,却是好多希奇古怪的恶梦频频 造访,她摸着靠在胸前的微温的护身坠子,无昭禅师对着它诵了七天的经,能保佑 她么,她一边念着佛,一边满心杂念。 法堂里密密麻麻的坐了许多许多布衣芒鞋的和尚,华真大师在讲法,他白须飘 飘,他站得好高,好像凌空欲飞,没有一点俗相,这才有资格讲佛呀,他们都努力 地仰着头,听着。苏菁觉得自己的脖子酸得好像要断掉了似的,可是身边的人都聚 精会神,一动不动的听着,她好想换一下姿势,或者站起来扭一下脖子,可是,大 家都那么静,好静,她不敢乱动一下,怕打扰身边的人,怕他们笑她精神不集中, 难道他们的脖子都不会酸么?难道他们都不想动一动?听法也不用认真到这种地步, 难道当年无昭禅师听法的时候就是这么认真,所以才被华真大师看中的?所以大家 都学他,她碰了碰身边一个人,想问他一句话,可是那人一点动静都没有,真那么 聚精会神么,她转过头一看,嗬,原来是一座木雕菩萨呀,原来,前后左右的人, 都是一座座的木雕菩萨。 难怪他们脖子都不会酸,难怪这么静,木雕是没有感觉没有烦恼的,他们的脖 子都不会酸,嘴巴也不会说话。她松了一口气,可以不用学它们的,她舒适地扭了 一下脖子,把腿伸直。 “苏菁,佛法无边,你还心有旁骛么?”华真大师双目炯炯,逼视而来。声音 如响在半空的雷声,浑然不管她与木雕的不同。 “没,没有,我脖子很酸。”她吓了一跳。 “哦,原来你还有这个!”白胡了老和尚举手而指:“你看,他,他,他,他 们都没有了。” “没有什么?”她茫然地问。 “没有‘脖子酸’。” “他们都是木雕泥塑,脖子当然不会酸了。”她不明白老和尚为什么拿她和木 雕泥塑相比。 “喝!执迷不悟,灵台混杂,本性早已迷失,来人,把她抓起来。”华真大师 怒眼圆睁,大喝声在佛殿中撞击着,刹时,十八罗汉,千手观音,纷纷回头,诵经 声此起彼伏,原来他们都是活生生的肉身,木雕泥塑只是自己一时眼花。 她拚命往外跑,他们在她身后,如潮水般涌来,逃呀,逃出这个阴暗的殿堂, 她奋起全身的力气,推开身边一个个肉眼凡胎,拚命地跑,跳过寺门高高的石槛, 身后的喧哗刹时寂灭,她诧异地回头,殿内香烟缭绕,大罗金刚、伏魔尊者都已寂 寂肃立,诸神归位,宁静和详。 杜同言站在柳树下,向她招手:“苏菁,快来看红莲!” “啊?红莲又开了么?”她高兴地问,这是个暮春时节,不是红莲的季节呀, 她几乎怀疑,红莲是为她而开的了。 “不,是还没谢呢!” 是没谢的,长开不败的莲,是那个无昭禅师的。她有点失望,怅怅地走向杜同 言。 一阵微风吹来,带着一丝淡淡的甜香,清冽甘醇,她又不由自主地快活了起来, 在这暮春时节,可以看到一池长开不败的红莲,不也是一件赏心乐事么?管她是为 谁而开的。 杜同言拉起她的手,跑向莲花的方向。 一池灿然的笑靥,梦幻般笼着轻烟,长开不败的莲,纤尘不染,高不可攀。 “外婆说,观音常踏着莲花,从东海飘来,普渡众生。”苏菁轻声对杜同言说。 杜同言不见了,她不声不响地失踪了。阵阵莲香笼罩着苏菁:“她可能去找表 哥去了,这么美的莲花,她肯定去找表哥来看了。”她想。 眼前有挥散不去的轻烟,像莲香一样,将她重重包围。 莲中有人,莫非是踏莲的观音么?轻烟缭绕,她看不清那人的脸,那人一袭洁 白的长袍,散发着和莲一样的清香。 她觉得她应该向踏莲的观音求救,让那个可怕的梦远离她。 “观音菩萨,你是观音菩萨么?”那人不回答,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回响着。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傻,踏莲的人不是观音,还会是谁呢?于是,她虔诚的,合 掌为什:“观音菩萨,弟子苏菁,求观音菩萨为弟子驱除心魔,让弟子不再做那个 恶梦。” 观音寂静无声,满池荷莲仍异香扑鼻,是自己心不够诚么,观音近在咫尺,为 何对自己不闻不问,她又说了一遍,观音仍寂默如前。 她俯身捡起一块小石子,轻轻向观音投去,她只想试一下,踏莲的人是不是自 己的幻觉,“咚”,石子轻轻落在湖中,轻烟散去,踏莲的人超脱如神灵,向她展 眉而笑,笑容仿似隔世般宁远而古朴,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幻想,幻像,她心中 一惊,满池的荷莲顷刻间化作一阵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吓呆了,湖上只孤伶 地飘着几撮浮萍,踏莲人早就不见。蓦然醒来,窗外微露曦白,外婆在身边沉沉睡 着。 慧能站在石阶前舒展双臂,在碓房舂了半天米,感觉有些累,一阵凉爽的秋风 吹来,让他顿觉胸怀开阔。 院子中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和尚,拿着竹帚正在打扫飘零的树叶,边扫边摇头 晃脑地吟哦着。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他是多么的恭谨而钦佩,每念完一次,都要静静肃立一会,可是调皮的秋风, 总是一下子就将他扫成一堆的树叶吹开,他又得急急忙忙从头扫起。照这样子下去, 这一院子的秋叶,他什么时候能打扫干净呢。 慧能站在台阶上,看着他急急忙忙,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小和尚 扫了好久,总没扫干净,心理正在着恼,看见慧能笑他,便气道:“喂,你笑什么, 神秀首座的偈诗,你觉得很好笑吗?”他本想抬出首座的威名,来吓吓这个刚从南 方来的乡下人。谁知慧能依然微笑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找来了一扫竹帚, 来帮他扫地,他的气渐渐平了,心里想着这个人还不错,于是就对他说:“刚才我 念的那首,是首座做的一首偈诗,首座见解过人,大家都说五祖就要将衣法传付给 他了。哎,你这人,怎么总是笑,量你也不懂得首座这偈诗的意思。” 一阵秋风吹过,慧能赶快把枯叶扫进畚箕里,见了小和尚愤愤不平的样子,不 禁笑着吟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啪啪啪,身后有人为他鼓掌,他们回头一看,一位长须飘然的老禅师,长眉舒 展,迎风而立,小和尚和慧能连忙放下手中的扫把,恭敬地向他行礼,他,就是年 事已高的五祖弘忍。 第二天,无祖召集众僧,正式为慧能剃度,并将衣法传付给他。 苏菁站在暮春的荷花池边,水面孤伶地飘着几撮浮萍,偶尔有红色的鲤鱼,从 迷濛的水下悠游摆过。她想象着如果是荷莲的季节,那这偌大的池塘,就是一池喧 闹的红莲了,“如果是白莲,或许更适合这清静的寺院。”她想。 莲开的时候,恐怕就要回去了,怎么可能总生活在这样清静悠闲的地方呢?而 且只为一个梦而烦恼,虽然别人都说这是病,但这样的病也未免太简单了,可以这 样偷闲一个月,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她摸着胸前微温的坠子,就这样回去,或许是最合适。 “苏菁,你在这里发什么呆?”见性从身后健步而来。 “我想去明月舍,顺路看看这莲池。”她说。她每天都会去明月舍里看禅书, 他们都说参禅能让人明心见性,可所有的禅的故事,却都让她浮想联翩。她喜爱禅 里的世界,喜爱禅里的韵味,她把它们当成艺术品一样欣赏着。 “看莲池呀,现在还不是莲花的季节。”见性说。 “嗯,可是这些莲花也曾在不是它的季节里开放呀。”她说。 “哦,你也知道了,是不是很神奇?佛法的世界里,就是这样神奇美丽的。” 见性说。 “可惜我不能亲眼看到满池莲花开的样子。”苏菁惋惜着。 “莲开的时候很美丽,莲谢的时候也一样美,佛家有云:”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一年好时节。‘“见性说。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一年好时节。”苏菁轻声念着,这句平时看过那么多 次的诗,这时候被见性念出来,竟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意思。她刹时一片紊乱,“若 无闲事”,“好时节”,“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些句子在她心里缠绕着, 脑海里有一点微弱的光,心头却是越来越乱,她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某个边缘上,只 要跨出一步,便是另一番境界,然而所有的思绪都乱了起来,纠结成一团,又似乎 把她的心密密麻麻的缠绕起来,慢慢勒紧,背上负了千斤重,却无法把那重担卸下 来。 “无昭禅师!”见性的声音把她从混乱中惊醒,她发现自己一身冷汗,虚弱而 疲劳。见性正侧着身站在池旁,恭谨地立着。 那人踏着春阳,微笑而过,宽朗的双眉舒展着,睿智的双眸,清澈如水,宽大 的僧袍随风摆动,不染一丝纤尘,恍惚间,苏菁似乎能闻到从梦里带出来的一丝熟 悉的荷莲的清香,“无昭禅师!”心里有个巨大的声音轰然而鸣,他就是梦里踏莲 的人,他就是传说中的人,住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自己无法跨越的一步,一步之 外的世界里就住着无昭禅师,只要一点点那个世界的灵光,便可以将那个可怕的恶 梦照亮,苏菁忽然明白刚才自己站在大彻大悟的边缘上,却迈不出超脱的一步。 踏着春阳的人,笑容仿似隔世般宁远而古朴,他一步不停,无论是谁,都是俗 世红尘,无法牵绊住他,她的眼前猛地一阵黑暗,无力地软倒在莲花池旁。 一丝轻柔的檀香缭绕着,苏菁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床单一样,紧闭着双眸, 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无昭禅师的我相居里,外婆、舅母、 舅父团团围在床前,杨轼正在向无昭禅师道谢。 见性在旁说:“杨轼,你不用这么客气了,苏菁突然晕倒,刚好无昭禅师经过 那里,我们就合力把她扶到这里,这可是最近的地方。” 外婆心疼地问:“见性师父,阿菁怎么会晕倒的?” “我也不知道,好好地说着话,突然就倒下了,你们看,她的气色这么差,身 体肯定很虚弱!” 见性说。 “这孩子,昏睡了这么久,你们说,要不要把她送去医院呢?”舅父紧皱着眉 头,担心地说。 “是啊是啊!我看还是送医院吧,已经快两个钟头了。”舅母也赶紧说。 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眼光投向无昭禅师,他一直默默地站在众人身后,不发一言, 风不动水不生,却无法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他微微笑着,谦冲平和:“我看不必要了,我刚刚替她把过脉,只是气血虚弱, 心神不宁所致,可能就快醒了。” 见性嘘了一口气,说:“大家请放心,无昭禅师的医术很好的,他说快醒了, 我看也就等不了多久了。” 大家听他一说,也把悬着的心放松了一点,只有外婆仍担心地说:“你们看, 她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出门时候还好好的,突然就变成这样子,真是让人担心死了, 无昭大师呀,能不能请你再给她把把脉,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不妥。”她从心眼 里不愿她的外孙女有病,即使是请人看病,也不愿把病字说出口。“舅妈听外婆一 说,立刻把一把椅子搬到床前,她只听说过无昭是得道高僧,却没听说他原来也医 术高明。 见性也说:“是呀,就请无昭禅师为她诊断一下,佛家讲究缘法,苏菁今日碰 上无昭大师,也是各自的缘法。” 无昭仍是微微笑着,平和宁静,他走到床前,那女孩就卧在他床上,乌黑的长 发披散着,皮肤白得接近透明,胸前挂着一条银白的链子,似曾相识的链子。今日 相遇也是各自的缘法。 他用三根手指轻轻搭上那白皙的手腕,脉息平稳,已比刚才安定了许多,看来 自己的推测不错,就快醒了…… 那苍白的女孩突然睁开眼,他很快,很快地把手移开,温和详宁地慰问:“醒 了!” 她在迷糊中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她,仿似可带着她逃离黑暗,于是她 努力着,使自已睁开眼,睁开眼,就回到大千世界,光明天地中来了。眼前却分明 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宽朗的眉舒展着,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离自己如此之近, 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年轻的额角,高耸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一瞬间,她几疑自 己已经被眼前的人带进了他的世界了。 但是那人,明澈的双眸无惊无扰,一袭宽大的僧袍洁白无尘,近在眼前,却又 远在天边呀。 外婆心疼地抚着她:“好孩子,好孩子,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舅父舅母都围了过来。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舅母连声说。 “醒醒神,咱们就到冷去居里去!”舅舅说,让这么多的俗人在一位清修的僧 人房里吵吵嚷嚷,所有的人都感觉有点不自在。 见性端过一个小碗,碗里还有一小半清水,泡着切成小片的参片:“来来,先 把这些参茶喝完,养养神!”外婆接过来,一勺一勺地喂着苏菁:“喝吧,孩子, 刚才你晕倒了,幸亏无昭禅师和见性师父把你扶到这儿来。” 应该是浸泡了许久的参茶,苦涩中有清凉的味道,似乎让自己又清醒了许多, “难道这就是我相居吗?是他住的地方吗?”她呆呆地出神着,舅舅在说:“今天 打扰了您这么久,现在她已经醒了,就让她去冷云居里休息吧,不敢再打扰禅师了, 感谢感谢!”又是谁在说:“杨先生不用客气,本来应该让她多休息的,但既然冷 云居就在楼下,还有这么多人照顾着,应该不会再有差错了,我就不留各位了。” 听起来似乎客气,明摆着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外婆将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杨轼将她轻飘飘的身子抱起来,他们簇拥着她, 鱼贯而出,无昭立在门侧,目观鼻,鼻观心,不再看她一眼,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所有的人离她都是这么遥远,没有人知道她的想望,谁也猜不透她恶梦的源头。那 个脱俗的僧人,将她扶回来,他为她在佛案前的诵经,都是本着一颗出家人的心来 普渡众生。他无视于她的虚弱,只求她快点离去,不要玷污了他的清静地,他能明 白一个平凡人的热切,会希罕一个女子对他的刻骨铭心么?难道就再没什么,能令 他平静的心稍起波纹了吗?他独自在这房间的时候,会想起一个在他床上憩息过的 女孩吗?他就那么平静地站在那,头也不抬一下,她不要他的慈悲,不要他的同情, 不要他的客气,不要他的宁静,不要他的超脱,她的眼泪不可抑止地流出来,出了 这个门,又是两个互不相关的世界,他那颗早已净化了的心,还会去想什么呀,她 扯下胸口的护身链,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用力地掷在他身上,他抬起头来了,终 于抬起头来了,眼睛里有一丝迷惘,有一点惊奇,他们目光相接的一瞬间,苏菁惊 喜地发现,他原来也有这些人世间的表情。 这是第三次走进这寂寞冷静的佛殿了。 第一次是外婆带她来的,第二次是梦中来的,虽说是梦中,然而印象最深刻, 她常忆起梦中的华真禅师横眉怒目地指着她说:“你还有这个!” 禅书上有这样一则故事:女尼参见赵州禅师。 女尼问:“禅法隐密的旨意是什么?” 禅师走下法座,在她臂上捏了一下。 女尼羞得满脸通红,疑惑地问:“禅师,您还有这个?” “是你有这个!”禅师边走回法座边说。 故事后面有一则简单的评说:即心是佛,自心自悟,禅法密意都在自己身上, 禅师说出了:“是你有这个!”既指出了女尼未能领悟禅机而产生的俗念,又指出 了禅法密意在自心。 那华真大师的:“你还有这个!”究竟指什么?他是要自己当下开悟么?她不 禁失笑起来,自己会为一个梦而苦思冥想,当真是有太多“这个”了,为一个人而 苦思冥想,应该是最致命的一个“这个”了,有了这个“这个”,如何能再悟出什 么禅机来呢? 不知他是在什么机缘下悟出了禅机的,从此步出红尘万丈。 真正修禅的人,是不膜拜偶像的,他们以为神佛菩萨,只不过是没用的木头和 泥土,禅终是归于生活,平平常常,饥来便饭,困来则眠。 然而他又分明地不同着,他是否也像平凡人一样,饥来便饭,困来则眠呢?这 佛殿上的大罗金刚,伏魔韦陀,谁曾受过他日日的膜拜和拂拭,谁曾见过他熟诵经 书,捻着佛珠,渡过一个个清静肃穆的日子?这佛殿上缭绕着的香烟,在心明如镜 的时候,是迷朦着的,还是清晰的?他如果不与青灯木鱼为伴,又怎能那样漠不关 心?他如果已经把禅参透,应该就是归于生活,平平凡凡,又如何能在身上蕴藏着 那么巨大的宁静呢?莲荷见了他,都以为是真佛降临人世。 她细细端详着佛殿上的每一尊佛像,似乎想从佛像上找出他曾停留在上面的眼 光,摸着冷彻的石壁,想象他曾在此,就着一柱冷冷清香,面壁着渡过一个寂寞午 后。 只是见了他两次,却像是相识了几百年,原来自己曾在心中无数次地勾勒过他 的样子,却难以想象他是如此年轻,原来他的出家,也只不过两三年的事,然而铅 华洗尽,尘俗旧怨在他身上已了断清楚,是不是相识太迟了呢?应该是在他易悲易 喜的时候赶着和他见上一面,就什么都赶得上了,现在风已静,却如何能够再吹皱 一池春水呢?殿外长廊寂寂,一阵风吹过,落花阵阵,她又想起他也曾有过的迷惘、 惊奇的眼光,心头泛起了一丝喜悦,这足以说明他并不是完全超脱了这一个俗世。 她回首,合什向殿上的菩萨团团一拜,在心中默默许下心愿。 她走出佛殿,衣袋里有几颗用手绢包着的莲籽,是白莲籽,病着的几天,她托 杜同言找来的。 走到莲池边,空荡荡的莲池,只有几撮孤零的浮萍,所有属于夏日的喧嚣,还 隐藏在季节的背后,红色的鲤鱼在水下穿梭,悠摆着硕大的身子。她把手绢里的莲 籽全部倒在手中,吸一口气,用力抛出去,荷开时,应该有一些超生的白莲亭亭净 植吧!她觉得自己像一个阴谋家,她阴谋计划着,要在他的红莲池中植下一些自己 的白莲,等到莲开的时候,他看到了白莲,应该也会像那天一样,露出了惊奇迷惘 的眼神。她胜利地微笑着,那将是她最满足的收获呀。 春夏交际,是一年中最绿的时节,绿的叶,绿的草,绿的湖水。苏菁在湖畔的 石椅上,身后是细密整齐的水杉树林。 她心中默数着,二十一天了,从那次晕倒在莲花池畔,见到他一面,除了躺在 床上生病的日子外,她几乎每天都会到寺里去走一趟,莲池边,佛殿里,寻寻觅觅, 却再也无从寻找他的踪迹,她常常在冷去居里冥坐一个下午,侧耳倾听我相居里的 动静,然而从来没有听到有关他对一丝信息。 她叹了一口气,靠上清凉的石椅,失眠和恶梦常常将她折磨得筋疲力尽。二十 一天来,那个重复的恶梦不再来扰,却换了其它无数个恐怖迷离的梦境。然而昨晚 的梦,慌乱中却有一丝深刻的甜蜜,她闭上眼,细细地揣想起来。 梦中她是一个逃亡的女奴,逃过了一个村又一个寨,黑夜是无尽的,她已经身 心交瘁,身后追兵、叫嚷、马蹄声却步步逼近,她躲进一堆枯柴中,借着晦暗的夜 色,有人盘坐诵经,分明是一位年轻的僧人,宽大的僧袍似曾相识,她知道他已经 发现了她,他却依然不动声色,一群彪形的黑衣人推门而进,粗鲁的叫喝和询问, 他冷静地指着门外另一条叉道,众人蜂拥而出,喧闹刹时静止,夜晚回归宁静,他 在枯柴前放下几两碎银和一个护身符,他们素未谋面,他也不求见她一面,飘然而 去,她却将他夜色中的面容深铭心底。 一个浪漫而温柔的梦,似乎刚开始就可以预见结局的圆满。在梦中,他们都是 远古的人,在古代,她应该千里迢迢把他寻到,然后凭着他留下的护身符相认,以 身相许,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她不禁失笑起来。梦中那宽大的僧袍,那模糊的面容, 她知道那个人是谁,她也要千里迢迢把他寻到,然后,要报答他什么呢?是不是前 生就欠下来的?然而这超凡脱俗的人,会动心吗? 她睁开眼,呆呆地望着蔚蓝的天空出神,这么小的世界里,天天寻寻觅觅,为 什么总不能再见他一面呢?难道他真的羽化成仙了吗?再遇上他,他会不会认得自 己?这些凡人凡事,能在他心中停留片刻吗? 她甩甩头发,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下,该回家去了,不然外婆又要心疼地叨 念了。 翠绿笔挺的水杉林中,一个熟悉的背影在小道上徐步而走,洁白的僧袍与滴翠 的嫩绿相映,天地一下子亮了起来。 “无昭禅师!”苏菁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叫,来不及思考,那人已转过身 来,面对着她,宽朗的眉舒展着,清澈的眼眸平静如深潭。 几秒钟的寂静。唤住他,该说什么呢?他还记得自己吗? “你好!”她简单地说。这样一个见面的机会多么难得呀,整整找了他二十一 天,她来不及整理什么思绪,只晓得应该留住他,别让他那么快地离去。 “你好!”他也平静而礼貌回答,眼神不起一丝波澜,还是如此淡然物外。 苏菁的心有一丝隐约的疼,他已忘了她,只是偶尔被一个陌生人唤住,在耐心 地等待着她发问。像他这样一个得道高僧,平日里应该有许多烦恼的俗人请他指点 迷津。 “无昭禅师,我常常被一个恶梦吓醒,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她真的只是一个 寻求指点迷津的平凡人。 他谦冲平和地说:“把心放宽一点,心境平和了,自然就不会有恶梦。” “可是,心如何放宽呢?”她的眼中噙着泪花,他真的将她当成一个不懂放宽 心的人了。 “屋子里的昆虫,为了要飞到窗外去,急切地去撞击着窗棂上糊着的纸,你说 它是不是很傻,世界那么大,它不出去,撞那窗上的纸,一辈子也出不去!” 苏菁呆住了,他在点化她吗?“世界那么大,它不出去,撞那窗上的纸,一辈 子也出去!” 难道自己就像那急切要飞到窗外去的昆虫么?假如能放弃一条走不通的路,就 到处都是她的生路了么?难道恶梦都是自己的心魔造成?难道这些穷思极虑,却都 是她的死路么?她似乎在渐渐明白一个道理。 眼前的人微微笑着,遥远而亲切,陌生而熟悉。那些荷莲的传说,那些梦中的 甜蜜,都是一些假象么?鸿飞雪落,无迹可寻? 他转身欲走,突然又停住,手中握着一条洁白的银链,笑着说:“你的东西, 还给你!” 洁白的链子,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亮,是她掷在他身上的护身符,她由此认 识了他迷惘惊奇的眼神,他在抬头的一刻,想来也记住了她,记住了她是链子的主 人,他们彼此记住了对方,他们是凭着一条护身符相认的,就如她的梦给了她的遐 思,在一步步地上演一般,她完全回到了现实中来,或许也是完全进入了梦中。 她刚刚明白的一个道理已经烟消云散,她感谢这条链子,感谢送还她链子的人, 他刚刚差点把她带入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或许没有恶梦,或许没有心烦,但 也肯定没有了荷莲的传说,也没有了眼前这个让她魂牵梦系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呀,她原来是这么喜爱着这一切,即使只有死路一条,也是要到走下去的呀。他刚 刚伪装得多好,让她以为他已经忘了她,让她委屈得差点哭出来了,原来这才是假 象,就在他拿出链子的时候,已经泄漏了一切心事。 他记得她,而且时刻把链子放在身上,他一定也象自己一样,每天寻寻觅觅, 他以为自己只是想把链子还给她,却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她接过链子,灿然地笑了:“谢谢!谢谢你!”她由衷地感谢着,感谢他给了 她一个荷莲的梦,让她魂牵梦系的思念有了真实的寄托:“原来,你还记得我呀!” 无昭的眸子里有一丝轻微的波动,眼前的女孩笑得多灿烂,是一种会心的笑, 好像明白了别人所不能明白的东西,使她的笑有了聪慧灵秀的美,清澈的眼眸纯洁 无瑕,却深深地看到人的心底里去。 当链子掷到他身上,他抬起头来的一刻,他就认识了她的微笑,那一刹的笑, 让她生动起来,他不知道女孩为什么用链子掷他,他不明白她原本是泪眼朦胧的, 在接触他眼光的时候为什么灿然而笑,他也不想明白这一切,他早就习惯让所有的 人和事在他心中如云过青天,淡然无痕了。 那天后,他便没有出来过,华真大师预言他今年有一大劫,最好是潜心今佛, 不染一丝俗事,才能躲过此劫。 是祸躲不过,他并不很在意躲劫,不执着,使他的悟性高于常人,但是他还是 遵从了华真大师的话,面壁念佛,二十一天了,今天是他第一次出门散步,链子一 直放在禅房的桌子上,就带出来吧,如果遇得上那苍白柔弱的女孩,就可以顺便还 给她。 可是她用这种聪慧的笑容,用这种透彻的眼神对他,她说:“原来,你还记得 我呀!”她似乎在提醒他什么,他当然能记得她,他不仅悟性高,记忆力也好,他 能记住的东西比别人多,但是能让他挂心的东西,却没有…… 他必须让自己的思绪停下来,他有了一丝隐约的惊心,多年来几乎没有过让他 迷惑的事发生了。 那女孩就这样无瑕地笑着说感谢,对于他来说,能让人感谢的事,就是他以他 的智慧指点了迷失津渡的人。一开始他的确是这样做的,这个心绪不宁的女孩,的 确是需要有人来为她指点迷津呀,可是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一切都有了不一般的 气息。 当她晕倒的时候,他只是本着慈悲为怀的心肠与见性一起把她扶到我相居,可 她刚一睁开眼,刚从迷惘中醒来时,她的眸子为什么能立刻装满了那么多的无奈? 他的心又悠然一惊,他怎能看清她的眼神,何必看清呢?但是他一下子却看清了。 他本来可以心平如镜,目观鼻,鼻观心的,她却用一条护身符把他惊醒,让他见识 了她泪眼朦胧的时候灿然的一笑,如拔云见月,石落平潭。 确是石落平潭呀,他已经觉察到自己想了许多不该想的东西,这些杂念,是禅 心的大忌,是能把平静的深潭溅起水花的顽石。他深悠地吸气呼气,多年的修为, 可以让他随时入定。 女孩却笑着说:“我叫苏菁,我知道你能记住我的。” 合什,欲走不是,欲留不是。 “无昭大师,你的俗家名字叫什么?”她像一个无知的孩子在好奇地发问,可 每一步都是一个危险的陷阱。 “出家的人,早忘了俗家之事。”无昭含首而答。 “你不说也没关系,名字只是虚的,记得你的人,才是真的。” …… 一时的语塞,居然在现在,他不能如平时般行云流水。 苏菁慢慢走近他,她觉得她的幸福就在方寸间,多天来,或者是多年来,莫名 的烦乱和记挂、想念、渴望、焦虑、恶梦,将在一瞬间能得到解脱。他的气息仍然 有巨大的宁静,可他的眼底的波纹却呈巨澜之状。她能看明白,想得明白,所有的 机会都和禅机一般,稍纵即逝,容不得浪费一丝光阴来多想。 她渐渐走近他,就如那天昏迷中醒来,他离她如此之近,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 年轻的额角,高耸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唇,如果不把握住这稍纵一逝的机会,他 永远是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人呀。 她轻握的手有了温暖的湿意,他轻移了一下步伐,他又要飘然而去了,哦,不 行,千里迢迢地寻到了他,怎么能让他擦肩而过呢? “别走,我看到了你心湖的水已经在动了,难道你没感觉吗?你以为你一走, 它就不动了吗?”苏菁一字一句地说着,她清亮的嗓音声声入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湖的水已经在动了吗?如果不立刻抑止,将势不可挡, 他怆惶地想。 “你记住了我,对吗?还有谁能让你记住的,没有了,是不是,你的眼神早就 告诉了我。” 苏菁还是灿然地笑着,她觉得自己这一刻竟是如此无惊无扰,完全有禅者之风。 “你知不知道,我曾在梦里见到你,应该是感觉到你了,当我在莲池旁见到你,我 就感觉到我梦中的人就是你,你身上有荷莲的清香。是真的,你在梦中还救过我, 我常做恶梦,只有你能救我,我晕倒了,是你把我从黑暗中牵出来的,你或许不知 道,但是我知道,大家都说我的梦是心魔做怪,它不是的,它是命中注定的,如果 没有它,我就不可能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地方与你相见,你知道吗?当我听到你的传 说,当我见到你,你知道我的心是怎样惊喜吗?我真怕自己来迟了,如果真的迟了, 我该怎么办?但是我想不会的,如果真的迟了,我就不会见到你,你的心也不会不 听话地动,你说对吗?” 对吗?唉,这执着的女孩,当真是飞蛾扑火么?他是火,抑或是飞蛾,如果不 立刻制止她,不管是火还是飞蛾,都有一同焚烧,灰飞烟灭的危险。 “姑娘,你想得太多了,你的杂念太多了,梦只是虚幻的,你怎能将梦中的事 当真?”他说。 “是啊,梦是虚幻的,你我相遇,才是真实的。”她热切地说,“心动了,就 让它动吧,佛家不是说不可执着吗?你又何必执着让自己心平如镜呢?你的心魔在 作怪呢!”她像一个狡辩的孩子,她明澈的眼神能看到人心底里去。 两个天遥地远的世界,原来只要一步就可跨越呀。她为自己的勇气感到骄傲, 如果不鼓起勇气,那么多的思念就会落空呀。 “我在你的莲池里植下了白莲籽,你说,它们可以长相厮守吗?”她仰头问。 他有太多杂念了,正悄悄地,成千上万地爬上心头,原来他的心魔也并不比常 人少呀,只是在此之前,它们都潜伏不动呀。 这个女孩,当她昏睡在床上的时候,她苍白得像一块无瑕的玉石,他泡了参茶, 却迟迟没有喂她喝下去,现在才知道,他只是不敢而已,不敢触碰她的躯体,当她 从昏迷中醒来的一刻,确实让他吓了一跳,他那么快速甚至慌乱地将手从她手腕上 移开,这一切,也是不敢,不敢,因为他怕,他怕多年修成的禅心染上杂念,可是 现在知道已经太迟了,太迟了,静修了二十一天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出门去走 走,原来他心底里一直没有将她放下,他并不懂得这就叫牵挂呀。 她就在眼前,就像那天躺在床上一样,离他这么地近,她亮泽的头发散发着淡 淡的清香,浓密的睫毛平添聪颖,一个有着美好向往的女孩,一个令人怜惜的女孩, 可是不能,不能呀,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将眼神凝视在她身上呢,他应该让心平 静下来,他应该赶快走开。 大地突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重心的失衡使他们都打了一个趔趄,平静的湖水 突然变得像一桌皱布,细细的波纹轻微地振动着,远处有惊慌的呼叫声:“快,快 走,地震了。” 地震了么?他们惊诧地相望着,没有丝毫预兆,难道灾难悄没声息地来临了吗? 一个巨大震动,“轰”,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好像倒塌了什么东西,苏菁站 立不稳,倒退了几步,无昭突然伸手,将她紧紧拉住,两人的手都一般地冰冷如水。 日夜想望的一刻突然来临,泪水决堤而出,那个如圣灵般超脱的人,突然伸手 将她紧紧拉住,他的内心深处原来是这么关爱着她,原来他所渡过的寂寞时光,只 不过是为了守候一个人的出现。她将头轻轻靠上他的胸膛,呀,多猛烈的心跳声呀, 幽静的深潭已被一颗小石子敲开胸怀了,从这一刻开始,日子又将恢复简单,简单 的喜悦,简单的心情,恶梦和烦恼从此将被拒绝在幸福的门外,有了这一刻,受再 多再大的苦也值得。 他的身上没有荷莲的清香,只有一个健康男子浓烈的气息,他的胸怀是如此宽 厚,他的心跳是如此有力,她真的与一个活生生的幸福如此靠近。 一阵强烈地震动之后,大地突然恢复平静,他们都不知道,一场灭顶之灾正降 临在海峡对岸,他们只是受余波的震荡,毫无损伤。 一分钟,或者更短,大地已停止震动,怀中的女孩娇小柔软,泪光莹莹,梨花 带露,她真的好美,美得过了份,好像是专为了破坏他的禅心而来的。 一个电光火石的念头闯入了他的脑中,华真大师的劝谏在耳边响起,今年有一 大劫,有可能使他多年的修为毁于一旦。 须菩提,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刹时的清醒使他遍体冷汗,他慌乱地,几乎是冷酷地,将沉浸在幸福中的女孩 推开,怆惶而逃…… 地震给她带来了一分钟的幸福和喜悦,却永远地毁灭了她的希望和幻想,她确 实拥有过,可立刻失去了,有些东西,一失去就无法再拥有了。 “无昭大师呢,你们现在怎么都不说他了,我想再听听他的故事,真神奇呀!” 苏菁躺在病床上,肤色和床单一样白,她虚弱得无法坐直身子,却天天不知疲倦地 微笑着。 “我今天很想和你们聊聊他。”她说。 “他闭关了,已经一个多月了。”见性说。 “一个多月了,他,他为什么闭关?”苏菁问。 “不大清楚,像他这样的人闭关,绝对不是为了要去除心魔的,一定是另有目 的。”见性说。 苏菁笑了,灿烂得像一朵梨花的初绽,她敢肯定他的闭关一定只是为了要去除 心魔,她是他心底的魔,能让他如此难以平息,要一个多月的面壁清修,也是值得 呀。 “你们说他长得是不是很英俊呀?”苏菁天真无邪地说,没有人会知道她心中 有一个守口如瓶的秘密。 “对呀,他没有出家前,不知是多少女孩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呢,可是她们的心 愿都落空了。” 杨轼说。 “同言,是不是因为我表哥这么英俊,你才对他一见钟情呀?无昭大师如果没 出家,说不定我也会对他一见钟情呀。”苏菁调皮地说。 “他如果没出家,说不定一见你也钟情了。”杜同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苏 菁笑得最卖力,笑得脸上都有了淡淡的红晕。 “他确实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好像不染一丝人间烟火,难怪他一出家,荷莲 都为他开了满池。”苏菁神往地说,一个花的传说,是最容易让人遐想的。 “说到荷莲,今年的莲池里盛开了几朵白莲,还真好看呀。”见性说。 “是吗?一定很美,对吗?真想去看看呀!”苏菁兴奋地说,她的白莲将永远 与他的红莲长相厮守,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心愿。 “你赶快把身体养好,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看莲花了。”杜同言说。 “嗯,那你们要让我休息休息,我觉得有点累了,想睡一会。”苏菁说。 “好,那你好好睡一觉,我们不打扰你了。”杨轼说,轻轻帮她掖好被子。 “等一下,”她突然说,“见性,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见性说。 “我用不着这个了!”她摊开手,一条银白的链子,是她的护身符。 他们惊诧地看着她。 “你不是说烦恼皆由心造吗?这护身符帮不上我的忙,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以 前总爱胡思乱想,从现在开始,我要改掉这个缺点,我保证从今晚起,我不会再做 恶梦。”苏菁轻松地说。 “真的吗?怎么一下子进步了这么多?”见性问。 “我想请你把它带给无昭大师!”苏菁说。 他们惊诧地看着她。 “带给他,顺便帮我谢谢他。这是佛祖的东西,应该还归佛祖。”苏菁认真地 说。 “好吧,不过要等他出关后再说。”见性说。 “好,谢谢你了。”苏菁说完,闭上眼睛,她带着一个满足的微笑,和一池红 白相间的莲花,恬然入梦。 他们静静地退出病房。 “我觉得她,一天比一天美!”杜同言小心地说。 “是呀,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却好像准备着将所有的能量都释放出来。” 杨轼说。 “从来没见过一个这么美丽活泼的病人。”见性说。 清晨,微微的薄雾,大地还没完全苏醒,淡淡的莲香在寺院里的每一丝气息间 缠绕。 如此星晨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昨天出关了,见性给他带来了一条护身符,告诉他,是一位名叫苏菁的女孩 托他带来的,就是那个晕倒在莲池旁,他们把她扶回了我相居的女孩,她谢谢他, 并谢谢他为链子诵了几天经。 见性说,叫苏菁的女孩已在他出关的两天前去世了,得的是白血病,她本是一 个爱做恶梦的女孩,死的时候,脸上却有甜甜的笑,仿佛正在做一个甜蜜的梦,大 家都以为她只是熟睡了,没有人想到她已经悄悄与世长辞了,她还答应他们,要赶 快把身子养好,和他们一起来看寺里的红莲和白莲呢。她是一个喜爱莲花的女孩, 莲花还没开,她就天天来莲池边守着,真的开了,却看不到了。杜同言说那些白莲 有可能是她亲手植下的,因为她曾托她帮忙找白莲籽,那时她也正生着病,在病里, 她还不忘要种花呀。她总让我们讲你出家时寺里的莲花突然开放的事,她很爱听这 件事,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无昭大师,请你为她多诵几遍经,让她的亡灵早登 极乐。 粉红的红莲中有亭亭的白莲,他在莲池边伫立了一宿,夜里下了场如雾般的小 雨,将他的僧衣打得微湿,池中的白莲在晨雾中微微晃动,仿似一个晶莹透明的女 孩在向他微微笑,这是她亲手植下的白莲,她怀带着多美的梦想,可却匆匆到走了。 他把护身符紧紧握在手中,还记得那天,他也是这么用力地握着她冰凉的手,他的 眼角蕴着冰凉的泪水,却忍着,不让它滑落。 典雅的小城依旧宁静洁白,日复一日,寺里的白莲愈发愈多,每当盛夏,总有 一位年轻的僧人涉水折莲,把它供养在僧房的佛案前,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得道 的高僧无昭禅师,普渡众生的佛总和莲结下不解之缘。 可是今年夏天,他却不再折莲,任莲花铺天盖地开,他只偶尔静静地在莲池伫 立,谁也猜不透他心中的禅机。 当莲花结了莲蓬的时候,寺里把主持之位委托给了他,可是第二天,他却失去 了踪迹,有人说他云游四海去了,真正的禅者,是没有什么可以把他羁绊的,众人 尽管众说纷纭,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再没有人见过他的踪迹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