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三 晚饭时莲生说她要去乡下住些日子。 父亲不说话。父亲的情人离开后不知道有没有再回来过,莲生和母亲的早餐 出现了自家熬得很烂的米粥或者其它一些费时费事的东西。 母亲并不因为父亲的不再“偷鸡摸狗”改变成型已久的生活习惯,只是越来 越与莲生无话可说,家里越来越沉默。听了莲生说的话,母亲淡淡地问:“袁林 知道吗?” “没跟他说。” “和他商量一下吧。”母亲并不表示自己是否同意。 “好。吃完饭去找他。” 父亲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莲生一眼。 莲生出了家门不久,遇到袁林。 “你去哪?我正准备上你家找你呢。”袁林说。 “我想去秋霞家住一段时间。”莲生回答。 春天来了,路旁的杨树开始抽出细弱的绿芽,在昏黄的灯光里娇贵地透明着, 凭空多了几许风情。 袁林疑惑地站住,想了一会儿,问莲生:“你去住多久?我已经跟我妈说了 让她托人给你找工作,随时都有可能上班的……” “好好一个屋顶下住着的,比陌生人还陌生。你妈妈连我什么样都没见过, 倒急着好心地给我找工作。”莲生说,分不清是讥讽还是感慨。 “你怎么又变得这么不阴不阳的?”袁林有些生气。实际上他母亲并不喜欢 莲生,嫌她“一看照片就知道很固执,脾气很怪”。只不过他们所受的教育让他 们自觉地约束自己不对儿子的选择指手画脚。当然,意见是要表达的,但这不妨 碍他们按照自己的能力对儿子提供援助,儿子希望他们帮谁,他们就帮谁。 “是的,我就是这样,所以至今嫁不出去。”莲生似乎看不到袁林的不悦, 依旧神情飘忽。 莲生还是去乡下了。 秋霞的小吃店原是小姑的厢房。因为小姑近期内要结婚,秋霞让她搬过来和 自己一起住,腾出空房做小吃店,以便“挣几个现钱,让小姑嫁得风风光光”。 房间不够宽敞,只能摆两张桌子,可同时坐10来个人。因为村里只此一家,生 意很好,秋霞姑嫂二人同时担当厨师与服务员,忙得不亦乐乎。 莲生一到,就被秋霞委以重任:“你帮我算算帐,我开了这么多天了,只知 道买米买菜,不知道赚没赚钱。” “这好说。你要是嫌麻烦的话,专门拿出一笔钱来,记住时间,将就这些钱 去买东西,收回来的钱也不要动,到了一个星期或者十天半个月,数数收了多少, 再减去用掉的,就知道赚没赚,赚多少了。一天一天记容易出错,今天买的油盐 可能到下个月还在用……” 秋霞开心地说:“太好了。怎么我没想到呢?我们整天把收回来的钱也拿去 买东西,越算越糊涂,扯不清楚。” 按照莲生的建议,小食店把可以提供的菜式做了实物标本:简单的青菜、姜 葱、鸡蛋,整理得干干净净地盛放在盘子里,价钱和分量一目了然。因为没有冰 箱,不提供肉类,如果客人实在要吃肉,可以宰杀院子里的活鸡…… 店里吃饭的人慢慢多起来,村里不需要耕作的老人不上学的孩子们也跟着来 看热闹,常常是客人在店里吃饭,店门口围了更多人看他们。客人也不觉得受到 打搅,喜欢边吃边向老人们打听这村子的传说故事,向孩子们请教哪里的风景格 外优美。 等客人们上了路,村子里恢复原来的模样。或许游人的增加会慢慢给这个村 子带来变化,莲生不想去钻研,她只是恍惚地回忆着过去。镇上的生活与这里有 一定的区别,秋霞也不复是从前被大人们斥为疯丫头的表姐,但这种无牵挂的日 子,让莲生愿意相信这个地方是自己所熟悉和向往的。 村里人素有早起的习惯,家里的公鸡到了时间一定打鸣。莲生在秋霞的房间 里临时搭了张床,跟着秋霞姑嫂早起晚睡,很快就与村里的生活合上了节拍。除 了收钱算帐,秋霞始终不肯让莲生做别的事情,莲生于是有了许多时间到村口的 石桥上看日出日落。 村里有个挺着肚子的年轻女人,常常远远地跟在莲生后面,饶有兴趣地跟着 她看远山看近水。莲生奇怪,抽秋霞有空的时候打听那女人的事情。 那女人是个疯子,17岁。疯子早几年并不疯,不知道为什么会大病一场,卧 床多日,起来后就失了语,从此不会说话,不能与人交流,刮风下雨都不知道躲 一躲。 修路的包工队里有个癞痢头,40多岁了还没结婚,被好心人介绍倒插门做了 疯子的丈夫。 “真是……比她爹还大几岁。不过也没办法,疯子啊,谁敢要?”秋霞一边 说一边摇头。 莲生叹了口气:“这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呢?” “谁不想好好的过呢?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秋霞很平静。 莲生没有再说什么。傍晚再去村口散步,莲生坐在神树下等那疯子。 她果然很快就出现在离莲生十几步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莲生看。莲生 向她招手,疯子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莲生指着石桥对岸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对疯子说:“真漂亮,你喜欢吗?” 疯子不点头也不摇头,缓缓地朝着莲生走来。走近的那一瞬间,莲生突然觉 得很恐怖那挺着肚子的女人,眼睛空洞,脸上没有表情,两颗门牙长长地盖在下 嘴唇上,象巫婆一样诡异而神秘。 莲生硬着头皮说:“你要做妈妈了,走路的时候眼睛看着地上,注意安全… …” 疯子笨拙地挨着莲生坐下,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莲生不知道该起来还是 继续坐着,心里很慌。 “别怕。嘿嘿。”疯子突然开了口,突兀而陌生的声音象来自另一个星球。 更大的恐惧笼罩着莲生,正不知如何是好,疯子却不再继续说话,起身慢慢 地朝油菜地走去。 莲生告诉秋霞疯子开口说了话,秋霞笑她神经太紧张:“怎么会呢?我看着 她长大的,已经五六年没说过话了。你不要胡思乱想。” 过几日小姑就要远嫁,秋霞希望莲生多在村里住几天,帮她照应一下小食店。 “可以。我还真没想回去。” 小姑结婚前头三天,小吃店暂时关门,秋霞成了千手观音,事无巨细,面面 俱到。婆婆偶尔会大声感慨几下,基本上提不出任何意见,里里外外全交给了秋 霞。 婚礼比较特别,也请了很多人来贺喜,院子里摆满了桌凳,镇上请来的厨师 掌勺,秋霞和村里几个能干的女人打下手,蒸炒煮炸一派繁荣,勺子与锅相碰的 “叮咣”声不绝于耳,可是不见新郎,新娘也不出面,躲在屋子里抑扬顿挫地哭 诉母亲的辛劳。 “为什么要哭呢?”莲生不解。 秋霞笑:“风俗。表示不愿意离开家。” “不愿意就不去好了,哭得这么惨烈,听得人心里难受。” 秋霞没有太多时间对莲生解释这种风俗,风风火火地跑出跑进,打点着婚宴 的所有细节。秋霞丈夫为了妹妹的婚礼,专门请假回来,这时候正与乡亲们说着 厂里的事,说到开心处,一群人哈哈大笑。 小姑真切的哭声被人们的谈笑声包围着,不时露出一点锋芒,扎在莲生的心 上。 莲生无处藏身,准备去村口坐坐。阳光暖暖地照着,神树的树冠上弥漫着轻 纱一样的水雾。吃罢饭,送亲队伍就要上路,山那边的夫家,还等着要大摆宴席。 莲生走到石桥上照例习惯性地回头,看看疯子有没有跟在后面,没有见到, 正奇怪着,再抬头,发现疯子腆立在神树下,目光定定地往秋霞那边看。 莲生不能肯定疯子是喜欢那边的热闹还是回想起自己出嫁时的简陋,再想着 她曾说过“别怕”,浑身的鸡皮疙瘩就冒了出来。 碰巧表叔来喝喜酒,在石桥上遇到莲生,关心地问她:“个人问题解决了吗?” 莲生说没有,不着急。表叔犹豫了一下,说:“有时间我跟你谈谈。” 莲生不再说话。疯子放弃了对婚宴那边的关注,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表叔看, 表叔骂了疯子几句,还是走开了。 莲生感激地对疯子笑了笑:“谢谢你。” 疯子没有任何反应,目光追随着表叔跟到秋霞那边。已经有人在撤席了,小 姑的哭声越发尖利,听得莲生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吃过饭,送亲的队伍在鞭炮声中浩浩荡荡地出发,小姑穿戴一新,红肿着眼 睛走在队伍中间。新娘的陪嫁被装点得喜气洋洋,一床又一床棉被、床单、毯子, 足以用三生三世,都贴着红彤彤的双喜。走在最前面的人捧着装有糖果和花生的 搪瓷盆子,一路走,一路发给围观的人。送亲队伍走到哪,孩子和狗跟到哪,一 片喧嚣。 莲生看得很难受,索性把目光转向那片油菜地,有风吹过,舞动着一片金黄 的花海。 夜里秋霞的丈夫没回来,莲生依旧和她住在一起。莲生坚持说小姑经过石桥 的时候疯子的眼里含着泪水,秋霞始终不愿意相信:“疯都疯了,还哭什么呢? 你还是和小时侯一样爱胡思乱想。” 莲生也就不再分辩。 “你出嫁的时候也这么热闹吗?”莲生换了个话题。 “没有。镇上的讲究要少得多。再说那时我在大家眼里是臭狗屎,14岁出来 以后这里帮人干点活,那里找点事做,根本很少回去,我妈她们恨不得从此不认 我,哪还有心情给我搞这么多花样。” “那你后不后悔?” “要说不后悔也是假的。可是后悔什么呢?好象也有点莫名其妙。那是个多 好的人啊,镇上的很多人都接受过他的帮助,我们为什么不帮他?现在都还是不 知道我妈为什么要恨我打我。”秋霞怅然。 “真遗憾,这么好的人怎么不让我认识。”莲生不能顺畅地将白天那个长袖 善舞的女人和夜里温和的表姐联系在一起,但能和表姐说说过去倒是她很愿意的 事情。 “那时候我们班的女生差不多都喜欢他。那人又真实又诚恳,有一次有人告 他的状,说他整天把一群男男女女带到野外,明明是鼓励大家谈恋爱去了。把他 气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定要校长说出打小报告的人,要找人家说清楚,后来 又觉得不好,在课堂上说”找到那个人又怎么样? 说不定他不听我解释还要打 人,我又打不过他,算了不找了。不过你们不要到山上去谈恋爱啊,到时候害得 大家都不能出去了。“照样带我们去山上,说一棵树要长起来比人还难,要经受 住打雷下雨虫子咬,要和别的树抢阳光还随时会被人给砍了,真是不容易。从此 以后我看见花草树木就想起他说的那些话,觉得它们都是有灵性的。说不定我们 那老师就是一棵树成精变的……可是我把他的钱给了那家人,结果他们就为那点 钱打起架来……人啊……不知道怎么搞的……还有我妈,她应该不是坏人啊,为 什么不准我帮好人呢?” 莲生不再说话,秋霞以为她困了,“睡吧,今天把人都累死了。” 不一会,秋霞的呼吸均匀起来。 为什么无论看上去多么平静的生活背后都有这许多的故事呢?莲生一直睁着 眼睛。 第二天傍晚秋霞的丈夫送亲回来,莲生的木板床被搬到小食店里,秋霞一边 给她收拾一边赔不是:“就两天,过了两天他要赶着回去上班的……” “没关系,我住哪都一样。” 莲生怎么表示不介意都没有用,秋霞的歉疚真实而彻底,吃饭的时候给莲生 夹了许多菜,弄得自家孩子闹了意见:“妈妈你为什么不给我夹菜?” 吃完饭,秋霞的道歉还没结束。莲生只好推说自己瞌睡,把秋霞赶走。初升 的月亮散着柔和的光,莲生不舍得早睡,又踱到村口的石桥上去吹风。疯子照例 跟了来。莲生对她说:“回去吧,晚上有露水,当心感冒了。” 疯子没有反应,表叔正好从村里出来,远远地说:“你跟她说话没用的,她 是疯子。” “送亲的人都回来了,表叔怎么还不回去?”莲生问。 “我妹妹就在这个村子,顺便看看她。明天回去。”表叔说着提高嗓门赶疯 子回家,“快回去,你妈到处找你。” 疯子不为所动,莲生措愕地看着表叔,问:“你干吗不好好跟她说?” “我是她舅舅。”表叔解释完了继续叫疯子回家,“再不走我打你了。”说 着把巴掌举了起来。 疯子惊恐万状,赶紧往村子里走,边走边回头。 表叔冲着疯子的背影叹了口气:“真是造孽啊这个疯子。” “她不疯。前两天跟我开口说过话。真的。”莲生说。 与秋霞的完全否定不同,表叔似乎并不怀疑疯子对莲生开过口。莲生有些好 奇,问:“表叔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吗?” “造孽……你是有知识的人,说给你听听恐怕没有什么吧……那天晚上她喝 多了水要起来上厕所,村里的厕所都在外面,她一个人不敢去,就去喊妈妈陪她 ……当时妹夫和妹妹正在做那种事,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好奇还是害怕,一直站在 门口看着……妹夫可能是气昏头了还是怎么,一巴掌打过去……她立马就晕倒在 地上,尿了一裤子……然后就成这样了……” 表叔说完,看见莲生脸上有泪,奇怪地问:“你怎么了?他真的对你……哎 ……这个世道……” 莲生被表叔的长嗟短叹弄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我只是觉得那孩子太无 辜……” “他真的没有对你……”表叔狐疑地追问。 “你说谁啊?他来他去的,我听不懂。” “我说的是你爸爸。”表叔下决心似的说。 “我爸爸?” “你爸爸是强奸犯你知道不知道?” “放屁!”莲生恶狠狠地。 “我有证据的!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读了大学还骂人?我才读个中 专我都不骂人……我跟你讲,你表婶原来就在派出所上班,是她跟我讲的,口供 宗卷里有记录,有人控告你爸爸……算了,我不应该说。可是……你这么好的姑 娘,人又漂亮又读过那么多书,要不是你爸爸捣鬼,怎么能嫁不出去呢?你是读 书人,应该知道要反抗才能有出路……”说着,表叔无限遗憾地往村里走去。 莲生在神树下坐到天亮。河水依旧哗啦哗啦地流淌着,在有落差的地方飞珠 溅玉;村庄笼罩在一层曼妙的薄雾中,炊烟搂着太阳冉冉升起;佝偻着身躯的牛 倌依旧穿着那件如影随形的蓑衣,赶了几头水牛慢慢踱过石桥,早起的孩子木木 地站在路边,晕晕乎乎地回忆着被搅扰了的梦。连好叫的狗都忘了喧嚣,跟在水 牛和人的身后安静地走,唯一清醒的是那些鸭子,在河沟里悠然自得地找寻食物、 嬉戏打闹。 秋霞不住地道歉:“造孽啊造孽,是不是店里味道太重了熏得你睡不着?莲 生,今晚你睡里面,我们睡店里吧?你看看你,简直把我吓得半死……” “不用了,我想去看看奶奶。”莲生说。 “你是不是生气了?来帮我的忙结果连个住处都不给你……莲生……我不是 故意的,大家是亲人,我没有想那么多,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好不好?” “真的和你没有关系。我突然想去看看奶奶,请你相信我。”莲生耐心而固 执地解释,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李就去村口等车,坚持不让秋霞送她。 表叔也在等车,莲生只当不认识他,眼睛空洞地望着远处。“春天到了,开 了好多花”,莲生再度想起秋霞的描述。远处的山丘、石崖上开满了白色的粉色 的小花,一团一蔟,满树满枝,和她小时侯看见的景致没有太大的区别,那时学 校总要带学生们去春游,让他们知道“春天到了,桃花开了”,尽管回来以后大 部分人作文本上千篇一律地写着“瓦蓝瓦蓝的天空飘着一朵朵白云,我们迈着矫 健的步伐去向野外走去”,每年的春游依然无法避免的受到老师、家长和学生们 的极大重视。 山依旧是那山,水依旧是那水。 莲生随着村民的大筐小篓上了车,准备回到那个生养她的小镇。 十六 你终于来了,儿啊。哦,对了,你是我孙女,你们读书人区别得清楚。这一 天还是来了。你还是要来打听这件事情了。 好吧,我告诉你,既然你知道了,我应该全部告诉你。就是太长,你要耐心 听。我老了,眼睛看不见,不过我都记得呢,这些事,我看不见了,记得更清楚。 我是个地主婆。土改的时候,你爷爷被解放军枪毙了。你不知道,那个社会 啊……上面写了名字下来,各村各寨按照名字抓人,好多人什么都不知道,就这 样莫名其妙地被枪毙了。你爷爷没有干过坏事,家里的田地也不是他去抢来的, 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啊,连那些佃户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可是解放军还是把他枪毙 了,谁叫你是地主呢?不过也不怪解放军,他们可怜啊……有一天晚上打了几个 小时,有个解放军被人杀在街上,肠子拖了一地,几天几夜都不死,大苍蝇绕着 它的肠子飞啊,也没有人敢救,怕救了人明天死的就是自己。大家都杀红眼了呢, 要出岔子。 你爸当时只有半岁,我背着他跑了。民兵在后面追……该不死还是死不了的, 那天晚上下了多大的雨啊,实在大得不得了,他们看不见我。雨太大了,淋得我 周身连一根干纱都没有,你爸连哭都不会哭了,我着急。你说,要是没有你爸, 我跑什么呢?我不跑,解放军要枪毙我就枪毙吧,谁叫我是地主婆?可是你爸才 半岁,我死了他怎么办?我使唤了丫头们,我应该死,可你爸爸一直都是我自己 带着的,他不应该死啊。后来我躲到一个涵洞里面,民兵追啊追啊,追到我前面 去了。我在涵洞里透了口气,让你爸爸吃口奶,接着逃跑。走了几天走到县城, 县城不一样,街上的人都和风细雨地讲话,女兵很多,个个都露着白牙齿。我说 我是被地主抢去当媳妇的,解放了,我不在他们家,我跑出来了。解放军很高兴 啊,给你爸吃药打针,说他得了小儿肺炎,很快就会医好的叫我不要担心不要害 怕,还找了个地方给我住下来,教我认字。我帮解放军洗衣服、纳鞋底、补袜子, 他们给我钱。莲生,你爸爸本来已经是死了的,解放军还是把他救活了……后来 ……后来,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是抗美援朝回来的,小腿上有个坑坑,挨 了美国人的子弹,化脓了,被医生挖了一坨肉,就变成那个样了,有点象个鱼嘴 巴。我嫁给他了,是我自己愿意的。他是个好人啊,不嫌弃我不嫌弃你爸。人呢, 很和气,轻言慢语的,镇上的人都说他好。长得也还可以呢,浓眉毛大眼睛,鼻 子不算高,你亲爷爷的鼻子可是又高又挺啊,就是被枪毙了。他带着我和你爸, 来到这个镇上,我再也没有出去过了。我出去干什么?我家里的人可能都死光了 吧,不死也跑远了吧,打仗呢以前。我就在这个镇上给他生了孩子,男的女的… …你现在只看见一个叔叔,一个姑妈,可是我生了好几个呢……有六七个吧,其 他的都死了。不算你爸的话,你二姑其实是老四了,她前面死了两个,要是在的 话,你还要多有两个叔叔。可惜就死了。生下来不到几个月,就死了,不知道为 什么老是养不活。后来生了一对双胞胎姑姑,活到三岁了呢,莲生。你爸真喜欢 她们啊,在外面得了个什么都带回来,二姑还生气呢,说没见你爸对她好。 可是后来又死了,出麻疹。莲生啊,一起来的,怎么就一起死了呢?两个漂 漂亮亮的姑娘,都出麻疹死了。后来生了你叔叔,我怕他活不长呢,他还活下来 了。 你爸真是个好孩子。按说后爹吗,应该经常打小孩,你爸很听话,很乖,从 来没有挨过打。他那么乖,带着弟弟妹妹们玩,给他们洗衣服的,象个姑娘一样, 怎么会挨打呢?后来饿饭,你爷爷虽然守着镇上的粮店,我们也不敢比别人多吃 点干的,每天熬一锅稀饭,稀得可以照镜子,你爸总是舀锅底的给你爷爷,说大 人要出力气干活,吃干点,吃干点才有力气……多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