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根 作者:俞蓓芳 我和陆文静一起走着去延安西路的市少年宫。从北京路西藏路开始,沿着北 京路走到头,就是万航渡路了,右拐走到静安寺,从静安寺到延安西路少年宫。 每周一次,走着去,再走回来。76年的时候我和陆文静是市少年宫话剧队的小队 员。 小学,我和陆文静在两个年级,不过我们一直是搭档,我们俩的胸前各挂着 一个哨子,口哨一吹,几十个同学呼啦啦地在我们面前集合,旧校舍在温州路上, 没有操场,每天只能在校门外的上街沿早操,我们总把自己的班级领在一起,她 和我站在队前领操,每一次转身运动时顺带着嘻嘻哈哈。学校从温州路搬到长沙 路,有了五层楼的校舍,足够全校一起做体操的操场,还有了广播站和红小兵团, 她是团长我是团副。我们是最早到校的学生,准备上课前广播和轮流在全校面前 领操。当年操场上的大黑板轮流出现我们的名字,斗大的,“向……学习”。对 陆文静来说每年拿一次三好学生稀松平常,她最高的荣誉是上海市三好学生,我 曾经是黄浦区的三好积极分子。三好意味着政治思想好、学习成绩好和锻炼身体 好,我独独最后一个不好,体育成绩没有一项达标,跳高、跳山羊、跳远、前后 弓翻,甚至踢键子,跳牛皮筋,我统统不会,学不会,小学六年,我体育老师终 于得出了我平衡有问题,手脚不会并用的结论。但老师很宽容,因为我学习态度 端正,没有一次体育课是不去的,拿了本书坐在操场边上,那些年看了不少闲书, 从连环画到欧阳海之歌到牛氓到红楼梦诗词,包了张书皮,写上语文数学字样半 懂不懂却大看特看,九岁抱了词典开看红楼梦诗词,除了看还背,以为真有这样 的生活:说一些半白不白的话,说说胭脂,道道冷香,品酒赏月论论诗文,然后 呼啦啦大厦将顷,死的死走得走,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没怎么看懂,只 一肚子伤春悲秋的诗文。当然在小学时代我们俩从来是学校的骄傲,学校的荣誉, 所有学习比赛我们去参加从来只拿第一名回来,我的家里她的家里曾经满墙贴着 我们俩各种各样的奖状。我们俩的政治荣誉都统统结束在小学时代,她政治面目 一直停留在共青团员,我到工作以后才玩玩闹闹地入了团,也只缴过一年的团费, 最后到了退团年龄,组织也没有给我发退团证书,一直也没有去打听我档案袋里 是不是有团员这回事情。 每个区可以报送二名学生去市少年宫学习话剧表演,整个黄浦区选送了我和 陆文静(除了我们是学习尖子,还因为我们俩小时候都长得不错),这是一件挺 大的事情,校长亲自同意我们俩可以报销来回车票,而且每次包销还要他亲手签 字。 当时的车票有四分、七分两种,根据路线长短计算。从我们校门口上15路到 静安寺是七分钱,步行两站从石门一路上车是四分钱,校长说,红小兵应该有吃 苦耐劳的精神,而且要勤俭节约,只给我们俩报销从石门一路到静安寺的车票, 而从西藏路到石门一路的两站地,和从静安寺到市少年宫的二站地就要我们吃苦 耐劳了。我们是好学生,从不对学校说不。我们俩的家境相仿,陆文静父母解放 初到了山西工作,她的一个哥哥一个妹妹跟在父母身边,因为陆文静是生在上海 的,她就留在了完全没有收入的外婆身边,每月父母寄来的生活费应付一老一小 的简单生活,她的学费是全免的。而我父母下放后虽然有收入,二人总共月薪30 多元,要养活二个家,二位老人六个儿女,虽然也是窘迫不堪,因不属于无收入, 学校自然不肯免缴学费,我记得每半年的到缴纳学费的时候,我们家没有一次痛 快过,总是从开学缴到放假,每月缴一部分,由于我家庭情况,学校从来是默认 我这种特殊。我们俩都是没有每月零花钱的。对校长肯给我们报销车票,我们感 激不尽,要知道一分钱不给报,我们还是得去啊,只是走着去。 我们决定为自己挣零花钱。 每周四下午我们去市少年宫,当然地中午就可以离开学校了,11点45分下课, 吃完家里带来的午饭,12点整从西藏路开走,一小时半走十站路。时间上是绝对 紧张的,我这一辈子走路从来都是火烧火燎似的,从来没有从容过,就是在那年 养成的。 西藏路-成都路-石门一路-泰兴路-陕西北路-常德路-静安寺-小剧场 -乌鲁木齐路-市少年宫。 我记忆中,从来没有感觉累过,我们走着说笑着,中午向延安路走,黄昏时 延原路回来。每周一次,前后一年。 当然我们要解决票根问题,没有票根,就没有我们的零花钱。 我们在每一个车站停留一小会儿,查看站牌周围地面,期待有乘客下车后随 手扔掉的车票。也不知道是那会儿的人讲究环境卫生呢还是都有积攒票根报销或 者收藏的习惯,反正,废票根不是低头就可以拾到的,很费了我们俩一番功夫。 来回路过20个车站要找四张四分钱的票根,本来说难不难,但那时的车票是打站 号的,在石门一路上车,就应该在6 字上打记号,静安寺是11. 要找符合这样条 件的4 张还是难度很高的,通常一路上并不能拾全,于是我们除开每周一次步行 外,其他时间中午休息时间还是轮流外出,在附近车站转悠,解决票根问题。 票根问题圆满的解决了,这一年,我们俩各自挣了2.88元的生活费。 这一年除开了票根,我和陆文静还有其他收获,既然走那么多路,我们还想 挣得多一点。 还要放开去谈一下。这几年是听说过拾破烂也能发家的例子,现在人扔什么 的都有,扔易拉罐、报纸、扔旧衣服、甚至扔旧家电家具,拾破烂的自然可以致 富。但当时每个家庭都把旧物废物很当回事情,收拾停当,卖给弄堂里收旧货的 人或者废品收购站,于是70年代的街道干干净净的。街上也有背了竹篓拿了垃圾 挑子的人,光顾所有弄堂所有垃圾箱,也只能拣一些棒冰包装纸之类的底价废物, 连旧报纸都别想找到。街道附近的垃圾箱里有什么存货,我们也是经过那一年才 知道的。我们住在城南的老弄堂里,家境窘迫,我小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 是演员,我出生以后,先是母亲在城隍庙豫园扫街,后来父母们下了农村,父母 放假回来看我,父亲肩上扛着扁担,扁担的一头挂着甘蔗和金橘。我最初的印象 他们是农民,从农村回了上海,母亲又去了麻袋厂食堂,父亲去了上钢三厂平炉 车间。我翻看那时候父母和我的照片,我没法把他们同演员联系在一起。我们家 亭子间住着倒泔脚的赵家姆妈,陆文静的楼里有一个老人每天一清早背了竹篓拿 了垃圾挑子出门…… 父亲是老派人,与人点头打招呼向来勤勉,他从家门走到街上,向所有的熟 悉面孔点头寒暄,他给所有的人,包括赵家姆妈和陆文静楼里的老人。这一切离 我们太近太近,我们头脑里面形成不了高贵的概念,哪种生活是高贵的? 这一年谈不上一无所获。有一天我们石门一路的一家老虎灶行灶旁发现一块 生铁。找来了麻绳,七手八脚地捆住,拖着去了陕西北路的废品收购站。 这块生铁的价格我忘记了,只是记得也是一分为二,我和陆文静各得一半。 于是这一年我们的零花钱不止2.88元。 后来碰到了一件事情,我教室的门锁坏了。我们俩都是学生干部、好学生, 于是很多好人好事总是跑到我们面前来,等着我们去做。同样的事情放在其他同 学面前,不是事情,至少事不关己。而我们则不同,我们是学校里面最优秀的学 生,我们把学校称之为我们的学校,除了家,它是感情最深的地方。它一点点小 问题,我们都很难坐视不管。我把陆文静叫来,一起商量门锁的问题。 它是修不好的,插销没有了,陆文静提议我们俩各出一半,买把新的,换上。 我不同意,这是我的教室,没有道理叫她出资。我们都想到了报销来的车票 钱,虽然我们俩都想用它买话梅、买棒冰、买巧克力(2.88等于28包话梅或者35 根雪糕或者70跟奶油棒冰或者23根紫雪糕或者三盒子很高级的那种弹性巧克力… …比如选了奶油棒冰,我们一个夏天每天可以来一根。当时是冬天,我们攒 了这笔钱等着夏天,心里觉得美美的)。就在这时候发生了门锁问题,我想也没 有多想就买了新门锁,二人找来了螺丝刀、榔头,笨手笨脚就把它按上了。陆文 静事后还是出了一半,死活要给我。虽然来年的夏天70根奶油棒冰我们是吃不成 了,把这笔钱用在学校的事情上,有说不出的安心。第二天上课,细心的老师发 现了门锁的事情,隔了几天的黑板报我们俩的名字又一次双双列在一起。 斗大的。这一年陆文静评上市三好学生。而且第二年夏天的70根棒冰我们也 没有耽误,在老师的坚持下,门锁的发票被收了上去,校长签字报销。 于是,我和陆文静那年的零花钱总数没有变,各自2.88元加一人一半卖生铁 的钱。我们有一个夏天过得非常愉快,每天各吃一根4 分钱的奶油棒冰…… 前几年我们俩一起去看《霸王别姬》,出了电影院还在那里背台词:什么时 候我做了皇帝啊,我每天吃冰糖葫芦,只是台词被我们改成了,我们每天吃奶油 棒冰…… 我有很多年没有去我生长的石库门弄堂了,我和长兄不和有17年之久,互不 来往。前年因为父亲罹患绝症,才重新联系。他们一家一直住在我生活过13年的 老家,父亲去世前后我去过二次,我身边的生活环境几乎一年一变,而黄浦区长 沙路一带街景、石库门里弄,象被时间锁定了一样,连弄堂对面的大饼油条小店 还在那里,还在卖传统点心,只有真正被淘汰的行业,老虎灶――卖热水的,煤 球店才易手转卖,改成老人茶店和液化气供应点,就是转业了,门面还是没有改, 老桌椅老柜台,连店里的营业员也似曾相识,打佯时候还是上木板,这木板也是 17年前看惯的,只是更加破旧……晚饭后大哥送我出来,走下黑漆漆的楼梯,走 过台阶路,走到弄堂口看见水泥地上印有双小小的脚印,都是右边的,大哥说, 这水泥地也是17年从没有再翻新过。 我走过那俩个脚印,只有我知道,那是过去工人们铺水泥时,我们调皮捣蛋 时留下的。我前年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几乎看痴了,痴到想哭,大哥的手轻搭在 我肩上…… 北京路上的15路车站还在老地方,我再次从家门口开走……一直走到延安西 路。可能是因为体力和过去不能比了,我用了二小时半的时间才把这段路程走完。 西藏路-成都路-石门一路-泰兴路-陕西北路-常德路-静安寺-小剧场 -乌鲁木齐路-市少年宫。 …… 最近见到陆文静,我们又说起小学的事情,我们都没有在老家长住,她买下 了一套公寓房子,夫妻俩开了二家饭店一个茶坊,我们生活道路很不同,几年见 一次面,能够说到一起的话题已经不多了,无非谈谈小时候的事情,陆文静说, 我们俩再怎么不同,我们的顽强是同等的,每行每业顽强都是基本功。 我说写字好苦啊,上下班路上2 小时,回家,吃完饭,洗刷干净,坐到电脑 旁已经是9 点多了,应该用5 千字说完的事情,我写到2 千字就后继无力了,那 时候已经是凌晨2 点了,要写完就是天亮,第二天还得7 点半出门上班,我有很 多为了爱惜身体而半途而废的稿子,抽空再续已经全然不是一回事情了。陆文静 说,你想想我们的过去,来回步行20站地,用这个力气写作,你行的。 于是有了这篇票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