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拥抱 作者:俞蓓芳 我喜欢把我的办公室叫做阁楼,整个四楼就这一间孤零零的大房间,从远处 观看,象一只特别的鸟笼,实际上也有同事说你现在很象鸟啊,整日缩在上面, 他们也很好奇,你在干什么呢?白天晚上的。不熟悉厂区结构的人是很难找到我 的办公室的,主楼道到三楼就结束了,在三楼很隐蔽的地方有一把楼梯,高而陡 直,我坐在电脑前,可以听见楼梯上的脚步以及回声,因为很少有人上来,偶尔 的脚步声在我听来象音乐。 一日若妮兴冲冲地走进我的阁楼,你已经?啊,哈哈哈,是不是?从此若妮 成了我这儿的常客,因为单身的道理,单身对单身。 若妮说她把自己最年轻的那些年赋给了学校,从本科到研究生,最重要的性 格就是懒散,行事标准是快乐,性格造就命运,于是若妮的命运就是不间断的读 书和不间断恋爱。要加以说明的是,读书在于她是天底下最快乐和最轻松的事情, 若妮说过一阵到了再也不能恋爱的年纪她要重返校园开始读博士学位,能读多少 个就读多少个。懒散也让她她坚拒很多事情,比如,她非常能写,前几年看她发 表的文字,文字华丽,情感炙热,这几年除了热衷于把她所看所想放在日常聊天 中,几乎一字不写,她说恋爱太花时间。 在我单身以后,我们才开始成来往比较多的朋友,她常上来聊天,叫嚣着最 近的工作太机械,脑筋好久不动了,要和我来串点复杂的故事,给头脑一点活力。 其实我也知道,她作为过来人懂得会有一段比较特殊的日子需要适应,而她本身 的秉性很难让她置朋友的落寞于不顾。 于是我们开始讲故事。这整个讲故事的过程,现在回想起来,好比两个女人 在织同一件毛线活,她凭空织了两针,说,我这儿是袖口啊,我打算从下摆处起 头。一连好几天,我们都不知道最后成品的长相,我们只是相约编一个花样复杂 点的,我们仇恨肤浅简单于是开着头就往最沉重里走,说要编出一个叫孤单的花 样来。我常常把写字看作自己和自己下棋,现在写字多了一个,就有点对弈的意 思。 我说这是一种很个人的体验。比如,冬天的清晨醒来发现自己两只脚板象冰 一样冷;节假日,买了蹄胖煮给自己吃,一个蹄胖切出来有10来块,而撑死一顿 只能吃2 块肉,于是早饭中饭晚饭顿顿吃蹄胖,第2 天还是将它们请进了垃圾箱; 一天说自己生病了,朋友说要来探。吃了药后人混昏沉沉的,怕听不见敲门声, 接完电话就去打开了房门,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房间中还只是自己,门依然半开 着。经常听闻一些承诺,我会给你电话,我会来看你,我会陪你去医院,我会和 你一起去看电影,还有电话线上的亲吻声不知道还要面对多少不能实现的承诺。 有一日读小说,一位女士向她的情人咆哮:我只是你的一个水桶,一周把我 拎上来看一看,其他时间把我沉到井底,不闻不问。 太鲜活不过,还有比这更确切的形容吗。 若妮的破解大法:男女双身,肢体缠绵。 若妮说,要说这个题目,故事就多了,某个女人千里迢迢去探丈夫,某个清 晨女人还拥被坐在床上,昨夜的温存还余韵未尽,丈夫依偎着自己,一封封地读 着信件,一封是帐单,一封是自己离开上海最后一天写给丈夫越洋情书,还有一 封,来自美国,打开后,他们夫妻的床上散满美丽的玫瑰花瓣,你猜是谁的?若 妮问我,答案是,另一个女人。 我的独家秘方:逃婚。 若妮说,在多伦多打工,遇到一个上海女人,她和若妮一样做早班,若妮晚 上要去给一个加拿大的孩子上中文,她到点要去给丈夫做晚饭。那个女人,若妮 说,仔细看,年轻时候还是有些姿色的,在上海一个著名医院做护士。年轻的她 立誓要远嫁异国,八十年代没有比丈夫是个外国人更风光的事情了。她梦想成真 了,嫁到了加国,只是她的丈夫比她大三十岁。而比自己大三十岁的丈夫,需要 的并不是一个妻子,而仅仅是一个廉价或者免费的保姆。若妮说,这个女人的丈 夫似乎就是她的上帝,我给你一个加国的身份,你为我做任何事情都不足以报答 我万一的。快二十年的时间,她一直在打工,辛苦攒钱,为的是一年一度回国探 亲来回机票,体面的礼物,为了娘家人脸上的光彩,说到底,为了一个谎言:我 在加拿大过着幸福生活幸福。 题目为什么结婚?请观看以下各项:1 、升官,2 、发财,3 、出国,4 、 治国安帮,5 、扬名立腕,6 、解决性欲,7 、抵抗孤独。 忠告:你要幸福的话,请不要选择任何一项。 还有一个故事,是若妮说的,说孤单象空气:我在多伦多住了一年。为了去 美国旅游,在一家FOODCOURT 做服务生。整个FOODCOURT 有二十来家餐馆,服务 生清一色都是在加国留学的大陆学生。在顾客比较零落的时间,恍惚就觉得是身 处在故乡,换个角度说,多伦多这家FOODCOURT 很象上海,购物广场的顶层餐饮 街充满了外地的打工仔。多伦多人还是很友善的,他们基本不刁难服务生,愿意 用比较缓慢尽量标准的英语提出他们的要求。 中国人对饮食多样性是有传统的癖好,而加国人不,他们只是需要卫生而营 养的一餐,仅此而已,再无文化方面的需求。于是快餐是最合乎要求的。 而且加国人有比较长久轻易不会更改的作息习惯,家门口的快餐店可能是一 个加国人一生的午餐地点。 午市结束之后,才是服务生和厨师们的用餐时间,有中国人的地方一般很热 闹,粗糙的食物并不妨碍我们大声喧哗,笑闹闲扯,用餐时间是我们重要的社交 时间。 有一个老年的英国人拄了斯第克,戴了呢帽,穿了烟灰色呢上装同质地的深 色裤子,戴小羊毛的围脖,绵软的皮手套,颤颤巍巍地走进快餐店。他看上去不 太象真人,更象狄更斯笔下的某个角色走错了时空,这套行头在多伦多街头不多 见,感觉上这老人一年有一个更衣计划,定期回伦敦,然后回来展示伦敦气质。 我第一天上班,老人从我手上接过了熏肉三明治和玉米汤,接下来有十来分 钟,老人一动不动地端坐。当我明白他并不是在做餐前祈祷,感谢他的主赐给他 饮食,他的沉默惊动我,我不明白除了食物之外他还需要什么。 接下来是好一阵的推推搡搡,今天轮到你了,不不,今天应该是你去,哦, 对,今天当然应该是桑迪!就这样被推选了出来,我端了食盆走向老人的时候, 我仍然不知道要我去干吗。 我离开多伦多回国之前的半年,每天都可以见到PRETTY MAN,我总觉得午餐 桌上的推推搡搡对老人有些残忍,他只是需要一个人陪着吃饭,小小地聊会儿天, 除此之外再无过多的搅扰。 实际上PRETTY MAN是一个极其内向的人,在我们半年多相处中,他把自己八 十年的人生经历只浓缩成几句片段式的交代。 我叫PRETTY MAN,八十一年前出生在英国。 五十五年前,看见我的兄弟和我的女人睡在我的床上。 离开伦敦已经五十五年了,中间从没有回去过。 退休前是海员,现在在附近的老人院。等待上帝的召唤。 若妮还是决定回国,她把在多伦多最后一个中午给了老英国人,那天正好是 他的生日。他给了若妮一叠信封,上面粘了邮票和老人的名字老人院的地址,每 个信封上都有日期,每年的某月某日——他说,你要给我写信,每年我的生日我 会等你的信。同时他也要去了若妮的生日,我也会给你寄信的,英国人是最受信 的。若妮每年买张贺卡,给老人寄去,也能按时收到他的。 这样持续了三年。若妮最后一封信被退了回来。若妮说可能他已经过世了。 若妮说,英国人的孤单已经是空气了,它永远和你在一起,直到你停止呼吸。 现在若妮还是跟我说,加拿大很好,你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加拿大有多美丽, 生活也很富足。但是我还是想回国。若妮说看过一本书,开篇第一页,就几句话: 有爱,有工作有希望。若妮说在加拿大呆了一年,就搞明白了一件事情,这地方 什么都有,就缺这三样。于是她决定回国。 过去看过一部电影,片名忘记了,说有一群外星人对地球人的生活很好奇, 也很羡慕,索性捉了人类来对他们的生物基因加以研究,一日他们的首领扬言他 已经是人类了,虽然还是古怪的长相,他说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灵魂。 你有了吗?你已经有了吗?外星的人们急切的想知道首领此时的感觉。 那么你会爱了吗?那么孤单呢,你也有了吗?! 外星人说: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要一个拥抱。 连续几天在与这篇文字纠缠,纠结起四面八方处一个个看似不尽相关的细节, 试图拼起两个无形的字。 生而为人,我们就背负它了。我们国人有各种美德,当我感到脆弱,悲伤席 来,我需要依靠,我们自觉不去寻找依靠,也不会有人说,来,这是我的肩膀。 我们需克己、独善,这担子永远是自己的,成年人有泪不轻弹,成年人可以付出 的关怀仅仅是把手放在你的肩头。 写到这里时,已经又一个早晨了,楼梯连续好几个二十四小时静默无声,桌 椅沙发虚怀着,偶尔推门去看天,东边渐渐地燃烧起霞光,我曾经说彩霞阳光是 最最不可以承受的了,因为,它美丽得让人不想再独自一人。 孤独是那样真实强烈,终究会有抵抗它的手段吗?是身体的紧密结合吗? 如果人们的相互恩爱会让冷夜变暖,变不快乐为快乐,转忧伤为喜悦,在这 么真实的人性诉求面前,美德虚伪而脆弱的时刻,如果我要求同时也渴望付出, 你不吝地给也愿意接受吗? 为天下所有孤单的人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