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山坡上的花 作者:俞蓓芳 进了菜场,就开始回想你的口味,奇怪你竟然那么偏食,鸡鸭你是决计不吃 的,鱼中只吃鲫鱼,那种多刺的鱼,动物的内脏,我看一眼躺在案板上的猪肝, 鱼池旁的鱼肚,想起你急急捂起眼睛的样子,我一直在念叨你的生活习性不够健 康,至少营养不够全面。有时候也会暗自好笑,我居然试图去改变纠正你的生活 习性,也许是因为我无父无夫无子的道理,于是既依靠你又宠爱你。而你并不是 一个小孩,你四十多年的生活习性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打破,于是我这个好厨师只 能一再地改良我的菜谱,迎合你的饮食习惯,尽量把有限的蔬菜猪肉烧成美味佳 肴。 今天我想包馄饨,每个主妇手中都会有几个拿手的菜式,厨艺中馄饨的修炼 是必不可少的,南方的男子没有一个不爱吃这半点心半主食玩意儿,说的严重一 点,一家女人端出的馄饨够不够鲜美,馅料是不是独到,完全透视出家人们是不 是彼此恩爱。在大家庭里面每个碗中的馄饨个子大小都不太一样,奶奶的馄饨样 子规整,孙儿手小通常大皮小馅儿,男人们的个儿大,姑娘们包出的样子纤小。 我一边想象着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围坐在一起,案板上排列着形状不一馄饨,一 边烧上高汤,把肉料剁得细细碎碎的,剥出河虾仁,配了玉米松子,敲了俩鸡蛋 和盐充分搅拌,一个一个包好,看看,一个人的家也有它的好处,每个馄饨都象 是孪生姐妹,放在案板上整整齐齐,惟妙惟肖。做馄饨在我更主要的是可以消磨 时间。通常你来的时候,我已经一切安排妥当,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看着你一口一 口地吃到一个不剩。 把碗筷收拾干净,然后收拾房间,洗衣晾晒,半天时间也就过去了,休息天 的好处可以料理个人生活和充分地睡眠。快过了中午时间,楼梯上还是没有你的 脚步声,你的手机一直在关机状态,又不知道在哪里被哪件事情哪个人耽搁了。 家里没有电脑,拿出很久不用的纸笔来,发觉居然手写的字大的怕人,写了两行 字,有一半想不起来怎么写,终于作罢。过去只知道写事儿奇累,到现在才知道 想事儿也不轻松,东想西想,无端地觉得困乏,我是个睡眠质量奇佳的女人,倒 头就可以睡熟,而且轻易地醒不了,有一年拔了电话线睡觉,整夜做着悠悠荡荡 的美梦,躺在竹筏上,两岸风景如画,顺着大湖水轻轻的摇荡,心旷神怡。第二 天才知道那夜上海地震。大楼摇晃得象风中芦苇,所有人往开阔处走,弃家逃命。 所幸是劫没有酿成灾祸,不然我也就做着美梦离开人间了。虽然过了中午吃午饭 的人还没有到,我还是担心你也许会迟到又正遭遇我的深度睡眠,于是打开了房 门睡觉,我向来对我们社会的治安充分乐观,几次大意把钥匙拉在门上,下班回 家,钥匙还在那里,家里也没有短缺任何物件,家徒四壁,唯一的好处是安全, 贼盗你吆喝他也不肯来,这样的家连钥匙锁都是装饰品,没有它,日子照样进行。 一个下午无事,梦也平和,记得刚刚开始的时候,梦境很激越,通常大悲, 醒来的时候甚至眼帘都是肿的,生活中的不平事走进了梦里,克己做人需要清醒 和理性,而梦是人生的背面,理性之光永远不可能照耀倒的地方。我在那里放纵 自己,白天不能的在那里统统变了能,放开声线,嚎啕大哭。而现在,渐渐地习 惯了,被怠慢也会形成习惯,有人或者也会象我这样轻贱,把怠慢和放弃做横向 比较,哪个魔鬼看起来不那么致命。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房门依旧是半开的,房间中除了自己还是自己。 为我们共和国的社会治安状况再次地叫了声好,国泰民安,于是贼盗不兴,经过 上半天的劳作,又空腹睡眠了快十个小时,饥肠辘辘,饥饿当前,其他事情已经 无力去深究了。 馄饨煮出锅热气腾腾的两大碗,吃到撑也只吃得下十来个,那些吃不下的食 物身边的空座位让怠慢变得鲜明又尖锐,好似一声冷笑,你不是能够接受怠慢吗, 那么你接受吧。 我永远记得朋友的棒喝,这是苦难! 再一次见你已经是很多天之后了,我埋头在你的怀里。所经历过的,都在这 一刻平复了。所有怨艾在这一刻似乎终结了。 ——想写下以下的文字,让你看。 十二年前有一个梦,看见自己和你,梦境中还有炙热的火焰。 翻身下床,推开梦境。 梦总是无妄的,我不相信前世今生之类的因果关系,梦能预知将来的一鳞半 爪?一个很小的偶然都可以创造出不同的人生,人生就象跌进万花筒的碎片,无 常地无穷尽地变化。尤其感情之事有必然可言?有注定之说?即便有必然的答案, 也属上帝老人家掌管。我们在变化和摸索中挣扎着扭动着,能不能得成正果,全 看期待它微乎其微的善心机率很小地偶尔发作。 谁说的,梦能折射将来。 刚刚来到北方,不能把他乡认作故乡,因身边朋友零落,日子苍白如洗。我 不知道为了什么会向你去倾诉,说来后种种。电话代价太大,谁又能无端端地泡 一个长途电话粥,而且对方只是点点头偶尔寒暄的朋友。当时没有internet,一 封信要好久好久才到你手中,又过了好久等到了你的回复,说要努力适应,要多 看电影……有可能的话,继续读下去。 头一次在北方见到你,冬天的清晨我裹在厚重的军大衣里,去北京站迎接你 和我的女友。我女友的手消失在你宽厚的掌心间。 后来我学会了抽烟,我还有很多朋友。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穿牛仔装,我要让自己知道,我能自由进出任何地方, 再风景秀丽的人生机遇我都可以作退后一步想,海阔天空。 又一年,元旦过了,春节也过了,突然你寄来了贺年片,正面是一只眺望大 海的弥猴,背后写了“迟到比不到要好。” 过了很多年,也为你跑过很多次邮局。才知道你有写信的癖好,每封信都友 情切切。我想起过去,收到过的信件,也许并无特别的深意。 我做过很多职业,因为漂泊着,再多一次的漂泊动议,我都会欣然接受,我 享受这样居无定所的日子,跟着一个个剧组去一个个陌生的地方,甚至卖服装卖 到了海南岛,在古老蔽塞的小城市打工,每一次起步,都以为有一个灿烂的将来 在前面等待,所有这样的漂泊都会掺杂想念,思念家,同时奇怪地会思念起你, 没有任何原由地会思念一个一无瓜葛的男人。 有一年,你说回来好吗。我又那么爽快那么没有道理地答应了下来。所有不 安定就此结束了……我的路都是命运给我安排好的,甚至不费心判断对不对,命 运在那一年让我回到上海,除了你再无其他邀请,我就这么被动安定下来。 于是又在一起。 真是很迟,最后还是来了。在认识你九年之后,我问你是不是记得那张贺年 片。 我发现已经很难穿牛仔装了,因为年龄也因为心情,因为有了牵挂,不想再 远游。只想静静地,做一点自己的事情。静静地又想长长久久在你身边。想为你 做一些事情,无能帮助你建功立业,只能为你做些琐碎事情。我说不好为什么你 一点点病痛我会流泪难过,我们是不是被一种力量左右着,而不自知我每一次想 到你后面的她,我想逃走。让我永远地看不见,永远地听不到。象更年轻时一样, 用逃避来抗拒伤害。用其他的爱来平复,但发觉再也没有了,再也不要了,我的 心很小,盛不下很多,小到只能接受一份,于是是福是难,逃无可逃。 有朋友棒喝,“这是苦难!” 然,我很快发现,这是不可以商量的命运。 在网上见过一行短句:月亮照不到北面的山坡,月亮照不到北面山坡上的花。 上天让我有你,天赋给我文章。 这样的时间,我都能听见上帝走近的声音,他在阳光大道,也在阳光不到的 地方,他福佑所有的生命,让付出得到回报。为所有爱护航。给赤足走在荆棘上 的女人以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