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叔华与曼叔菲尔德之比较 作者:乐颜 一 凌叔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出色的小说家。她以独特的方式,创造了迥 异于冰心、沅君、丁玲与庐隐的世界。一如鲁迅所指出的那样:她恰和冯沅君的 大胆,敢言不同,大抵很谨慎的,适可而止的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即 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为了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 这是好的,――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黎锦明,川岛,汪静之所描写的绝不相同 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中国新文学系》小说二集序)。 凌叔华所关注的,不仅仅是这些高门巨族的灵魂,她所更为关注的还是女性 的生存状况。这些女性,不是那些有着生活激情的莎菲们,也不是那些有着痛苦 与迷茫的庐隐的世界,她所关注的是更为平庸的一群,这些个被大时代所丢弃的, 被大时代所遗忘的太太们与小姐们。她描写她们身上那些身为女性的庸常的可鄙 的,令人可怜又可叹的命运与遭遇,描摹她们的春困、秋愁、怯弱、痴愚、虚荣、 生命的畸形、病态和消蚀。身为女性作家,她对于女性心理的细致刻划,对于人 生百态的观察,使得她的作品不象当时的女作家那样伤感而富于激情。她的作品 更为内敛而节制,这显示了她出色的小说艺术。当然,这冷静的观察描述固然与 她酷爱的契诃夫的小说有着某种相通的地方。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她的创作更 让人想到与她同时代的英国女作家曼叔菲尔德的作品。 二 在凌叔华给杨义的信中,她曾对她与曼的创作渊源做过一些解释。 “第一您说到拙文《写信》那篇,大都是实人实事,写出来之后,徐志摩惊 喜相告,似是曼殊斐儿之作。去年一个日本作家饭容?(是东京中央大学学生) 他来信相告他的MA论文是用研究凌△△作品与Katherine Mansfield 作品比较写 的,他译了《搬家》并告我日本妇女报登拙作,封我是中国的K. Mansfield. 在 徐志摩已死之后,其实我只读过一二篇曼氏之作,但我十分契重契诃夫作品,据 说K. Mansfield也十分爱重契诃夫小说云云。……”这是凌叔华于1996年2 月28 日亲自写给杨义的信。 在1987年5 月6 日、7 日台湾《联合报》上,曾发表了郑丽园的一篇题为 《如梦如歌――英伦八访文坛耆宿凌叔华》。在这篇访谈中,记者问道:“有人 曾将您比作‘中国的曼殊菲尔’,你同意吗?” 答:我是因为《写信》以自叙体形式表现,与擅长从心理学角度写小说的曼 殊菲尔的一篇《小姐女佣》有异曲同工之妙,大家就说我仿曼殊菲尔。其实《写 信》的取材完全是亲身体验,因为家中当差、仆人多,以常要我替他们写信,是 这样触发我的灵感的。记得《写信》刚发表当天,徐志摩一早来恭贺我,赞我是 中国的曼殊菲尔,我当时心里极不服气,就愤愤地说:“你白说我了,我根本就 不认识她!”现想起来,觉得很好笑!最近,日本一位中央大学容姓同学,拿我 的作品与曼殊菲尔比较,作成论文,取得硕士学位,后将文章寄给了我,我也不 想再争辩了,也许文人写东西,写来写去总是难免会雷同的吧! 我想指出的是,这些话是不准确的。 曼叔菲尔,1888年10月14日生于新西兰惠灵顿。1911年开始发表小说,1920 年她的短篇故事集《幸福》出版,给女作家带来极大的荣誉,论者认为其中每一 个故事都是“精确的观察,加上精确的表达”。1922年她的另一个故事集《花园 茶会》出版,从此建立了她在英国文坛上的地位。但是,因为健康原因,女作家 在1923年1 月9 日于法国枫丹去世。 中国最早翻译曼叔菲尔作品的是徐志摩,徐还曾专门拜仿过这位女作家。在 他的译著中,徐还特地写了一篇介绍文章,表达他对于这位英国女作家推崇备至 的心情。在后记中,译者还追叙了他在英国时有幸与曼叔菲尔的一次会见。在诗 人徐志摩的眼里,曼叔菲尔的形象代表了清秀明净的女性美。 早在1927年,徐志摩就出版过曼叔菲尔的小说集,他共译了《园会》《毒药》 《巴克妈妈的行状》《一杯茶》《夜深时》《幸福》《一个理想的家庭》《刮风》 共八个短篇,题为《曼叔菲尔小说集》(北新书局版)。作为徐志摩的知己,凌 叔华是有可能知道曼叔菲尔这个人。而在这一时期,凌叔华也出版了小说集《花 之寺》,其中的题材与笔法与曼叔菲尔极有相似之处。 不仅如此,凌叔华在徐志摩生前还曾翻译过曼殊菲尔的小说《小姑娘》,载 于一九二六年四月《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二期。她的被徐志摩所称为曼叔菲 尔第二的作品《写信》发表在哪里和具体时间是何时我还没有查到,但是是收录 在1935年10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小哥儿俩》。她轻描 淡写地说她一点也不认识曼殊菲尔至少是不合实际的。 当年凌叔华的好友,和她同一时代的著名作家徐志摩、沈从文、苏雪林都曾 说她师承爱尔兰女作家曼殊菲尔,誉之为“中国的曼殊菲尔”。这已成为长期以 来学界的共识,多有文章予以比较分析,是不争之事实,虽然凌本人对此一再否 认。 三 两个女作家之间有着许多的共通之处。譬如都很欣赏契诃夫的小说,都关注 女性日常生活,也都擅长表现女性的心理及其变化。 大凡女性作家均喜欢抒发情感,何况二三十年代时时处处可供触发。而在凌 叔华却不动声色几近于冷漠,她的小说是叙说事情,老老实实、平平常常地说下 来,贴近生活的本真。曼殊菲尔也是如此,她的作品中更多的是一种叙事的内敛。 这与二人同师契诃夫有较大关系。 对女性生活与状态的关注,以及对于女性经验的描述,是她们的共同之处。 凌叔华《绣枕》是一篇泄露女性内经验的作品,它在前景展示了一个以往不 进入人们视线的旧式女子的生活空间,与世隔绝的死寂闺房。大小姐几乎是下意 识地刺绣,两年之内毫无变化,而两度春秋之后,大小姐的刺绣就成了一种等待 戈多式的惯性。闺中精美的绣枕,拿出去后被主客们吐上污秽之物并遭践踏。本 文的叙述人是不动声色的,她是在这不动声色中,是一种对于女性地位的潜在质 疑。小说叙事人引来一束新思潮的聚光照出了她难言的悲戚。在《酒后》《中秋 晚》《吃茶》中的女性,都是一些小人物,没有激情,没有感情,也没有地位, 在那样的大时代,她们是永远被遗忘的一群。小说叙事人对她们没有评价,也很 少有感情的介入,她只是用一种极冷峻的方式描写了那样的一群人。但在叙事人 的背后,读者却分明地感受到一种对女性的悲悯之情。 曼殊菲尔的笔下的女性也是一群小人物,《莫斯小姐的一天》、《巴克妈妈 的一生》、《金丝雀》、《罗莎蓓儿惊梦记》,女主人公的内心痛苦得到了动人 的诉述,但诉术的声调是比较沉静的,这里并没谴责,也没有控诉。《金丝雀》 里的女主人公爱上了一只金丝雀,爱得真诚,专注;她和她的金丝雀相依为命, 因为它需要向自己证明,我究竟还不是孤零零的。她需要精神的寄托。通过这样 一只小小的金丝雀,却让我们看到了人的内心的哭泣。《女主人的贴身女仆》, 在不到五千字的短篇里,通过这个女仆的叙述,我们所看到的却是女主人的自私 自利。 以儿童的视角写作,是许多女作家的一种自觉选择。凌叔华与曼叔菲尔也不 例外。在凌的小说人物中,除了妇女,就是儿童。凌叔华的儿童小说令孩子感到 亲切,孩子的童趣以及寂寞、委屈等等,无不写得细腻入微。需要特别指出,她 的一部分儿童小说,应该说是给成人阅读的作品。借儿童视角写成人的悲欢。 《小英》让一个女孩目睹三姑姑婚嫁过程,从她欣喜的盼望到对旧式婚姻的否定, 都不是这个女孩所能理解的,当然旨在唤起成人的觉醒。 《阳阳和亮亮》是曼叔菲尔的作品,没有什么曲折入微的情节,只是一些琐 琐碎碎的家庭细事――而且还是充满稚气的琐碎事,它讲述的只是两个小孩子一 天之内在家的活动和遭遇罢了。可是平淡之中自有它的深意。阳阳所经受的精神 危机,父母无法理解,但女作家却理解与体会了。她用她特有的敏感细致的文笔, 不动声色地捕捉了这一人生的场面:孩子的幻灭感。这当然是用儿童的视角写给 成人看到,与《小英》有着异曲同功之妙。 对于女性心理的描写,是两位女作家的长处。她们都能准确地表达出女性面 临爱情与家庭困惑时的心态。所不同的是,凌更擅长从客观冷静的角度来表现女 性的悲剧。她只是在刻画她们,尽量不把自己的悲喜带进去。《吃茶》中,芳影 的家庭、文化、教育修养给她铸造的全部爱情想象乃是“水晶帘下看梳头”式的 婚姻关系,这种文化背景也势必使她把这份想象建立在同学的哥哥――一个西洋 留学的学生的礼貌殷勤、女士优先的礼节上。而这一误会竟成了少女心灵的第一 次感情创伤。这是一个可笑的事情,但是芳影的悲剧命运。 《莫斯小姐的一天》是曼叔菲尔的名篇,它描述了一位穷困的女性堕落的过 程。精妙的是镜子在这里的运用。一个镜子中的莫斯小姐,她是个艺术家,一个 是现实中的莫斯小姐,她就要沦为娼妓。作者是用一种纯粹理性的眼光来描述这 个过程的,但是这冷静却隐藏不了她内在的激情。 内敛的表达方式是两位女作家共同的审美追求,这恐怕也是她们与契诃夫学 习的结果吧。 “使习见的事,习见的人,无时无地不发生的纠纷,凝静的观察,平淡的写 去,显示人物‘心灵的悲剧’,或者‘心灵的战争’”。这是沈从文《论中国创 作小说》中对凌叔华作品的评价,用到曼叔菲尔的身上,也是很精到的。 四 《绣枕》与《莫斯小姐的一天》是凌叔华与曼叔菲尔各自的代表作。两篇小 说有着诸多的共通之处。同写了一个老姑娘在各自所处社会的命运。两篇作品都 共同运用了一种冷静的叙述语调。在她们的作品中,也都表达了一种对男权社会 的大胆质疑与批叛。在这里我不想讨论是否凌叔华受到曼叔菲尔的影响。事实上 一个作家受谁的影响,受多大影响是很复杂的。只是希望通过做一次比较,来寻 找到两位作家身为女性的不约而同吧。 《绣枕》初载于1925年3 月21日《现代评论》一卷。待字闺中的大小姐几乎 是下意识地刺绣,两年之间毫无变化。她的无从语人也无人可语的内心,与社会 时代的风云,父亲的世界,未来的夫婿,出头露面的社交场所都处于遥远的后景。 《绣枕》中大小姐在认真地刺绣,她和她的绣枕一起,只是受动者而没有行动者; 她并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她的价值和她的劳动,都得由他人来定。她试图通过 她的绣枕,以期得到男权社会的首肯与认同。但是,她和她的绣枕的命运是一样 的,都是被遗弃与被忽视的。这样,作品表现了女性天地与外在世界的冲突,一 付精美的绣枕,拿出去后被官场中的主客们吐上污秽之物并遭受践踏,这本身就 是一个有力的象喻,暗示出男性社会对女性的粗暴蹂躏。女性的命运与绣枕的命 运并无二致。 曼叔菲尔的《莫斯小姐的一天》写于1917年。这个年华不再的老姑娘,出现 在故事中的时候,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没有钱,没有青春,美貌不在。她 只有她的低音的歌喉,可这并不能证明什么。她希望成为一名演员,或者是歌手。 但是,等待她的却只有出卖肉体一条路。莫斯小姐冷眼旁观镜子中的莫斯小姐, 在幻想中她是一个女低音,得到了他人的赏识,在现实中,一个粗俗的嫖客只需 要得到一个可以供他玩弄的女性的肉体!这是多么心酸但又充满悲剧意味的讽刺! 女性,她希冀通过正常的高尚的手段得到这个男权社会的认同,但是,正是她所 寄予热望的社会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她。她只有靠肉体来吸引男人。 在两位女作家的本文中,无论是没有言语只会刺绣的大小姐还是总是信心百 倍的莫斯小姐,她们在男性社会里都是被估者,她们的价值只有希冀通过主流社 会的认同才能得以完满。只有自己的绣枕得到赞美,大小姐才可以进入婚姻,成 为人生的另一种风景;只有自己的歌艺得到认同,莫斯小姐才可以有房子住,有 饭吃,才可以有尊严。但是,现实是残酷的,于是,大小姐只有下意识地在酷热 中刺绣并等待,莫斯小姐只有忍受陌生男人的抚摸,以期得到自己所需要的温饱。 女性的被动命运与边缘地位在两个不同国度的女作家笔下出现,并不是一种偶然。 因为凌叔华与曼叔菲尔都是典型的女性作家,她们的作品几乎都是关注女性与儿 童,书写女性的内心世界与心灵体验。她们都关注着边缘的女性与她们的渴望, 她们都触到了女性的喑哑的命运。从这个角度上讲,这两位女作家都是出于一种 女性的潜意识。 当然,《绣枕》与《莫斯小姐的一天》也是不尽相同的。《绣枕》中只有大 小姐与张妈、小妞儿,男性及男性社会被推到了身后,父的缺席是一种意味,但 是缺席的父亲与夫婿是威严的,深藏在闺房中的大小姐,永远也无法摆脱父的意 志与好恶。 与《绣枕》不同的是,《莫斯小姐的一天》中,莫斯小姐被推到了前台,她 不断地与外在世界冲突并抗争,但是,我想指出的是,不论是走到前台,抑或是 在深闺中,她们的命运却几乎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