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羊的情人节 作者:余佳 下班早了点儿。公司走廊上碰见乌韦,已经知道他要迟一些回来。 杜小羊在走廊上掸掸头上肩上的雪,又在门前用力跺了跺脚。边在手袋里摸 索钥匙,边回头望望小楼玻璃大门外的天,薄片的雪还在不停地落下。风停了, 漫天的雪花儿飘出种随意,自在的样子。德国的天气是越来越怪了,正经严冬时 节一件薄羊毛大衣就过来了,这会儿二月间,却又突然下雪。身穿羽绒服,可车 库到家之间就走那么几步路,脸和手还是被冷空气蜇得生疼。 挂好大衣换下靴子,杜小羊到厨房暖壶里倒出杯热咖啡,双手捂着走进客厅。 乌韦的一只袜子和牛仔裤被甩在沙发上,那么大的尺码展开摆着,跟占着地 方不让别人坐似的,另一只袜子从沙发底下探出一角后跟,不知怎的又看起来像 故意气人。她不禁翻了个白眼儿,心里嘀咕那句老话。乌韦的德国妈妈和杜小羊 的中国妈妈有很多共性,其中一条就是,都唠叨,都爱说“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 你也不改”。杜小羊是发过誓决不和她们一样的,现在发现誓言也不容易坚持, 婚姻生活的现实是,你要么当唠叨婆,要么当老妈子。乌韦大概被老妈拘束紧了, 在二人世界里就大撒把,换下的衣服老是喜欢乱甩,偶尔还像牛仔丢出绳套一样, 快乐地吆喝“咦——哈!” 有意转开脸去开电脑,杜小羊的信箱空空。这个年龄段的朋友们都忙,事业 奔出一小截了不能松劲,同时也都像鸟儿似的,衔枝搭窝的衔枝搭窝,孵蛋的孵 蛋。一般出声联络的,要么还落着单,要么正在进行时,这两种情况下的来信, 杜小羊都觉得回复起来特难,幽怨郁闷也好,甜蜜浪漫也好,都图个一吐为快, 对方根本没心思听你吐回去。不是当事人,这类话题无论劝说或是分享都显得不 三不四的,然而不回又不太好,朋友嘛,怎么能不应一声。 没信也好。写信,也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忽然有些悻悻然 .这会子是应了杨云的话了。杨云说结完婚会有段心里空荡 荡的适应期,哪哪儿都不对劲,同时又挺对劲。这期间,会发现枕边人不是那么 好,也不是那么不好。大老远的给国内的亲朋好友写邮件,不是极端状况还真不 能说,心空荡的感觉是因为生活不好。于是报喜就成这样的了,我挺好的我们都 好你们好不好?!报忧嘛也翻不出大事来讲,我昨天让他买香波啊,人家提着一 包香肠就歪回来咧,让他管着锅啊,糊掉冒烟了,他居然来浴缸里拖人,我们快 点逃啊邻居家可能着火了……你不要笑!杨云当时点着杜小羊的鼻子,每个人都 会经历这一段,张口或敲字都是那点子小破事,由不得你不俗! 杜小羊当时还真没把杨云的话当真。她和杨云不同,杨云在德国结的婚,进 门就是主妇了。而她和乌韦从相识到同事,从同事到在国内结婚,又双双调回德 国,这才搭建小窝过日子,虽不说有过大风大浪,可生活中的意外还是不断的。 比如抗着周围的议论谈恋爱,约个会跟做贼似的,去乌韦酒店的房间见面还得从 员工通道溜进去,免得被警惕性过高的保安当鸡抓起来。 刚开始双方关系没定下来,扫黄扫得紧,被误扫进局子的例子不是没有,杜 小羊又不好随随便便就把金毛蓝眼,一米九高的的乌韦带回家去吓父母,只好电 话约了时间地点,两个人各自赴约,都一路走,一路注意着有没有警察或便衣跟 踪,确定无疑,这才迅速闪身进到某个鸡毛小酒吧里,讨好地跟人家老板笑笑, 使个眼色,缩到背静的角落,两个人终于握到一起的手都火烫火烫的,心里出奇 的温暖,有点像电影里地下党接头,终于找到组织了,团结就是胜利啊! 婚后的日子也有意思,工作忙是忙,两人在一个公司几乎24小时相守,但普 通意义上的家事由酒店代劳了。哪怕屋里一片狼藉地出门呢,回来还不是像变魔 术似的整洁一新。脏衣服装在洗衣袋里就行了,皮鞋上贴了条,转眼就给擦的跟 镜子似的。吃饭有餐厅和爸妈家,饭前饭后,夫妻两个一如既往地衣鲜人香。 原来最恨那种秘密幽会,后来腰板挺得直直的掏出结婚证,那些个特有把握 似的的多事婆,管闲事老叔,就算穿着制服也不好理直气壮了。杜小羊他们有一 回在一个内地酒店碰上深夜突袭查房,终于气得大骂,酒店出面给他们免了房费 道歉了事。婚前婚后这类小周折,无一不使她和乌韦更加情深意切。 杜小羊的父母也喜欢乌韦,他一直很努力地学中文,单独也能陪老人聊上一 会儿。乌韦对凡事都好奇,很愿意陪岳父去买个弯饱(晚报),陪岳母买菜,不 仅积极还抢着提,炒菜也爱在一边有意无意起哄添乱。杜小羊必须不时地当翻译, 所以也跟着掺和。邻居笑说杜家洋女婿不仅倒插门儿,家常小事也整得跟打狼似 的,一帮一伙的。机场道别,这回是小夫妻调回德国工作。杜爸杜妈,杜小羊还 在酝酿之中,乌韦倒先泪汪汪的,又抱又亲中国爸妈,一再说,我一鼎药罐蒿她! 我一定要管好她,或者照顾好她的意思,让洋女婿说成这种样子,杜爸杜妈忙着 乐,话别的伤感也就冲淡了。 调回德国工作,一开始住在公婆家。金毛婆婆和白毛公公,除了语言不同, 还不是和家里的父母一样,唠叨数落也有,可自始至终掏心扒肝地疼孩子。租了 新小窝,金毛婆婆撸起袖子就帮忙打扫,白毛公公站在脚手架上贴墙纸,贴到顶 一使劲,圆鼓鼓的啤酒肚都吸瘪了,杜小羊暗下示意乌韦上前护着,直担心老人 家的裤子一不留神会溜下来。刷客厅的时候四个人一起动手,中间叫了外卖来吃, 脸对脸坐到一块儿才发现彼此当刷墙工都业余得够呛,全都一脸一身的涂料。尤 其杜小羊,一家子都笑她墙没怎么刷,自己先成石膏像了。 住到新居快两个月了吧?杜小羊这么琢磨着,随手点了几下网上新闻,有些 心不在焉,觉出种异样的力量,一直要扭着她的目光看向乌韦散丢着的袜子裤子。 只好起身收了,又顺手把茶几上一个啤酒瓶子放回,盖好了乌韦爱吃的咸味花生, 看着一小堆话梅核也东一个西一个的,于是她兀自地有些不好意思,心说还真是 的,除非横了心,为了人妇,这些个琐碎事情做不到不管不问!再说谁又没个小 毛病烂习惯呢?不是杀头大罪,睁只眼闭只眼好了。 居然就一鼓作气,四处寻了一圈,脏衣服送楼下洗衣房里开洗衣机,鞋子擦 一擦 .抬腕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又洗过手,打开冰箱设计一下晚饭。今晚添一盘 色拉比较好,乌韦的什么小毛病也放得了手,可老不爱吃青菜也不行。金毛婆婆 宠着儿子的口味,土豆大肉大肉土豆,以前每年圣诞节回来探亲杜小羊都特意吞 点儿排毒胶囊,不然非得便秘不可。 色拉配菜最好现买。德国政府的新政策,不少商店现在都延开到晚上八点了。 商店很近,这个雪还越下越起劲了。那就步行吧! 临出门。杜小羊鬼使神差地提上了金毛婆婆送的买菜篮子,回来路上就后悔 得要命。长圆型,又深又宽的篮子,可能给她了心理暗示,还有地方,来都来了 一趟,家常物件就顺手买上吧!一时忘了没开车来这回事。回程要上个陡坡,一 大篮子装满了杂七杂八重得很,提着不是抱也不是,挽着吧,走一段居然喘得厉 害。也不知是天冷使得人呼吸急促啊,还是车开惯了人变娇气了,总之累得不行。 陡坡爬到一半,歇一歇的当儿杜小杨突然委屈起来,这不是有点儿像林老师了吗? 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或者周末家里有好鱼好肉,妈妈总派杜小羊去喊邻居 林老师来,也嘱咐她传话,让林老师带着脏衣服来!他家没有洗衣机。后来人大 些了,杜小羊耳朵边儿上听到父母对话,嗳嗳那个林老师啊,怪不得成了老大难, 袜子都能攒得一堆,每回洗衣机里单独搅得一锅,晾都晾一大排。你还别说,人 家老林也聪明得很,从来只买黑袜子,牌子都一样。 林老师爱来约杜爸爸打桥牌,和其他人下围棋,一入神就不管不顾的,说起 棋谱,旁人都只有听的份儿。有回天黑咕隆咚的了,林老师来敲门讨饭,尴尬说 下棋下忘了,食堂早已关门。连门钥匙,杜家也常年给林老师存着两把备份。据 说好几回对象就是这么着丢三落四吹了。 老天有眼。这话是杜妈妈说的,说林老师人厚道,决不该一辈子耍单。果然 快四十了终于结婚,婚礼上林老师开心醉得一塌糊涂,不停地高呼毛主席万岁! 杜小羊夹在人堆里吃糖嗑瓜子,笑得肚子疼。大人们都说,这下好了,老林这个 开心果终于可以双双把家还了。 可后来林老师就变了,倒没有孩子,一把年纪了和老伴散步照样手拉手。林 师母身体不好,林老师经年如一日精心照料,不光不外出旅行,连业余爱好和普 通社交都戒了减了,众人憾叹之余也生敬意。杜小羊上大学时候,有回假期逛街 回来,进门就跟妈妈刻薄,哎呀你瞧林老师那个样儿啊,成天就知道提溜兜子买 菜,棋谱啊什么的早忘到哪边天了,也太俗了!杜妈妈撇嘴,你啊,以后就懂了, 那叫幸福!你妈你爸也成天买菜,就你本事?不吃饭看看? 想到这儿,杜小羊低声咒了一句,奶奶个熊!现如今我也俗到挽着菜篮子的 地步了。不歇了,赶紧的回家吧!省得让别人见了说,杜小羊幸福得跟小母牛似 的,呼哧呼哧,光知道往家背菜! 赶着步子踩过雪地,一扭三滑地回了家,怎么乌韦还没回来啊?这日子奔的! 一身汗,可脸和手又冻木了,进屋暖气一烘,痒疼痒疼的。去去去,谁要上赶着 给他做饭!杜小羊把蓝子赌气地往地上一掼,结果一把胡萝卜颠出来,门廊泥水 一摊。糟糕!这下子她后悔了,太清楚乌韦同志对这类拖地啊收拾的事情一贯眼 不见心不烦了,这不是自找嘛! 偏偏这时候电话响了。是好朋友杨云。 哎呀告诉你土耳其小店有香菜另外去买六合彩来试运气现在总和积到1600万 了。杨云打从生了孩子,讲话就变成连发机关枪。背景里她几个月大的儿子奶声 奶气咦咦哇哇。 嘻嘻,杨云你家着火啦? 可不嘛我这是人又急啊尿又涨,孩子哭来水还烫。赶紧的和你说几句,这会 子他爸带着,笨手笨脚的,估计也统治不了多一会儿。 哈哈!这叫有得到就有付出嘛。 去你的。你小子不要高兴得太早。哎我跟你说啊今天是情人……奶头,奶头 要烫一下用那个开水!怎么可以这么……嘟,嘟,嘟 喂喂?杨……怎么断线了啊!杜小羊等了等,不见杨云打回来,就笑呵呵地 走到卫生间用温水洗手。突然想起了什么,湿着手滴滴答答冲到客厅看日历,哟! 今天情人节啊! 忽地一下子心里就暖洋洋的。赶紧把原来准备吃的意大利面放回。从冰箱里 揪出块大肉来,微波炉化着冻。又去储藏室翻土豆,去皮。胡萝卜绿色拉夸嚓夸 嚓切出来,吞拿鱼罐头开了倒上去,加点洋葱粒,番茄片,上桌前淋上千岛汁, 这一盘色香味就全了。乌韦唯一爱吃的凉菜就是这个。来个汤吧,有急冻的倒不 废时间。 加料烤上肉,土豆切块加盐煮上。杜小羊腾出手来又开了电脑,查了提拉米 苏,打出配料单。这个意大利式甜点杜小羊不以为意,可乌韦爱吃得不行,往常 都买现成的。杜小羊冲着电脑屏幕里,自己的头影子吐吐舌头,记起上回电脑算 命,算出自己是鹿鼎记里的双儿,她还很不服气呢!嘻,敢情这韦小宝是投胎投 来德国了哈,现在叫乌韦!靠!情人节嘛不浪漫又更待何时!杜小羊为自己开脱 一把,随即回到厨房继续上演锅台转。 正忙和着,杨云又来电话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爸差点儿没消毒就要给孩子喂水就……跑了。 呵呵!可以理解,伟大的母亲万岁。 你那个香菜要买哈这回的很新鲜。我跟你说我买彩票了,靠,1600万欧元啊! 我啊……哟!哇太好了太好了哈哈万岁…… 你中了?真中1600万欧元?不会吧?!喂喂,你话说完了再哈哈好不好?快 说! 不是啦我儿子消化不好,好几天哭闹没拉屎了刚才放了一串大屁现在终于… … 天啊!哈哈哈哈,杨,杨妈妈你……我还以为中奖了你……哈哈。 什么中奖? 你自己说彩票! 奥奥,我一高兴差点忘了,原想通知你也去碰碰运气,嘿嘿!哇,宝宝消化 正常了,健康了,真它妈妈的让人幸福啊!我不能和你聊了我得先管……嘟,嘟, 嘟 杜小羊忍俊不禁,同时有点羡慕,那种,幸福! 乌韦终于回来了,进门兜进一大股冷风。夫妻同时“嗨”了一声,家里的空 气并没有像言情剧那样激荡,也没像悲剧那样惨淡。他换他的鞋。她继续用厨房 小型搅拌器打蛋清,做提拉米苏。 乌韦过来啄了一下杜小羊的后脖子,吸着鼻子嚷好香好香。又回车里一趟, “咣当”撂下了一盒什么重东西。然后不由分说地蒙着太太的眼睛拥她到门廊, 杜小羊一看,当即痴乐,可能范进中举就是这番模样了。好样的乌韦!居然自个 儿去亚洲商店给太太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哎,什么豆腐皮啦,腐乳辣酱啦,汤圆啦, 湖北皮蛋,北京果蒲,等等等等。下雪天,开车去至少要一个小时呢! 唔,看你这些天好像不大开心,怕你想家就…… 杜小羊大乐着蹦个高差点儿把乌韦给扑倒了。这个当儿,烤肉的计时钟响了, 两个人不无遗憾地分开,一齐动手摆餐具开饭。 你还没说怎么不开心呢?这个吞拿鱼色拉你每天做好不好? 我……没有啊! 你有!户籍册地址从爸妈那边改新家那天,你很生气。你说你特倒霉来着! 哎呀,那是生那个老头的气!什么烂规定嘛,名字也要改,不然将来有了孩 子还要证明母子关系云云,根本是封建! 呵呵,人家老头是户籍管理官员,不是减少我们以后的麻烦?一家子同一个 姓,以后出证明出文件不乱套,德国的居民一贯这样啊又不是光针对你,怎么会 扯上封建?!嘻。 好好!算你对。可你看你家那个姓,知道中文译过来什么意思? 老天!小羊肚,你说过快两万遍咧!译过来是“先令”的意思。 听听听听!先令,换个词也是钢蹦的意思,你滴,懂否?!杜小羊,好好的 名字,你叫成小羊肚,咱也既往不咎了。可后面跟一串子钢蹦算怎么回事啊?我 那天拗不过户籍老头,改了。从此纸上名叫,小羊,杜,先令。听起来好像成了 只值几个钢蹦的羊肚子,简直太完蛋了嘛,就气了呗!嘿嘿! 小羊肚,不许强词夺理!哼哼,要说你早完蛋了,早就是先令,啊不,钢蹦 太太啦!哈哈。 嘻嘻。你们家也真是的,叫个美元或者英镑多好!非让我名字后面挂着钱, 整个大票子多干脆。 我还想叫日元呢!一大串零坠你一跟头……噗嗤 咳咳,你这人!就不知道先咽掉汤再笑,我上厨房拿餐纸去啊别动别动!哎 呀乌韦,救命! 怎么了? 提拉米苏!我做的怎么像烂泥巴一样哦?! 你这种蒙古技术做什么提拉米苏呀? 不是情人节,想那个什么一把嘛!嗳! 欧?嚯!咦——哈! …… 二零零四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