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联想 作者:余佳 公司决定要在来年的夏天迁址,有一些同事或辞职或被裁员,日历翻新就不 来上班了。于是年末的圣诞派对上,同事们三五成群自由结伙,都在聊有关变动 的话题。谈到要走人里的伊贡,一句“想起了公司就想起了伊贡”,很奇怪地在 我脑海里打转。 公司里,最不爱见的人是伊贡,最不爱去的地方,则是伊贡管的备件库。去 查找或领件,总要耽误一些时间,纪录错误的价格编号查对,也要费掉一些时间, 这都不算什么。见到伊贡,公司老资格的管理员,他永远阴沟一样的脸色,认真 乌龟一样做事速度,这全不算什么。最使人厌恶的,是伊贡张口就停不下来的抱 怨。他对着每个人,几乎为每件事抱怨。 天气好大太阳。伊贡说,还是嫌热了! 阴天下雨。伊贡说,狗屎! 气温低。伊贡说,倒霉的低温,下雪又要好一些! 下雪了。伊贡说,妈的!车子打滑,人冻得要命,下你个大头鬼! 汽油涨价。伊贡说,破政府,交税不如喂狗! 事情多忙起来。伊贡说,公司倒闭了才好! 清闲了。伊贡说,无聊透顶! 这里只简略纪录了伊贡的话头,后面绝对跟着大串的不满抱怨,谁见他一回, 谁就多少夹带些晦气离开。这回老头子离开是退休,破天荒在派对上笑盈盈地串。 好奇地一再看过去,伊贡花白的一把胡子头发,笑容和周围的圣诞布置辉映,仿 佛还幻出了些圣诞老人的慈祥模样。稍后有人说了句,以后再不用推三阻四,甚 至抽签去备件部多么好!却也没得到热烈呼应,大家反是神色戚戚,不知是担忧 着公司前景,还是像我一样,忽然有些怀念因伊贡而起的乐趣。 我们部门过去的一年和备件部打交道最多,大家不时模仿伊贡骂骂咧咧逗趣, 或是轮到别人去备件库就夸张地幸灾乐祸一番,确是给周而复始的枯燥工作日添 了彩的。可能物极必反,伊贡出了名的热爱常年随地“呕吐”,竟成了公司的一 道风景,因而引出“想起了公司就想起了伊贡”,这种另类联想。 算起来这类的联想还有一个同学,“想起了126 就想起了阿恐”。 126 是我大学的宿舍号,加我一共住了六个丫头,自称“我们126 了”四年。 “阿恐”是陕西姑娘,一头美发,微微吊起的媚眼儿,皮肤又细又白。总而言之 哪哪儿都挺好的她,偏偏仇恨洗澡。有校园顺口溜为证,一三五不洗,二四六干 搓,星期日休息。“阿恐”的雅号来自她一双臭脚,她自己浑然不觉,居然每晚 都能盘着腿儿,正襟读搁脚上的书。她上铺的我苦不堪言,躲开这边脚熏换一头, 那边还有一双臭鞋等着。逃去图书馆夜读,回来躺下必是蒙着头,不然就落个被 熏无眠。 这种事情,任我们怎么暗示“阿恐”也不觉悟,又不好开口明说。有的同屋 发明用手绢儿垫着衣夹夹住鼻子,有的买了香水乱撒一气,北京的同学拼命回家, 都担心有一天被壮烈熏昏。最有效的治理还是“阿恐”去洗澡,于是我们几个隔 段日子就诓着她去,这个贡献优质香波,那个捐出时尚浴液,热情央她务必试用, 学校澡堂子里的莲蓬头都有专人为她霸住。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阿恐”交 上男朋友,我们才终于熬出苦海。她终于自动哼歌儿去勤洗澡,我们五个还去餐 馆吃了一顿,号称屋庆。 还有个“想起了回家就想起了打鸣”。 上次回国,碰巧家附近铺出一个大工地,高楼盖了一半,天天叮叮咣咣。院 内邻人也装修成风,巨大的噪音变成家常便饭。德国一向静谧,渐渐习惯了,说 话也轻。刚到的那晚心里直犯嘀咕,怎么父母突然听力退步,尤其老妈讲话怎么 喊着似的,第二天就恍然大悟。 天麻麻亮的时候,被隔壁的装修钻机吓醒,在乱七八糟的声音中熬到吃中饭, 端起碗忽就听见几声长啸,喔喔……喔……唉唉!听起来鸡打鸣人叹气掺半,高 昂得盖过所有噪音。一问,才知道那是对面楼里宋阿姨家养的一只大公鸡,别人 送来过春节当菜的,她家嫌那只鸡老,就一直养在阳台上没吃。正说着宋阿姨就 串门来了,还是原来乐呵呵的样子,上海人说普通话口音戚戚擦擦的,聊起她桑 海(上海)的外甥要到黄果素破布(黄果树瀑布),兰后(然后)也要到她家钻 一钻(转一转)。也提了她家那公鸡大概老昏了头,中午才打鸣,可每天叹得那 么深沉,便越发地不忍吃掉了。 回国就短短几周陪父母,总坚持每天午餐在家,然后才约朋友出游。天天聆 听各种噪音加那个喔喔……喔……唉唉!开始觉得滑稽,听着听着烦躁起来,后 来又不期然对生灵起敬,有心分析出那鸡,究竟是叹自己啊还是叹人类?无奈不 是哲人的料,日复一日,这想法听鸡鸣而生,吃罢饭又渐忘,现在只剩联想了, 还不三不四的。 写到这里我想说,还是更喜欢美好的联想,比如“想起了沙漠就想起了水, 想起了爱情就想起了你”,无奈想起抑或忘记,联不联,又想不想这些脑功能, 调控从来由不得人,嗳! 二零零四年一月八日于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