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翅膀 作者:0200 (上) 我似乎是谈过女朋友的又似乎没有。反正已经忘了对方是什么样子,只记得 两个人经常在大街上闲走,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零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 切宛如《挪威的森林》里的渡边与直子,又或许从来没有这事,事实已不再重要, 不管怎么说,我感觉应该是这样。 那是一个容易忘记的年代。游来荡去的男生和成群结队的女生构成了时代的 奇景,约会的进程因电话的安装而变得异常简单。拿起话筒,放下话筒,吃饭, 逛街。一切过程让人想起一句电脑业的术语PnP :即插即用。简单如瘟疫般地席 卷世界,把人变得越来越傻瓜。我们品尝着,却又饥渴着。至于饥渴什么,谁也 不知道。大劫难的预言时不时地出来压迫我们的神经。有一天,世界会突然之间 崩解,在这之前你最想做什么?“多想与一个女孩睡一觉啊!”一天,宿舍里一 个家伙这么说。 但世界毕竟没有崩解,我也就失去了躺在一个女孩子怀里的机会。到最后, 仍然是孑孑一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听歌,一个人发呆,一个人作乐,一个人 穿行于楼厦与行人的阴影中。 我喝过酒,并且每喝必醉,只有一次我没醉,但我吐了,吐得满地都是。可 能就是因为我没醉,我记住了和女友的最后一次约会,谢天谢地,如果没有那次 醉酒,我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从两个人变成一个人的。 女友是个女生,染色体XX,千真万确,但我忘了是不是跟我一起压马路的那 一个了。或许是,或许不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分手了,没有吵架但是 分手了。我一直笑着看着她,根本没有生气,但她似乎有些受不了了。 “也不是觉得你不好,也不想跟你分手,可是跟你在一起我总是觉得很害怕。 总觉得我是在原地踏步,而别人都在向前飞奔。我却这样……我想,我们还是分 开一点好一点。真的,我不想伤害你,可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你明白吗?”她 将脸藏在一个高脚杯的冰激凌圣代后面。那天,天并不热,吃着冰点总觉得凉从 心起。 “我想我明白。”我喝一口冰啤,微笑着说。 “最近总作恶梦,梦见自己半悬在空中,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就好像被什 么东西绑住了,只能在黑暗中大叫,却一动也不能动。” “这我可不懂,没读过弗洛伊德,不会解性梦,” “这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女友手里抓着圣代里的小阳伞,像要哭出来一 样,仿佛提出分手的是我而不是她。“你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都开玩笑,让 人误解你,改一改吧,不改要吃亏的。” “知道了,改就是了。”我盯着冰啤里一个劲冒上的气泡说。 女友默不作声地一口一口地向嘴里塞着冰激凌。冰点屋不大,客人不多。旁 边桌上有对情侣在窃窃私语,男的戴个眼镜,女的像个朋克。街上传来一个人的 吆喝声,接着是一声女孩子尖利的大笑。对面的卡拉OK厅里有人在唱着崔健的歌, 声音忽起忽落,反反复复只听见一句话,“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我一边想着这句话,一边像老牛一样地喝着 冰啤。 夜色温柔。 “喂,说句话嘛!”女友怯生生地用手碰碰我的手说。 “说什么?” “其实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真的,不骗你,你和别人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可是总不能就这样下去吧,总得考虑一下以后。我们老像现在这样是不行的。因 为,因为……”她皱一皱眉头,似乎想寻找适当的词。但终究没有找到,那个半 截的话茬就这样被挂在了空中。 在这时间里,我喝干了一杯冰啤,又点了下一杯,埋头开喝。周围的喧闹开 始忽远忽近地在耳边回荡,好像颠簸的水面上远山的倒影。脸颊开始微微地发烫。 “希望你过得愉快,你点一点头,不然我会放心不下的。” “好的。”我笑着点一点头。 女友显得更加局促不安,两只手不知怎么办好。手里的小阳伞早已被她撕坏 了。我的笑容定格在脸上,等待着有人来抚平。时空在一瞬间僵住了。 正在这时,街上的塔钟救星似的响了起来。 谢天谢地,我长舒了一口气:“好了,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等到胃的痉挛慢慢止息,我抹一抹嘴,看着地上的秽物泛起酒沫,一种虚脱 感从脚底倒抽了上来,但大脑仍然毫无困意。 根据惯性,该寻找下一个目标了。不过,怎么说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最 想干的事是到一个乌烟瘴气的录像厅去,狠命地看上一宿录像。我从来不吸烟, 可却是一个二手烟爱好者,最大的兴趣是在一间装满吸烟者的屋子里自由地呼吸。 录像糟糕得透顶,大部分人都在呼呼大睡。吸烟者也不多。空气里荡漾着酒 味、烟味、脚臭、汗臭、肾上腺激素以及不知是什么的味道,就象污水池里泛起 的白沫。我坐在那里浑身冻得发僵,筛糠般浑身哆嗦个不停。身心俱疲。大脑象 要炸开一般。胃里翻江倒海一般折腾着。终于,一股酒劲上来,我一口吐在了旁 边一个人的身上。 是一个女孩子,整个录像厅里唯一的一个女孩子。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浮士德,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然后,我在 看客们的尖叫声中一个又一个地夺取别人的帽子,很奇怪的四方形带飘带的黑帽 子。直到最后,我高叫着“我满足了。”然后,魔鬼便收走了我的灵魂。我堕为 一只参加比赛的狗,日复一日地追逐着前面那只人造的假兔子…… 然后,我就醒了。 头脑依然发胀,身体却轻松多了。我拍一拍大脑,回忆那个怪梦。该死,怎 么会做那么一个梦呢?一定是唠叨浮士德唠叨多了的原因。 “呀,你终于醒了。”耳边响起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我这才意识到不是躺 在自己的公寓里,猛然坐了起来。 “不要象见了鬼一样行不行,你醉成一滩泥,可是我把你弄回来的。”女孩 子又说。她坐在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长头发柔顺地飘下来,盖住脸颊。身上穿 一件大T 恤,胸前有一个金色的“麦当劳”标志,算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我摇头打量房间,这是一个不大的地方。摆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墙 角斜倚着一把吉他,扔的到处都是的磁带和CD. 左边墙上有一张甲壳虫的照片, 右边墙上挂着一幅光怪陆离的画,画的是两个半身的女人体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组 合在一起。如果没认错的话,那当是毕加索的立体主义名作《梦》。当然是仿制 品。 “我这是在哪儿?”我问。同时把毛毯拉过来,因为我终于发现自己光着上 身。 “在我住的地方啊!还用问吗?你醉成那样,总不能把你扔到路边的沟里去 吧。”女孩满不在乎地说。 也是,我抚一把乱发,重又栽到枕头里。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要想, 头又疼起来。 “喂,喂,该起了,你不是想就此占据我的床吧!马上要九点钟了。该去上 课了。”女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身在一堆衣服里摆弄了半天,找出一件T 恤 扔给我。 “怎么回事,我的衣服呢?”我拿起T 恤摆弄看着,“这是女式的嘛,我可 不是变态。” “在那边呢,你的衣服。”女孩指着一件湿淋淋的衣服说,“上面全是酒污, 我也被你吐了一身,没办法,洗过的干净衣服就这几件了。你选择吧,要么穿湿 衣服装落汤鸡,要么穿女式衣服装变态,随你便。” “我选择变态。”我撇一下嘴,将衣服从头上套了进去,脑袋里还是浆糊一 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会躺在一个女孩子的房间里呢?只记得跟女友 分了手,然后我一个人来到录像厅,然后……该死,头疼的要命,我起身下床, 到水龙头上冲了一把脸,方觉得略微清醒一点,抬头看女孩,她一直倚在墙上看 着我。 “用毛巾吗?”她一扬手,把早已准备在手里的毛巾扔过来。我接住,狠命 地擦一把脸,然后惊天动地地打了一个大喷嚏。 女孩笑了:“哈,看来有人正骂你呢。Godblessyou.” 我也笑笑,把毛巾叠起放好,坐在床边,吁了一口气。“哎谢谢……你了。” 我学说话似的说。 “谢倒不必了,正饿着呢,想吃饭去,你完了没有?”女孩说。 “噢对对现在是对了上午,得了,请你吃早饭吧。”我头脑依然不太清醒。 “真的吗?那太好了,昨晚的活没有白干。” 我们一起走出她的房子,来到热闹非凡的大街上。这是学校附近的一个小镇, 因了学校的存在,而显示出繁荣的经济景象。各色人物汇聚于此:附近的农民、 下岗的工人、城市盲流、无业青年、地痞混混、大学的学生、还有地下乐队的歌 手。这一切在学校的周围穿梭流动,生长蔓延,混杂着乡土的,另类的各色文化, 形成一片奇特的野生动物群落。而我身边的女孩,也该是这群落中一朵奇异的花 朵吧? 我们找到一个卖早点的地方坐下,东西还没端上来。两人对坐,一时找不到 话说,女孩则一个劲地打着哈欠。 “困吗?”我问。 “当然了,床被人占了,没地方睡,那人又吐得满地都是,用了三件脏衣服 才算擦干净,折腾得天翻地覆的,直到天亮才在桌子上凑合了一觉,幸亏我是准 备看通宵的,要不然,今天可就掺了。” 我被她说的不好意思,红着脸笑了笑。 “哼还笑呢,告诉你,一会儿我上课要是睡过去,得罪了讲师,这门成绩不 及格,可是要拿你是问,不骗你,我说到做到的。” “你也是学生啊?” “怎么,不象吗?不是说了嘛,待会上课去,我是中文系的。” “是吗,那为什么不住学校?” “不为什么,你为什么去看通宵,有可以说明的让每一个人都信服的理由吗? 喜欢就是了,还需要理由吗?” “说的也是。”我笑着说。 以后的时间里,开始沉默着吃饭。女孩吃了一碗馄沌,又把馅饼一扫而光。 我没怎么多吃,昨晚喝酒把胃给喝坏了。所以只吃了一点稀饭,然后看着女孩一 个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地把食物消灭干净。 “哎”女孩忽然抬起头笑起来,“你这样子不象变态,倒挺象一个漂亮的小 姑娘的。” 我气得两眼发光,低头狠命喝稀饭。 女孩的衣服被我拿回来,洗后晾干,一直放在壁橱里。不是不想还,每次拿 着衣服去她住的地方,总是大门紧闭,似乎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只是我 偶然地以另一种方式看到了一个比现实世界更真实的世界,而现在那世界摇身一 变,闭上了它的时空大门,从而在我们的空间中消失了。哈,天知道是否真的存 在这样一个世界。 直到有一天,我正睡午觉,被电话铃吵醒。 我揉着发胀的脑袋,翻下床,拾起电话。“喂,找谁?” “喂喂,是你吗?刚才干什么去了,半天也没人接电话。” “正睡觉呢,被你吵起来了你是谁?”我揉揉眼睛看看表,下午五点钟。除 我以外,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下午的太阳光从阳台上射进来,多少有些耀眼。 “是我啊,没听出来吗?还是拿了我的衣服不想还,假装不认识我?” 她这一说,我也就记起来了:“啊,知道了,衣服的事,我解释一下。我… …” “不用了,今晚有空吗?能出来一下?想把衣服还给你。” “当然,当然。”我忙不迭的答应下来,然后约定了见面的地方,把电话挂 断。 剩下的时间里,我洗了把脸,将被子叠好,查一下课程表,晚上有一节选修 课。管不了许多了,去他妈的选修课! 因为我们孤独,所以才会相爱。一部好像叫《东京巴比伦》的漫画里的一个 什么人物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始终认为那只是骗人的鬼话,是哄小孩子玩的。 所谓爱情不过是毒瘾而已。女孩子如美丽的罂粟花,偶尔试一下可以,第二次也 可以,第三次可能就要上瘾而不能自拔。一旦如此,所谓毒品的乐趣也就变成了 被束缚住的痛苦。所以说,与女孩子的任何约会,只要超过了三次,都是隐含着 某种危险信号的。 其实,每个人的心底都是潜伏着一种尝试毒品的欲望的,所恐惧的只是束缚 身心的毒瘾罢了。如果既可以有吸毒的刺激,又可以不上瘾,我想,吸毒的人可 能会比现在多的多。 “喂喂,你迟到了,看看足足一分又四十八秒。”女孩把表伸过来让我看。 她穿一件大得出格的衬衫,一条牛仔裤,头发很松地束了个马尾。 “谁说的,大概是你的表快一点吧?”我说着将衣服递到她的手里,“怎么 样,洗得还算干净吧?” 她看了我一眼,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先问你个问题,这两天没拿我的 衣服当擦脚布吧?” “没有。” “那就好,那么,今晚,我们听音乐会去。” 在演出就要开始的时候,我们终于很幸运地找到了两张工作票,虽然位置差 了点,可能听一下现场演出已经不错了。 当歌手在台上声嘶力竭,咬牙切齿的唱出唐朝的《太阳》时,我周围的人手 拉着手大声狂呼,大叫着“你在这里,你在这里”,热血奔流,欲生欲死。音乐 的巨大震撼力就在这里,它让你想到在这个运转精确的社会机器里,你还以一种 人的形式存在着。而此刻,我所感到的最强烈的人的冲动,就是猛然拥住身边这 个音乐精灵般的女孩,在排山倒海般的音乐鼓点中将她吻得声泪俱下。 真的,至少有那么一瞬间,我是那么想的。 音乐会很快就结束了。女孩建议去吃点东西,于是两个人沿着大街向前走, 踱入了一家汉堡店。 我点了一个巨无霸,一份热奶,女孩也要了一份芝士汉堡,一份水果派。然 后,又点了一包薯条,两人一人一根地分着吃。 “对,就是我给你讲的《且听风吟》里的一个小故事。” “好,说来听听。”女孩显得兴致勃勃。其实我是不喜欢长篇累牍地讲述一 个故事的。但看她两眼放光,也不忍拒绝,就将所谓牛的胃袋捡主要的说了说。 “就是说小说里的主人公有一次上解剖课,解剖了一头牛。那只牛可怜的没 吃什么东西,整个胃袋里只有一小包草。于是,他就把那包草拿回家,每天都看, 并且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牛要每天嚼这样难看而又难吃的东西呢?” “为什么?” “小说中没说。” “这就是你刚才所谓”有的人靠吃草活着“?” “差不多吧,说话时,这个想法忽然窜出来,所以就说错话了。” “知道了。可牛不吃草,难道去吃肯德基?” “对啊,为什么不呢?” “抬杠嘛,这简直是。”女孩身子往后一靠,撅着嘴看我。忽然她打了个响 指:“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牛为什么要嚼那么难看而又难吃的东西呢?那是因 为它从来不会像我们那样思考这个问题。” “对了,这就是了。” “基本上说,这个问题类似于一个针尖上站几个天使,无聊至极。” “那是你的评价了。”我无可奈何的耸耸肩,吞下一段薯条,“呶,剩下的 全给你了。” 女孩抢先我一步付了账。走出门,凉风习习,看不见星星,也没有月亮,扑 面的风里些许带着水气。似乎要下雨了。街上行人不多,大多身影匆匆。商店的 霓虹兀自在硕大的广告牌下闪个不停。影楼的照片里某个新娘子裹着华丽的新装, 对着光影闪烁的大街空洞而甜腻地笑着。 女孩抬头望着漆黑而虚空的苍穹。一辆红色的士忽然从她身边飞驶而过,撩 起了她的长发,片刻便消失在远处如丛林般的楼厦的阴影里,在那一刻,我竟感 到了一种繁华落尽的淡淡凉意。 我缩一下脖子,将手插入口袋:“遇到你,使我想起以前看过的小说中的一 句话来。” “是什么?” “生着羽毛翅膀的人在神话中飞翔,生着金属翅膀的人却能在现实中飞翔。” “是吗?” 女孩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再说话。零星的雨点不知何时开始从天空中飘落, 扑落在灯的光晕里,象一群扑火的金色飞蛾。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我见过前任女友一次。她戴一副宽边眼镜,抱一本厚得 惊人的大字典,比以前胖了,似乎也白净了不少。我当时正在阳台上听音乐看风 景,看到她从楼下经过,就叫住了她。 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仿佛怕太阳耀眼,用手遮住前额,看了半天,才确 定是我。 “啊,是你啊!”可能是见面太突然了,她有些局促不安,半天才说出一句 话。 “对,是我。”我笑着说。 “忽然听见有人叫,我还以为是谁呢。” “就是我嘛。”我俯身到阳台上,边点头边说。前任女友抬着头,一手拿着 字典,另一只手不断地撩头发。隔的太远,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鼻梁上架着的 镜框在太阳下发着光。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在这时,一个该死的家伙不知从 哪个阳台上将一盆水倾天泼下,吓得她赶紧躲开。我大骂了一声,再回头看时, 见她已换了个位置站定,想走又没有走,似乎想找什么话说。 “对不起了。”我说。 “什么?” “对不起了!”我扯起嗓门大喊。 “对不起什么?”下边也大喊。 “让你差点被淋到。” “不要紧,不要紧。”女友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笑笑。忽然觉得尴尬得要 命。我刚才是脑袋里动了哪根筋,为什么要把她叫住。 “你。”女友顿一顿,“好吗?” “还凑合,你呢,看样子挺忙?” “是吧,有事可干了嘛。” “多少地道一点了?” “多多少少。” 我就此结束了谈话,钻到屋子里去。从那以后,下定决心,碰到她一定远远 躲开,再也不打招呼。但实际上,我再也没有在校园里碰到过她。 (下) 同舍的一个家伙买了一个望远镜。于是我的课余生活又多了一件事,就是躺 在床上将对面的女生公寓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这确是一件妙趣横生的工作,而 最妙的一点可能就在于,对方可能并不知道你在看她,只是兀自地干着自己的事。 洗脸,梳头,化妆,或者脱换衣服。每一个房间都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女孩 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漂亮或难看,乳房或大或小或基本没有,皮肤或白皙或 暗淡或晒得恰到好处。不同的世界里,不同的主角上演着似乎完全不同的闹剧。 而此时,你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万能的上帝,以神奇的眼睛洞察着一切。直到有一 天,我忽然在望远镜的狭小视野里发现了另一个望远镜。那黑洞洞的长筒正直直 地对着我,拿着它的女孩屏息凝神,盘腿坐于床上,其姿势与我一式一样。我于 是赶紧收起了它,躲到被窝里去。我发现,世界上只有一只牛是吃人的。它潜伏 于人生的迷宫里,不知何时,就会窜出来将人一吞而下。 又见到那女孩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学了一点乐理,买了几盒磁带,而且还 因为她的原因关心了一下早已过时的校园民谣。冬日斜晖里的疏远辽阔,无大喜 无大悲的淡淡哀伤。 那天,正在图书馆里看书,听见有人叫,抬头一看,就是她了。她穿一件黑 色的小T 恤,米色短裤,圆领上戴一付蓝色太阳镜,满脸惊喜地看着我。 “真是你呀!正无聊呢,觉得到图书馆就会碰到什么人,如此一看果然没错。” “是吗?请坐。”我指一指身旁的座位,笑着看她。 “谢谢啦,不打扰吧?”她似乎很客气地坐下来。 “哪会呢。”我边说边翻了一页,去看那页上高更的一幅画《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女孩也翻开书,一页一页的看下去。 但不一会儿,她就失去了看书的兴趣,把书一合,将脸凑上来。 “有趣吗?” “谈不上有趣,了解一下而已。” “喜欢高更?” “无所谓的,谈不上喜欢,谈不上讨厌,总体来说,有些东西还是看不太懂。” 我把书一合,看着她的脸。我们的谈话声很显然打破了阅览室的寂静,有几个家 伙向我们投来不满的眼光。 “看来我们不受欢迎,还是溜之大吉吧。”女孩压低声音说。 “好吧!”我们蹑手蹑脚地离开阅览室,咚咚咚震天响地跑下楼,来到了下 午热闹非凡的校园里。 “好了,现在到哪儿去?”我停下来问。 “想去喝酒,吃自助烧烤,然后两个人一起天南地北地神侃一晚上。” 一杯扎啤下去,女孩的脸渐渐变成了酡红色。在火炭火光的映照下,倒也十 分好看。而此时,肉串刚刚吃了不多,话也基本不多,只是偶尔木炭发出啪啪的 爆响声。 “怎么了,心情不好?”我试探着问。 “没有啊。”女孩边回答边把烧好的肉串放在盘子里,细细的加上佐料,然 后递了一串给我。 “我看你一直在喝酒,话也不多。” “是吗?可能是吧。最近老一个人待着的原因吧。” “一个人不好吗?” “倒也不是,可是我基本上属于闲不住那种类型。每天都冒出很多想法,想 跟别人说。可是没有人愿意听。大家都忙啊,也不是故意冷落我。可是虽然心里 明白,还是多少有点受不了。”女孩咬了一口肉串,拿在手中,两眼注视了火光 一会儿,“有时挺想念从前的。” “从前好?” “从前好。”女孩一下子变得兴致勃勃起来,“刚到这儿的时候,大家都刚 结识。觉得什么都新鲜,也有很多想法,每天叽叽喳喳的,说到半夜都不觉得累。 可是现在不行了,个人都忙个人的事,什么考研了,过级了,谈男朋友了,哪还 有兴致谈到半夜?什么想法,什么追求,都没有过级就业或者找个好男人来的真 实。谁还管别的。所以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宿舍,感觉很多想法在脑子里碰来碰去, 可没法说出来,像要爆炸一样。别人都变了,只有我还在原地徘徊,不知到底是 谁对谁错,害怕有一天被人抛远,可又不愿去过别人那种生活。” “所以说,你感到自己被背叛了?”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只是觉得没人能理解我,没人能什么……”女孩闭 了嘴,一会儿又摇摇头,“反正我也说不清楚,我总感觉自己很孤立,真的,是 这样。虽然跟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也感觉很不错,有说有笑的,但我觉得我的心距 离别人是很远的,有些苦恼没人可以说。因为你说出来别人也不能理解,不能明 白。结果反而是她们劝你一大通,其实全不得要领,所以现在我干脆什么也不说 了。我知道,假如我说的话,他们也许会劝我现实一点,考虑点实事。我也知道 他们说的都对,这些道理我也清楚,可我心里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些啊,我需要不 是一些劝告,而是一个能怎么说呢一个能臭气相投的家伙对我说,哥们,你准行, 干吧,或者说哥们我明白你的想法,让我帮你想想吧!” “好,我现在就对你说,哥们,你准行,干吧。”我举杯碰了碰她的杯沿。 “哈,谢谢你,哥们,为臭气相投干一杯。”女孩吞下那口酒,笑了。气氛 多少轻松了一点,我站起来,要了两个鱿鱼头,分给她一个,然后在火上烤。 “为了这杯酒,似乎我也应该继续埋头干下去。”女孩默默地吃完一串肉, 然后说。 “对,不撞南墙心不死。” “哈,是的。” “其实,”我用小指头挠一挠头,继续说,“其实我觉得你真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 “是撞了南墙心也不死,永远觉得自己是正确的。” “是吗?”女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关键的问题是我不得不觉得自己 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连自己都怀疑,那根本连走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倒也是。”我喝干了自己的扎啤,又倒上。环顾四周,小店里真是热闹。 高朋满座,大家推杯换盏,各得其乐。我身后一个家伙在大谈千年虫问题,说农 业部已经下了通知,要谨防虫害,并投资研究新的农药。他旁边几个家伙听得聚 精会神,一边还赞扬他知识渊博。电视上无声地放着卡拉OK带,一个个泳装美女 搔首弄姿地作深沉状。 “那么,都对了吗?”我问。 “什么?” “你的选择。” “哈,说实话,现在想来,似乎很多都错了。” 我笑一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小店的伙计在这时走过来,向火里加了一些木炭,同时问我们要不要别的东 西。我一边收拾烤好的肉串,一边又点了两杯扎啤。女孩拿着吃完的肉串在桌上 划着什么,两只眼若有所思地顶着啤酒的气泡。 几杯啤酒喝完,感觉身体开始发轻了。夜色也渐渐变晚,店里的客人大多离 去,只留了满桌狼藉的残羹冷炙,仿佛刚刚遭人洗劫的战场。小伙计坐在柜台后, 开始无聊地打游戏机,卡拉OK机把一些陈词滥调一遍又一遍地放个不止。 “今晚上,能陪陪我?”女孩忽然抬起头来瞧着我,她满脸绯红,酒也喝得 不少了。 从烧烤店出来时,天已经很晚了。附近一片比较寂静,到此时已没有行人, 只有远处几盏灯,在黑夜里委屈地眨着眼睛。间或有汽车开过,耀眼的前灯一下 子把我们抛进光的世界,只觉得眩晕得不知身在何处。女孩在身边摇摇晃晃地走 着,一边走,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 “哎,哪个星座的?”忽然,她开口问道。 “记不清了。基本上说,我对这类事情兴趣不大,所以也不太在意。”我顿 了一顿,又问,“你呢?” “双鱼座。” “喜欢幻想的不太现实的星座?” “对,梦想的星座。”她说。 我们转进小巷,向前走了100 米,又右拐,便看见她房子的暗影了。那东西 幽幽地伏在夜色里,让人想起装着异型的飞船。 “以为你早把房子退了呢。”我说。 “为什么?” “我来过好几次,总锁着门。” “到这儿来,干什么?” “换衣服嘛!” “噢。”女孩点了点头,掏了钥匙去开门,可能是光线太暗,也可能是有点 醉,捣弄了半天,才算弄开。 “当然,还因为想了解一下你,了解一下你的生活。”好半天,我才想起似 的补上这一句。 女孩并不说话,推开门,按亮灯,回头看了我一眼:“进来吧。” 一进门,首先看到的是那幅画《梦》,在晚上的灯光下,色彩多少有些怪异。 也可能是有点醉的原因吧,总觉得与白天看到的有点不同,恬静中有点别的什么 罩着,挥之不去。满屋子依然是毫无条理的各式东西,如一个狭小拥挤的旧货市 场。 女孩拖一把椅子让我坐下,然后在满桌子的杂物里翻了半天,摸出一盒烟来。 “喂,抽烟么?” “没这个习惯,不过,抽一支也无所谓。” “那就好。”女孩扔给我一支,然后返回床边,脱了鞋,盘腿坐下,“我也 是那天感兴趣才买了一盒,基本不抽的,只在喝了酒后才来一支。”她低头将烟 点上,吸了一口,然后把火机扔给我。 “不会以为我是坏女孩吧?” “哪会呢?”我点罢烟,摇头打量房间:“说心里话,这地方挺不错的。很 清净,没有人打扰,没有人唠叨个不停,也没有人指手画脚。” “噢,不错。”她抚了一把滑落肩头的头发,也打量房间,最后把目光定格 在那张甲壳虫的照片上,并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可能很快就要搬出去了, 快到月底了,房租还一直欠着没交呢。” “没钱了?” “哈,对,money.生活费本来就紧张,最近又老控制不住开支。想花钱,想 买东西,似乎这样才会过得痛快些。可现在严重出现赤字了,只好把房子退掉了。 毕竟不好意思向老爹要钱,干这种事,总觉得不像什么理直气壮的理由。” “可能是吧。”我点一点头,“那打算以后怎么办?” “谁知道呢?可能会回宿舍去,也可能会找一个更小一点的地方,打份工也 是可以的,一边挣钱,一边唱歌。”女孩揉一揉眼,可能是烟进眼睛了,“最近 老想起你说的那句话,也许是对的。长着羽毛翅膀的人只能在神话里飞翔。” 我断断续续抽了两只烟,为女孩倒了三次水。她喝一口,道了声谢谢,然后 埋头继续弹。夜色愈深,万籁俱寂。只有琴声在这房子里振荡不止。我裹着外套, 已开始感到丝丝凉意了。但女孩似乎并不打算住手,也住不了手。 我不能确定她是否哭了,就这么僵立了一分钟。屋子里一下静得出奇,只听 见钟表在咔咔咔咔地响着。沉默开始像铅水一样地灌注满周围的空间,我开始手 足无措,墙上甲壳虫的照片里那四个大男孩留着盖住前额的头发,以一种奇怪的 眼神盯着我。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终于,我转过身,到桌子上找到烟,取了一支递到她的脸的下方,她低着头 接过去,由我点上,狠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我赶紧俯下身为她捶背。 但她摆摆手让我停下来,把吉他扔到一边,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呛出泪 来了。”她笑着抹一下眼睛,从床上站起身,穿好鞋。我看见她的睫毛湿漉漉的。 “走吧,想出去走走。” 已是凌晨两点多了,但这样子下,我又怎么能拒绝呢? 跟着女孩左拐右拐,终于来到了大路上。万物都已沉睡,路灯下的大路没有 了行人,似乎一下宽阔了很多,也寂寥了很多。世界似乎凝固了,只有我们的鞋 子敲击地面的声音笃笃作响,在周围裹得严严实实的黑暗里传出很远。 只一条光的通道,沉默着从背后的黑暗伸向前方的黑暗。 我们就在那空得让人发慌的大路上向前走着。没有行人,也少有车辆打扰。 世界在深夜中被剥离了一切躁动以后,显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样子来,仿佛时间也 会在这凝固的空气里变慢。 偶有车辆开过,在空气里拽出一串白昼的喧闹,但瞬间也就溶在这寂静里, 被之吞没。 我们一前一后,偶尔下意识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头。黑色的树叶筛碎了路灯的 光,在地下洒下斑驳的亮点,远看上去好像落叶,又好像无声跳动着的火焰。我 们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海边。在这段时间里,很少说话,只在一个通宵营业的小店 里买了一盒烟。 “心烦的时候,就想看看海。” 我们坐在靠近堤坝的一片海滩上,女孩说。 这是一个退潮的晚上,浪并不大,只是宛如婴孩睡觉的呼吸般轻声拍打着海 滩。湿气好重,月亮下去了,看不清什么。不过可以从鼓着的海风中闻到湿湿的 腥气,灯塔在寂寥无人的海面上拖着一条光柱兀自地扫来扫去。 我拿出火机,想抽支烟,但点了两次都失败了,风太大了,只得把它又重新 装回衣兜。 “冷吧?”我裹了一下衣服,问女孩。 “嗯。” “我也是。”我把身子向她靠了靠,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黑暗中只感 到她的肩柔顺冰冷,像一只泥鳅。“这样好多了吧?” “嗯。”女孩在我胳膊下轻轻地抖着。 我们就这样长久地坐在地上,听着海涛,没有说话。几盏灯沉默而孤寂地亮 着,寥落地洒在远处漆色的海面上。那个方向白天没有东西的,怎么会有灯呢? 这个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女孩逐渐把头靠在我的怀里。我搂着她,将鼻尖靠在她的头上,海风里隐隐 能嗅到凉凉的发香。我一开始还冲动得要命,但一会儿就顾不上这些了。天气太 冷,只有臂弯里这个小小的身体还微微的有些暖气。除此之外,就是风声、海涛 声、湿冷的空气和灯塔扫过时照亮的浓浓的水雾。世界狭小得只剩了两个人,在 自然的气息下微微颤动着的两个人。 “以后,还会常在一起吧?”女孩梦呓般的轻轻说。 “会的。”我说。 插在地上的香烟还在无声无息地燃着。烟灰在烟头上积的老高,被风吹得瑟 瑟发抖,然后扑的消散在空气里。我单手掏出火机,点上三支,插上,然后用火 机照了一下女孩的脸。好恬静小巧的一张脸啊,随着气息鼻翼还在微微地翕动。 不知何时,她已睡熟了。 我轻轻地用手抚平她微蹙的眉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即使是这样一个精灵似的女孩,在睡梦中也没有什么愉快的表情啊! 不知以那个姿势在海边待了多长时间。我把新买的香烟打开,一支接一支地 点上,插在沙滩里,一支灭了再点一支。女孩一直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睡着。天 快亮的时候,气温变得寒彻骨髓。我怕她着凉,一边把她搂得更紧。 除了冷以外,我的大脑已经感觉不到别的刺激了。鼻涕开始流出来,我一次 又一次地擦去,擦湿了半条手绢。我就这样一直做到天亮,搂着她,如守着一个 急需呵护的婴孩。 好多天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那天早晨,急着赶回去,总算赶上了考试。考完试以后已发烧到三十九度。 在以后的时间里,我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输液,拼死拼活地背题应付考试。整 个世界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直到放假时我才勉强透过气来。我坐在回家的火车 上,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虚弱。几天来的残破记忆开始像碎纸片一样在我眼前纷 纷坠落。心里莫名地不踏实,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天早晨忘了记下那女孩的电话 号码。 等到暑假结束,女孩已把房子退了,住户换成了一对热恋中的大学生。问房 东女孩到哪里去了,他摇摇头说他哪里知道。 再以后,我们就换宿舍了。换宿舍以后好多天,同舍的一个家伙忽然告诉我, 放假之前,曾经有个女孩打电话来找过我,还留了电话号码,但那阵子一直忙, 也就把这事忘了。 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逼他将电话号码找出来。但已这么多天了,他哪里 还找得到。 也许,正如我以前所说的那样,我是以另一种方式看到了一个比现实世界更 加真实的世界,而现在那世界摇身一变,闭上了它的时空大门,从我们的世界中 消失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女孩。好像只有那么一次,她背着吉他与我在行 人穿梭的大街上擦肩而过。走出十几步了,我才意识到什么,回头追上去,但她 已在那时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消失在车和人的海洋里。 我又回到以前的日子里,在青春的沼泽里继续彷徨。太阳升了又落,花儿开 了又谢,人们聚了又散,我睡了又起。各种各样的女孩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我的 生活里出现,又无声无息地消失。我们像五颜六色的桌球一样在一个平面上互相 碰撞,又彼此散开,最后坠入属于自己的筐中,在平面上永远消失。世界就是这 样以其一成不变的方式转动着,看似每天都有不同,实则内容惊人的相似。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着:我匍匐在自己的沼泽里,别人飞翔在他的天 空里生着金属翅膀的人在现实中飞翔,生着羽毛翅膀的人却能在神话里飞翔。 有一次,我想到中文系打听一下那女孩的消息,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 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