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 当人们听到声音赶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两具尸体,周涛仰躺在地上,两眼圆睁, 一个女人俯卧在他的胸口。 周家的人都迅速从四面八方赶到了深圳。 自从何欢看见周涛的尸体,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开始是整个人都傻了,觉得这 都不是真的,周涛就在门外,一转身就能看见他。直到葬礼都结束了,何欢还是这 么呆呆傻傻的。 等从墓地回来,这件事还不算完,警方已经着手案件的调查,并向他们解释清 楚了案情。案情一点都不复杂,作为凶器的那把枪,已经找到了出处,是向一个枪 贩子购买的,那个枪贩子在周涛死后不久,因为别的事情被捕,在审讯的时候,也 交代出了卖给苏菲枪这件事。那个女人留下了一封遗书,里面说明了一切。 警察向他们出示了凶手留在现场的遗书。那封遗书,何欢只看了一遍,就牢牢 的刻在了脑子里,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记忆力。信写得很长,从苏菲和 周涛相识、相爱,到后来同居、分开,这里苏菲做了修改,她写到自己为了完成对 艺术的追求,去法国求学,本来周涛说要等她回来。没想到,等她回来的时候,周 涛已经结婚了。而她因为爱周涛,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一直隐居在深圳,和周涛保 持着情人关系,而周涛也一直告诉她,他很快就会离婚,和她做正式夫妻,可是, 何欢一直不同意离婚。“现在,”苏菲在信里写道:“你再也别想用婚姻来捆住周 涛了,我们将一起去天国,那里只有我和他,没有你的打扰。” “苏菲!”周浪看见警察出示的凶手照片,脱口而出。 “是苏菲。”周澜肯定地说。 何欢的目光逐个从周家人脸上滑过,她发现似乎周家每一个人都认识这个女人。 她的心又像被刀捅了一下似得疼了起来。现在,看着周家人的样子,何欢知道了, 这封信上写了都是真的,他们都知道她是周涛的恋人,甚至他们都知道,这些年周 涛一直有这样一个情人。 何欢觉得脚下的地在旋转,在下沉,婚姻、爱情,都是一场肮脏的欺骗,罪恶, 到处都是罪恶。她没有理任何人,径直转身走上楼去,找出她和周涛从结婚起的全 部照片,一张张剪着,撕着,撕着,剪着—— 何欢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可以,她竟然从来就没有想过问一问周涛的过去,问一 问周涛的感情经历。结婚快六年了,从来没有想过查一查周涛在外面究竟干了些什 么。天啊,何欢哀号了一声,她想大哭一场,可不知为什么,发出来的声音却是笑, 一种如同夜枭的笑声。 周家人找到何欢的时候,何欢已经晕倒在了一地照片碎片上,脸苍白得吓人, 脸上泪痕犹湿,一些碎纸片就沾在她的脸上。周博这些天,痛失爱子,心已经疼的 麻木了,对什么都没有了感觉,可看见她这副样子,还是觉得心酸。他蹲下身,看 见何欢的手边落着一张素描纸,看来是何欢想撕它,但没有力气了,还没等撕,就 晕过去了。周博翻过纸,看见了何欢的自画像,旁边还有一行字: 华山畿 奈何许! 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何欢自绘于暮春夜,周涛题字以明心迹。 周博认出,字是周涛的笔迹,看落款的日期,是一个多月之前。周博心念一动, 把画卷起来,装进了一个画盒,自己带走了。 何欢被送进了医院,交给赶来的何达照顾。表面上,是何欢受了强烈的刺激, 身体太弱,需要静养。但周家人都清楚,这里面还有一层原因,周博需要时间,来 清除何欢在天海画阁的影响和势力。这原因当然不能明说,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 葬礼结束后,周浪周澜都留在了深圳,弟弟死了,他们得看看天海画阁深圳分 公司的财产怎么处理。 战争从来都是为了利益,当何欢还在医院里半睡半醒的时候,周家人和她之间 为争夺财产而展开的战争,已经拉开了帷幕。 为了不睹物思人,周博在深圳又租了一处房子,供他们一家人暂时落脚。现在, 周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已经很久了。他反复思忖,难下决断。自己最倚重的 儿子夭折了,一下子周博觉得自己老了30年,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垮,必须得挺下 去,天海画阁需要他支撑眼前这个危局。这些天,周澜和周浪两个上窜下跳,根本 没想到要为弟弟伤心,一门心思盯在这笔财产的分配上,这让周博伤心不已,又无 可奈何。 不过现在周博没有心思管教他们两个,他现在需要解决的是何欢。以何欢的能 力,要是再把她留在画廊主持大局,等再过几年,等自己真的老了的时候,自己的 儿女们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到时候,恐怕自己惨淡经营了多半生的画廊,就得改名 易主了,这绝对不行。可如果现在把何欢赶出画廊,那就算是把何欢彻底得罪了。 何欢没有别的本事,只会开画廊,她离开天海画阁以后,很可能再找一家画廊工作。 其实她根本不用找,只要何欢一出天海画阁的大门,就会有其他画廊积极的来招募 她。这些年,何欢在大陆画廊,声名远播,没有人挖她,只是因为她是天海画阁的 儿媳妇,要是没有这个身份,恐怕何欢早就被别人高薪挖走了。 所以,周博需要干两件事,一、把何欢永久的驱逐出天海画阁,二、不能让何 欢进入其他的画廊工作。 周博拿定了主意,便马上付诸行动了,他把周浪和周澜叫到了眼前。 “澜澜,这几天你去医院了吗?何欢怎么样了?” 周澜厌烦的把脖子扭了一下:“我没去,这么多事呢,我哪有那功夫啊?” “你有多少事!”周博发起火来:“什么事,比自己家的人生病住院还重要!” 周澜觉得自己很委屈,她不明白,弟弟都死了,爸爸为什么还这么看重这个儿 媳妇,她觉得自己很有理: “爸,你怎么还这么护着她啊,她是谁们家人啊,周涛都等于是让她给害死的, 要不是她死霸着不离婚,周涛也不会出事!” “澜澜,你别跟爸嚷。”周浪插了进来,他早就想好了,趁着周涛死这个机会, 他要好好地把自己作为长子的威信树立起来,让爸爸重新认识自己,重视自己。周 浪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到: “澜澜,你有话好好说,是,何欢把咱弟弟害死了,你恨她,我更恨她,可是 你也得让爸爸慢慢接受这个事实啊。”周浪停了一下,偷眼看了看周博的反应,看 周博没有生气的样子,于是有了信心,接着说道:“爸,您也得理解澜澜,她是心 疼周涛。再说,爸,出了这么多事,您总该看出何欢的为人了。这个女人太坏了, 心机太深了,为了能霸占住咱们天海画阁,千方百计的勾引上了周涛——本来我还 以为周涛得和苏菲结婚呢,谁知怎么突然蹦出个何欢来,——现在看起来,何欢就 是生生把周涛和苏菲给搅黄了。结果呢,周涛还是放不下苏菲,毕竟他和苏菲这么 多年的感情基础了。要是何欢肯成全周涛和苏菲,周涛根本不会死,可见,何欢为 了得到咱们天海画阁的财产,根本就是不顾一切。”周浪看周博一直没有打断他, 认为自己说的很合周博的心思,就意洋洋的还要说下去。 周博轻轻的挥了挥手,阻止了周浪的进一步阐述,疲倦的说道:“你们什么都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叫你们来,是想告诉你们,深圳已经没什么事了,你们各 自回公司去吧,这段时间我留在深圳处理这边的业务。等周涛百日的时候,你们再 回来陪我和你妈祭祀。”说着说着,周博滚下了一行浊泪。 看见周博伤心,周浪周澜都不敢再说话了。周博用手搓了搓脸,深深地吸了一 口气,接着说道:“回去以后,周涛的死因千万不要对外宣扬,不光彩。还有一点, 你们一定要记住,如果有人打听何欢,你们就说他们夫妻情深,何欢受了强烈的刺 激,现在留在你妈身边休养。要是别人问起来,以后对何欢的安排,你们就说,何 欢只要身体好了,还会继续帮我打理天海画阁。” “爸,你怎么能还用她!”周澜又跳了起来。看见爸爸不理自己,周澜又转身 向周浪求助“哥,你说话啊!” 周浪刚要开口,就被周博阻止住了,“让你们怎么干,你们就怎么干!”周博 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你们必须按我说的去做,要是让我知道,这件事上谁 出了岔子,谁就给我辞职!” 周浪和周澜愤愤地走了,周博看看身边没有别人了,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哗 哗的留了下来。周博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哭过了,和周涛告别的时候,他都没流过这 么多眼泪。现在周博真的是绝望了,他都怀疑,周浪和周澜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怎么会这么愚蠢。 不知过了多久,周博倚在沙发上睡着了,半睡半醒间,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 他又把周浪和周澜叫到了这间客厅里。 “澜澜,你去医院了吗,何欢怎么样了?” “放心吧爸爸,我天天去,何欢身体状况还是很差,我跟她说了,什么都别想 了,养好身体是最主要的。”周澜干脆的答道。 “做得好。”周博赞许的点了点头。 “澜澜,”周浪插了进来:“你去的时候,多劝劝她,把周涛年轻不懂事这层 意思暗含着透给她,让她明白,其实周涛还是跟她最亲。慢慢得让她觉得,咱们周 家特别对得起她,省得她心里边跟咱们结上仇。现在,这么多画廊对着咱们天海画 阁虎视眈眈的,要是何欢一怒之下,跑过去帮他们,咱们就太被动了。” 周博笑了,看来周浪周澜都成熟起来了。 “你们觉得怎么安置何欢好?”周博问道,他想在考较一下儿女的智慧。 “看她的身体状况,怎么也得在养个三月半年的。”周澜沉吟着说道:“我想 着,等她能出院了,咱们就挑几个风景环境好的城市,让她换着去旅游,顺便疗养。 我和我嫂子不管谁陪着她,要不,就挑个机灵点的小姑娘,专门照顾她,反正咱们 出钱。总之,不能让人们觉得,咱们周家容不下人,儿子一死,就恨不得马上把儿 媳妇给踢出去,这名声太难听了。” “想的对,咱们是商人,每做一件事,都要考虑到外界的评论。信誉,是支撑 画廊生存的根本,我们不管干什么,都要首先想到信誉。”周博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想,她是忙惯了的人,不见得能闲得住。要是她还想上班,咱们就把她的 职务升高。”周浪条理清晰地分析着:“深圳一直是她和周涛经管着,她要是再独 自留在这支撑局面,难免触景伤情,老这么下去,恐怕她的精神都受不了。咱们趁 现在把她调走即顺理成章,又合情合意。就把她调到爸爸的身边,让她做总裁助理, 协管总公司和各个分公司的事务。这样,外人看着也好看,她自己心里也平衡,还 避免了她长期独自管理一个分公司,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哥哥说的对,咱们对她就是以礼相待,就是千方百计的对她好,而且要好的 明面上,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样,能把她的能力用咱们家生意上最好。要是她万 一是属狼的,养不熟,就算她想跳槽,这样的人,也没人敢用她。人们得想啊,周 家对她这么好,她都能跳了槽再反咬一口,这样的人还能用吗?” “没错”周浪接着说道:“而且,把她从运营第一线上调下来,过不了两三年, 她就做不了具体业务了,别人挖她的意义也就不大了,除非,哪家画廊真缺总裁助 理。”父子三个都笑了起来。 “你们想的都对,但咱们也只是防患于未燃,”周博说道:“话又说回来了, 其实咱们都不用防,你们这么能干,何欢就是有三头六臂,在我们家也掀不起风浪 来。还有,你们以前和何欢的关系都不是很好,以后要格外的照顾她,体恤她。” 看着儿女们频频点头,周博笑道:“其实我也是白嘱咐一句,这么点小事,你们一 定都能处理好。” 周博是从梦里笑醒的,醒来发现,天已经黑了,自己身上搭了一条毯子。周博 定了定神,才知道,刚才不过是一个梦,而在现实中,周澜和周浪已经带着一肚子 的不满离开深圳了。 周博黯然了,梦中的情景,就是他全部的计划,在现实中,他没有希望儿女提 出来,但他希望,至少自己提出来以后,儿女们能够理解他的用心,结果他太失望 了,周澜周浪不仅不明白他的心意,还在趁机火上浇油,想着让周博马上把何欢赶 走。他们就不想一想,现在,让何欢带着无尽的仇恨离开天海画阁,无异于放虎归 山。 他们不理解周博的用心也就罢了,可问题是,就凭周澜周浪的这种态度,如果 周博强行把何欢供养起来,或者让何欢作了总裁助理,那么,何欢和周浪兄妹的关 系一定会急剧恶化。到时候,不仅哄不住何欢,恐怕还得得罪了周浪和周澜。周博 真得很怕惹翻了这两个孩子,以前他不怕,但他现在怕,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了, 他绝对承受不了再失去别的儿女,哪怕这种失去只是感情上的。 看来周博得再想别的办法了。 夜色四合,周博辗转难眠。他的理性和良心在交战。平心而论,周博还是喜爱 何欢的,所以,才会煞费苦心的想出这样一个,既能维护周家的利益,又能保全何 欢的办法。但现在看起来,是行不通了。那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就是彻底的 摧毁何欢的信心和意志,让她不再具备伤害周家利益的能量。 周博拿出了何欢的自画像,在灯下认真地看着。周博也是学画的人,所以不会 拘泥于世俗间的礼仪约束,认为看儿媳妇的裸像是大逆不道,他现在是完全把这幅 画当成一幅作品在欣赏,在分析。 周博已经反复确认过了,画上的题字确实是周涛的亲笔。这首出自南朝乐府的 小辞,寥寥几笔,就把主人公对爱侣炙热的情感挥洒得淋漓尽致。 能给妻子的画像上,专门题这样一首辞,还要特别注明,是以明心志。这就足 以证明,周涛和何欢的感情没有出问题,苏菲的遗书一定是另有阴谋。 本来,周博是想等自己腾下手来,把苏菲和周涛之间的恩怨调查清楚,然后找 个适当的时机,给何欢解释清楚这一切。他看出来了,苏菲的遗书对何欢的伤害是 致命的,他不愿意何欢无辜的受这么大的伤害,更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到死都蒙受不 白之冤。然后,再把这幅画还给何欢,这毕竟是何欢和周涛爱情的见证。 但现在看起来,是用不着了,周博需要利用苏菲这件事,继续狠狠的打击何欢。 “何欢,别怪我,不是我无情,是商场无情,为了周家,我只能如此了。”周博在 心中说道。 周博的计划是这样的: 一、是要让何欢相信周涛背叛了她,让她相信周涛是因为她而死的,让何欢的 精神和感情都背上沉重的包袱,这样,她就很难在短时间内重新振作起来。 二、就是剥夺何欢的一切财产。反正现在何欢没有积蓄,他们的积蓄都在购买 瓷器的时候,都已经花光了,而这些瓷器已经被周博收了起来。不仅瓷器不给何欢, 连何欢的汽车,甚至贵重的首饰,他都不准备让何欢带走。经商这么多年,周博深 信,‘钱是人的胆’这句话,所以他要割断何欢的经济支柱。 三、他要做通何达的工作,让何达把何欢带回老家生活。 这样,过几年,就算何欢的精神、意志能够恢复,她也已经和国内的字画市场 脱节了,就算从新入行,也不会对天海画阁造成威胁了。 第二天一早,周博就来找徐兰,徐兰一夜之间,头发几乎全白了,她的眼泪已 经哭干了。两夫妻相对无言的枯坐了很久,周博实在不愿意主动跟徐兰提起和周涛 有关的一切,但是没办法,周澜周浪不争气,只好劳动自己的老妻出马了。 “我说,我跟你商量个事,”周博在斟酌着词句,“我知道你不想再看见何欢 了,我也不想,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让何达把何欢领走了清静。可这话,何达不 提,我就没法提,你看你能不能——” “何欢就这么着走了,要是被别人雇走了怎么办?”徐兰沉声问道。 听了这话,周博大吃一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平时对生意不闻不问的徐兰, 竟然还会有这种头脑。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这辈子,开始是跟的你一个人后面操心,后来是跟的 你们父子四个人后面操心,做生意的事,多少我也能明白一些。” 周博心头一热,听了徐兰的话,他才明白,这些年自己在外面打拼,而妻子也 没有过过一天消停日子,一直在陪着自己操劳、忧虑。 徐兰看周博不说话,就接着说道:“你看吧,要是不行,等她出了院就先把她 接回家去养着,怎么着,也得先蒙蒙别人的眼啊。”徐兰的声音里透着很大的不情 愿。 周博知道,因为周涛的死,徐兰已经对何欢恨之入骨了,她这么做,纯粹是为 了周家的生意着想,这让周博很感动。 “不用了,”周博长叹一声,“我已经跟周澜和周浪商量过了,他们都不同意。 这两个孩子啊,一门心思盯在眼前这点蝇头小利上,生怕何欢多花周家一分钱,他 们就会少得到一分。”周博自嘲的惨笑了一下,接着说道:“你说,他们俩都是从 一毕业就跟着我做生意,跟着我学,怎么都学了快二十年了,前瞻性、全局性、投 资核算这些商人最基本的素质一点都不具备呢。”他像是在问徐兰,又像是在问自 己,反正,他没有得到答案。 周博来到了医院,慢慢的向着何欢的病房走去,昨天,徐兰结结实实的做了一 回泼妇,她把何达叫到家里,大闹了一场。她对着何达又哭又骂,把何达骂了个狗 血喷头,她骂何达从一开始就心术不正,把何欢嫁过来,就是为了谋夺周家的财产, 所以何欢才要逼死周涛,所以何欢不让周涛留下后代。骂的何欢不堪入耳,骂尽了 何家的祖宗十八代。最后骂的何达落荒而逃。 这是周博计划的第一步,今天他就去实施计划的第二步。 病房里,何欢仰卧在床上,睁着两只大大的黑眼睛,空洞的盯着屋顶,脸色青 白,两颊深深的塌陷了下去,搭在被单外面的双手青筋暴露,衣领下面露出的两块 锁骨,显得分外的嶙峋、突出。现在,在何欢的身上,那个圆润、丰满、美丽的二 十七岁的少妇的影子了,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见何欢的这副样子,周博有些心疼,眼前这个孩子,经历了壮年丧夫一重打 击,经历了发现丈夫不忠的又一重打击,现在,周博马上就要给她带来第三重打击, 她受得了吗?周博不让自己在想下去了,因为他不能心软,他向何达招了招手。 何达看见了病房门口的周博,给护工打了个招呼,就随着周博走了出来。两人 来到了医院后面的花园里。 “何欢一直都是这样?” 何达疲惫的点了点头,“是啊,不吃饭,不说话,我真怕她这回受了刺激。” 何达的嗓音哽咽了。 “达子,”他比何达大十几岁,从两人学画的时候起,周博就这么称呼他,即 使成了亲家也没有改变,“昨天,你嫂子太不像话了,你担待着她点,别跟她一般 见识。” “没事。摊上这样的事,谁都撑不住。”何达理解的说道。 面对何达如此的老实本分,周博到有些觉得难以施展了。 “那,何欢有什么打算啊?” “她能有什么打算啊,要么不说话,说话就是背那封信,就是那个凶手留下的 那封。” “是啊,周涛是有点不象话,可何欢这个孩子个性也是太强了,那会两个人要 是好离好散,周涛也不至于把命搭上。” 这是周博第一次在何达面前,谈到周涛和何欢的感情,他这句话,无异于明着 告诉了何达,周涛是因为何欢而死。 面对这样的指责,何达明显的显出难以招架。周博看出了何达的尴尬,接着说 道: “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何欢的事。”他停顿了一下,看见何达在等着 自己往下说,就接着说道:“你嫂子的脾气你也知道,真要是翻了脸,我都拧不过 她。昨天你也看见了,她这回受的刺激太深,对何欢的成见太大了,而且恐怕一时 半会宁不过弯来。我担心何欢如果留在家里,对他们两个人的精神都是刺激,对身 体都没好处。我是这么想的,不行就让何欢先回老家,毕竟有你和她妈照应她,我 也放心。我给她找一份稳定的正式工作,让她换个环境,先调整两年。” 还没等何达做出反应,周博就又接着说道:“深圳的这些东西,何欢肯定也不 想要了,我这些天就都看着清理了,省得何欢看见了伤心。何欢主持深圳画廊的时 候,曾经借公司的钱,做了一次私人投资,现在也就别说还不还得了,这钱就算了 吧。” “那……”何达想开口,却被周博给截了回去:“哎呀,你还跟我客气什么, 这钱就算是我给何欢的吧。” 看着何达不再开口了,周博有语重心长的加上了一句: “以后,何欢要是何遇上什么事,需要用人用钱,你们只管找我。就算她和周 涛不是夫妻了,她也能算是我的侄女啊。” 周博已经走了很久了,何达犹自无措得在花园中徘徊,他在苦苦的思忖。何达 弄不清楚女儿女婿之间究竟是什么状况,本来似乎是周涛不忠,可按照周博的说法, 又像是何欢不通情理。他觉得女儿做了周家五、六年的媳妇,最后落了个身无长物, 周家似乎太过于刻薄寡恩,可听了周博的话,周家似乎又是坦坦荡荡,对何欢已经 仁至义尽。 一直生活在校园、书卷中的何达,比起玩弄心机手段,恐怕十个也抵不住周博 一个。他实在是品不出周博今天这番话是什么滋味,也判断不出,在这番话的背后, 周博究竟是善意的,还是别有用心。但人性在面对利益时所特有的敏感,让何达明 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从周博做出这一系列的决定开始,何欢就已经彻底被排除在 了周家的财产之外。 何达心乱如麻,他想帮女儿再争取些利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现在,何 达才由衷地感受到,人们常说的,富贵人家亲情薄如纸,利益重于天。他后悔,当 初不该贪慕富贵,把单纯、娇弱的何欢嫁进了周家。他想不出,女儿这五、六年来, 在这个圈子里是如何生活的,这里的人是这样的精于算计,这样的心藏险恶、口蜜 腹剑。一时间,何达觉得自己所能掌握的所有词汇,都不足以描述周家这群商人。 但是到如今,想这些也没有用了,何达想通了,他要去告诉何欢,周家的一切 咱都不要了,咱们回家。自己尚且不是周博的对手,何况柔弱的女儿。如果硬要跟 周家争夺财产,恐怕他们连何欢都会给生吞活剥了。既然当初错了,现在就不能再 错下去了。他要趁这个机会,带何欢离开周家,永远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把女 儿留在自己身边,就算是日子清寒一些,也好过这里的尔虞我诈。 拿定了主意,何达就快步向病房走去,他恨不得马上带何欢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病床上的何欢,依旧是魂魄缥缈,泪眼阑珊,桌子上的早饭,还原封不动的摆 在那里。看着女儿的样子,想想周家的所作所为,何达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他吸了吸鼻子,轻轻唤道: “欢,欢,起来吃点饭。” 何欢迟缓的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欢,你听我说,吃点饭,吃完了,我跟你商量点事。” 何欢轻轻推开了何达递过来的牛奶,把眼神聚焦到了何达的脸上,示意何达接 着说下去。何达无奈,放下了牛奶,说道: “欢,你老这样也不行,吃点东西,把身体养养,就跟我回家,回了家,饭菜 也对口,气候也适应,你就好的快了。” 何欢不置可否的点了下头,又闭上了眼睛。何达想了想,接着说道: “还有,刚才周……,咳,你公公来了,他说,深圳你家里那些东西,怕你看 着伤心,这两天就都替你收拾了。”何达尽量的放缓声调,可何欢的反应还是非常 的激烈,她倏得睁开眼睛,直视着何达,何达赶紧往前凑了凑身子,按住何欢想要 抬起来的肩膀,温声劝道: “欢,咱犯不着为那些身外之物着急。我都想明白了,人这辈子不管挣来多少, 也就是吃一碗饭,睡一张床,别的都没用。唉,我要是早想明白这些,让你找个门 当户对的丈夫,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多好啊。你公公也说了,给你找个好工作,你 要是不想上班,就在家里,帮我带带学生,教教画……”何达终究没有什么心机, 说着说着,就把周博的话都说了出来,丝毫没有注意到,何欢的眼神已经变得锐利 了起来。 “爸。”何欢叫了一声,打断了何达的话,把何达吓了一跳,一个多月了,何 达还没有听见过何欢如此清晰有力地说过话。 “怎,怎么了?”何达有点磕巴,他觉得女儿的眼神有些吓人,他真怕女儿再 受什么刺激。 “爸,让我回去,是周家的意思,是吗?”何欢的声音很虚弱,但语调却不容 人忽视。 “也不是,主要是我的意思。”何达急急的解释着,“把你一个人放在周家我 真不放心,你得让他们当馅吃了。” “奥”何欢突然轻笑了一声:“现在就想吃我了。”这一下,何达是真怕了, 看来何欢是受刺激了。他觉得自己真笨,总是说错话。 “欢,你就什么都别想了,回家去,行吗?”何达有些急了。 “行,”何欢干脆地说道,她这么痛快地答应,又把何达吓了一跳。 何欢看出了何达的无助,放缓了声音,说道:“爸,我没事,我想坐起来,靠 着跟你说会儿话。”何达无奈,给何欢堆了几个枕头,让她靠在床头上。 “爸,帮我一个忙好吗?”何欢低声请求着。 “好,你说。” “把这几天,周家找你的全部经过、细节,都告诉我。” “何欢……,你就别瞎想了,没人找过我。” “爸,我需要知道。” “好好好,我告诉你,无非就是为那些钱的事。我不是说了吗,咱们不要那些 身外之物,没用。” “爸爸,”何欢加重的声调,“这不是财产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这回何达是真糊涂了。 “爸,我以后再跟您解释,我现在需要你把这几天,周家找你的全部经过、细 节,都告诉我。”何欢的语气虚弱,却不容置疑。何达突然间觉得,自己不是在面 对自己的女儿,而是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画商。 何达很是懊恼,他不明白,这个早上是怎么了,先是周博,现在是何欢,怎么 跟他们说话都这么费劲啊,难道他们平时就是这么交流的吗? 画家,尤其是何达这样的画家,是不知道该如何在画商面前说谎的,他只好原 原本本的,把这些天周家的所作所为,一点不漏的告诉何欢。他一边说着话,一边 不断的观察何欢的反应,可是何欢始终是面沉似水,没有一丝波动。等何达说完最 后一句话,何欢闭上了眼睛,声若游丝地说道: “爸,我累了,先睡一会。” “啊?好。” “还有,帮我告诉医生,给我准备康复课程,等我给周涛做完百日,我就跟你 回家。”何欢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何欢还是那么低迷、苦涩,一整天一整天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中,一言不发,但她开始吃饭了,也开始在护士的陪同下,在康复室里做运动,但 是效果很不明显。其间,周博来看过她几次,每回看见何欢这个样子,都是深深叹 息,有时还会和何达相对泪下。不过,总的来说,何欢还是一天天的好起来了。 有一天,周博又来看她,就在周博准备走的时候,何欢叫住了他:“爸,” “哎,”周博急忙答应着,这是出事以来,何欢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我的车谁开着呢?” 周博一惊,不知道何欢为什么要问这个,连忙说到:“没,没人开,一直在公 司的地下停车场放着呢。” “奥,那车里,有一个包儿,里面是我平常用的东西,您看能不能找个人给我 送来,我想收拾收拾自己。” “没问题,没问题,还用别的吗?我一块收拾了,给你送过来。”周博关切地 问道。 “先拿这个包儿吧,我想起别的来,再说。”何欢又无力的躺下了。 周博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个包儿,包儿和一个同花色的拉杆箱放在一起。包和箱 子的体积都不大,看上去,就是那种箱子里放两套衣服,包里放些化妆品的女用行 李箱。周博试了试,发现包和箱子用自带的密码锁锁在了一起,就让人连包带箱子 都给何欢送到了医院。 等送东西的人走远了,何欢从病床上一跃而起,熟练的打开了密码锁,把包儿 扔到了一边,径直打开了皮箱,看来何欢的目的其实是这只皮箱。皮箱里堆着一堆 五颜六色的丝绸衣服,何欢直接把手插到了箱子右下角的衣服里面。 何欢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脸上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她没有把手拿出 来,而是缓缓得抬起了头,盯着何达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爸爸,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她的态度变得极其认真,何达不由得也紧张 了起来, “什么事?” “爸爸,答应我,好吗?”何欢避开了何达的问题,再次问道。 “那好吧,我答应你。” “爸爸,从现在起,我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要告诉任何人。” 何欢顿了一下,又加重的声调,重复道:“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好吗?” 何达久久地望着何欢,何欢的眼睛深不见底,没有人能从这样一双眼睛里,看 出些什么。何达突然感觉到,女儿长大了,和每一位在突然之间意识到儿女长大的 父亲一样,何达一下子觉得自己在人生的舞台上,和女儿调换了位置,女儿变成了 主演。这个变化来得太快了,何达品味不出自己是悲是喜,也许是喜悲参半吧。但 不管心中是何种感受,何达知道,他应该开始学着尊重自己的女儿了。 何达郑重的点了点头,对何欢说道: “我保证,你做的任何一件事我都不会告诉别人,不管是谁。” 何欢微微一笑,从皮箱中抽出右手,翻转过来。何达看见,她的手中多了一个 银色的绸缎袋子,袋子的一端系着一根金黄色的丝绳。何欢松开了丝绳,从里面滚 出了一枚光华璀璨的玉制印章。何欢把印章捧在掌心上,痴痴地观看着,脸上又浮 现出了那种带着讥诮的笑意。 这方印章三寸高,两寸半见方,玉石本身是青白色,里面蕴含着一层层的明黄 色纹理,纹理如丝如缕,似气似云,萦萦绕绕,缠绵不绝。 会画画的人,都多少懂些金石学问。何达也不例外,他一眼就看出,这不是一 枚普通的印章。这枚印章材质精良,宝色均匀,一看就知道不是用的边料,肯定是 从一块整材上挖选截取的,一般人绝不会用这么奢侈的材料制作印章。 何欢没有向何达解释什么,径自把印章放回了袋子,仔细的系好丝绳。又从箱 子里取出了几本画册,才开口说道: “爸爸,我今天想出去转转。” “干什么?” “没什么,很久没有出去了,想到野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你自己去吗?”何达再木讷,现在也能明白,女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 他觉得何欢一定希望独自出门。 “你陪我吧。”何欢想了想说道:“要让您在医院里等着,您肯定也不放心。” 何达感到些欣慰,女儿毕竟还是善解人意的。于是问道: “咱们怎么去啊?” “打车吧。” “好,我去跟医生打个招呼。”何达朝门外走去。 “哎,爸,你就说……” “我就说你想呼吸新鲜空气。”何达边说边出了门,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 个很古怪的念头,‘自己也快变成商人了……’ 父女两个走出了医院的大门,盛夏的阳光愤怒的焚烧着大地。何欢简短的对出 租车司机说道:“到莲花道工商银行。” 银行的柜台前,何欢熟练的对工作人员说道: “你好,我要申请一个保险箱。” “好的,请问用那种印鉴方式?” “本人和本人签名。” “好的,请稍等。” 何欢很快办好的手续,跟着一个工作人员到了后院,在一所全封闭的房子前, 保安拦住了何达。何达满腹狐疑的看着何欢进了那所房子,他不知道女儿究竟在干 什么,也弄不清楚自己是该不闻不问,还是该劝说阻拦。还没等他想明白,何欢已 经出来了。他看何欢有些喘息,似乎是体力不支,刚想劝何欢回去休息,何欢却已 经挽起他,向外走去。 这回,何欢对出租车司机,说了一个村子的名字。 出租车走了很久,何达一直向窗外看着,外面的景致,渐渐的褪去繁华,看来 他们确实是离开市区了。何达正在胡思乱想着,只见出租车拐下了大路,上了一条 僻静的小路,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何欢就弃车开始步行了。 何达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这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小村庄。绿油油的田地,潮湿 的泥土,一个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水塘随意的散落在田野上。他们走上了一条 小路,是用条石铺成的,看上去已经很古旧了,条石经过多年的踩踏和雨水的冲刷, 表面有些凸凹,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也不像过去那么契合了,于是石缝中就生出 了一些杂草。好像这里刚下过雨,石头路面上凸起的地方,被洗得熠熠发光,凹进 去了地方则聚起了一汪水迹,连路上的杂草上都还滚着水珠,迎着阳光,闪耀着绿 色的光彩,分外精神。小路窄窄的,也并没有被裁直,沿着地势自由的向前伸展着, 他们沿着弯曲的小路左拐右拐,蜿蜒前行,颇有曲径通幽之意。路两旁是一幢接一 幢的小楼,因为每座小楼外面都有一道矮矮的花棱围墙,所以只能看见小楼的上半 部分,一律是精巧的雪墙墨顶飞檐乌黑木窗的二层小楼,而围墙上则攀爬着各种叶 片鲜绿的藤萝植物,有的还有各色的花朵点缀其间。小村庄里分外的静谧、安详, 身在其中,感受不到一丝世俗的杂乱纷扰。 “真没想到,在深圳这样一个庸俗、浮躁、物欲横流的地方,还能有这样的世 外桃源。”何达感叹道。 “庸俗、浮躁、物欲横流,这些都只是深圳的表象,其实深圳的骨子里是坚韧、 毅力、敢想敢做、敢做敢当。”何欢接口说道:“八十年代中后期,一批年轻画匠 来到了这里,也被这里的景色迷住了,就住了下来。后来一批批的画家,走了来, 来了走,一直到现在,这里形成了深圳最大的画家村落。” 何达对画家村落这个名词当然不会陌生,所谓的画家村落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画 家村,最初是一些追梦的年轻人,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来到了大城市,却因为囊 中羞涩,不得不租住在城市边缘的村落里。慢慢的,一些村子就专门成了追求艺术 的人聚集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寻找着灵感,不断的创新着作品,追求着艺术的更高 境界。 “现在,和深圳其他的村子一样,这里的原驻人口基本都是老人,年轻人都去 了城市,所以现在这里的居民,百分之八十以上都外来的画匠,也是因为他们的刻 意保护,这个村庄才没有受到经济大潮的冲击,较好的保持了本来的面貌。”何欢 娓娓的介绍道。 “是啊,这里确实是个画画的好地方,我都想来住上一年半载的了。”何达说。 “但是,这里真正的特色,还不是这里的风光建筑。这里的特色,是它的个性。” 看着何达不解,何欢进一步解释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有了一条不成文的 定律。凡是住到这里来的画家,都不是为了挣钱在画画,都是为了追求更完美的境 界和更高的层次。虽然他们为了生存也会卖画,但他们只卖自己想卖的画,从不会 为了追求利益和商业价值作画。” “奥”,何欢的话引起了何达的兴趣:“他们如果这样的话,那生活不是很艰 难了?”何达的话不是没有根据的,除了极少数的名家,能够做到自己画什么,别 人就买什么,绝大多数的人的作品是没有这么幸运的。 “是的,这里的大多数人,生活的都极为清寒。但是他们都能坚守得住这份枯 燥和清寒。也正因为如此,这里虽然是画家村,可经常来这里的画商,恐怕只有我 一个。” 何欢信手从路旁的枝条上摘下了一片绿叶,放在嘴里噙着,体味它微苦的味道, 继续说道: “那是一个春天,我和周涛到野外来玩,一下子就被这里的景色迷住了,还认 识了住在这里的几个年轻人。他们还不能被称为画家,因为当时他们没有一点点名 气,他们在这里生活,远离尘嚣,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绘画里面。他们的生活很 单调,也很艰难,不仅没有娱乐,有时连最起码的生活都不能保证。当时我问他们, 为什么不为画廊进行创作,他们说,美术思维是个性的东西,每个人都应该尊重它 的个性和自由。如果为了迎合,而扭曲了自己的创作,画那些言不由衷的东西,即 伤害了艺术的个性,也辜负了自己学画的初衷。” 何达的脸突然有些红了,这些年轻人所说的话,何尝不是当年何达的心声。但 是时过境迁,自己已经沉沦进了物欲的洪流中,忘记了自己学画的初衷,每天都在 为了迎合而作画,早已经顾不上艺术本身了。现在听了有这样一群年轻人,何达有 些汗颜。 何欢并没有注意到,何达此时的心境,仍旧诉说着: “当时,他们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偶尔能卖出一幅他们自己画的画,但这样 的机会很少,因为他们的每一幅作品都是用自己的心去画的,都向他们自己的孩子 一样,他们是轻易不肯卖出的。而现在买画的人又以附庸风雅的居多,那些买家是 看不懂画的本身的,只是盲从潮流。所以,他们经常到了三餐难以为继的地步,但 他们仍旧在坚持画画。我认识他们以后,被他们感动了,就开始为他们销售作品。 每当他们有一幅作品想要出售,我就会带到画廊,选择具备些眼光、学识的客商, 把他们的画,按照他们的期望的价格卖出去,因为他们期望的价格都比较高,所以 他们的画,画廊从来没有收取过利润,属于我的个人行为。从那时起,他们的作品 完全都由我来负责销售。” 何欢说的云淡风轻,但何达完全能够想象到其中的曲折。他知道,在市场上, 想要高价卖出一幅无名画家的作品何其艰难,何欢要从中做大量的说服工作。而且, 不仅是这幅画没有利润,卖一幅这样的画,何欢就会少卖出一幅同等价位的其他的 画,而其他的画恰恰是能给何欢带来巨额利润的。 何达还能想象出,何欢与这些年轻人之间的友谊,是何等的坚固。因为何达自 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他能够深深的理解,一个满怀梦想,醉心于创作的年轻人,处 于困顿的时候,是多么迫切的需要理解和帮助。因为他们不仅要经受生活上的压力, 恐怕更难以忍受的,是来自于世俗的白眼和嘲讽。而何欢这样帮他们卖画,不仅解 决了他们的生活,更重要的是,维护了他们的尊严。 “后来呢?”何达见何欢不往下说了,禁不住问道。 “后来,他们就总是不定期的拿出一幅画来,让我来帮他们卖,时间间隔的长 短,得看他们的生活费花的怎么样了,他们整天沉迷在作画中,总是要到没钱买米 了,才想起来又该卖画了。知道了他们这毛病,我就索性每回都带着钱来,要是看 他们又没米下锅了,我就先把钱撂下,就当是借给他们的生活费。直到去年冬天, 他们的母校专门为他们开了一个画展,他们才算是苦尽甘来了,画展的反响不错, 学校也就批准了他们的一个大型创作计划,拨给了他们专门的创作经费,他们终于 不用再为生活发愁了。但是他们很喜欢这个村子,所以,几经选择,还是把画室又 建在了这里。” 突然,何欢停住了脚步,用手指着一座小小的院落,说:“这就是他们的家。” 从外面看,这个小院和他们一路行来看见的庭院没有区别,一样是矮墙飞檐, 绿意盎然。何欢扣响了房门。半晌,院子里才传出了脚步声。 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个子不高,身上穿这一件长身的罩衣,上面 尽是斑斓的颜色。小姑娘看见何欢,大吃一惊,愣了片刻,然后猛地尖叫起来, “欢姐!”尖锐的声音吓了何达一跳,让他很意外的是,小姑娘并没有开门请 他们进去,而是转身向着院子里跑去,一边跑嘴里还喊着: “快出来啊,你们都在哪呢,欢姐来了!” 就好像突然之间,整个小楼都充满了脚步声,四五个人似乎一起从窄窄的门口 里蹿了出来,他和何欢一下子就被围在了中间。 等何达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坐在了屋子里。这是一间很典型的南方 农村民居的正房,房子里还保留着中堂画,长条几,高背椅这种传统的摆设,看来 是房主连这些已经过了时的家具一起租给了他们。 屋子里,除了那个矮个姑娘,还有四个年轻人,一共是三男两女,年纪都不超 过二十五岁,每个人都衣着朴素,眼神纯净,充满灵气。他们都围在何欢身边,叽 叽喳喳的吵闹个不停。 “后来他们说周总出事了,你也住院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和报纸上说的一样吗?” “我们想去看你,可是门卫不让进,给你家里打电话没人接,你的手机又总是 关着。打到办公室,说你病了,住院了,问你住的哪间医院,他们也不说。” “后来,我们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就让小刘去公司门口等,毕竟他以前给你送 画的时候,还认识几个你们公司的人。” “我等了几乎一整天,才看见原来在办公室工作的那个女的,就是那个白秘书。” 小刘是一个高个子男孩,看上去比别人要沉稳一些,他用手比划着,何欢点了点头, 表示已经知道他所指的是哪个人了。“我说我是你的朋友,听说你家里出事了,想 看看你,可是她说,‘何总受了强烈的刺激,现在精神不太正常,医生说需要静养, 最好是别见和以前有关的人和事务。所以她也帮不了我。’” “小刘回来一说,把我们吓坏了,每天除了画画就是担心你。可是凡是我们认 识的人都说你在医院,没见过你。” “人们都这么说,我们就越想越害怕。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哎呀,幸好你今天来了,你没事吧,欢姐。” 何达一直静静的看着这群年轻人,他被他们流露出的真情所感动了,他想到了 女儿和他们之间会有友谊,但没有想到,他们对何欢的感情是这样的真挚。何达已 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真诚、炙热的友谊了。 何欢的眼睛也有些潮了,她有些贪婪的感受着,这些真切的关怀和友爱,连日 来重重伤害,带来的伤痛,在这温情的抚慰中,都似乎变轻了。现在,她就像一个 刚刚从沙漠跋涉出来,跳进了温泉里的人,全部身心都被温暖和柔润包裹浸泡的舒 适酥软,一点都不想动,只想永远留在这片温泉里。何欢真想永远留在这个温暖的 地方,不再理会世俗间的纷争。 猛地,何欢甩了甩头,她想起来,现在身边虎狼环伺,在这个时候,她不能泻 劲,不能陷入儿女情长之中,她得打起精神来,应战。 何欢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情绪,说道: “我丈夫的事是真的,就像报纸上说的,入室抢劫,歹徒被当场击毙。”何欢 苦涩的重复着周家拟定的谎言。“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处理完后事,我的身体 也就垮了,所以我就去疗养院疗养,不让他们告诉别人,是怕总有记者打着各种名 目打扰我,谁想到下面的人就以讹传讹,传成我受刺激了。” 几个年轻人,听了何欢的解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回来工作啊?”一个小姑娘问道。 “暂时不会,因为画廊的环境总让我伤心。我可能会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欢姐。”两个女孩子轻轻拥着她,似乎想分担何欢心中的痛楚。何欢安慰的 拍了拍女孩子的手,问道: “好了,别老说我了。你们的画怎么样了?生活费还够吗?” 最后一句话,把年轻人们都逗笑了,这是以前何欢每次来,问的第一句话。小 刘说: “现在进行了三分之一了,我们自己的感觉还可以,因为我们画的细,总是需 要查阅大量的资料,所以经费很紧张,不过应该能坚持到交工。您知道,我们对生 活的要求一直很简单,以前连着吃一个月米饭咸菜的日子都有过,更何况现在是夏 天,菜都这么便宜。”小刘的话,引起了一阵轻快的笑声。 何达不由在心中感叹着;好一群朝气蓬勃的孩子啊。 “你们的画计划什么时候完工。” “学院要求是一年的时间,但我们想在九月份完成,然后出去采风,地方都已 经选好了,就为了获得新的灵感,积累新的色彩构成方式。按照我们的想法,这次 采风回来,我们的眼界肯定会开阔,而思维也将更加的不受约束。如果真能像我们 想得那样,我们能有所提高,我们就把那些新获得的思想加入到画里面去。这毕竟 是我们第一次大规模创作,对我们的意义至关重要,所以我们想尽可能得让它完美。” 小刘侃侃而谈。 何欢似乎在想心事,沉吟了一会,说道: “对了,我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是我父亲,何达。” 一听是何欢的父亲,年轻人们赶紧鞠躬问好,小刘看出了什么,于是说道: “何老师是前辈名家,这么难得能来咱们这里,你们陪着何老师去看看咱们的 画吧,让何老师多给咱们提提意见,咱们也沾沾光。” 听了小刘的话,几个人一阵欢呼,前促簇后拥的拉着何达向画室走去。 等房间里只剩下何欢和小刘两个了,小刘换上了一幅严肃的神情,问道: “欢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何欢也收起了刚才的轻松,恢复了沉重疲惫的语调: “是,我这回来就是找你们帮忙的。” 小刘觉察出了事情的严重性,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何欢的身旁,“欢姐,你 别着急,慢慢说。” 何欢详细地对他说了周涛的死,也直接说了周家现在的态度。小刘怒火中烧: “这算什么,哪有儿子尸骨未寒,就这么对待儿媳妇的!” “嗨,商场无情,比这残酷的我都见过,我现在是不想坐以待毙,但能帮我的 只有你们了。” “好,欢姐你说,我们怎么干?” 何欢从皮包里取出了几本画册,就是她从箱子里拿出来的那些,她把其中的一 本和那枚印章一起放进了保险箱,剩下的都拿到了这里。何欢把画册展开递到了小 刘的手里: “我想要这本画册上,所有的画的临摹,尺寸规格都要和画册上的标注完全一 样,不求神似,只求形似,做到外行一看觉得惟妙惟肖!” 小刘审视着画册:“这很容易,什么时候要?” “我也在为难,这本画册一共是32幅画,本来我是想给你们50天时间,至少要 一套,最好能出两套。但刚才按你说的,你们的时间太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样吧,能出一整套最好,不行就出一部分,只画我打过勾的就可以了。” 小刘若有所思地问道:“欢姐,是不是这些临摹画越多越好?” 何欢点了点头:“确实是越多越好,但是没关系,有一部分也就可以了。” “那好。”小刘应声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您放心吧,我一定能把它做 好。” “还有,这件事一定要保密,这也是我单独跟你说的原因,千万不要让人知道 我再画这批画,连我来过都不要让人知道。如果你要是觉得没把握,跟他们几个都 不要说得太清楚,我不是信不过他们,是他们太年轻,太单纯了,我怕他们有的时 候不是很能理解事情的严重性。”何欢叮咛着。 “放心吧,欢姐,我一定都能安排好。” 何欢和何达回到了医院,何欢累坏了,整整睡了一下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华 灯初上。 “爸,先别回病房,在花园里走走吧。”他们刚从医院的餐厅里出来,何欢建 议道。 两个人来到了医院的花园,选了一处僻静的凉亭坐下,夜晚的深圳总算有了些 许凉风,轻轻拂过。 “爸,我知道,你想问我今天究竟在做什么。可是,对不起,爸爸,我现在还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是兵行险招,并没有胜算,在这个时候,全部的计划只应该留在 我一个人心里,才不会影响我的判断。”何欢的语调阴沉。 “欢,说真的,我不愿意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我觉得你心里埋藏了太多的东西, 承受了太多的压力,我希望你能把这些都放下,轻轻松松的过日子。” 看何欢低头不语,何达接着说道: “我虽然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但我知道,你所干的这一切都是针对周家的,对 吗?” 何欢点了点头。 “欢,听爸爸一句劝,放手吧,你不是周博得对手,更何况你自己都说了,你 没有胜算,就算是你有胜算,你也斗不过他。不就是为钱吗?周家不就是要那些钱 吗?那咱们就不要了,咱们给他,钱多了没用,再说现在爸爸也比过去富裕多了, 以后我还能卖画。我这些钱都是你的,足够你生活了。”何达劝得苦口婆心。 “爸,您错了,周家不是为钱,我也不是为钱。”何欢沉沉的说道。 “你总是说不是为钱,那你们这么折腾到底都是为什么啊?”何达有些急躁的 问道。 “我们为什么?”何欢重复着何达的话,似乎在考虑该怎样解释才能让何达听 明白,“周博确实不是为钱,他是为了替周家保住天海画阁,他怕等他老了或者死 了,我会把天海画阁夺走。” “啊,他是为这个啊,嘿呀,他怎么不直接告诉我啊。”何达突然感到一阵轻 松,他一直以为周家是为了谋夺周涛的遗产,或者是怕何欢继续留在周家,以后会 瓜分他们的财产,没想到,周博竟然是为了这样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在何达看来, 简直是,太荒唐了。 “爸,如果周博直接告诉你了,他怕我会把天海画阁给夺走,你会怎么办呢?” “我就直接告诉他,那根本不可能,他还有别的儿女,就算是他死了,天海画 阁理所应当由他们继承,我们何家的人没那么坏,我的女儿干不出这种抢人家东西 的事来。”何达越说越觉得周博有些小题大做,“你也是,早告诉我周博是为这个, 我早就跟他解释清楚了,还用闹到这步田地。” “您不用跟周博解释。” “你,你说什么?” “我说,您不用解释,因为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因为他担心地对。” “你说什么?”何达差点跳起来,他直直的盯着何欢,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 一手教育成人的,一贯正直善良的女儿竟然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和他的激动正相反,何欢平静得像一尊雕塑,在黑夜里,她的脸像浮雕一样美 丽、肃穆。 “爸,您先别生气,您听我解释。以周博的心胸,不管自己的儿女是否具备这 种能力,他都会要求子继父业。所以如果我继续留在天海画阁,周博退休以后,必 然是我和周浪周澜共同主持大局,而且是以他们为主,我为辅。” “对啊,应该是这样。难道你就因为不甘心辅佐别人,所以就要把周浪周澜赶 走吗?” “爸,事情不是这样理解的。这么说吧,如果有一位伟大的画家,绘了一幅非 常美丽的长卷,但他没有画完,现在需要您和画家的一双儿女共同去完成它,而他 的儿女并不会画画。您明明知道这幅长卷几乎是完美的,而您有自信,如果由您一 个人来完成它,这幅长卷就必将成为一件煌世巨制,可要是让画家的儿女也在上面 画,那就等于把这幅画毁了。爸,您告诉我,如果您面对这种事情,您会如何选择。 是为了艺术抛开世俗间的顾虑,去独立完成,还是碍于情面,去毁掉一件艺术品?” “是,我承认,如果真地面对这样一幅画,我不会讲什么情面,因为我觉得, 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去糟蹋一幅好的作品,即使是作者的儿女。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 我这是艺术。” “对我来说,这也是艺术!”何欢的声音突然提高了,“真的,爸爸,我觉得 艺术不仅仅是美术,是音乐,对于每一个不同的人来说,他心中最神圣的,他愿意 花一生的时间去追求的都可以称为艺术。对我而言,经商就是我的艺术,商场是我 的舞台,不断涌现的商机是我的灵感,一次次成功的商业运作是我的作品,获得越 来越多的财富是社会对我的作品的认可。我爱这种艺术,就像您爱画画一样,真的。” 何达愣住了,何欢的话像一串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他承认女儿说的有道理,可 周博想把自己一手创立的企业,留给自己的亲生儿女也不是没道理,一时间,何达 竟然分辨不出孰是孰非。 “好,我接受你的说法,虽然我不是很理解。现在周家的目的我明白了,那你 这些天做事的目的呢,是为了继续留在天海画阁?” “不,”何欢长长吁了一口气,“我不会再回天海画阁了,就像你说的,我现 在还不是周博的对手,我说了,这次我和他对局,如果我能赢,那侥幸占了很大的 比重。但是把我送到他跟前去,天天跟他明刀明枪的较量,那我的下场真地会很惨。” “何欢,你听爸爸一句话,放手吧。我不想去了解你们商人的行为规范,我只 知道,我不能让你涉险,再说你也说了,既不为钱,也不为天海画阁,那就为了争 一口气值得吗?何欢,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要再纠缠在这些事情里了。” “爸,你总是问我,这样煞费苦心,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告诉您,我不为 钱,也不为争一口气,我是为了尊严,是为了给自己的心一个交待。” “什么交待?”何达不是很明白。 “我说过,我是一个商人,商人的本质就是逆流而上,就是在风暴的中心寻求 利润最大化。商人本身就是一个随时都在侵犯别人的利益,而自己的利益也随时都 在被别人侵犯的职业。所以,商人每天的工作不是在向别人宣战,就是在接受挑战。 一个好的商人,在挑战来临的时候,可以针锋相对,可以避其锋芒,伺机反扑,但 决不会退缩,决不会临阵脱逃。对我而言,周家的所作所为就是对我的挑战,我可 以不在乎战果,但是我不能不在乎我面对挑战时的态度。如果这次挑战来临,我却 退缩了,那每当回忆起来,我对我的心没有办法交待,我不能留下这个遗憾。 我也知道,这次我很可能被碰得头破血流,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宁可战死沙 场,也不能弃刀逃走。我不知道,别人如果处在我的位置,会如何处理,但如果让 我来选择,不管选择多少次,我都会选择反抗。“ “你对你现在做的事究竟有几分把握?” “三分。” “才三分!?那如果你输了呢?” “那我就只好面对面的和周家较量了。” “可你刚才刚说过,如果面对面较量,你根本不是周博得对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欢轻轻的说道。 何达默然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呢? “那等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了,你有什么打算?再换一家画廊工作?” “不,我不会再经商了,我回家。” “回家?你不是说你喜欢经商吗?” “我确实是喜欢,但我太累了,我22岁来深圳,现在28岁,整整六年时间,我 的生活,只有周涛和经商这两件事。可几乎就在同时,我知道了周涛一直在骗我, 我现在一闭眼就是他在对另一个女人海誓山盟、和那个女人亲热,还在那个女人面 前,诋毁我、侮辱我。每想一次,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他死了,可是他死还要 让我背上不肯离婚的罪名。有时候,我真想自杀,然后追上他的魂魄,问问他,究 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也切实感受到了人们常说得的商场无情,究竟无情到了什么程度。周家为了 不让我染指天海画阁,用尽手段逼迫我,也不惜你们几十年的同门情谊,甚至不惜 对外散布我疯了的谣言。还有画廊那些员工,例如小刘看见的那个白秘书,她是我 招聘的,从大学一毕业就进入了画廊,整整在我身边工作了五年了,我们几乎每天 都会见面。我自认对她不薄,可事到临头,她马上就毫不犹豫的站在了周家一方, 就因为,依附于周家她可以得到利益,而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她了。还有那天来送 箱子的那个人,一放下箱子,就像躲避瘟疫一样逃走了。 我觉得我的心开始坍塌,这些天一直在坍塌,坍塌的我自己都找不到方向了。 如果,这就是爱情,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再碰爱情。如果这就是商场,那我生生世世 都不愿再涉足商场。我不知道未来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只知道,现在,我只想 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一个远离商场,和我这六年的生活完全没有交集的地 方,安安静静地去生活。不争、不夺,甚至每天什么都不做,就这么任凭时间流走, 任凭生命流淌,我现在渴望的就是这样一种停滞的状态。“ 夜色中,何达看不见何欢的表情,但何欢的话,让何达觉得,此时何欢的身体 就像是由一阵雾聚成的,随时都会被风吹散,被风带走。 在周博得安排下,何欢被转进了一所高档疗养院,接下来的日子,何欢就是在 那里度过的。何欢的日子过得很安分,每天就是吃饭、睡觉,眼看着周涛的百日祭 奠越来越近了,何欢还是无动于衷,何达都有些怀疑,何欢是不是把那天晚上自己 说过的话都忘了。 一天早上,何达来到何欢的房间,看见何欢正在聚精会神的看报纸,报纸上整 整一版都在介绍天海画阁,有图片,有文字,大意是说,前段时间,天海画阁深圳 分公司因为总经理意外身亡而暂停了一切业务,昨天在天海画阁总裁亲自主持下, 业务又重新启动了。同时为香港一位著名的富豪购买的32幅画,举行了交接仪式, 即日起,这批画将在市图书馆展厅展出,七天后再运回香港。 “爸,周涛死了91天了。”何欢把报纸扔在一边,说道。 “欢,你又瞎琢磨了。”何达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没有意义的埋怨着。 “爸,陪我出去一趟吧。我得去找我的裁缝做套丧服。” 何达知道这又是借口,索性也不问了,跟着就行了。 可他没想到,何欢这次真得去了一间装修精致的店铺,店铺里摆满了穿着各种 服装的模特,还展示着许多布料。店铺里的人好像跟何欢很熟悉,马上把他们请到 了一间豪华舒适的会客厅,片刻之后,一个穿着讲究的女人走了出来,这个女人有 四十多岁,风韵犹存,一身的精明露在外面。就因为她看上去太成熟,太精明了, 以至于,不管是她含着泪水劝何欢节哀,还是一脸奉承地说没有见过何欢身材这么 好的人,何达都觉得她是在做戏。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何达听明白了,这个女人是何欢固定的服装师,何欢所有 需要制做的衣服,都由她包办。何欢很快的订了一套黑色的丧服,约好5 天后来试 穿。 “现在干什么?”从服装店里出来后,何达问何欢。 “先去趟银行,然后去看看小刘他们。”何欢果然是要行动了。 小刘他们把何欢带到了二楼的一间房子里,房子的光源很好,整间屋子都充满 了跳跃的光线。何欢愣住了,屋子里堆满了画!墙上,地上,架子上,桌子上,都 摆得满满的,有些甚至还水剂未干,这些画正是何欢让他们帮助临摹的水粉画! 何欢怔怔的看着这些画,以她专业的眼光,马上就能看出,这些画的质量远远 超出了她的要求,本来,因为时间太短,何欢让他们只要做到形似也就够了。可没 想到,小刘他们画的这些画,不仅画工好,而且画的内涵、意境都尽数表现了出来, 几乎和原作不差分毫。 “欢姐,这里的画一共是七套多,一共二百二十七幅。”小刘说道。 何欢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只见他们一个个面色憔悴,眼窝塌陷,明显的睡眠不 足,何欢知道,五十天,五个人画出如此高质量的二百二十七幅画,那就意味着, 这五个人,在这五十天里,放弃了其他的一切工作,甚至不眠不休! “你们,你们怎么,怎么画了这么多,那不把你们的创作耽误了?”一时间, 何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您走了以后,我就把您的事都告诉他们了,他们的想法也和我一样,觉得你 说要一套,就是怕耽误我们的创作,你需要的肯定是越多越好,所以我们就决定, 这些天什么都不干了,只画这些画。放心吧,欢姐,如果不够,我们还能画。这些 画都已经印在我们脑子里了,我们都不用看摹本了,你用多少,我们就画都少。” “那你们的创作呢?” “我们已经向学院发了请示函,请求延期,学院已经批准了,放心吧,欢姐。” 何欢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磅礴而出,经受了周涛的死亡、背叛,她 没有流泪,经受着周家的刻意打击,她没有流泪,可现在,面对着如此无私的友情, 何欢痛哭失声。 她一次次拥抱着这些年轻人,反反复复说着:“谢谢,谢谢你们。” 人们都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何达,何欢从皮包里取出了那枚印章,又拿出了 一盒印油。认真地在印章上涂满了印油,在一幅画的左下角端端正正的印了上去, 等何欢把印章拿起来,画上多了一个正方形的印迹。何达看见印迹上刻着四个阴文 的篆字:天仪海韵。何达大吃了一惊。 作为画家,何达对这种印迹不会陌生。按照中国从古的传统,不论是画家还是 收藏家都会有自己特有的印章,这种印章因为都是手工刻制,雕刻的时候,会在不 显眼的地方,刻上一些独特的标志,所以,一般来说,是无法仿制的。也正因为如 此,印章的效力可以等同于亲笔签名。每当画出一幅好的作品,画家都会把自己的 印章印在上面,而收藏家每得到一件好的藏品,也会在上面印上自己的印章。所以, 那些从古代流传下来的名画上,都会盖着数不清的印章。天海画阁也有自己的特有 的印章,就是何欢现在拿着的这枚‘天仪海韵’。每当天海画阁推出一幅作品时, 都会在上面盖上这枚印章,这样,无论在何地何方看到这幅画,人们都会知道它来 自天海画阁。何达知道,这种印章,都是被严格管理的,因为它关系着一个画廊的 声誉和信誉,他不明白,这样重要的东西,周博怎么会忘了收回去。 “这样的印章一共有四枚,是十几年前,周家花重金从缅甸采购的玉料,请名 家雕刻而成的。他们父子四人一人有一枚。这枚印章是不允许私人保管的,必须放 在公司的保险箱里,每次取用,都要有三人以上在场,而且要有专人登记备案。出 事那天早上,广州的天海画廊打来电话,那边要销出一幅作品,而这幅作品上,不 知道什么原因,漏盖了印章。我就匆匆忙忙的取了印章去了广州,因为赶时间,而 且我觉得当天就回来了,就没有在履行手续,连装印章的红木盒子都没有带。谁想 到,阴差阳错,这枚印章就留在了我手里。”何欢一边说,手里一边不停的给一张 一张的画盖上印章。 “那你现在给这些画盖章,是想做什么?” “这本画册上的画,是一个港商定做的,他只有一个要求,天海画阁不能再推 出这些画的摹本。是我签的合同。”何欢平静得说。 “什么!你!”何达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差不多明白了何欢准备做 的事,可以他的道德准则而言,何欢这么做,根本就是不道德。“ “何欢,你听我说,”何达压住了画,不让何欢再盖下去:“你说要给自己的 心一个交代,要应战,我都答应你,理解你,但你应该用光明正大的手段,用这样 的手段,那你成了什么人了。” “光明正大?他们的手段光明正大吗?” “许他不仁,不许我们不义。他们这么做,自有天遣。你不能这么做。”何达 语气坚决。“ “爸,如果两军对垒,我们这一边尸横遍野,您会说,杀人是不对的,所以他 们可以杀我们,我们不能杀他们吗?” “那是战争!” “对我而言,这就是战争!”何欢的语调不容抗拒。 “好,这是战争,你可以用和他们一样的手段,但是,何欢,你想过没有,你 现在做的不是小事,天海画阁从来没有出现过违约的情况,你这么做,等于把他们 数年积累起来的信誉,毁于一旦,周博不会放过你的。” “现在周博也没有放过我!” “他现在只是要你退出,形式上大家都还维持着必要的面子,和亲戚的形式。 可你一旦拿出这些画,你们就等于彻底撕破脸了。我不能让你这么做,太危险了。” “爸爸,你问我想过没有,我这么做的后果,我告诉您,我想过了,真的,这 段时间,我一直在反反复复的想,想得比您还深、还透,因为我比您更了解他们的 为人和手段。爸爸,”何欢突然抬起头望着何达,眼睛中蕴满了泪水:“我知道, 您都是为我好,但是我必须这么做,对不起,爸爸。” 何达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些画连同那枚印章又被存进了银行。 何达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周涛的百日祭奠,他眼睁睁的看着女儿一步步走向虎口, 焦急却又无能为力。 周涛的百日祭奠。 祭奠在公墓的一个礼堂里举行,周涛的骨灰暂时存放在这里,等以后再迁回故 乡安葬。礼堂中,周涛的遗像悬挂正中,四周摆满了插满白菊和黄菊的花篮。周博, 徐兰,周浪夫妇,周澜夫妇,何欢,都是一袭黑衣,依次站在灵前。 来祭奠的人,络绎不绝,绝大多数,都是天海画阁在南中国的同行和生意伙伴, 还有一些是从香港赶来的。周涛主持深圳画廊十多年,交往的朋友自然很多。 今天很多人专程赶来,是为了最后一次纪念周涛,更是为了看看天海画阁现在 的局面。业内已经传得满城风雨,周家最有可能继承天海画阁的儿子意外身外,被 誉为‘天才画商’的儿媳,因为受了强留刺激,正处在精神失常的边缘。这一切是 不是意味着,统领中国艺术市场的天海画阁将就此走上下坡路呢? 人们都是一脸肃穆,满含悲痛,但每一颗心都在观察、窥探,不放过任何蛛丝 马迹,他们要记录下这里的一切,等回去以后,认认真真地分析,判断,然后再确 定今后的方针、政策。 何达站在灵堂的角落里,冷眼看着这一切。真是富豪人家,连丧事都这么精致。 来来往往的人都是那么知进退,懂礼仪,恰到好处的表现着自己对死者的怀念,对 生者的慰籍。这是何达第二次看所谓的上层社会如何社交,第一次,是何欢的婚礼。 如果说,在婚礼上,何欢就像是一朵新鲜的百合,完全是凭借着青春的光彩,硬硬 的插进了一瓶牡丹之中。那今天的何欢,就已经完完全全的成了这幅富贵牡丹图中 的一分子。 何欢穿着一身做工精致的黑色丧服,头发简单的拢在脑后,脸上没有丝毫的脂 粉,举止端庄得体。她不断的和来祭奠的人,握手、拥抱,有时流下一串泪珠,有 时露出一个淡淡地感激的微笑。间或的,她会掏出手绢,轻轻擦拭掉周涛的遗像上 落下的香灰,每一回擦拭,何欢都会泪流满面,引得旁人落泪。 终于,最后一个客人也走了,大厅里只剩下周家一家人和几个最亲信的下属, 以及何达。徐兰的忍耐也到了极限!这是出事后,她第一次看见何欢,她现在把丧 子的悲痛全都发泄到了何欢的身上。在她看来,何欢如此得体的表现,根本就是故 意的,就是要告诉所有的人她没疯,是周家人在说谎,她分明是在当众出周家的丑。 徐兰忍无可忍,她要惩罚这个害死了儿子的妖精! 毫无预警的,徐兰大步走到了何欢的面前,扬手就给了何欢一个耳光!打得何 欢一个趔趄,脸上瞬间出现了五个指痕。在场的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只有 何欢没有丝毫迟疑,一转身就到了周澜的面前,左右开弓就给了周澜四个耳光!周 澜的脸立刻肿了起来。众人哗然,片刻之后,周浪和周澜的丈夫向着何欢直扑了过 来,何欢回手抄起祭桌上装着供品的大瓷盘,在祭桌上用力一击,瓷盘碎成两半。 何欢拿尖锐的茬口直指着周浪两人,沉声说道: “你们要敢碰我一下,我就弄死你们全家!” 何欢的眼睛里充满着野兽的凶残,两个高高大大的男人,面对着她,气焰矮了 下去,没敢动手。看见哥哥和丈夫的怯懦,周澜急了,大声哭喊了起来,周澜的丈 夫无奈,举手要打何欢,他没想到,何欢比他狠,也比他快,没等他的手落下来, 瓷盘已经砸在了他的头上,鲜血从周澜丈夫的额头上流了下来。何欢手里的瓷盘仍 旧举着,尖锐的茬口上,血迹依然。周澜的丈夫和周浪愣在了当场。 “够了!”周博大喝了一声。 刚才看见何欢挨打后还手,周博的心中感到的竟然是兴奋:何欢终于反抗了! 周博的心中一直很矛盾,理性上,他要求自己必须毫不留情的打杀何欢,直到把何 欢完全击垮。可在潜意识里,他又在期待着何欢的反抗。六年来,何欢不仅是他的 儿媳,更是他的得意弟子,他一直都在毫不藏私地把自己的经验都传授给何欢,一 心想把何欢培养成一个优秀的商人。优秀的商人面对挑战,决不能听之任之,畏缩 不前! 现在何欢反抗了,何欢的气势压倒了其他的所有人,周博刚刚感受到作为师长 的得意和兴奋,又开始站在周家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了,一方面,他痛恨儿女的无能 ——能力不如人也就罢了,竟然连胆量也不如人家。另一方面,为了家族的利益, 他必须得帮助儿女打击何欢。 听了周博的大喝,人们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何欢还举着那个瓷盘,对着周浪— —周澜的丈夫被打了之后,已经躲到一边去了。 “何欢,把那个放下,成什么样子!就算你妈不该打你,可她毕竟是你妈,她 现在心里不好受,你受点委屈怎么了?值得弄出这么大的事来?” 周博毕竟是周博,一开口,就把何欢逼到了死角里。 何欢轻轻地把瓷盘扔到了脚边,慢慢的转着身子,直到把身体调整到完全直对 着周博才停下来,然后仰起头,望着周博,一脸的宁静,一脸的端庄,甚至还带着 些礼节性的笑意,完整地呈现出一幅标准的商业谈判时的风度。 “周董。” 听到这个称呼,周博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看出来了,今天何欢是有备而来了, 现在该是他应战了。 “周董,周涛曾经有一句最爱说的话,‘不要跟聪明人绕圈子,如果跟聪明人 绕圈子,就等于在侮辱聪明人’。您还记得吗?” 看周博无语,何欢接着说道:“这里要是没事了,我就回医院了。今天是我唐 突了,周董如果想教导我,今天下午三点在天海画廊可以吗?” “有事吗?” “有点事,不过不大。您要没时间,改天也行。” 周博本来是想换个时间,谈判的时候,完全被对方掌握了时间安排,是很被动 的。可还没等他想好,何欢又悠悠的开口了: “其实我哪天都行,反正我现在也是闲人一个,什么时候都有时间,主要是怕 您这里夜长梦多。” 周博不知道所谓夜长梦多指的是什么,但他今天在来往的宾客的态度上,再一 次看到了何欢的人气和实力,他确实是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要马上把何欢解决掉。 “好,下午三点,我在画廊等你。” “那好,我就走了,周董,请您管好自己的儿女,您不是秦始皇,没有不老仙 丹,护不了他们一辈子。” 说话间,何欢已经向外走去。 临近出门的时候,何欢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含笑对周博说道: “对了,我记错了,秦始皇没有炼成仙丹,后来死了,所以秦才会二世而亡。” 说完最后一个字,何欢的眼睛扫过了周博的脸,看见周博的脸霎时变得苍白。何欢 知道,自己这一次打在了周博的软肋上。 午后的深圳,秋暑连绵,火一样的阳光在大地上滚动,每一扇玻璃窗,都反射 出刺眼的光芒。出租司机又一次从内饰镜里偷看了一眼坐在后座上的何欢。这个女 人太奇怪了,大热天的,还穿着一整身黑色的正装,坐得笔直,手里连个皮包都没 拿,只紧紧抓着个牛皮纸袋子,她的脸色苍白,不仅没有一丝汗水,看上去还像很 冷的样子,全身都绷紧了。幸亏是白天,要是晚上拉了这么位客人,可是够吓人的。 何欢当然不会知道出租司机的心思,她现在正神游物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越是谈判前夕,何欢就越是不去想谈判的内容,她要让自己的心完全的沉静,完全 的自由,甩开一切顾虑和羁绊,轻装上阵。 她在距离天海画廊1000米的地方下了车,现在距离三点还有10分钟,她要一步 步走到天海画阁。 “周博就在里面等我,我该选在什么地方和他见面。”何欢第一百次问自己, 然后她自己又做出了和以前九十九次都相同的答案,“在周涛的办公室里,就在周 涛遇害的地方。” 此刻,周博坐在天海画阁的会客厅里,也在想着和何欢同样的问题:“我该在 什么地方见何欢,是在这里,还是在周涛遇害的办公室?”周博再一次下定了决心 :“就在周涛遇难的地方。” 何欢:“但是,回到那间办公室里,我受的了吗?在那里,我亲眼看见,那个 女人和周涛相拥着死在一起!” 周博:“再走进那间办公室我受得了吗?我现在一闭上眼,还能看见周涛死不 瞑目的样子。” 何欢:“受不了也得受,我必须得选在那间办公室,因为我要让周博伤心,我 必须在精神上打击周博。我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要运用一些能够打击他的力量。” 周博:“我一定要在那间办公室,伤心也要去,这次何欢是有备而来。看她在 祭祀典礼上的表现,已经是破釜沉舟了,所以我不能失手,只要一失手,就会助长 了何欢的气焰,让她重新燃起信心和斗志。可我真担心,我现在已经不能对她一击 即中了。所以我需要这个让她精神崩溃的环境!” 何欢:“周涛,你走远了吗?你的魂灵是否还游荡在这里,如果你看见我和你 爸爸刀兵相见,你会怎么样?其实从你瞒着我和那个女人交往开始,我和你的缘分 就已经断了。我现在不管干什么,都不会再考虑你的感受了。” 周博:“涛儿,别怪我,我相信,你直到死都还在爱着何欢。但我没办法,人 有亲疏,如果我现在不完全打垮何欢,以后等我老了,你哥哥姐姐就会被何欢打垮。 就算你爱她,但你应该更爱你的一母同胞,爱咱们家的天海画阁啊。” 何欢:“周博,其实,你带我不薄,六年来,你把你多年来积累的经商的经验 和手段,倾囊相授,你对我从不藏私,倾心培养,一直待我如同亲生女儿。完完全 全是因为你专心的培养,我才能有今天。这些,我都没有忘。” 周博:“何欢,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所以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再相信了,其 实,我一直都非常喜欢你,如果你是我的女儿,那么我会毫不犹豫的把天海画阁交 给你,我相信你一定能把它发扬光大。” 何欢:“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如果你知道了我今天来干什么,你会更恨我。 你会觉得,你六年来养了一匹狼,你觉得我是一匹一朝反目,就尽忘前恩的狼。” 周博:“你可能不会相信,你这么对我,我一点都不恨你,也不生气。知道吗, 从我决定要打击你的那一天开始,我的心就已经一分为二。一半是属于天海画阁的, 因为天海画阁不能养虎为患,所以我必须趁你羽翼未满除掉你。另一半是属于我自 己的,我一辈子只教会了四个人经商:我的三个儿女和你,而你才是我真正心爱的 得意弟子!而我周博的弟子,在面对打击、面对挑战的时候,一定会选择应战。所 以,现在,你虽然走上了和我对抗的路,也许还会用很多办法打击我,伤害我,但 是我那一半属于我自己的心,属于师傅的心,却感到了欣慰、自豪。” 何欢:“父亲,我感激您对我的教导,谢谢您。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父亲了。 今天我是背水一战了,对您会非常的残酷,对不起。” 周博:“女儿,对不起,今天只要你走进这个大门,我就不会手软,因为我得 儿女太不争气,我得替他们保住天海画阁,等有一天,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希望你 能明白我现在的苦心。” 何欢:“周博,现在我要向天海画阁讨一个公道!”就在转瞬之间,何欢的身 上充满了杀气。 周博:“何欢,天海画阁是我毕生的心血,它只能属于周家,谁也不能染指!” 周博挺直了脊背,对着门口应声而致的秘书吩咐道: “白秘书,等一会何欢要来找我,你就告诉她,我在总经理办公室里等她,如 果她不想在那里见我,你再来告诉我。”周博的声音冷硬,不带一丝的情感,可是 他看见白秘书愣愣的站在门口,似乎有事要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周博有些生气, 问:“怎么了?快去啊!” “是,是刚才,前台打上电话来说,何欢经理现在就在楼下,让我转告您,她 要在总经理办公室见您。”白秘书有些喏喏的说。傻子也能看出来,这段时间何欢 和周家之间的变化,这个时候,外人越少掺和越好,省得引火烧身。 周博心中一震,何欢,何欢,你还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好,你下去 告诉她,我一直就在总经理办公室里等她,然后把她带上来见我。” 白秘书是一个精明的女孩子,自从被何欢选作了秘书,一直就兢兢业业,对何 欢万般尊重,惟命是从。周涛出事以后,她又迅速的看清了形势,毫不犹豫的同何 欢划清了界限,站在了周博的一边。 她来到了大厅,何欢大模大样的坐在沙发上,几个接待员都规规矩矩的站着, 不知如何是好。白秘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挂起了非常职业的笑容,向何欢走 去。 “何经理好。” “你好。”何欢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看她。对这个从前的亲信,何欢从心底 感到厌恶。 “周总一直在经理办公室等您。” 何欢一愣,她对这句话颇感意外,没想到周博也这么决绝。 “不过,周总说了,如果您不想去经理办公室,他可以再换一个地方。” 听了这话,何欢在心底冷笑了一下,“不用,带我上去。” “好的,请。” 何欢走进了经理办公室,脸上一脸淡然,一脸平静。她看见周博端坐在办公桌 后面,也是一身丧服,也是一脸平静,一脸淡然。就径直坐在了周博的对面。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久久的互相凝望着。他们都想在对方的眼睛中找到悲伤 找到痛苦,都希望对方会忍受不了这间屋子所勾起的回忆,主动提出换个地方,可 是,两双眼睛都深沉似古井水,没有一丝波痕。 沉默良久,周博不禁在心中喝彩,“好,何欢,不枉我教导你一场,这份沉着, 这份练达,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三十岁的时候。” “何欢,你说吧,找我什么事。”最终,周博打破了沉默。 何欢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得纸袋推到了周博的面前。周博故作不解的看着何 欢,何欢轻轻一扬手,作了一个优雅的邀请的姿势。周博打开了纸袋,倒出了里面 的东西。 最先滚出来的,是一个银色的绸缎袋子,周博吃了一惊,他熟练的打开袋子, 从里面倒出了印章,他不用看第二眼,就确定了,这枚印章正是天海画阁的印鉴。 周博的心开始往下沉,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何欢手里竟然攥着这么一个要命东西。 初到深圳,他就让周浪清点深圳分公司的财、物,并登记造册,他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他还专门问过周浪,这枚印章的事,周浪告诉他,他亲眼看见印章留在保险柜 里。现在看起来,周浪看见的只是装印章的盒子。这么重要的东西没在公司,周浪 都没有发现。周博不禁为了周浪的粗心和不负责任怒火中烧。 再拿出来的,是一本宣传画册,印刷精美,扉页上简单明了地介绍了这批画的 作画原因,绘画特点,买家的身份,最后还特别注明了,这些画将不再发行任何摹 本。周博知道,这是深圳画廊为了这批画的交接仪式搞的宣传资料,现在交接仪式 已经在10天前举行了,而且画展也已经在3 天以前结束了,这个宣传资料已经没有 了任何意义,他不明白,何欢现在把这个资料拿出来,目的何在。 最后拿出来的,是一叠水粉画稿。只看了最上面一幅,周博就已经明白了七分, 只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但他的脸上非常的平静,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慌张颜色。他 一幅接一幅得翻看着,和画册对比着,越看越心惊,到最后简直就是惊心动魄。这 三十二幅画的内容、构图,和画册上的画完全一样,而且画工精美,色彩端庄,大 有超越原来的作品的势头。尤其是这些画大胆的调高了画面的亮度,一扫原作中沉 闷的气息,让人一看之下,心胸为之开朗。 周博一边悠然的欣赏着画,心中一边紧张的思索着对策。何欢这一招太狠了。 天海画阁大张旗鼓的卖出了一批画,在卖的时候,一再造势,宣称这批画如何的优 秀,而且信誓旦旦的说,这些画不会再出现摹本。可是3 天之后,就有一批摹本流 入了市场,摹本上面还堂而皇之的盖着天海画阁的印鉴,更可怕的事,摹本的质量 高出了原作。这让天海画阁如何跟客户解释,如果再有别有用心的人,把这件事捅 到媒体去,那天海画阁必然会陷进到一场极其严重的信用危机之中。 怎么办?周博希望何欢能够开口说话,这样他就可以判断出何欢手里究竟攥着 多少筹码,究竟想达到何种目的了。他把目光从画上移到了何欢的脸上,周博相信, 尽管现在他的心中翻江倒海,但是他现在的眼神是宁静的,平和的,他希望自己能 让何欢相信,自己对这些画并不是很在乎。 可是周博失望的发现,何欢的眼神和他一样的宁静、平和,没有丝毫的急切和 不安,看上去,何欢根本就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 一时间,屋子中静到了极点,空调的轰鸣声骤然凸现了出来。良久,周博开口 了: “加盖了印鉴的画还有多少幅?”周博的声音中已经是饱含了总裁和师长的双 重威严。 “195 幅,加上这些一共有227 幅。” 这回周博真地感到害怕了,对画商而言,肯为自己作画的画家就是财富,是自 己赖以生存的资源。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能拿出二百多幅如此高质量的作品,何 欢究竟联络着多少有实力的画家? 沉默了很久,周博下定了决心,既然何欢拥有这样的实力,就更要彻底把何欢 击垮! 周博明白,何欢如此费尽心机的谋划,就是要向天海画阁索取一定的利益,如 果现在和何欢进行一场商业谈判,那天海画阁必然会付出极大的代价。所以,最有 效的办法,就是找到何欢的软肋,进行致命的打击。先从精神上摧垮她。 “何欢,虽然你做得很不道德,但是我不会责怪你,真的。”周博的态度非常 真诚。这是周博最擅长的方式——占据主动,一上来,就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正义与 道德的代言人,“我知道,周涛背叛了你,你很伤心。” “我的确伤心,但是请您相信,伤心决不是我制作这些画的理由。我这么做只 是为了还自己一个公道。”何欢很了解周博的手段,她知道现在最关键的,就是不 能被周博左右了自己的思路,一定要坚持住自己的想法。 “你想要一个公道?!好,你可以要你所谓的公道,但是你想过没有,婚姻出 现问题,不可能是一个人的原因,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和周涛结婚的 时候,我和他妈就不是很同意,因为我们了解自己的儿子,周涛是一个很优秀很成 熟,而且见过很多世面的男人,而你不论是出身还是阅历,都和他相差甚远,你很 难拴住他的心。但是当时你的态度那么坚决,我又碍于你父亲的情面,就答应了你 们的婚事。没想到啊……”周博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言语中浸泡着数不尽的辛酸, 让人闻之泪下:“我一念之差,顾全了师兄弟的情分,却断送了儿子的性命。白发 人送黑发人,谁又能还我一个公道?!” 周博极有分寸的刹住了话头,不再往下说了,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他懂得, 适时的沉默,和锋利的语言一样有杀伤力,甚至有的时候,沉默更能加重对方的压 力。他现在就需要给何欢一个长时间的沉默,让自己这一番如刀剑一般无情的话, 深深地渗透到何欢的心中去。周博直直的注视着何欢,不放过她表情中一丝一毫的 细微变化。 周博的目的达到了,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一寸寸凌迟着何欢的心,何 欢仍旧是面无表情,因为她已经麻木了。周博满意地看到,何欢那双本来像两湾冰 潭似的眼睛,现在变成了两个漆黑的深渊。 于是,周博知道,自己的攻击找对了方向。周涛的背叛确实是何欢最大的痛处。 周博暗暗咬牙,既然已经找到了对手的弱点,就决不能手软,何欢绝对是个强敌, 自己稍微一松劲,就会给她喘息的机会,她就有可能再重整旗鼓,所以一定要对准 何欢已经流血的伤口,继续戳刀、洒盐。周博狠了狠心,沉声说道: “凭你的聪明和敏锐,肯定早就知道了周涛和苏菲的事情,你就是拖着不肯离 婚,无非就是为了我们周家的财产。现在我明确地告诉你,对我来说,钱财是身外 之物,我不在乎,如果当初你和周涛离婚了,我也不会亏待你。但是,现在周涛和 他爱的女人,因为你的贪婪而死,我儿子的在天之灵在看着我,他不会允许,害死 他和他真正的妻子的凶手得到周家一分钱的。所以,即使你把这些画抛出去,让天 海画阁名誉扫地,就此倒闭,我也不会向你妥协,不会答应你任何条件。因为你害 死了我的儿子,还有”周博突然加重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真正的儿媳!” 何欢再也撑不住了,虽然身体还挺得笔直,但是脸已经变成了灰色,她的眼睛 重重的合上了。 看见何欢闭上了眼睛,周博赶紧把紧绷着的脸松弛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出了一 身冷汗。可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却发现额头冰凉凉的,没有一丝汗水。做了三十 年生意,周博早已经习惯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习惯了言不由衷,习惯了根据自 己的需要,把一件事实无限的扩大或缩小。可今天,说完了这番话,他却觉得艰难 的像是走过一场生死浩劫。 不知怎的,周博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何欢的自画像上的那首词,那首周涛亲 笔题的词。看着眼前已经支离破碎的何欢,周博的心中一疼,他在心中喃喃地说道 : “儿子,我冤枉你了,你别怪我,其实在我心里,何欢就是我的女儿,我这么 做也是没办法啊,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还能活几天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的同 胞手足啊,为了替他们保住天海画阁。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毕竟你和何欢只认识 了五、六年的时间,而你的哥哥姐姐是你的血肉之亲啊。” 何欢缓缓得睁开了眼睛,直视着周博,她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掩盖自己的伤痛, 脸上、眼中,甚至全身都散发出绝望的哀伤。现在的周博又恢复了刚才的冷硬和无 情,无言的看着何欢。 何欢也无言,只是默默的坐着,任凭自己心中的痛苦源源不断的倾泻出来,没 完没了。周博几乎都要怀疑,何欢现在已经彻底的崩溃了,不知她还能不能自己离 开这间办公室。终于,何欢把眼神聚焦到了周博的脸上: “周董,您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相信,您的意思我也都明白了,但是,就 像您所说的,我今天是有备而来,费尽苦心,就是为了和天海画阁谈生意,谈一笔 对双方都有好处的生意。”何欢的声音,是一种和她的精神状态极不符合的高亢、 清亮,任何人听到这段话,都不会认为,这番话是由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女人说出 来的,都会认为是出自一个精明干练的商人之口。 周博吃惊非常,他没有想到何欢恢复得如此之快,他细细的观察着何欢,他需 要判断出,何欢是真正的恢复了,还是一种出于本能的、回光返照似的还击。 “既然我今天是来谈生意的,所以,我觉得不管是您的家务事,还是我的家务 事,都与咱们现在的话题无关。我即不关心您儿子的在天之灵有什么想法,也请您 不要妄自谈论我的丈夫,我想这是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尊重。” “什么我儿子,你丈夫,什么尊重,我看你真是疯了!”周博已经断定何欢是 真的开始反击了,一时间,他来不及想对策,就又搬出了长辈的架子。 “就算我疯了,可我发疯,并不妨碍我把这227 幅赝品抛出去,包括后续大量 的赝品充斥到深圳的大街小巷。” “好”周博冷笑了一声,“你别以为这些画就能吓住我,我可以马上更换印鉴, 赔付违约金,对外宣布是因为内部原因,导致市场的混乱。我豁出这笔损失,你还 有什么办法?!” “我还有我自己!我可以委身于任何一间有实力的画廊,只要他愿意和天海画 阁一决雌雄,我甘做马前卒!” “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丈夫尸骨未寒,就对以前的婆家兼雇主反戈一击, 这样的人,恐怕没人敢用你!” “何止这些,还有天海画阁对我的恶意中伤!”何欢有力的接着说道,话中俱 是金石之音,落地清澈有声。“但是,您也别忘了,现在,在以北京为中心的北方 市场,还有以上海为中心的华中大市场,天海画阁在业内的名声并不好,很多画廊 已经想联合打垮了天海画阁,再共同瓜分被天海画阁掌控着的成熟市场。他们需要 我。如果,我不要名,不要钱,甘心居于幕后,出谋划策,一定会有很多画廊争相 聘用我!现在整个中国的经济市场,都处在一个刚刚兴起,没有原则,没有秩序的 阶段,人们做事,都是只问结果,不问过程的。他们只关心取得利益的大小,不会 管做事的手段。正所谓成者王侯败者贼,这句形容春秋战国时政治局势的话,用来 形容现在的经济环境非常贴切。” 何欢的话句句砸在了周搏的心上,他承认,何欢说得都对。周搏不得不放缓了 语气:“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董,您把话说反了,不是我要这么做,是您在要求我这么做,我今天本来 是谈生意来的,是因为生意谈不成,我才不得以出此下策!” “如果我和你谈生意呢?” “在商言商,那当然是本着互惠互利的原则,达到各取所需的目的。” “好,我从来不拒绝互惠互利的生意,我叫人送过一壶好茶来,咱们慢慢谈。 你想喝什么茶?”周博突然换上了一幅标准的笑脸,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何欢也是笑容可掬,完全不似刚才的哀痛、凄厉: “我喝滇绿,这个时间我特别容易疲倦,需要提提神。” 一时间,屋子里和风细雨,如春花满堂。但是两个人的心里都明白,又一轮交 锋马上就要开始了。 周博耐心的看着杯子中的茶水,滇绿所特有的那种青绿色极具感染力,让人觉 得连升腾起来的水蒸气都是浅绿色的,这种绿色如果用水粉颜色调配出来,作为画 的底色,应该会非常抢眼。周博就这样任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般的飞驰,反正就是 不想眼前的事,他懂得,最后的谈判已经到了,这会儿谁沉不住气,谁就得吃亏。 何欢则在专注的抚摸着茶杯上的图案,这是一套精美的茶具,光洁细腻的白瓷 杯,杯身上绘着精美的建筑物。在茶具上绘建筑物挺少见的,这等于是把流动的和 凝固的,易碎的和永恒的,这些根本没关系的风格生生的结合在了一起。这种结合 如果结合不好肯定会显得很粗俗,但是如果结合好了,倒是很能满足新贵们一心想 打破陈规,凸现自我的需求。何欢也在神游物外。 何欢终于研究够了茶杯,又拾起了桌子上那枚玉石印章,在指尖轻轻的旋转着。 “您知道我为什么把这枚印章带回来,而不留在身边吗?”何欢语调悠然,像 是问周搏又像是问自己。 周博望着她轻轻的要了摇头。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带回这枚印章,您就会把这一套印章整个废掉。可这 套印章太美了,从我第一次见到它们,就觉得它们不应该是用在商业上的,而应该 是属于超出世俗的隐士的。” 何欢的话勾起了周博的回忆,周博的声音也柔和了: “是啊,从我学画的时候起,我就给自己设计了这样一枚印章,希望有一天它 能和我的画一样永存青史。等我明白了我当不了画家,就开始想用另一种方式,把 自己留在中国美术史中。所以,天海画阁稍微有了些实力,我就亲自到缅甸选材, 做了这套印章。” “后来,您和周涛把我带进了画商的世界,我才懂得,做生意一点也不像人们 所认为的那样庸俗、市侩。这是一个充满了艺术和智慧的世界,天海画阁本身就和 这枚印章一样,美玉为质,精雕为灵,名号为魂,独立于世间,闪耀着自己的光彩。” 听了这些话,周博心中五味陈杂。何欢总结得太好了,美玉为质,精雕为灵, 名号为魂,这十二个字,把周博心底深处对天海画阁的期许描绘得淋漓尽致。周博 觉得很遗憾,这么透彻的形容不是出自自己三个儿女,竟然是出自何欢,这个昔日 的儿媳,今天的对头。 “所以,我今天带回了印章,我更希望,您能接受我的条件,让我尽快把那一 百九十五幅画带回来。因为在我眼中,天海画阁本身和这枚印章一样完美,我真心 希望,不要因为我,给天好画阁上留下瑕疵。” 周博揣摩的何欢话中的含义,不管何欢是真是假,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何 欢目前也不想和周家和天海画阁闹得两败俱伤,既然如此不妨先听听她的条件。 “好吧,说你的条件。”周博的声音又恢复到很冷很无所谓的样子,他不能让 何欢觉得自己被打动了,他怕何欢得寸进尺。 “我要八十万人民币,一套一百五十平米以上的房子,和一份稳定的工作。” “房子和工作都要在你父母那边的?” “对。” 何欢所开出的条件,大大出乎了周博的预料,工作简单,凭周博的人脉,随便 给谁打声招呼都能安排,不用费事。至于房子,老家那边房子很便宜,一套这样的 房子,连装修下来也超不过二十万。这样满打满算下来,何欢的要求还不到一百万! 何欢费尽苦心,就是为了这么点钱?周博很是费解,他觉得何欢一定另有图谋。 “好,这些我都能答应你。还有呢?” “您还用在考虑一下吗?” 周博冷笑了一声,“不用,我再说一遍,这些我都可以答应你。你该说你其他 的条件了。” “其他的条件?没有了。” “什么,你费尽苦心,就为了这么点钱?” “是。” “为什么?” “两个原因,一,这个数字,是我五年的积蓄!我说过,我只是要一个公道! 二,我知道,这个条件,您很容易接受。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谈生意了,我 累了,没有力气再争了,只想尽快简单的结束。” 周博心中一振,但还是继续逼问道:“等我把这些条件都实现了,你再去帮助 其他画廊怎么办,我对你没有制约。” 何欢已经站起了身子,缓缓说道: “等这笔生意做成了,我和天海画阁也就两清了,谁也不再欠谁的,到那个时 候,天海画阁之于我,就像是天边的云彩,异域的风光,想起来的时候,会抬眼看 一看她的美貌,想不起来的时候,它与我无关。而且,我真的累了,我说过,我希 望这是我谈的最后一笔生意。我不想再介入这纷扰争夺之中了。” 作为商人,周搏明白没有制约,只有这种口头约定,基本是不能相信的,但是, 此刻,他相信何欢说的都是真的,因为何欢的眼睛中没有一点光芒和温度,阅人无 数的周博相信,如果一个人有这样一双眼睛,那只能说明,这个的心已经死了。 “那,周涛呢,你也能不恨他了?” 何欢已经转身朝门口走去,听见这句问话,站住了脚步,她没有回头,只是淡 淡地说道: “您说的对,婚姻中的问题,都是两个人的责任。而且我和我丈夫之间的恩怨, 我自然有我的方式化解,不会和工作掺在一起的。” 周博的动作很快,五天之内,把八十万现金划到了何欢的私人账户上,也给她 联系好了一个不错的工作,还给她买了一套别人装修好,还没住过的房子。而何欢, 也把剩下的画交给了周博。 “你今天就走了?”周博问来送画的何欢。 “是,下午就走。” 不知为什么,周博的心中,突然涌出了一阵不忍,沉吟良久,他还是说道: “等你休息好了,要是愿意,再找个行业,继续经商吧,你是天生的商人。” 何欢惨然一笑,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应该不会了。这条路太无常,太深不可测了,至少,我现在,只想 逃开。” 下午何欢离开了深圳,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独自一个人去了东莞,何达一直 都相信她所说的,去东莞住几天,向一个好朋友告别。 其实,何欢是去那里做了一个很小的手术——打掉了腹中的胎儿!——在那个 画自画像的夜晚,周涛孕育在她体内的孩子。 就像何欢说得那样,她用自己的方式,解决清了和周涛之间的爱恨情仇……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