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 本来,何欢刚从深圳回来的时候,何达是执意让何欢住到他的家里去的,但他 拗不过何欢,只好同意何欢自己住到了那座大大的新房子里。房子已经完全装修好 了,很豪华,也很俗艳,但对于这些东西,何欢现在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只是买了 一张很廉价的床,和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就搬了进去。 何欢还给自己买了符合现在身份的衣服,都是几十块钱的,最贵的羽绒服也超 不过二百块钱。把这些都安排好了以后,何欢就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周博把何欢安排在了市博物馆。博物馆的馆长姓张,已经快退休了,年高德重。 他和周博是多年的朋友,从一开始,他就从周博的闪烁其词,还有何欢的黯然低落, 看出了这件事情里面另有玄机。但他毕竟是饱经沧桑,几度沉浮的人了,已经学会 了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所以,在何欢报到的时候,尽管所填写的人事表格上, 简单得几乎是空白,他也没问何欢任何问题,只是交待了具体工作和一些具体事宜, 其它的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在这个新环境中,何欢实现了自己的目的。在这里,没有人了解何欢, 包括她显赫的婆家,小有名气的父亲,以及辉煌的过去。在博物馆中的这些同事的 眼中,何欢只是一个容貌还不算丑的妇女,唯一和别的妇女不同的,就是她新近死 了丈夫,并且没有孩子。 在何欢的家乡,这个经济还不算发达的城市,博物馆还属于国家拨款的事业单 位,工资、待遇都很有保障,又没什么事可做,很清闲,而且在这里上班又不需要 什么专业、能力,所以在这里工作的几乎都是各级领导的女性亲戚。不可否认,这 里是一个无聊的、养老的好地方。 何欢就被分配在了一个最清闲也是最无聊的部门,专门负责纪录、管理博物馆 里收藏的珍品的库存帐。具体工作就是,管理着一个账本,并且在上面记录博物馆 里的收藏品的增加和减少。算上何欢,一共有五个人在管理着这本帐,可事实上, 这本帐由一个人来管理,都显得人力资源浪费。先不说这个博物馆完全没有市场化, 所以里面的藏品几乎就根本不会增加或者减少,而且,即使偶尔增加、或者减少了 一件,那也是轰动全市的大事,报纸、电视台都会全方位报道,让你想忽略它都难。 把这些现状总结起来,得出的结论就是,何欢和她那四位同事每天都无事可做。 何欢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浑浑噩噩的生活着。她的生活单调而一致,每天 早上坐公交车来单位,晚上坐公交车回家。中午午休时间太短,就在办公室里,靠 一块钱的包子或者是两块钱的盒饭来打发午餐。时光就在她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中, 慢慢流淌着。 她来了很长时间,才分清了眼前的四个同事都是谁,在这之前,她们在何欢的 脑子里一直就是甲、乙、丙、丁。 这四个女人的年龄分布在28岁——44岁之间,也难怪何欢分不清她们,她们的 共同之处实在是太多了:都容貌普通,学历不高,没有一技之长,人都不算聪明, 都是因为家里面有个有些权势的亲戚(还不是直系亲属,因为如果是直系亲属的话, 她们就会进入到更好的单位,而不会来这里。)她们几乎都一分配工作就来到了博 物馆,所以,她们的人生经历都非常的单纯。也正是这种单纯,铸就了她们坐井观 天的特质,她们都非常自以为是,自高自大。 甲乙丙丁这四个女人,和那些同她们一样乏味一样无聊的女人一样,只关心四 个问题:老公,孩子,减肥和钱。具体地说就是:自己的老公如何的出众,自己的 孩子如何的优秀,自己怎么保持身材、护理容貌,自己怎么样的富有——在财富问 题上,她们一贯只跟比自己穷得人比。 由此派生出来的,就是别人的老公如何的无能,别人的孩子如何得没有前途, 别的女人特别的显老、身材已经完全走样了,别的女人的日子过得怎么的穷困潦倒。 再派生开来,就是议论那些女名人、女明星的这些问题。悠悠岁月,就在她们 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的攀比和议论中流走了,但她们倒是没有觉得丝毫的惶恐或者遗 憾,这就是她们的生活,而且她们很适应这种生活,过得也很安逸、很满足,乐在 其中。 何欢的到来,让她们很是兴奋。因为这几个女人,在各方面的水品都是相差无 几的,而何欢就不一样了。 首先何欢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拿出来夸耀的亲戚——因为从来没有听何欢说过, 如果有的话,那肯定会像她们那样,经常拿出来炫耀。其次,何欢没有丈夫,也就 是说,何欢没有人养,没有依靠,受了欺负没人会替她出头,——虽然妇女解放已 经这么多年了,这些女人骨子里还是认为,女人如果离开男人,就会生活得非常艰 难,会一塌糊涂。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何欢没有钱!来博物馆两年多了,何 欢没有烫过一次头,没有用过高档化妆品——因为她从来不提自己的化妆品的牌子, 也没买过一件时髦的衣服,连过年的时候都没有买。而且,对于现在的人们最关心 的房子的问题,何欢总是三缄其口。现在住房都商品化了,人们都纷纷的攒钱、凑 钱买新房子,于是房子就成了人们最新的谈资。经常会有人提起,‘自己又看了一 套房子,有一百平米呢,’这样的话题,每当这个时候,何欢总是自己独坐在一边, 一言不发。当然了,人们也能理解,一个没钱的中年寡妇——虽然她们知道何欢的 年龄,但是她们还是坚持认为何欢已经人过中年,肯定是住在老城区的拆迁房里, 当然不具备和她们一起讨论高档住房的资格了。 总之,何欢的到来更增加了这些女人的优越感。让她们真实的体会到了自己的 富足和安逸,她们都喜欢跟何欢比较,她们觉得,跟何欢一比,马上就让自己的档 次提高了好几个层次。 整天沉浸在自己一片混沌的个人世界里的何欢,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自己 身边的同事这些千变万化的心思的。她只是一味的封闭着自己,任凭自己随着四季 的风光变化而漂浮。每天早上坐公交车上班,中午在单位吃盒饭,或者买上两个包 子、馅饼什么的,晚上再坐公交车回家——回到那所这座城市中最高档的住宅区内 的豪宅,在豪宅里呆呆得坐上一晚上,然后睡觉或者是彻夜无眠。 何欢就这样生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表面上波澜不惊,无悲无喜,而何 欢的内心世界里则是没有尽头的苦涩。她觉得自己现在还不如一个修行的尼姑,尼 姑至少还有一个菩萨可以膜拜,有一本经卷可以诵读,而自己连这些也没有。何欢 现在所拥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虚空,没有一点实体,没有一丝声音。好在何欢的 心已经痛苦的麻木了,不在乎再多承受一些痛苦。 每天,何欢都是坐在办公桌前打发时间——尽管她自从来到这个单位,就没在 这张桌子上干过任何工作,办公桌上加了锁的抽屉里也没有任何东西。 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何欢都是神游物外的,偶尔,同事们会拉她一起聊天, 每到这个时候,何欢都很难受,比起同事的这种亲近,她更希望自己被人遗忘掉。 ‘我老公他们单位福利特别好,昨天又发了一大袋子蔬菜,里面有两棵洋白菜, 五个尖椒——’,‘我女儿作文特别好,所以她学习多么不好我都不发愁,大不了 以后当作家’,‘我们孩子特讲究,每个周末从宿舍回来,我都得上饭店去给他买 炒菜,不然就不吃饭,人家他爸说了,让你买你就买吧,谁让这孩子从小生在咱们 这富贵家了呢’,‘我昨天去我们家旁边的超市,价格比咱们旁边的这个超市便宜 得多,排骨一斤便宜四毛钱呢,要不说,就得买高档的房子吗,高档房子旁边卖的 东西都便宜’,‘我是不着急买房子,等我婆婆死了,她那房子还不是我的’, ‘你看财务科的那个小丫头,她家里真有钱,下雨的时候从来不骑车子,一下雨就 打车’,每回都是这样一个程序,从一开始的夸耀自己,转移到夸耀别人,其实夸 耀别人和夸耀自己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打击自己眼前的人——既然我不如你, 我就找个比你强的人来。‘现在有钱的人多啊,外联部有一个合同工,家里特别有 钱,她爸妈做了十来年生意了,街角那个批发冰棍的,就是她们家的,一到夏天就 忙不过来,那挣钱挣老了,她又是个独生女,挣了钱还不都是她的,’,‘我一个 亲戚,家里是真有钱,太有钱了,有几十万呢’,说着说着,她们就自动地说不下 去了,因为她们在打击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受了打击,她们的心里开始不舒服了。 于是,她们就又转移到第三个环节,开始怜悯和同情何欢,因为她们需要一个弱势 群体,来平衡自己快要失衡的心理。‘唉,小何,你看你老穿这么一件羽绒服,也 不换换,正好现在商场羽绒服打折呢,礼拜天我去买了一件,打三折还一百六十块 钱呢,哎呀,你们是没看见,穿上以后特别的雍容华贵。你要是不愿意买这么贵的, 还有好多便宜的呢,都不到一百块钱。’另外一个不甘示弱了,‘我姐姐出差从上 海给我买了一件丝绸的睡衣,穿上以后,和晚礼服一模一样’‘小何,你老这么一 个人着也不是事,我给你介绍个人吧,我们楼下的街坊,就是岁数大点,快五十了, 可是条件好啊,有套两室一厅,和我老公一个单位,当司机的,一个月一千来块钱 呢,他们单位福利又好,什么都发,’‘这个条件不错啊,虽说年岁大点,可是话 又说回来了——- 咱们是关系好我才这么直接说啊——你的条件在这摆着呢,条件 太好的男人也不找咱们这样的啊,大姑娘们还排着队等着呢’,‘真是什么人什么 命啊,小何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上面介绍咱们市这回评选出来的十大女企业家, 里面也有几个是单身,你看看人家怎么就那么能干、那么风光呢,’‘你倒是会比, 小何能和那些人比吗,人家是什么人啊,那都是女强人,是人尖子,真是’。 每到这个时候,何欢总是神情木然地听她们说话——因为何欢想不出来,还能 用什么态度来应对她们。和她们一起呆了两年,何欢已经深刻地了解她们了,她们 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这只是她们赖以生存的方式。直到最后,何欢脸上 的神情已经变得完全的呆滞了,她们还是在喋喋不休的议论着。因为每一次聊到这 个环节,她们都不会再转换话题和角度了,而是会围绕着何欢的‘差’一直议论下 去。因为在这个时候,她们感到了无限的满足。只是她们都不具备太好的文化素养, 所以不会说‘感谢上苍’这个词,否则,她们一定会说,‘感谢上苍,为我们送来 了一个何欢,让我们能够用她的不幸和贫穷,来衬托我们生活的美好,能满足我们 无限的虚荣。’ 不过不管她们说什么,何欢都是无动于衷的。何欢总是木然的听着。木然到了 尽头就是麻木,在麻木的尽头,在麻木的尽头又是什么呢?是一片黑暗,是一片寂 静。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何欢每天就这样生活着,她眼中的世界,是灰暗的,没有明媚的阳光,也没有 鸟语花香。她的脸上,经常一个月一个月都没有笑容,因为她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 感到愉快。她的心一片低沉寂寥,心里没有向往,没有回忆,也没有现在生活着的 每一天。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何欢都会希望,今晚会发生地震,或者地球干脆爆炸,那 样自己就能够安然的死去。有很多个深夜,何欢似乎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地离 自己远去,她相信,这一定是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但事与愿违,到了早上,何欢 总是失望的发现,自己还活着。 何欢很不理解,在深夜的时候,自己是如此的渴望死亡,渴望解脱掉生命的束 缚。可到了白天,她却本能的躲避着汽车,本能的吃饭,从来没有主动去结束过生 命。‘也许,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吧。’何欢这样想,毕竟自杀也是一件很需要勇气 和动力的事情。 何欢为自己的行为找出了似乎合理的解释,她丝毫也没有觉察到,事实上她已 经在不知不觉间滑进了抑郁症的深渊。 感受不到快乐,并不等于感受不到痛苦。是谁说的,苦里加甜还是苦,苦里加 苦是更苦。何欢的心就总是在不断的由苦走向更苦。 记忆中,商场上一幕幕血肉横飞的场面让她颤抖,丈夫的背叛,如师如父般的 周博的反目无情,昔日忠心耿耿的下属突然变得鬼魅狰狞……这一切,已经让何欢 从内到外全是伤痕,她只要稍微一用力,就会牵动全身的伤痛,随之而来的,就是 绵绵不绝的无尽疼痛,直到疼得她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感受出疼 痛为止。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何欢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这沉舟, 这病树,在慢慢的沉沦、枯死,然后被世人遗忘,这就是自己今生的宿命。 在何达家的书房里。 何欢对中国画的一番精彩评论,吸引了在场的所有学生,他们都纷纷抬头,看 着何欢被阳光照亮了的脸庞。何欢感受到了他们热切的目光,她知道,他们都被自 己刚才的评论吸引了。如果这是一次商业演讲,那这个开篇非常的成功,因为它迅 速的集中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接下来,何欢就可以尽情的宣传自己的理念了。 可是现在,何欢一个字都不想再往下说了,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也因为触动了她 内心深处的痛。所以,何欢歉意的对大家一笑:“对不起,打扰你们了,你们继续。” 说完,也不理会人们的惊愕,自顾自的转身走了。 这些年轻学生一副完全弄不懂状况的样子,都疑惑的看着何达。何达此时能做 的,只是深深的叹息一声。 何达送何欢回家,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忽然,何欢的手机铃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何欢很意外,想不出谁会在周末的时候给自己打电话。 “喂?” “是何欢吗?你好。” “你好,你是?”何欢似乎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但她想不起是谁了。 对方似乎有些无奈的轻叹了一声,既像是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又像是在感 叹何欢竟然对自己如此的陌生。 “我,我姓张。”对方的自我介绍有些艰难,似乎已经很不习惯自报姓名了。 “啊!”何欢突然想到了对方是谁,感到有些尴尬,“噢,您是张馆长,对不 起,我没听出来是您。”来电话的正是何欢的上司,博物馆的馆长。 “没关系。”张馆长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平和,带着微微的笑意,冲淡了何欢的 尴尬。 “您找我有事吗?” “对,我找你是有点事情,明天上午九点钟,你能到单位来一趟吗?” 馆长的这个要求,让何欢感到很意外,来博物馆两年多了,她从来没有和张馆 长单独谈过话,她想不出,馆长为什么突然要见他,还是在礼拜天,专门把她叫到 单位去。 “有什么事吗?”尽管知道,领导召见,职工是不能推三推四,应该随叫随到 的。但是何欢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疑问,脱口问了出来。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如果明天上午能腾出时间来,咱们当面谈吧。” “好的,我明天上午九点到您的办公室。” “那好,再见。” “再见。” 收线以后很久,何欢还在愣愣的看着电话,挖空心思,她也想不出来,馆长会 为什么事情找自己。 “呵呵,你真成,连你们领导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何达带着笑说,他从电话 铃一响,就在聚精会神得听着电话,开始时隐约听到是个男人的声音,还让他着实 的兴奋了一下,以为女儿的生活有了些变化。 听了父亲的调侃,何欢也笑了:“我就报到的时候跟他说过几句话,然后就是 在开全体会的时候听过他讲话,从来没和他单独说过话,也没通过电话,确实是听 不出来。再说了,我也根本想不到他会找我。” “他找你能有什么事?” “不知道,我在我们单位就相当于一棵不用浇水的绿色植物,谁知道他为什么 闲得无聊要找我,也许是清点花盆的时候想起我来了。” 听何欢把自己比喻成一棵不用浇水的盆栽,何达觉得挺可笑又有些辛酸。何欢 也觉得这个比喻让父亲有些伤感,赶紧换了个话题: “我们馆长也是,直接报名不得了,还非得拐弯说自己姓张,那么多姓张的, 我一下子哪想得起来啊。” “这倒也不能怪你们馆长,别看他就在咱们这么个小地方当个博物馆馆长,他 在业内,现在已经是大师级的人物了,又这么大年纪了,恐怕早就有很多年,没被 人这么直接问过名字了。” “那到也是。”何欢想了想,觉得父亲说得很有道理。 “哎,爸,你知不知道他没什么要一直留在这里当馆长,以前我在深圳的时候 就经常听人们提起他,说他精通春秋时期的文化,很多那个时期的古迹都是由他主 持挖掘的,现在如果发现了春秋时期的文物,还要请他来鉴定,按说这样的人早就 应该专门去搞研究了。” “他就是在专门搞研究啊。”何达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似乎何欢问 了一个很弱质的问题,“几十年前他就已经是专家了,一直在北京专门搞研究,。 后来,大概是十来年前吧,咱们这里,发掘出了大量春秋战国时代的遗址,他就不 断的奔波于两地之间,后来,出土的遗址和文物越来越多,他干脆就不走了,直接 在你们博物馆里成立了研究室,而他就在研究室里主持工作。你们博物馆也就成了 春秋时期的文物最集中的地方,也是研究春秋时期文化的学者最集中的地方,这两 项堪称全国第一。”何达突然笑了起来:“至于后来他为什么又当馆长了,我也不 太清楚。也许他的级别太高,如果在这里上班,就只能当馆长了。” 何达的玩笑并没有逗笑了何欢,何欢直愣愣的看着前方的路,不知道在想些什 么。 “何欢,何欢。”何达提高了声音:“你琢磨什么呢?” 何欢总算被叫得回了神,看她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了外星人一样,费了好大的 力气,才重新说出话来:“爸,你刚才是说,我呆的那个博物馆里,竟然有大量有 研究价值的文物!?而且,还有大量的专家在里面进行专门的研究!?” “是啊。,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何欢肯定地说道。 “什么!?”这回是何达遇上外星人了,他是真正的大惊失色:“你是说你在 那里呆了快三年了,都不知道你们博物馆是干什么的?” “我知道博物馆是干什么的啊,有两个展厅,里面摆着些展品什么的,因为那 里不是我的工作范围,所以,我从来没进去过。” 何达长长得出了一口气,他是彻底被何欢打败了:“博物馆里,你除了你的办 公室还去过哪里?” “馆长办公室,报到时去过一次。” “你不是说你是管库存帐的吗?你们账上都记得什么啊?” “我不太清楚。我们五个人管着那一本帐。让我具体负责和其它部门核对帐目, 自从我来了以后,还没有其它部门要求核对过,所以我从来都没碰过那个账本。” 何达真是无可奈何了,“何欢,你知道你们单位的办公楼有几层吗?” 何欢想了片刻,缓缓的摇了摇头。 何达长出了一口气,无奈的换了个话题: “明天去了,不管你们馆长和你谈什么,你的态度都要好,你们馆长这个人的 确可以称得上是德高望重,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很尊重他。” “我知道,我报到的时候,第一次见他,觉得他很睿智,能够洞察出一切,但 他几乎没有问我任何问题,就接收了我,对于这一点,我一直很感激。” 第二天一早,何欢坐公交车去单位。因为是礼拜天,公交车上挤满了举家出游 的人,大人孩子欢声笑语不断,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凡的人,但他们的快乐却是 最真实的。车厢里,唯有何欢是冷冷的,孤寂的。因为不是去见何达,何欢连最基 本的妆都没有化,也没有了强装出来的欢颜,又恢复了往日的枯萎和黯淡。 她提前到了一会,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时间。这时电话响了: “你好,”是馆长的声音。 “您好,我现在已经到我的办公室了。” “那你就过来吧,我的办公室在305.” 何欢再一次感受到了老馆长的善解人意,她的确已经忘了馆长的办公室在哪一 间305 房间里,老馆长正迎门而坐。清健、消瘦,却精神矍铄,浑身上下充满了一 种,纯粹用丰厚的学识堆积成的气质,让人见之忘俗。他的眼睛清澈见底,何欢知 道,那种清澈,只有经历了无数的风浪,荡涤尽了尘世间所有的泥沙后,才会出现。 何欢微微躬身示意,张馆长轻轻一扬手,作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她坐在办公 桌斜对面的沙发上。何欢在坐下去的时候,迅速扫视了一遍整个房间的布局,她惊 讶的发现,房子里竟然异常的空当,书橱里的书很少,只有一些和博物馆有关的书 籍,办公桌上,茶几上,屋角的小几上,墙上,都是空的,没有任何艺术品和点缀。 现在这间办公室,和眼前这位充满学者风度的长者太不相称了。 看见何欢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困惑,张馆长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愉快的笑意: “天海画阁的天才画商,果然名不虚传,进了这间屋子还不到两分钟,就看出 了问题。” 突然听到张馆长说出这样的话,何欢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心里重重的震了一下。 她的身体一丝一毫都没有动,眼睛仍旧望着眼前的茶几,但她能觉出来,自己全身 的刺都竖了起来。 显然,张馆长也看出了何欢的变化,他轻笑了起来: “年轻人,别这么敏感,我刚才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等你到了我这么大的年 级就明白了,当一个人老得快要退出人生舞台的时候,他说出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而且都是直白的、没有任何其他含义的,你照着字面理解就可以了。因为他已经懒 得再去口是心非了。” 不知为什么,这一番略显苍凉的话,由张馆长说出来,却显得那么的明朗、豁 达。何欢相信了老馆长的真诚,有些歉意的放松了绷紧的身体。 “今天我叫你来,是有些事情,想和你沟通一下。”何欢仰起头看着馆长,张 馆长微笑着接着说:“你刚才的想法没错,这间办公室基本上已经搬空了,因为我 已经退休了。”不理会何欢眼睛中的错愕,他自顾自的接着说下去:“明天早上一 上班,就要正式宣布这个决定,我不再是馆长了。我个人对于这件事很满意,我已 经老了,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想把有限的这点时间,都投入到我喜欢的事情中去。” 何欢觉得自己插不上嘴,只好静静的听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当馆长吗?” 何欢摇了摇头。看起来,张馆长也不是真想让何欢来解答这个问题,在何欢摇 头的同时,他已经给出了答案: “因为我想建立一座集春秋文化于大成的博物馆。从我少年求学起,春秋时代 就深深地吸引着我,我崇拜那个时代,那时的艺术原始奔放,那时的文化多姿多彩, 那时的人们重大义、轻生死,而且他们的思想上的桎梏非常少,这一切,都让我沉 醉其中。后来我开始专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我就想建立一个博物馆,里面专门展 出春秋时代的文物、遗迹,讲解那个时代的文化。为所有研究春秋时代的人提供一 个平台,为所有想了解春秋文化的人提供一个窗口。 十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鉴定春秋遗址,我就知道我找到了真正的宝藏,这个 宝藏值得我去终生探寻。近两千年以来,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一直是人际荒芜的 古战场,所以这些深埋在地下的春秋遗址,非常的安详,从来没有被破坏过,也没 有被后来的文化浸染过。他们非常纯粹的记录着那个逝去的文明。正因为如此,这 里是建立我梦想中的那个博物馆,最理想的地方。所以,我就做了这个馆长。“ 何欢被馆长的话深深吸引住了,但她还是没有办法,把馆长所形容的这样一个 博物馆,和自己平时所生活的,那个低俗不堪的环境联系起来。张馆长仍旧在娓娓 诉说: “我在这里经营了十年,收集了大量的春秋时代的文物,我可以负责任的说, 对于春秋文化的整理和收藏,全国乃至世界范围内,再没有一家博物馆,可以和这 里相媲美。就因此,这里也就成了研究春秋文化的学者们的天堂。可反过来,同样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人们对于我管理博物馆的方式,一直都有很多不满和批评。” “为什么?您的方式很好啊,我知道,在国外有很多博物馆,都是围绕某种主 题建设的,都很成功,很受欢迎。就连卢浮宫这样举世瞩目的博物馆,也会根据它 每一任馆长的专业领域不同,而进行不同的专业收藏,也恰恰因为这个原因,才使 卢浮宫成为了一个精华荟萃的地方。” 馆长赞许的点了点头: “你说得很对,但是你和当年的我一样,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这里还是一 个经济不发达的城市,只有这一个博物馆,它承载着很多其他的功能,所以,不能 为所欲为的去发展单一的主题。我这次辞职,就是因为我想透了这一点,我同意了 地方政府的改组方案,带着我收集、研究的全部的成果,另外组建春秋文化研究所, 把博物馆还给广大的市民。” 一个已经初具规模的特色博物馆,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亡了,实在让人遗憾和 不忍: “可是,您十年的心血,就这么放弃了?” 馆长豁然长笑: “我没有放弃什么,我是为了研究而来,十年来,我的研究很有成效,而且会 一直研究下去,这就够了。” “那您想建立的那个博物馆呢?” “只要有足够的资源,建立一个博物馆是很容易的事情。我现在已经拥有了大 量的研究成果,而且还给同行们创立了一个比较好的研究空间,有这样一个空间, 新的研究成果一定还会不断地涌现出来。等到一个适合的时机,总会有人用这些成 果,来建立一座我理想中的博物馆。” “那就不是您亲手建立的了啊?” “呵呵,谁建立的并不重要,只要这些成果能够让更多的人了解春秋文化,我 心足矣。” 老馆长说话的时候,眉目晴朗,笑容真挚,何欢心中不由得肃然起敬。 “好了,现在该说说今天我找你来的目的了。”馆长的脸色一正。何欢也坐正 了身体。 “你来了两年多了。你来的时候,你公公并没有和我见面,只是通了一个电话, 简单的说了一下情况。周博虽然是商人,可他并不俗气,也很虚心好学,我们可以 说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当时他告诉我,儿子意外身亡,儿媳精神上受了强烈的刺激, 想要隐居修养,希望我能给你安排个地方,我没当是什么大事,就答应了。在这之 前,我也听说过你,”馆长笑了一下:“每个人提起你的时候,都会给你加上一个 名字‘天才画商’。”何欢也想陪着微笑一下,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这个称呼, 她都笑不出来,只是艰难的牵动了一下嘴角。 “开始,我并没有给你安排在现在这个部门,我计划把你安排在我的核心研究 室。一来,你虽然不懂专业,但你肯定有能力,我正缺一个人,帮我联络各个方面 的关系,好疏通我的研究渠道。我的专家们的时间都太宝贵了,而且他们都不太善 于搞人际关系。二来,我一直相信,春秋时代的文化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蕴含着人 类原生状态下的,那种大无畏的勇气和坚强。我觉得,浸淫其中,会帮助你尽快的 走出阴影。毕竟你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当一个人老的时候,他对优秀的年轻人的 珍爱,会超过珍爱世界上的一切东西。 可是当我看见你以后,我改变了主意。你太灰暗了,这是一种没有了灵魂,只 剩下躯壳的灰暗,这种灰暗,我只是在文革时期,在牛棚里见过。而当时,状态这 么灰暗的人,大多没有活过来。还记得吗,当时我问你‘为什么要来博物馆上班’。 你说‘我想过简单的生活’。我毕竟也是活了六十年,几经沧桑的人了,一下子我 就明白了,你的情况远比周博所说的要复杂得多。所以,当时我就改变了决定,把 你安排进了统计部,也就是你现在的部门。“ 说到这里,馆长停顿了一下,带笑问何欢: “你是不是觉得你们部门的同事都过于庸俗?” “啊。”何欢还没转过弯来,本能的回答道:“没有,不是。”可是说完,又 觉得不大对,补充道:“她们是和我不大一样。” 馆长宽容的笑了: “其实,博物馆里有很多业务部门,里面的员工都非常优秀。而我特意把你放 在这样一个部门,其实就是想让你明白,你想过的那种日子,其实很空虚,很无聊。 我不想让你放弃自己的专长,自己的理想。我想让你尽快主动的放弃逃避的想法, 找回自己的灵魂,重新投入生活。 可结果,我很失望,两年半了,你一点都没有恢复,你每天朝来暮去,来去的 仍旧只是一个躯壳,没有灵魂。我知道,也许是你曾经受的伤害太重了,但是,作 为长者,我觉得我有资格责备你,不管你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害,至少你还有健康的 身体,和刚刚三十岁的年纪,拥有着这两样宝贵的东西,如果你还一味的沉沦,那 就是犯罪!“ 馆长的声音还是很轻缓,但是字字砸在了何欢的心上,何欢觉得眼睛一酸,她 明白,老馆长说这些话,完全是一片爱护之心,字字句句都是真知灼言。可是,谁 又能明白,此刻,她心中的痛苦与折磨。在别人的眼中,她只有三十岁,还非常健 康。可是在何欢自己的心里,自己已经是一艘沉船,一棵被风雨摧折了的病树。周 涛,周博,商场,一幕幕充满了人性丑恶的惨剧,像是无休无止的凄风苦雨,时时 刻刻都在啃啮她心中的伤口。这些丑恶已经彻底摧毁了她对人性的信念,她已经不 知道,人究竟为什么而活。 “馆长,您知道吗?我真的没有刻意的去逃避,我的消极也不是我自己所能控 制的了的。其实,我也想改变,我也在渴望生活出现突变,我渴望这些突变能够打 碎我现在凝滞的状态。有很多次,我午夜难眠,瞪着眼盯着眼前的一团漆黑,我都 在渴望,我渴望地震,我渴望地球爆炸,我渴望突然爆发大规模战争,我甚至渴望 我自己身患绝症…… 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会渴望这些,可能在我的潜意识之中,我是渴望死亡的, 但我自己又没有自杀的勇气,所以我就渴望外界能给我一个力,让我摆脱掉这一段 生命,好重新开始。而且我也觉得,也许濒临绝境,能让我再次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感受到生与死的区别,而我现在,是找不到生和死的边界的。 在我的生命中,生与死的界限被混淆掉了,我现在活着但如同行尸走肉,有一 天我死了,可能不会有任何变化,只是觉得比现在轻松。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生活, 我也不喜欢,所以我才会渴望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亡。“ 何欢说话的时候,眼中流露出来的痛楚和凄厉,震动了张馆长。张馆长深深地 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的心结太重了,你还需要时间。好了,不提这些了,以后如果你的状 态变得好些了,或者变得更坏了,或者你有话想说的时候,尽可以来找我,就算我 帮不了你,至少,我还可以听你倾诉。” 何欢感激老馆长的善解人意,由衷道谢: “馆长,谢谢您,我知道您都是为我好。 馆长挥了挥手: “这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我问你几个问题。好吗?” 何欢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 “你知道博物馆的办公楼有几层吗?” 何欢有些困惑,不知道馆长为什么要问这个,她有点后悔,昨天已经被问过这 个问题了,今天来的时候,竟然还没有想起数一数。她只好抱歉的摇了摇头。 馆长似乎并不意外: “你知道博物馆的大门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吗?” 何欢又摇了摇头。 “你知道博物馆里有几个副馆长,我走了以后,谁最有可能接任我的位置吗?” 何欢当然不知道。 “接替我位置的是原来的副馆长,叫赵毅,男,今年四十岁。” 何欢有些混沌的点了点头,她知道博物馆里还有几个副馆长,但她根本分不清 谁是谁。 “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两年多的时间,你在博物馆的人际关系处 理得很失败,很多人都很不喜欢你,赵毅馆长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只是碍于我的情 面,才没有针对你。”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啊?”何欢真的有些糊涂了。 “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有做,甚至从来没有留心过身边的环境和人,你也做过 领导,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你会容忍一名这样心不在焉的员工吗?更何况,很多人 不知道你是因为伤痛,他们觉得你是自以为是,目中无人,不屑于去和他们交往。” 这下,何欢真的觉得自己有些冤枉了。张馆长抬手阻止了她的辩解: “你不用给我解释,我都明白,可是很多人不明白。当然,这里面还有很多别 的原因,比如说,赵毅馆长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他上任之后,肯定会进行一些形 式上的人员淘汰,来为自己立威;再比如说,新官上任,他需要一些空缺,来安排 那些走他的关系想要上班的人,这时候肯定就会有些员工被淘汰,而你是这些靠关 系来的人里,最没有背景的;还有,你的孤僻、清高,难免会在无心之中伤害了别 人的自尊,而赵毅馆长,恰恰正是年轻气盛的年龄。把这种种理由,累积在一起。 我现在就可以断定,没有了我的刻意保护,你在这里的日子会很难过。” 何欢的头有些晕,她没想到,这里的生活竟然也是如此的复杂,自己之所以一 直懵懂不知,全无感觉,只是因为张馆长为自己撑起了一把大伞,挡住了所有的风 雨。 “何欢,我说得把你安排进我的研究室的话,仍然有效。如果你愿意,你可以 过来帮我,就负责各地的联络。你不用多心,我不是在怜悯你,我确实是需要一个 像你这样的人,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能够把这份工作做得很好。” 何欢沉吟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张馆长,谢谢您的好意。但是对不起,我不能去。不是不想去,是去不了。 我现在就像是一个残疾人,虽然我四肢健全,但是我的心,我的意志力,已经完全 崩溃了。一个没有心和意志力作支撑的人,是不具备做事能力的。”何欢的语气理 性却绝望:“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您的关心,我知道您都是为我好。但我 还是想留下来,因为我还没有找回我的心和意志,而这里暂时还能给我提供一个, 龟缩的壳。” 听了她的话,老馆长沉默了很久,才悠悠地说道: “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一定要记住,人千万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 ‘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这是古人的至理名言,很有道理。 不要一味的折磨自己,哀莫过于心死。等到心被折磨死了,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何欢一时无言。 张馆长朗声一笑: “好了,不说了,人老了真是越来越唠叨。 我尊重你的决定。我的研究所就在博物馆后面的那座楼,不管你的心情好与不 好,有时间的时候,都可以过来,还是那句话,春秋文化中,蕴含着一种神奇的力 量,能够帮助人重新激发出生活的希望。” 赵毅踌躇满志的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坐上了馆长的宝座。 此刻,他双手撑在窗台上,眺望着博物馆的大门。今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第一 个来到了单位,就是要在这里,亲眼看着自己管辖范围内的所有员工,从自己脚下 进入这个大门。此时的赵毅,大有指点江山之态——从今天起,这个王国就完全属 于自己了。 赵毅四十出头,长的也称得上是眉目端正,因为从一毕业就在博物馆上班,环 境使然,举手投足间,一派斯文。赵毅年轻的时候,在人群里,相貌只能算是普通。 可是在这个城市里,大多数男人年过四十以后,身体都纷纷发福,渐渐的,都在朝 着身体越来越庞大、反衬的头越来越小、表情越来越木讷这一方向发展。也就是说, 男人们都在越变越丑陋。而在这个时候,身材基本没有走样,眉宇间依旧清朗的赵 毅就脱颖而出,在人群里,开始显得越来越出众。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时事造英雄。 博物馆里,是个女人比男人多的地方,一般来说,在这种环境中,男人总是生 活得比较幸福的。相对而言,他们的个人能力更容易凸现出来,他们比较容易被倚 重;而且,女人们不管对同性如何尖刻,都会对异性非常宽容。 尤其是,那些年过中年的女人们,她们虽然每时每刻都在夸耀着自己的丈夫, 可事实上,她们的丈夫往往都是不能让她们满意的:身体不再强健、整天疲惫,容 貌、谈吐越来越粗陋,忙于事业早出晚归,没有事业可忙得就碌碌无为……总之, 她们的精神和感情世界都变得越来越空虚。但这种女人在生活作风上,是无论如何 也不会出轨的。所以,一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至少这些女人们认为他是仪表堂 堂、风度翩翩的),有一定工作能力,在单位中又有一定地位,而且平易近人,和 蔼可亲的男同事,就满足了她们所有的幻想。 赵毅是一个很有心机和头脑的人,在博物馆工作了近二十年,他已经熟悉和掌 握了博物馆运营的各个环节。和博物馆的上级机关、合作单位都保持着良好的私人 关系。 而且,在和同事相处方面,赵毅很有他独到的心得。他把博物馆里的员工分为 了两类,一类是专业人员,这些人有较高的专业素质,醉心于研究,几乎是不问世 事。对于这些人,赵毅是尊重的,不管是对他们的人,还是对他们的专业研究,赵 毅都表现出了非常的尊重。在他们的研究遇上某些社会阻力的时候,赵毅都会积极 的为之奔走。所以,这些人也都很尊重、信任赵毅。 另一类人,就是那些凭关系进来的一般工作人员。很多人都很轻视这些人,但 赵毅从来不会轻视他们。因为,他知道,尽管这些人有些浅薄,没什么能力,但他 们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很可观的背景,如果和这些人处好关系,那么这些人 的背景,也就能成为赵毅的背景。所以,对于这些人,赵毅是亲近的。而对这些人 来说,每天面对的,都是专业人员的冷淡和漠视,突然出现赵毅这样一个高层管理 人员,时常对他们表示关心和亲近,这让他们感激非常。 就这样,赵毅凭借自己的聪明和努力,得到了上级的赏识,同事的信任。这种 为人处事上的老练,让赵毅在博物馆里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本来,每个人都认为,上一任馆长退休后,馆长的位置非赵毅莫属,这一点, 赵毅也深信不疑。可是,莫名其妙的,十年前这里挖出了大量的春秋遗迹,几乎就 在同时,大量的专家学者也云集于此,而且来了就再也不走了。当时的馆长,一心 让贤,根本不等自己到退休年龄,就把馆长的位置让给了后来的张馆长。面对这样 突然的变故,赵毅只能等,他没想到,自己一等就是十年。 刚开始的时候,赵毅对于张馆长的学识、人品,还是充满敬意的。而张馆长也 非常欣赏赵毅的能力,对赵毅委以重任。可是,随着赵毅年年的等待,年年的失望, 两人之间的分歧也越来越大,矛盾也越来越深,到最后,简直就是水火难容。 赵毅无法容忍张馆长的淡泊名利。这种淡泊,在赵毅的眼中看来,就是故作姿 态,沽名钓誉!反正张馆长已经有了太多的名与利!他尽可以建设自己理想中的博 物馆!可是他赵毅呢,名与利,他现在一样都没有,而这些,正是他最渴望的东西。 这辈子,他唯一可以凭借的平台,就是这个博物馆,夸张一点说,赵毅一辈子的功 名利禄都拴在了这个博物馆上! 突然有一天,赵毅发现自己经快四十了,他告诉自己,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 恐怕就真的没有机会了!赵毅有非常清醒的头脑,他知道,除非张馆长自己离职, 否则凭他的名望,没人会主动炒他的鱿鱼。于是,赵毅开始积极的上蹿下跳,一方 面,他反复游说市里面的主管领导,让他们相信,建立一座综合性博物馆,才符合 广大市民的需要;符合市场经济的需要;符合改革开放的精神;才是真正的政绩。 另一方面,他开始在私下里,给博物馆的员工们许诺,等他掌管这个博物馆以后, 会把博物馆推向市场,给员工们带来大量的福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几乎全部 的经费都花在了研究上,使大家过得这么清苦。他还在几乎所有的日常工作上,坚 持自己的意见,和张馆长唱对台戏……直到有一天,张馆长把赵毅叫进了自己的办 公室,非常和蔼的对他说: “我认识你快十年了,提拔你做副馆长也有五年了,我一直都非常欣赏你。虽 然,在一些工作方法上,我和你存在矛盾,但我认为这很正常,任何事物,都是有 矛盾才会有发展。今天我请你来,是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你一直坚持的综合性、 市场化的博物馆,和我所坚持的专业性博物馆,两者比较起来,综合性的博物馆的 优势究竟在哪里?”看见赵毅有些不自然,张馆长朗然一笑:“你不用多心,我没 有别的意思,‘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在自己的领域 做出了一些成绩,但是,在其他的很多方面,我的知识都很欠缺,你堪称为我的老 师。今天,我确实是虚心向你求教。” 尽管张馆长说的坦坦荡荡,但赵毅却无法做到坦然应对,他的脑子在飞快的转 着,看来,已经有风声传到了馆长的耳朵里了,自己该怎么回答张馆长呢?其实, 对于自己而言,建立一座什么样的博物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做这个博物 馆的正馆长,只有当上正馆长,自己才会有业绩,才会有前途。赵毅的目标,就是 要把这个博物馆作为平台,让自己成为这个城市文化界里,一位举足轻重的名人! 可这些,只能放在心里想,怎么能拿到桌面上说呢? 思绪千变万化,也都只在转念之间,片刻时间,赵毅就想好了对策,他定了定 神,从容答道: “咱们所在的这个城市里,只有这一家博物馆,广大的青少年学生,需要通过 它学习方方面面的知识,而且,现在市民的生活水平提高很快,相应的,对于文化 生活的需求也在不断的提高,他们也需要一座能够提供给他们各种知识的博物馆。 还有,现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在日新月异的飞速发展,作为唯一的一家博 物馆,它有义务记录城市的变迁,包括文化、科技、经济等各个方面取得的成绩, 记录下这些成绩,就等于记录下了一个文明逐步走向辉煌的过程。让现在的人,还 有以后的人,通过留在博物馆里的这些纪录,更加透彻的了解我们的城市发展的艰 辛和过程。“ 赵毅侃侃而谈,他本来就具有非常优秀的口才。 赵毅趁着喘气的机会,偷眼看了一眼张馆长,只见张馆长在非常专注的听着, 面沉似水,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赵毅心中有些含糊,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 会引发什么后果。他一咬牙,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逼 张馆长一步。赵毅一狠心,接着说道: “您想建立专业博物馆,这本身没有错,可是,您忽略了这个城市的现状,您 ……”张馆长突然站起身来,一挥手,打断了赵毅的话,赵毅吃了一惊,看来自己 的话激怒了张馆长。他很后悔,觉得自己今天太急躁了。‘这下全完了’,赵毅懊 恼得想:“将心比心,如果今天自己是正馆长,而副馆长说了这样一番话,自己肯 定不会放过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可现在,恐怕是自己不被放过了。‘ 赵毅觉得自己必须尽快收回刚才说的话,可他刚要开口,就又被张馆长打断了 : “你刚才说得非常好,”赵毅一时间摸不清张馆长话里的意思,偷眼打量张馆 长。只见张馆长没有一点气恼的样子,脸上洋溢着温暖、明媚的笑意:“孔子曰 ‘君子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我得谢谢你,今天对我的直言相告,你说的 话句句诤言,解开了这个已经困扰了我很长时间的难题。” 听了这些话,赵毅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讪讪的,等着下文。张馆长脸色一 正,隐去了笑容,变得非常真诚,认真地说道: “你刚才说的那一番话非常有道理,以这个城市的现状而言,应该把第一座博 物馆建设成综合性的,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这些年,我只考虑到自己的专业,太 狭隘了。我老了,即使我不老,我也只是一个书生,思考问题难免简单,这个博物 馆,应该交给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了,你们有新思想,有创新精神,能够全方位的考 虑全局,这些都是我不具备的。 我会马上给主管上级打报告,辞去馆长的职务。你愿意出任这个馆长吗?如果 你愿意,我就在报告中推荐你,接替我的职务。我觉得你有这个能力,能够把这个 博物馆建设得有声有色。“ 馆长的话,在赵毅心中引起了一阵狂跳,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可是面对馆长 如此真诚的问话,赵毅又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馆长提出的问题,但 他又实在不敢放弃这个机会,来不及多想了,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好,”张馆长的声音非常的清朗,“我马上就写报告。”张馆长的声音变 得深沉、真挚:“赵毅,我在这里的这几年,可能影响了博物馆的发展,请你在今 后的工作中,一定要努力,让这座博物馆尽可能多的,去培育孩子,帮助市民。你 干得越好,我的心才会越安宁,拜托了。”说话间,张馆长竟然向着赵毅,深深地 鞠了一个躬,慌得赵毅赶忙站了起来。 张馆长就这样完成了他作为博物馆馆长的谢幕。 每当赵毅回忆起张馆长的这个谢幕仪式,心中都会充满了嫉妒。他不明白,一 个人怎么会如此的飘逸,如此的洒脱。他一直都在渴望着,自己能拥有这样一份飘 逸和洒脱。 后来,上级在批准了张馆长的离职报告和赵毅的任命报告的同时,又发了一道 明文:由科学研究院和地方政府联合出资,在这里建立中国第一座,专门的春秋文 化研究所,由张馆长出任所长。 听到这个消息,赵毅什么都没有说,就把自己关进了屋里。整整一晚上,赵毅 的心都阴晴不定。强烈的嫉妒啃噬着他的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老馆长总 是这么幸运,一转身就又登上了另一个平台,这个平台比博物馆高出了很多很多倍。 他真切的体会到了什么是怀才不遇。 但不管怎么说,自己总算是当上博物馆的馆长了,这一点,赵毅算是如愿以偿 了。他在上任前就打算好了,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摆脱掉老馆长的阴影,把老 馆长在博物馆的印记全部抹掉。 所以,他把自己的馆长办公室设在了四楼,里面的风格、家具,完全都不能和 过去的馆长办公室雷同! 今天,是他上班的第一天,他已经安排下去了,上午九点要给全体人员开会, 他要立威!现在已经是九点五分了,赵毅仍旧不慌不忙的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以 前张馆长每到开会的时候,总是会早早的到会场等候。可现在是赵毅的时代了,赵 毅不会这样,他要让所有的人都等着自己,等到全体人员都到齐了以后,他再慢慢 的走进会场,他要让所有的人都明白,自己是这里的最高领导,在博物馆里,他具 有无上的权威。 会场里一片肃静,再愚蠢的人都懂得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每个人都在观望, 想尽快的摸透新领导的脾气,好重新调整自己的生活空间。 赵毅的讲话是精心编排的,从讲稿到讲演都花了大量的心思。以前,张馆长永 远都是谦逊的,和蔼的,所以赵毅的态度是严厉的,不可一世的。赵毅的讲稿旁征 博引,引经据典,他要证明自己也是满腹经纶,才华横溢。 赵毅走进会场的时候,习惯性的向着屋子后面的一个角落瞥了一眼——以前每 次开全体会的时候,何欢都会坐在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把自己掩埋在层层人墙 的后面。今天也不例外,赵毅眼角的余光,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因为今天自 己是台上的主角,他要求自己一定要全力以赴,所以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频频的遥 望角落里的何欢。直到会议结束,赵毅站起来,一边低头收拾稿子,一边熟练的用 眼角的余光,又扫了那个角落一眼,结果,他有些失望的发现,那个座位已经空了, 何欢已经离开了会场。 会议一直开到中午才结束,从与会者的脸上,赵毅能看出来,自己精心准备的 这次会议,还是很有效果的,这让他很兴奋。可能是由于兴奋,他一点也觉不出饿 来,索性和衣躺在了值班床上,很惬意。 是啊,几乎在七、八年前,自己就已经在酝酿这篇讲话稿了,而在这些年里, 讲话稿被不断的修改完善,能不尽善尽美吗?所有的人,都被自己的讲话震慑住了, 也被自己的讲话调动起来了,不容易啊。可是何欢呢,何欢的反响如何呢?赵毅被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问题给问住了,赵毅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多看何欢两眼。何欢?何 欢。 何欢调来的时候,赵毅确实曾经积极反对过。他有很充分的理由:现在很多国 有企业效益不好,所以显得博物馆里的岗位分外宝贵,很多有地位的人,都在千方 百计地和博物馆拉关系,想把自己的家人调进来,在赵毅看来,博物馆里的工作岗 位,简直就是奇货可居。他觉得张馆长太感情用事了,就因为一个老朋友的面子 (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朋友——因为张馆长是这么说的),就浪费一个宝贵的名额, 这简直就是犯罪!可毕竟张馆长是负责人,赵毅也只能发发牢骚而已。 在没有看见何欢之前,赵毅本能的认为,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寡妇,就算是没 有姿色,也该有几分风情,何况,按照张馆长含含糊糊的介绍,何欢的娘家和婆家 和她自己都是既没钱,又没势。这样一个年轻寡妇,是很容易选择一个男人来依赖 的。赵毅不是圣人,当然,他也不是真想干什么,只是觉得,如果能有一个没有家 庭羁绊,风情万种的女同事,经常地向自己表示着点暧昧的意思,隐含着再有些亲 密的举止,这种感觉挺不错。 可是当他一看见何欢,简直是失望透顶。这个号称二十八岁的女人,看上去就 像是四十岁。穿着一身黑不黑,灰不灰的衣服,丝毫没有身材可言。头发就被随便 绑在了脑后,脸上没有一点化妆品,两道浓浓的眉毛,似乎从来没修过,都长疯了。 最重要的是,任何人看见何欢以后,都不想再看第` 二眼,因为她身上充满了一种 发霉的暮气。赵毅不由的苦笑了一声,这和自己所期待的,那个有几分风情的年轻 寡妇也相差太远了! 后来,何欢在单位的表现,完全的证明了,她的为人和她的外貌一样让人讨厌 :不苟言笑,死气沉沉,凡人不搭理,整个一个性格古怪的老寡妇。 博物馆毕竟也是个单位,所以也会有各种各样的规章制度,既然有了规章制度, 相应的,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开会进行总结,总结的时候,就得找出几个比较倒霉 的人,当作反面典型,好达到杀鸡儆猴的目的。每到这种时候,几个负责人就都非 常为难。业务骨干们当然不能拿出来当作反面典型。可是那些通过关系来的人,虽 然经常违反制度,却是得罪不起的——因为得罪不起他们背后的人。所以,每次人 们颠来倒去,都会尽量挑着那些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脾气,背景比较一般的人, 来当这只鸡。 有好几次,赵毅都提议,应该把何欢当作反面典型,人们也都没意见。明摆着 的,何欢没有工作能力,没有背景,跟谁都不交往,人缘很差,是很合适的人选, 完全可以拿她作伐子,来整顿一番纪律。可是每一次,都被张馆长严词拒绝。这一 点,让赵毅很不理解。张馆长从来都不大理会人情世故,更从不徇私情,可是自从 何欢来了以后,他一直都特别周到地维护着何欢,牢牢的为何欢撑着保护伞。要不 是赵毅坚信老馆长品行端方,决不可能行苟且之事,恐怕他早就认为,张馆长和何 欢之间有暧昧关系了。 本来,赵毅除了在找反面典型的时候,才能想起何欢,在其他的日子里,是根 本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个人的。他开始注意何欢,是在去年冬天。 赵毅翻了个身,躺不住了,索性站了起来,坐在了硕大的办公桌前,虽然已经 过去一年了,可每当赵毅想起同何欢的那次偶遇,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身体中 冲撞,让他坐卧难安。 就是在去年的冬天,时间大概和现在差不多,也是元旦前夕。一天中午,赵毅 的一个朋友来看他,两个人到博物馆对面的自助火锅吃午餐。 看来赵毅是这里的常客,径直就来到了餐厅的西北角,这里用半人多高的花木, 围起了三四张桌子,显得很僻静。坐在这里,外面的大厅和餐台可以尽收眼底。可 是外面的人却一点也看不见里面。 赵毅他们刚刚坐定,服务员就又带进来了两位客人,一男一女。男的有五十多 岁的年纪,穿着得体,举止儒雅,进来后就背对着赵毅的这张桌子坐了下来,赵毅 没看清他的脸,可他觉得这个男人的背影很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是谁。可那个面 对着赵毅坐下女的,赵毅倒是认出来了:何欢! 赵毅感到很意外,他觉得不可思议,何欢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或者反过来说 更贴切:他不明白,这样一个衣冠楚楚,颇具学者风度的男人,怎么会和何欢一起 出来吃饭?赵毅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注意力全被眼前这对男女吸引了。 紧跟着何欢他们进来的,是两个服务员,他们手上托着两个装得满满的大托盘, 托盘里,是何欢他们刚才在大厅里的餐台上取的菜。站在小厅里当班的服务员,赶 紧过来,帮着布菜,点火锅。当服务员的,都练出来一双锥子眼,只要看上一眼, 就能看明白,眼前的客人是需要用心服务,还是可以偷点懒,糊弄一下。而眼前这 个男的一看就是非富即贵,所以,一点也不敢大意,服务的周到、细致,一招一式 都中规中距,生怕被客人挑出毛病来。 何欢在入座时已经脱下了羽绒服,只穿着一件灰黑色的老款厚外衣。但是还觉 得热,就又站起来,开始脱外衣,一个小服务员赶紧过来帮忙,何欢则很自然得舒 展着双臂,小服务员帮她脱下了外衣,熟练的叠了一下,搭在了椅背上,何欢又重 新坐下。这一切用了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可是赵毅看在眼里,却觉得受了很大的 震动。因为刚才何欢表现,只能用两个字形容:优雅,一种和她平常的行为极为不 相称的优雅。 看着桌子上的工作进行得差不多了,那个男人很有分寸的对服务员说:“你忙 你的吧,我们说会儿话。”服务员很是伶俐,马上退到了另一个角落。 何欢低头吃饭,头上散乱的头发,不断的散落下来。何欢烦了,随手解开了辫 子,用手指梳拢了几下,两手握住头发灵巧的一旋,然后拿起一双还没有掰开的方 便筷子,信手插在了头发上,把头发挽成了一个雅致的发髻。 赵毅被何欢这一个分外洒脱的举动惊呆了,他现在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 了,也许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何欢。朋友抬起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大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啊?啊!”赵毅的眼神被拽了回来,歉意的端起啤酒,喝了一大口,“听着 呢,听着呢,这事我比你还着急呢,可是急也没用,这一个副字,就把什么都耽误 了,哎。” 朋友看赵毅不再走神了,就又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自己的计划,——他准备和 博物馆进行合作。可是很快的,赵毅的眼神又被何欢吸引走了。 何欢面前的火锅升腾着白色的雾气,透过这飘飘缈缈的烟雾,何欢的脸变得模 糊却生动起来,一头黑发被盘在了脑后,隐约露出了一截白色的筷子,因为雾气的 飘忽遮拦,这截木筷还真像是一根象牙白的簪子。几缕发丝散落下,不时地被热气 吹得飞起来。雾气笼着得脸庞光滑白皙,饱满的额头,两道浓密的眉毛,微微向上 挑起,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下颏和脖颈连成了一道优美的曲线。整 个人看上去优雅美丽,高贵端庄。 何欢吃饭的姿势,也完全不像别的女人那样,那么故作姿态的挑挑拣拣,扭扭 捏捏。看上去,何欢吃得很尽兴,完全沉浸在美食的乐趣之中,显得自信而自在。 这个美丽、优雅、自信、自由的女人,究竟是谁?赵毅在心中问自己。 何欢突然站了起来,把赵毅下了一跳,赶紧低下了头。何欢径直的从他身边穿 过,朝着餐台走去。赵毅的目光尾随着何欢的背影,何欢穿着一条黑色牛仔裤,一 件黑色半高领的毛衣。他惊异的发现,何欢平常掩盖在肥大衣服下面的身材,竟然 这么好!高挑,纤细却又不失性感。 朋友终于找到了赵毅心不在焉的原因,也紧紧盯着何欢的背影,打趣道: “怎么了,动心了?不过说真的,这身材真不错。” 赵毅暗中皱了下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让朋友注意到何欢。可是朋友 显然也被何欢吸引了,停止了聒噪。都是男人嘛,美色当前,难免有些不在状态, 何况对面桌的那个女人的确挺漂亮。朋友对此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决定今天不再谈 事情了,反正说了赵毅也听不见。索性和赵毅一起欣赏起何欢来。 两人说话间,何欢已经托着一大盘哈密瓜回来了。她把盘子放到桌子上的同时, 就拿起了一块,一边咬着一边坐回了座位: “为什么冬天的哈密瓜总是比夏天的甜呢?”何欢一边吃瓜一边做研究状。因 为朋友安静了,对面桌上的谈话,清晰地传到了赵毅的耳朵里。赵毅再一次确定了, 这是何欢的声音,这个人就是何欢! “爸,你不吃瓜,老看我干吗?” 爸!这一个字,就像一道闪电,照亮了赵毅的记忆。何欢的父亲,肯定也姓何! 他是何达!难怪总觉得他眼熟,原来是著名画家何达!赵毅有些发懵了:何欢竟然 有这么一个声名显赫的父亲!自身的容貌竟然如此的出色!那她为什么整天弄成那 么一副鬼样子?赵毅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迷雾里,越来越弄不懂状况了。他需要一 个解释,可是目前找到答案的唯一方法,就是继续聚精会神地听何达父女的谈话。 “欢,你现在这个样子多好啊,又精神,又显年轻,你干嘛非得把自己弄得跟 四十岁似的?”何达专注的看着何欢的脸,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我平时那样没什么不好啊?不管是什么样子,还不一样都是吃饭睡觉上班。” 何欢一边说一边观察何达的反应,看来这个理由没有说服何达,何欢又换了一个解 释方向: “爸,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其实每天打扮自己,挺累的。把大把的时间、 精力花在打扮自己上,就是为了给别人看,这有意义吗?” “也不全是为了给别人看啊,女孩子嘛,如果漂漂亮亮的,经常被人关注,会 让自己快乐很多的。”何达是教师出身,非常善于从事务的根结上进行突破。 “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自己觉得很开心啊,”何欢见招拆招:“像我现在这 样,不管在单位还是在路上,都不会有人打扰我,甚至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 “这我相信。”何达认同。 “那您知道吗?这样的生活很安静,这种安静带给我很大的……”何欢斟酌了 一下词句:“带给我很大的幸福感,对,就是幸福感,这种幸福是我以前没有体会 过的。我现在很享受这种被人忽略的幸福。” “被人忽略的……幸福?”何达狐疑的重复了一遍,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中文水 平了,何达试着理解了一番这句话的含义,但是没什么结果,他决定还是按照字面 意思去理解: “都被人忽略了,还幸福吗?” “既然被人关注是幸福的,那么从辩证法的角度来分析,那么被人忽略应该也 是幸福的。” “停,停。”何达制止了何欢的进一步引申,他明白,何欢越解释他越听不懂。 “欢,就算你说的对,被忽略了也很幸福,那我希望你不要享受这种幸福。你还不 到三十岁,我愿意看见你健康、开朗的享受生命。我甚至希望你能每天打扮得漂漂 亮亮的,多吸引一些优秀的男孩子,那样你就不用像现在这么孤单了。”何达决定 不听何欢胡扯了,直接进入主题。 何达说话的时候,何欢的眼神在漫无目的的游荡,和赵毅的眼神不期而遇。四 目相对的一瞬间,赵毅的心中感觉到了一种久违了慌乱。可是何欢的眼神,却全然 就是在看陌生人,一望之下,就又飘到了别处。 听完何达的话,何欢笑了出来,“爸,您的思想还是真开放。” “开放,我怎么开放了?这和开放有什么关系?”何达又不明白了。 “您当然开放了,有您这么教女儿的吗?就算现在是新社会,不用守一辈子寡 了,可怎么也得守够三年吧。您倒好,这才哪到哪啊,您就让我找男朋友。”何欢 说的半真半假。 “好,就算你说的对,那你穿素点也就得了,没必要这么封闭自己吧?” “那心丧总也得守吧?” “心丧?”何达有些晕,不知道何欢今天是怎么了,一会儿一个新名词。 “对啊,心丧。让自己的心一片缟素,一片枯寂,每天默默的,在空冥中追忆。” 何欢用一种深情地声调独白。 听完何欢这句话,赵毅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怒气,他来不及细想,这怒气从 何而来。他只是本能的觉得自己应该马上离开,从守孝到心丧,句句都是对亡夫的 怀念和深情。说不清为什么,他非常不愿意再听到这个话题。赵毅匆匆的离开了饭 店。 何达沉默了很久,才又开口说话: “何欢,这些都是借口,对吗?” 何欢很清楚,从小到大,爸爸只要开始连名带姓的称呼自己,就意味着一次严 正警告,警告何欢,不许再继续犯错误了。 童年时接受的教育,又发挥了效力,何欢收起了脸上玩笑的神情,不敢再东拉 西扯的胡说八道了: “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您,只是想让您放心。” “就是说,今天中午你的快乐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你还是在伤心?”何达的问 话很迟疑,听起来很希望得到何欢的否定,但是他失望了。 “是,我今天中午的轻松是装出来的,但我平时也不是在伤心,”何欢顿了一 下,似乎在考虑怎样表达才更清楚:“我只是消沉。”何欢又沉默了良久:“身边 的人和事,都提不起我的精神,我对一切都没有兴趣,都懒得理会。包括对我自己, 都没有兴趣。” “那你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吗?”何达还在试图跟何欢讲道理。 何欢惨笑了一下: “已经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了,就好像是一个常年瘫痪在床的病人,你问他, 你喜欢一直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吗?这不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吗?” “欢,” “爸,”何欢截住了何达的话:“您什么都别说了,还记得我深圳时对您说过 的话吗?我现在虽然四肢健全,但我的心瘫痪了。对,就是心瘫痪了。”何欢突然 觉得很解脱,因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准确的形容词。“这和全身瘫痪一样严重。” 何达没想到何欢说出如此惨痛的话来,心里一酸。何欢也看出来,自己的话让 父亲伤心了,于是赶紧改变话题: “不过,爸,您不用为我操心,我现在虽然消沉,但至少我没有再继续受到伤 害,我的伤痛也没有再增加,这已经很好了。我能感觉出来,伤口在慢慢愈合,我 的状态也在慢慢恢复,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真的,相信我, 爸爸。” 这几句话显然给了何达很大的希望: “你真的觉得自己的状态在恢复?” “当然是真的。”何欢努力的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可信,尽管她自己知道, 这是谎话…… 何欢送走了父亲,回到了单位。她还是平时那副样子,一件栗色的羽绒服,双 手插在兜里,低着头,走得很稳很慢,缓缓的进了博物馆的大门,连保安都没有抬 头看她一眼。她没有注意到,今天在二楼的一扇窗子后面,多了一双窥探的眼睛。 赵毅回来之后,就不由自主地站在了窗子前,他知道自己是在等着何欢回来, 但他说不清自己没什么要等。现在,何欢出现了,完全没有了中午的光彩和洒脱, 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暗淡平庸。这变化太大了,赵毅觉得,何欢就像童话中中了魔法 的公主,只有午夜十二点才能恢复当初的美貌,其它的时候,只能做一只丑陋的癞 蛤蟆。童话中的公主,一定要等到王子的出现,才能解除魔法,那现实中的何欢呢? 她是受了怎样的魔法,要怎样才能摆脱魔咒的束缚。 赵毅看见何欢的机会很少,漫漫长日里,何欢只窝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而且总 是面朝着一个角落,背对着门口。所以赵毅很喜欢开会,开会的时候,他就能看见 何欢,而且可以非常认真地,细致的欣赏她。慢慢的,他发现,何欢的五官真得很 漂亮。只是她太不讲究修饰,甚至故意往丑里打扮自己。而且她太冷,太灰暗,就 像明珠落入了沙砾,让人只能看见她表面的灰尘,而忽略了她本身的光彩。 他开始有意识的和人们谈论何欢,以期能得到更多的关于何欢的资料,但是他 失望的发现,没有一个人了解何欢,他们都很看不起她,因为她穷,因为她没有背 景。赵毅心中对人们的这种议论嗤之以鼻:何欢穷?且不论她死了的丈夫是干什么 的,光凭她爸爸她就穷不了,何达现在一幅画就能卖一万多!名教授、名画家的独 生女会穷?会没有背景?看看那天在饭店里何欢的表现,一般的小家碧玉,不可能 有这份洒脱,这份尊贵。 赵毅对何欢产生兴趣的同时,也就相应的展开了攻势。说实话,要说办公室恋 情,赵毅绝对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他非常善于跟女同事,还有那些通过其他途径认 识的女人,发展成为一种无伤大雅的,介乎于知己和情人之间的关系。而他也很享 受这种关系,把这当成人生的一大乐趣。 可赵毅很快就发现,他日常积累的那些丰富的经验,在何欢这里基本都没用。 因为何欢永远都是神游物外的,她的注意力,从来都没有集中到眼前的人和物上。 所以,不管赵毅如何施展手段,抛出诱饵,何欢都熟视无睹,根本就是油盐不进, 水火难侵。何欢仿佛是生活在一个坚硬的壳里,冷漠的为自己竖起了一道坚实的屏 障,隔绝了自己和所有人的交往。又像是一抹游魂,任你是谁,也无法引起她丝毫 的波动和关注。 赵毅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每当看到何欢那种行尸走肉般的神情,他就会想起 何欢那一往情深地的描述: “心丧。让自己的心一片缟素,一片枯寂,每天默默的,在空冥中追忆。” 这个时候,赵毅的心中就会涌起一种狠狠的情绪,他没有想过这种情绪所为何 来,他更没有想到,这种莫名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显露了出来,以至于让人多人, 都误以为他很厌恶何欢。 赵毅在正馆长的位子上坐的顺风顺水。他大刀阔斧的开展工作,订立新的规章 制度,大幅度的刷新管理层,调整各个科室的工作职能。总之,博物馆除了办公楼 没有拆了重盖之外,什么都变了。 整个博物馆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每个人都看出来了,新馆长比老馆长难 伺候的多,所以,每个人都在小心谨慎的迎合着新馆长。 员工们的曲意逢迎,让赵毅充分体会到了作为统治者的成就感。也让赵毅的控 制欲变得日趋强烈,他觉得现在自己是这里的王者,操纵着他们的命运。这里的每 一个人都应该向自己低头,匍匐在自己的面前,包括何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