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风雪急 塞外的大雪,没有飘到何欢这里,但是为这里带来了一连数天的阴云密布。 博物馆里。往年这个时候,人们早就懈怠了,年底了,家里该收拾的,置办年 货的,孩子放了寒假没人看的,反正人们都忙,都没时间上班。可今年不行,因为 新馆长推出了一套又一套的改革方案,弄得人们焦头烂额。领导都有一个共同的毛 病,越在人们不想上班的时候,越要严格的要求人们上班,据说这样能充分体现出 领导的权威性。不知道赵毅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毛病,反正这段时间,每个人都感觉 到考勤查得特别严。只是这些跟何欢都没什么关系,她依旧是裹着那件厚重的,颜 色晦暗的羽绒服。每天坐公交车上下班,每天中午拿盒饭,包子打发午餐。她的神 情还是那么灰暗,那么与世隔绝。 赵毅又推出了一个新的管理措施:内部聘任。他要在博物馆内实行全员聘任, 每一个人都要有分工,有任务,有责任。人与人之间的工资也要根据岗位的不同, 而拉开档次。不过全体员工的聘任,春节后再进行。春节前,只进行管理岗位的聘 任,计划了三个岗位:业务、纪律、外联,这三个岗位都给副馆长的衔——当然, 这个副馆长不报批上级部门,是由赵毅聘任的,但是他们的权力却是真实的。 赵毅满意地看到,自己这个决策一出台,博物馆中一大批人都被调动起来了。 人啊,不管他有多大能力,也不管他从事着什么工作,都对权力有一种莫名的渴望。 一连好几天了,赵毅全部时间,都用来在办公室里接见想当副馆长的人。 现在,几个正式的副馆长已经被赵毅架空了。通过这次招聘,既给上级留下了 勇于改革的印象,又暴露出了,在博物馆内部有哪些人是有野心的。等副馆长被选 出来以后,肯定会卖命工作,而且忠于赵毅,一旦不听话,赵毅可以随时把他们的 头衔拿掉,丝毫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一箭数雕啊,赵毅都开始 佩服自己的头脑了。 现在,业务和外联都基本定下来了,就差一个管纪律的了。赵毅在心中权衡着, 这个管纪律的是最难选的——得厉害,得不怕得罪人,还得没什么头脑。这时响起 了敲门声。 “请进。”赵毅扬声道。 进来的,是同何欢一个办公室的孙青。她也是为了竞聘副馆长而来的。平时, 她在博物馆里厉害的出名,可今天,在赵毅面前,她分外的乖巧。这让赵毅又体会 到了权力的美妙。 孙青小心的诉说着自己当副馆长的种种优势,这篇发言是她精心准备的。她一 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她一直渴望着能当官、管人,这次她终于等来了机会,她势 在必得。赵毅的身体微微前倾,看上去,听得很认真,可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听孙 青在说些什么。他在按照自己的标准衡量着孙青:女,43岁,好,这个年龄好,这 个年龄的女人,在仕途上不会有发展了,影响不到自己。厉害的出名,人缘很差。 没有学历,谈不上头脑和素养。她丈夫在市工商局工作,以后有事少不了找他帮忙。 好,这个主管纪律的馆长就是她了。 当然,不能现在就告诉她,得让她等,只有来之不易,才显得可贵。 孙青的自我表白总算结束了,看得出,她有些紧张,双手平平的放在双膝上, 抬着脸,渴求的望着赵毅。赵毅却有些心不在焉: “你是和何欢一个办公室吧?” “对。”孙青点头,规矩得像一个刚进校门的小学生。 “你觉得,她怎么样?”赵毅淡淡地问,赵毅的心里,还是在惦记着何欢,他 挺盼着何欢也像别人那样,主动来找他,争取一个副馆长的位置,——尽管,他不 认为何欢具备这种能力。但他还是希望何欢能重视这件事,可是何欢一直没有动作, 他想知道,何欢现在在做什么。 “她?”孙青撇了撇嘴。她不喜欢何欢,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不是一路 人。孙青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心就是嘴,嘴就是心,一听到何欢的名字,脸上就 露出了一种很不屑的表情: “她这个人啊,挺不招人待见的,跟谁都不合群,又酸又傲,自己真有傲的本 钱也行啊,她有什么啊,穷的什么钱都舍不得花,她这才真叫穷酸呢。”孙清想了 想,觉得有必要突出一下自己的层次: “这还是次要的,主要是她素质太低,尤其是我这个人,自己家境在这摆着呢。” 说话间,目视赵毅,赵毅配合得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了解孙青富足的家境,孙青看 自己得到了领导的认可,很满足: “所以,经常谈论些档次比较高的问题,何欢根本就插不上话。我看她是什么 都不懂。”孙青就是一个这样的女人,你说她没心机,可她却知道随时随地地去贬 低别人——也许这是一种本能。 孙青发现赵毅对自己这番评论没什么反映,觉得有些不甘心,本能的开始了家 庭妇女们所惯常的搬弄是非: “不过话说回来了,我看何欢那傲也是装的,也分跟谁。我刚出来的时候,何 欢正接电话呢,你没看她接电话时候那样子”,——孙青努力的学着——“笑得跟 朵花似的。一边笑一边还说呢‘听出来了,听出来了,我这回一听就知道是您了,’” 孙青把嗓子捏细了学何欢说话:“‘电话里不能说啊,那好吧,中午您请我吃饭? 行。去哪啊?我下班到您办公室?到您办公室能吃什么啊?给我个惊喜?还是特别 大的惊喜?张馆长,我可让您说得有点发毛了,您不是要用您那些春秋时候的宝贝, 给我煮些个肉羹肉糜什么的吧……”孙青的模仿,在一段特别夸张的大笑声中结束 了。 赵毅的脸色越来越阴暗,他知道孙青模仿得很差。孙青的表演,完全就是一个 接到情人电话的荡妇。但赵毅知道,事实上,何欢会是什么样子的,一定是像那天 中午在火锅城一样:迷人,洒脱。他感到无法容忍,如果何欢对每一个男同事的态 度,都是一样的漠然也就罢了,可她竟然对一个已经离任的馆长如此亲热,只是接 到他的电话,就从癞蛤蟆变回了公主。赵毅努力压了压心中翻腾的怒火,他不能在 下属面前失态,但他掩盖得很不好。孙青看出来赵毅生气了,于是自以为得计的劝 道: “你犯不着跟她生气,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养条狗还知道吃谁向谁呢。要不说 她素质低呢,一点头脑没有,根本认不清形势。我这人就明白事理,跟着您,比跟 着原来那个馆长有前途多了……” 现在赵毅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这倒不是因为孙青的劝说,——孙青劝的根本 就是驴唇不对马嘴。赵毅挥了挥手打断了孙青的自我表白: “好了,不要这样攻击别人,同事之间嘛,要把关系处好。何欢和老馆长的确 关系很好,因为,”赵毅沉吟了一下:“因为,老馆长和她父亲关系不错。”赵毅 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替何欢辩解,可能是无法接受孙青过于赤裸裸的暗示,暗示老 馆长和何欢暧昧关系。 “不说别人了。”赵毅抿了口茶:“你想当主管纪律的副馆长,首先这种积极 性是好的。但你也应该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纪律是最不好管的。太严了,那是机械, 是教条,会引起人们极大的反感,管松了,就会形成无组织无纪律,一盘散沙的局 面。所以,如果想管好纪律,一定要学会灵活的处理问题,要分清在什么问题上一 定要严,在什么问题上可以放松;对什么人要严格按制度办事,对什么人可以通融。” 赵毅一边说,孙青一边信服的点头,她觉得赵馆长的水平简直太高了。她要把这些 话牢牢的记住,好在以后的工作中,认真执行赵馆长的工作方针。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穿这一身大红工作服,戴着大红工作帽的年轻小伙子, 小伙子有些腼腆,一看就是刚上班没几天的,他的手里托着一大堆包扎得很好的盒 子。 “请问,”可能是看见屋子里的人,都在困惑的看着自己,小伙子说话变得有 些磕巴了,他使劲咽了口唾沫: “我是送外卖的。” “我没要外卖。” 看上去,小伙子有些蒙。 “谁让你送来的?” “我照着一楼的指示牌上来的。” “那你是要找谁啊?” 小伙子费力的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赵毅,只见上面写着,‘市博物馆春秋研究 所长办公室,张。’字迹很潦草,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来,显然,小伙子没看明 白这句话,就直接找到博物馆馆长办公室来了。 “奥,你找错了,研究所是后面那楼。”赵毅把纸条还给了小伙子,突然他心 念一动,问: “你送的是什么外卖啊?” “有披萨饼,沙拉,烤肉,还有奶油牡蛎浓汤。先生,您需要吗?”看来小伙 子真的是个生手,光知道按照领班的要求,照本宣科,丝毫也没有看出来,眼前的 人的脸色已经由于愤怒变成铁青色的了。 ‘中午一起吃饭、惊喜。’西餐。连同以前赵毅经常在张馆长办公室里看见的, 整套的咖啡具,书橱最上层摆着的一瓶瓶的红酒,像连成一串的炸雷在赵毅的耳边 轰鸣,饶是赵毅涵养颇佳,也无法忍受了,他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抓起了电话: “保卫处!今天谁在门卫值班?马上查!这是博物馆还是菜市场,什么人都能 随便进来!?今天的值班人员要严肃处理,负责人要做检查!”赵毅暴怒的态度, 让保卫处长不得不怀疑,刚才是不是有一伙武装劫匪,闯进了博物馆。 小伙子再笨也觉出来了,自己很不受欢迎,赶紧落荒而逃。 孙青也出去了,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赵馆长发起火来,这么吓人,看来以后 一定要揣摩好他的心思再干事。‘在对于某些人,某些事上一定要严格。’孙青觉 得,自己明白了赵馆长所指的是什么事了,就是这种和原来领导过于密切的行为。 话说回来,如果自己现在是馆长,看见职工和原来的馆长这么密切,也会愤怒的, 孙青理解得想。 下班铃一响,何欢就朝后楼走去。她不知道张馆长(现在应该叫张所长了)找 她有什么事,自从上次长谈以后,俩人还没有联系过。但世界上就有这样一种人, 你只跟他接触过一次,就会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无条件的信任他,不管在什么时 候,得到他的邀请都会感到愉快。张所长无疑就是一个具备这种魅力的人。 何欢就是带着一种少有的愉快心情来赴约的。她甚至还在颇有兴味的猜测,今 天中午要吃的‘惊喜’究竟是什么。 走进张所长的办公室,何欢不禁目瞪口呆!在办公室的窗子旁边,摆放着一张 精巧的玻璃圆台,圆台上面现在摆得满满的:披萨,刀叉,沙拉,汤,汤还是热气 腾腾的,还有一壶咖啡刚刚煮开,在汩汩的冒着气泡…… 何欢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才看见站在桌子旁边的张所长,正在笑吟吟的望着 自己: “怎么样?还算是惊喜吧?” “算,绝对是惊喜。”何欢老实的承认:“说真的,您就算真用您那些春秋时 候的宝贝,给我煮些个肉羹肉糜,我都没这么吃惊。” 张所长哈哈大笑: “你要想用我那些宝贝做饭,除非是给我做出了特别杰出的贡献,否则想都别 想。” “您放心,我就算是把地底下的春秋古城都给您挖出来,我也不敢那么糟塌东 西。”何欢也笑了起来: “不过说真的,我确实是没想到能在您这里吃到披萨。” “因为你觉得我太老了,不可能会接受这种东西。”张所长了解地说:“我确 实很老了,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国外总共生活的十七年。” 何欢真的吃惊了: “那么长时间?” “是啊,开始是去留学,后来是做访问学者,再后来是去讲学。那天我突然回 过头去算了算,前后加起来,竟然有十七年。”张所长的语调中凭添了一缕沧桑: “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觉得十年、二十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时间概念,可是一回 过头去,才发现一、二十年很简单的就过去了。”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趁张所长 去接电话的时候,何欢认真地打量这间办公室。 屋子很大,采光充足,一点也没有书斋的清寒之气,相反的,装修得很典雅, 很舒适。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办公桌上,还有周围的橱柜上,满满的都是 各种书籍、图片,还有很多一看就年代久远的石、陶器具。办公室里没有那种惯常 的长沙发,而是散放着一些木头圈椅,椅子上包着厚实的绒布,绒布上印着热带的 植物,很绚烂,椅子看上去软软的,很舒服的样子。书柜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台 微波炉,一台烤箱,原来张所长刚刚给食物加过热了。何欢站在一个又细又高的玻 璃柜前,里面是蜂巢格,插着一瓶瓶的红酒,看得出,每一瓶都是精品。 “我的酒都是好酒,只是和披萨不大搭配。下次请你吃海鲜或者牛排的时候, 由你来选。”张所长接完电话来到了何欢身后:“不过我的咖啡也是上等咖啡。” 何欢回头望向张所长,张所长背对着窗子站着,背后是耀眼的冬日正午的阳光, 阳光在他的一头白发间跳跃,银色的发丝上,闪动着无数银亮的光点。他的身材高 挑清健,穿着一间很合体的浅灰色西装。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何欢看得有些失 神,不禁脱口而出:“您不像是个科学家。” “奥,为什么?” “因为,因为您非常注重生活。” 张所长又笑了起来:“你觉得科学家都不注重生活?”张所长又是一阵大笑: “看来你对于科学家的误解太深了。” 何欢有些不好意思:“我确实没接触过真正的学者,但是小时候,书上写的学 者都是废寝忘食,一门心思钻到自己的研究中去,比方说爱因斯坦,我们老师说, 他的衣服都是一个颜色一个款式的,就是为了不分散精力去考虑穿什么衣服,还有 ……” 不待何欢说完,张所长就笑着打断了她:“好了好了,我想起来了,我儿子孙 子们也都学过这些故事。现在,我想说这么几点,一、这些内容,都是老师们为了 教学需要,而断章取义得来的。二、我所说得注重生活,不是单纯的指注重衣食住 行,我所指的注重生活范围很广,音乐,、艺术、体育、甚至友谊、亲情,都囊括 在内。科学家都是很注重生活的,因为只有具备生活热情的人,才能具备激越的研 究激情,也就是说对生活的热爱,是学者们进行孜孜不倦的研究的动力。三、爱因 斯坦是不是有这种生活习惯,我不知道,但据我所知,爱因斯坦终生都是一个积极 的人,所以他才能取得如此的成就。当然,爱因斯坦堪称完人,而我只是个凡人。 所以我所注重的生活也很平常,就是能够很好的享受生活的乐趣。我常想,地球上 有这么多种生命,人降生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选择太多了,而能够生成人,实在是 一件三生有幸的事,所以千万不能辜负生命。而且,人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就是对 父母、亲朋这一切关爱自己的人的最好的报答。”张所长凝望着何欢,目光变得深 远了。 何欢自从深圳回来后就没再吃过这类的东西,偶尔一吃,胃口大开。一时风卷 残云,把一桌子佳肴吃得干干净净。等收拾完残局,重新倒上了两杯咖啡,何欢端 坐在张所长面前: “说吧。” “说什么?” “您今天找我来的目的啊?” “你觉得我的目的会是什么?” “今天中午,您这么煞费苦心的准备,只能说明一件事。”何欢停了一下,一 字字说:“宴无好宴。” “那我的目的呢?” “如果是为了您自己的事,您根本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所以,恐怕您是受人所 托。” 张所长频频点头: “伶牙俐齿,头脑清晰,分析准确。很好,的确优秀。难怪都过去好几年了, 还有人专门拐弯抹角的找到我,想让我来做你的工作,请你出山。” 何欢愣怔了一下,她看出张所长是认真的,所以静静的等着下文。 “托我的人是我的学生,也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他受聘于一家外国公司, 现在是那家公司的大陆地区总裁,据说这些年颇有建树。” “您最得意的弟子,在一家外国大公司当总裁?”何欢有些困惑:“那家公司 是干什么的?专门挖掘春秋文化的寻宝公司。” 张所长微微一笑:“你心中关于学问的门第观太重了。当然,也不只你,很多 人都是如此。其实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能让自己更好的生活,而所谓的得意门生, 也不一定非要传承我的衣钵。只要他人品端方,能坚持住自己在求学时的理念,那 不论从事什么行业,都能够把学问发扬光大,作为师长何乐而不为啊。” 何欢暗暗点头,她再一次被张所长的气度所折服。张所长继续娓娓道来: “听我的学生说,他所在的那家公司所从事的行业,目前在国内还没有,按他 的说法,是相当于国内的金融业,我对这些概念比较陌生,你了解吗?”何欢摇了 摇头,张所长继续介绍:“他们公司也涉及到了艺术领域,而且春节后准备有一次 很大的举措,他想从大陆业内聘请一名经理人。这个人,必须对大陆的艺术品市场 和经营特点有充分的了解,有丰富的经验,同时具备较为先进的理念,所以,他想 到了你,觉得你符合他的要求,能够胜任这个工作。”张所长端起咖啡浅酌了一口, 静等着何欢的答复。 何欢久久无言,她有些不知所措,她现在清晰地感受到,当一位商人失败后, 最痛苦的并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真正的痛苦,是当机会来临的时候,自己却 已经失去了迎接挑战的信心和勇气。 面对何欢的沉默,张所长洒脱的一笑: “你不用为难,事实上,我已经替你拒绝了。”这一下,何欢吃惊非小,她现 在是真糊涂了。张所长依旧云淡风清: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还需要时间。” 一种因为被人了解而产生的感动,在何欢心中弥漫,热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张所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转身看向了窗外,把偌大的屋子留给了何欢。 “谢谢您,”何欢悄悄拭去眼泪,朝着张所长的背影,由衷的说。 “谢我替你拒绝了他?”张所长转过身来,笑着调侃。何欢没有笑,态度非常 的真诚: “不,是感谢您的宽容。你一定已经看出来了,我得犹豫是因为软弱,而您是 最有资格指责我软弱的人。因为我知道您曾经经受过更深的痛苦,都没有消沉、退 缩。可您不仅没有责怪我,还为我找理由开脱。” “那我为你开脱之后呢?与机会擦肩而过,心中有没有些许失落?” 何欢被说中心事,脸上泛起一层暗红。张所长笑得很欢快: “不用难为情,你应该感到高兴,这份失落恰恰说明了,你的心还没有完全的 枯萎啊。” 何欢辨不出此时心中的滋味,一时无言。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我最近从电视上看的。”张所长重新坐在了何欢的对 面:“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女歌星,和她的丈夫伉俪情深,可是在她还不到三十岁的 时候,她的丈夫就背弃了她,爱上了别人,向她提出离婚。女歌星无法接受这个事 实,她拒绝离婚,不顾一切的想要留住这个男人。她抗争了十年,在这十年里,她 不再演出、唱歌,甚至不再打扮自己,容颜枯槁,形容丑陋,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 就是在他们曾经的家里,等那个男人回来。可她的行为,不仅没有让那个男人回心 转意,反而让那个男人更加的厌恶她,男人搬了出去,偶尔回到家里,也是对她恶 语相向。他们整整过了十年的无性婚姻。等到这个女人四十岁的时候,突然间猛醒 了过来,发现自己为了一个已经不爱自己的男人,而放逐了自己十年,是一件多么 傻多么没有价值的事。她开始重新振作起来,重新走上舞台,她又变成了一位家喻 户晓的明星。你现在就和她一样,也在为了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你觉得这有价 值吗?” “我不是为了周涛。”何欢虚弱的辩解。 “原因并不重要。”张所长目光炯炯:“重要的是结果,她爱的男人伤害了她, 让她痛苦、失望,她因此放逐自己。你全身心投入的事业伤害了你,让你灰心、失 望,于是你也放逐了自己!所以,我说你和她是一样的。”张所长突然显得很疲倦, 重重的靠在了椅子上:“何欢,人生苦短,真的是很短,比你现在所能想像的还要 短的多。我最近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想我小时候淘气挨打的事,想我十几岁时求学 的事,想我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想我第一眼看见我夫人,这一切都那么清楚,就像 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一眨眼,这一辈子就快走到头了。我突然发现我还有那么多 想干的事都没干,少年时意气风发时的理想宏图,还有大半都没有实现,每到这个 时候,我真恨我自己,这辈子没有抓紧时间,没有多干些事情。人要是真有来生, 能够延续今生的梦想,多好啊!”张所长深深叹息了一声:“何欢,你和我一样, 都没有资格挥霍岁月,辜负生命,相信我,挥霍和辜负的尽头,等着我们的一定是 深深的悔恨。为了别人的错误,而一生消沉,不值的,真的不值的,我们应该用心 去生活,好好的去完成自己的人生。”张所长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何欢,我一直 很喜欢你,也很欣赏你,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弟子、子侄,我现在给你提出个要求, 应该不算托大。既然你的心还没有枯萎,我希望你能够主动的靠近阳光。如果你还 是一味的放逐自己,我会对你失望。” 何欢低头不语,时间一点点过去,屋子里静到了极点,张所长有些担心,自己 刚才的话是不是说的太重了,放柔了声音: “何欢,我刚才……” 还没等他说完,何欢就抬起了头,声音哽咽: “谢谢您。” “怎么又谢我?” “我特别感激您,真的。”何欢有些感叹:“感激您的透彻,您的了解。感激 您给我讲了这么多的道理,来劝我,教导我。这些话连我爸爸都没有对我说过。” “那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父亲没有对你说过这些?” 何欢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你们是亲人!所谓的关心则乱,就是这个道理。 你不愿意让你的父亲担心,所以在他面前,你努力的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可你在我 面前就没有这种顾虑。同样的,我说的这些道理,你父亲一定也都懂,只是良药苦 口,忠言刺心,他唯恐说的太直接,会让你不好接受,会伤害你。所以不忍说出口。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我们每一个人从一落生,就拥有了最真最深的亲情,但我 们还是终生都在不倦的追寻着,爱和友谊。因为,我们需要友谊和朋友,来分担我 们的痛苦,来为我们提出忠言。 至于你刚才说的,我宽容你的软弱,那是因为我相信,你的软弱是暂时的,就 像一个久病的的人,初一下床会觉得不适应,这不是问题。只要你肯去慢慢适应就 好。“张所长又为两个人续了些热咖啡,换了个话题: “博物馆里现在怎么样?” 何欢耸了耸肩膀: “赵馆长最近引进了一些私营企业的管理办法,方法都是好方法,但是我觉得, 把这些方法硬性引进到现有体制里,恐怕会降低它的的效力,弄不好还会带来一些 破坏性。” “你觉得破坏性会严重吗?” “不会,因为博物馆现在的体制非常稳定,就算有一些破坏,也只是表面的, 个别的,不会有大的影响。” “那你觉得这些管理上的改革,有意义吗?” “有,”何欢肯定的点了点头:“即使效力降低了,还是会有一定的效力,再 说了,不变不通嘛。您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何欢不解。 “怕你会受到波及。” 何欢淡淡一笑: “博物馆里恐怕还没有能伤害到我的人和事。” 看时间差不多了,何欢起身告辞,想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千言万语 最后还是变成了三个字: “谢谢您。” 张所长摇着双手笑: “别老挂在嘴上,大恩不言谢。” 两人同时大笑了起来。 两天之后,博物馆召开全体员工大会,宣布了新任命的三位副馆长,孙青做了 主管纪律的馆长。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个新官就是九把火,一时间,把 个博物馆烧得鸡飞狗跳,人人都神魂不宁。就连一直对博物馆里的事不闻不问的何 欢,这一次都暗暗点头,对赵毅很是佩服,赵毅的人选的很准,都非常具备一朝得 势就忘乎所以得特质,很适合出任这样得岗位——既冲锋在前,又永远不可能功高 震主。 一个普通的周五下午,何欢和往常一样,坐在桌边信手涂鸦。忽然,办公室里 响起了一片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李馆长,您怎么有空过来了。”“最近忙 吧?”“您忙点好,赵馆长不是说了吗,我们的年终奖就靠你们外联部了。”何欢 听出来了,进来的,应该是新任命的李馆长,他主管外联。何欢正在考虑要不要回 身打个招呼——她的办公桌是反着放的,背对门口。李馆长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 “小何。”这下何欢不用考虑了,只好转身回应。李馆长在她桌子对面坐了下 来: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是专门来找你帮忙的。”说着,他用手一指跟他 一起近来的一个年轻女孩子: “这是我们外联部新近招聘的员工,叫马华。”小姑娘很是伶俐乖巧,脆生的 叫:“何姐好。”何欢一边回礼,一边等着李馆长的下文,李馆长接着说: “咱们市里有一个自己的门户网站,现在办的很红火,赵馆长想在上面给博物 馆创建一个宣传主页,来宣传咱们,扩大影响。小马跑了几次了,好像还有点难度。 上次小马跟他们经理聊起来,他们经理说认识你,和你还是好朋友。”李馆长停了 下来,用目光询问何欢,何欢喃喃自语: “和我是好朋友,谁啊。” “噢,对了,这是他的名片。”马华从兜里掏出张名片,递给了何欢。何欢接 过来认真看,名片的款式很有个性,一看就是专门设计的,而不是套用的街面上的 模式。名片上印着三个大字:“张志远‘。何欢笑了: “是他啊,对,我认识他。” “那你们的关系怎么样?”李馆长满怀希望的问,看他的样子,巴不得何欢和 这个张志远有点什么特殊关系。 “我和他爱人关系挺好的。”何欢说的是事实,张志远的妻子叫金羚,是何欢 最好的朋友,俩人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毕业就没分开过。何欢从深圳回来以后,唯 一保持联络的朋友,就是金羚。 “可张总说,他和你也是好朋友啊。”马华不甘心的追问,她唯恐被李馆长指 责为谎报军情。何欢看出了马华的心思,想着小女孩找份工作不容易,就开始替马 华解围: “是,我们关系也不错。” 落实完了下属带回来的资料基本属实,李馆长就开始进行下一步计划: “既然你们确实认识,那你就和马华一起去找一趟张经理,拉一拉私人关系, 把这件工作促成。”李馆长根本没有征求意见,就直接安排工作了。平心而论,何 欢很反感这种颐指气使的态度,但转念一想,毕竟是人在屋檐下,犯不着为这些事 较真,于是说: “我去一趟当然没问题,但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不敢保证一定有用。” “那就看你的工作能力了,这正是考验你能力的时候,我给了你一个这么好的 机会,能不能抓住它,能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就看你自己的了。” 李馆长这一番话让何欢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这个宝贝,从哪出电视剧上学来了 这么几句台词。不过,何欢不准备劳神去纠正他了,她在刚才的犯不着上又加了一 条,犯不着跟这样的人较真。 何欢和马华一起等公交车,去找张志远。马华还是比较单纯可爱的,一路上, 亲热的挽着何欢的胳膊,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停。 “何姐,张总的妻子漂亮吗?” “挺漂亮的。” “我觉得也是,要不是一个特别出色的女人,也不可能嫁给张总。” “为什么?”何欢有些奇怪。 “因为张总就是一个特别出众的男人啊,他有学识,有内涵,仪表堂堂,风度 翩翩,而且有能力,有前途……” “等等,”何欢怀疑的打断了她:“你说的是张志远?” “对啊,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你说的和我认识的不是一个人啊?”何欢又想了想,肯定的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不是重名了?他怎么跟你说的认识我啊?” “他听说我是博物馆的以后,就问,‘你们那里是不是有个叫何欢的?’我就 说,‘有啊,你认识啊?’他就说,‘太认识了,她上大一的时候,我就认识她, 我们是特别好的朋友’就这样啊。” “这么说,应该是他啊?”何欢仍旧沉吟。 “怎么了?” “哦,没事。就是觉得,张志远没你说的那么漂亮。”何欢敷衍。 “是这样啊,”马华释然:“其实我也不是说他有多漂亮,男人嘛,最重要的 是风度。” “我也没觉出他有风度。”何欢在心里说,不过她已经决定了,不再就这个问 题,跟小姑娘进行争论了。 “而且,如果一个男人背后,有一个庞大而辉煌的、充满前景的事业做支撑, 那么这个男人看起来就会具有无限的魅力。” 这下,何欢又憋不住了,她承认马华说的有道理,事业成功的男人的确很有吸 引力。但是不久前,她刚跟金羚通过电话,没听说张志远突然就飞黄腾达了啊,于 是问: “张志远现在到底干什么呢?”话一出口,何欢就知道自己犯错了,她再好奇 也不应该问马华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把马华的兴奋完全调动了起来。马华面对着何 欢,双眼发光,看来她是准备隆重推出张志远的奋斗史了,这下,何欢想不听都难 了: “张总自己开着一个网络公司,这个网络公司的规模能排到前几位呢。” “等一下,这是在哪的排名啊?” “在咱们这啊。”马华理直气壮,何欢无可奈何,心想:“咱们这有真正的网 络公司吗?‘ 马华接着滔滔不绝:“后来,咱们市的城市热线对外招标,张总他们公司中标 了,就由他们来经营这个网站。” “那他原来的公司呢?” “还在啊。” 现在何欢听明白了:“奥,张志远的公司承包了政府网站的运营了。” 没想到马华一听见这句话马上就炸了: “何姐,你说什么呢,这哪叫承包啊,农村包工头才叫承包呢,这是高科技领 域,叫资本融资!”马华卖力的讲解完后,目光炯炯直视何欢,她实在不能容忍何 欢用那么粗俗的词,来形容网络合作,要知道‘网络’可是现在最时髦,最高雅的 东西啊。如果何欢还没听懂的话,她就准备认认真真的给何欢补一补这方面的知识, 免得她一会到了张总面前露怯,连带的自己也没面子。 何欢再次决定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马华又问: “何姐,张总和他爱人的恋爱肯定特浪漫吧。” “对,很浪漫。”何欢认同,金羚和张志远何止是浪漫,简直是惊天动地。何 欢和金羚两家是邻居,两个人从小就手拉手一起去幼儿园,一直到高中毕业,整整 十五年,几乎每天都一起上学、放学,亲密无间。后来何欢升入大学,而金羚则被 她爸爸安排进了一个大企业上班。金羚上班时间不长,就认识了张志远。张志远家 在农村,家里挺穷的。大专毕业后,被厂子聘成了合同工。 俩人的关系受到了金羚家的坚决反对:农村人,家里穷,没有正式工作。所以 金羚的父母不同意。何欢也不同意,她倒不在乎贫穷、职业什么的,她是觉得张志 远这个人配不上金羚。金羚从小练游泳,身材高挑、健美,而张志远属于那种矮胖 型的,金羚穿着平跟鞋都比他高。而且,张志远长得有点窝囊,站的男人群里绝对 得算难看的。再加上当时经济条件所限,他的衣着极其的凑合。所以怎么看怎么不 顺眼。 可是金羚就是迷上了,谁劝也不听,慢慢的,何欢被感动了。而且接触久了, 她也觉得张志远还是个很诚实的人。何欢上大三的时候,金羚就从家里偷出户口本 来,跟张志远登记结婚了,因为她心疼张志远,觉得他一个人住单身,没人照顾, 太可怜了。 两个人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就租了一间平房,结婚的时候,里面只有一张床和 一张桌子。金羚家声明绝对不会管他们,而张志远家给了他们三百块钱,话说的很 明白,他们只能拿的出这些了。 在他们结婚之前,何欢连夜画画,画了很多副,满满的挂在了小屋的墙上、房 顶上,遮住了墙上的裂缝,和剥落的墙皮。画上充满了艳丽的色彩,和美好的祝愿。 他们就在这间小屋里举行了结婚仪式,仪式只有何欢一个人参加。 后来厂里效益不好了,张志远就和几个同学一起开了个网络公司。金羚生了个 男孩,孩子出生以后,金羚和她父母的关系也就缓和了。 听马华的意思,现在张志远的事业开展的很好,何欢由衷的高兴,金羚总算苦 尽甘来了。 张志远的公司开在一座旧居民楼里。何欢一边小心的躲避着堆在单元门口和楼 梯间里的杂物,一边怀疑的问: “小马,你不是说,现在张志远的公司很大吗?” “当然了。”马华自信满满的回答,她也在小心的走着。 “那他们怎么还在这种地方办公啊?” “这就是网络经营的特点!”马华诲人不倦:“几乎所有的网络公司,不管是 中国的还是外国的,起步的时候都是极其的艰苦,但只要度过最初的艰苦时期,他 们就会迅速拥有上亿的资产。” “怎么拥有?” “上市。”马华非常自然的吐出了这两个字,何欢差点没绊倒,马华扶住了她, 继续说:“你别看现在张总的公司在这里办公,张总一旦把他的公司在国外上了市, 那张总的资产一下子就会变成几十几百个亿,到时候,他想买什么样的办公楼没有 啊。” 何欢哭笑不得。 她们两个沿着黑黢黢的楼梯摸上了三楼。马华拽了拽衣服,整了整头发,掏出 小镜子来想照一照,结果发现走廊里太黑了,照不见,只好放弃,但还是拿面巾拭 了拭脸上的灰尘,用力抿了抿嘴唇——让嘴唇看上去更红润一点。然后敲响了西户 单元大门。 这是一套老式的三室两厅,客厅被改造成了接待室,墙壁和房顶都没有装修, 只是在迎门的地方摆了一张接待台,可能是使用的时间长了,接待台上很多地方的 油漆都裂缝、暴皮了。接待台对面放了一组沙发,是那种最简单的款式,沙发前面 放着一张刨花板贴面的茶几,茶几上残留着些擦不掉的水印子。 接待台后面坐在个年轻女孩,马华一脸谦恭: “你好,我是市博物馆的马华,我想找一下张总。” “请问您预约了吗?”年轻女孩很骄傲的样子。 “预约?”何欢脱口而出。马华偷偷拽了她一下,匆匆的低声解释: “预约就是提前一天约定,这是大公司才有的规矩。大公司的老板都忙,不能 谁想来就来,谁想见就见。”马华一边说一边歉意的朝着接待小姐笑,何欢的无知 让她很难为情。 何欢忍了忍,咽下了想说的话,她当然知道什么叫预约,她是无法把眼前这个 公司和需要预约这个概念等同起来。 “对不起,如果您没有预约,我恐怕没办法安排您和张总见面,今天下午他的 日程已经排满了。” 接待小姐操着一口好听的普通话。何欢觉得,如果放在当年自己的公司里,这 个接待员已经被解雇了。因为接待员这个岗位非常总要,她是公司留给客户的第一 印象,所以接待员一定要谦和、谦逊,充满亲和力,而且彬彬有理,让每一个走进 来的人都觉得,自己在这里受到了足够的尊重和重视,这是企业文化最基本的体现。 而不是像这个小姑娘一样,不可一世,目中无人。 马华还在苦苦哀求,可是接待小姐就是不为所动,何欢决定不再忍耐了: “请您告诉张志远,我是他姐姐,从青县张家庄来。”何欢语气中隐含着怒气。 接待员有些懵,她不知道张家庄是哪,但她知道张总的老家确实是青县,而且 何欢恰到好处的怒气,让她心里没底了: “那,请您稍等一下。”她一溜小跑的进了另外一间屋子。片刻之后,张志远 从屋子里大步走了出来,一看见门口站的何欢,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 “我说谁这么大派头呢,进门就说是我姐。你还真敢说话,你怎么就成我姐了?” 张志远佯装质问。 “我比金羚大一个月零十三天,不信回家问去。”何欢寸步不让。两个人同时 笑了起来。 张志远把两人让进了经理办公室——单元房里的一居室,屋子的陈设很普通, 中间靠窗是一张老板台,上面放着电脑和一些书籍、文卷,还有很多和电脑有关的 报纸杂志,再放上几张沙发,屋子里就很拥挤了。 两人在沙发上落座,张志远忙着倒水。 何欢介绍: “这是我们单位的马华。”何欢向身边一指:“她回去后跟我们领导说你认识 我,我们领导就让我跟她一起过来一趟,目的很简单,就是看看我得面子能不能让 你‘法外施恩’。”何欢很周到,在第一时间就申明了自己来的理由,并且阐明了 立场,一个法外施恩就暗示给了张志远通融的尺度。 “是这事啊,算了,既然把你请来了,我不办也得办了。”张志远很无奈的对 马华说:“但是,付钱的事可一点也不能耽误。” “您放心吧,李馆长说了,如果咱们今天谈好了,周一就给你把支票拿过来。” “那好,你去财务那核算一下,看看到底得多少钱?” 把马华打发出去以后,屋子里只剩下张志远和何欢。 何欢靠在沙发上,悠闲的问: “我听说你的公司改名了了,是吗?” “啊,没有啊,听谁说的?” “真的,他们说不仅你公司改名了,你也改名了?” “啊?”张志远直起腰来,“谁说的,金羚?” “不是金羚,”何欢仍旧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人们现在都这么说,说你的 公司改名叫搜狐了,你改名叫张朝阳了。” 张志远开始还认真的听,后来听明白了,何欢是在挖苦他,无可奈何的笑了。 何欢上下打量张志远,长相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粗糙,就是胖多了,所以更显得 矮了,看上去像个熊猫,不知道是还没学会穿衣打扮,还是天生条件的限制,仍旧 是窝里窝囊的。每回看见张志远,何欢都要费解一番,金羚到底是看上他哪了。今 天,何欢的费解又加上了一条,马华为什么会把他夸的那么天上没有,地上无双。 “你看够了吗?”张志远小心的问。 “你还怕看啊?” “我不怕看,可是您那眼神不像是看人呢,像是在动物园看熊猫呢。” 何欢笑了,赶紧岔开了话题: “你这是唱那出呢?博物馆上赶着给你送钱,你还往外推?” 张志远也笑了: “这建设网站啊,跟别的不一样,目前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市场价位,收多少钱, 为什么收这么多钱,全靠我们自己说。而现在这人们吧,还都是一个毛病,要着没 有骗着有,所以呢,我们在跟客户说的时候,就得努力的夸大工作的难度,这样才 能要上价去。 连一进门那个接待员,我知道你觉得可笑,我这么个破地方的接待员,还弄得 象真事似的。可你得这么想,上我这来的客户,哪有真正进过大公司的门的,一进 门,就先这么唬他一下子,下一步要钱就好办了。“ “那你用的这个接待员,素质也太低了,态度这么差,不把客户全得罪了啊。” “这你就不懂了,我现在做的是低端市场的生意,低端市场的客户的特点是什 么?就是自己不懂,还特别怕别人说自己不懂。打肿脸充胖子,说的就是他们这种 人。对付他们这种人,你不能敬着,你越狂,越牛,他们就越觉得你是真高。咱才 能要上价去。” “你也真不容易。”何欢感叹。 “谁说不是啊。” “那你就不怕真把博物馆给推出去?” “怎么不怕啊,所以我上回才故意说认识你,就是给他们个信号,让他们去找 你。” “那他们要是不找我呢?” “一般不会,现在的人们办什么事都讲究找个熟人,觉得有个熟人好办事,已 经形成一种惯性思维了,这也是一个中国特色吧。” “你真是不容易。”何欢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张志远把何欢的感叹理解为了赞扬和欣赏,所以感到很高兴。他问何欢: “你觉得我这里怎么样啊,给提提意见。” 何欢不愿意再多想生意上的事情,推脱道: “我能提出什么意见来啊,你们这个行业,我一点都不懂。” 其实张志远也没真想让何欢给提什么建议,他只是想再创造个机会,进一步展 示一下自己,所以,何欢不说话,正中他的下怀,他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开来: “说真的,你真应该好好了解一下关于网络的知识,我敢断言,网络将是这个 世纪最有发展的行业……” 张志远说的眉飞色舞,何欢出于礼貌,一言不发的听着。张志远终于快说到结 尾了: “所以我的公司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张志远停下来喝了口水,突然像想起 什么似的,对何欢说: “何欢,我看你真是挺有能力的,干脆你给我当经理来吧。”何欢笑而不语。 “说真的,何欢,有时候我特别闷得慌,金羚又什么都不懂,我想说说话都找 不着人。好多事想跟人商量,哪怕不商量,有人听我念叨念叨也好,可是就没这么 个人。哪天你有时间,礼拜天吧,你不上班的时候,我请你吃饭,你好好跟我说说 话,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叫上金羚,咱们好好聊聊。” “叫她干吗,她什么都不懂,叫了来也是碍事。不说话还好点,说话更添乱。” 这是张志远第二次在何欢面前,说金羚什么都不懂了。何欢很不爱听,皱起了眉。 张志远并没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正要跟何欢继续谈话,那个接待员进来了, 说是来了一个大客户。 “还真是个大客户,他怎么现在来了?”张志远有些扫兴。 “你有事就忙,不用招呼我。”何欢赶紧说。 “倒不是招呼你,有些事还想和你念叨念叨。只好改天了。你自己在这闷吧, 要不你玩会电脑?” “不用了,金羚在哪呢?我跟她打电话聊会天吧。” “那也行,她,还能去哪,”张志远又换上了那种不屑的口吻:“你就用桌上 的电话吧,知道号码吧?”何欢点头表示知道,张志远走了出去。 何欢拨通了电话,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拿了起来,传来了一个谨小慎微的声 音: “喂。” 何欢一下子没有听出是谁来,金羚一直是高门大嗓的啊。 “喂。”对方又问了一声,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这回何欢听出来了: “金羚,是我,你睡觉呢?” “何欢?我看来电显示是志远的电话啊?” “对,我在你老公办公室呢,我们单位找他有事,知道我们认识,就叫我一起 来了。” “那,志远呢?” “出去了,他有客人,我还得等同事,走不了,就想找你聊天,你声音怎么这 样啊,我还以为你刚睡醒呢,感冒了?” “没有。”金羚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高亢很清亮了:“是志远不喜欢我大声说话, 说女人大喊大叫的太粗野了。” “他不喜欢粗野?你让他从他们村里挑个不粗野的,给我看看。”何欢的声音 提高了。 “何欢!”金羚充满警告的喊了一声:“你别嚷嚷,让他的下属听见了不好。” “好好好,我不嚷嚷。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有点怪啊?” 电话里传来金羚一声深深的叹息,哀怨的让何欢的心都缩了一下: “金羚,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志远现在工作忙,难免脾气不好,对我要求就多一些。” “你别多想,他刚才跟我说了说,他单位的事是挺烦的,人都这样,压力一大, 心情就不好。” “我没怪他,真的,一点都没有,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他,我挺没用的,一点忙 都帮不上。有时候看着他发脾气,我特别心疼。” “你也别胡思乱想了,你怎么对不起他了,你太对的起他了,当初要不是你铁 了心非要跟他,他下辈子也找不着你这么好的媳妇。” “你就别安慰我了,我心里清楚,现在是我配不上他。” “得了吧你,今天我认真看了看他,年轻的时候就一分人才没有,现在比年轻 的时候又难看多了。对了,今天还有个笑话呢。” “什么笑话?” “我那个同事,是个年轻小姑娘,这一路上就没闲着,光夸张志远,弄得我都 以为自己要见比尔·盖茨去,我还琢磨呢,这是张志远突然发财了,还是整容了, 能得着人这么夸他。结果一看,他哪样都没占,我实在是怀疑那小姑娘的审美了。” 何欢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可她笑了一会,发现金羚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 “金羚,金羚,你怎么了,你听我说话呢吗?金羚。” “我听着呢,我没事。”金羚的声音带着一种明显的鼻音。 “金羚你哭了,你出什么事了,快说啊,别让我着急了。” “何欢,我没事。”金羚重重的吸了吸鼻子:“你知道吗,你那个同事审美没 有问题。象她这样崇拜张志远的,我见多了,张志远也见多了。” “啊,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 “为什么啊,他有什么好啊?” “他好不好,在于让谁去看。让你看,他是没长相,没风度,没钱,没事业。 那是因为你平常看见的,都比他强的多,所以你不会看上他。可现在志远接触不到 你这个层次的女人,他能接触到的女孩子,都是给那些小买卖跑业务的,这些女孩 子要么就是农村来的打工妹,要么就是城市里的底层平民。在这些女孩子眼里,张 志远太优秀了。你明白了吗?” 何欢明白了,但是不能理解。就算张志远有人欣赏,金羚也犯不着这么伤心啊。 “好了,何欢,这事一言半语的说不清楚。等什么时候有时间咱们见面聊吧。 不说我的事了,现在你怎么样?” “……” “……” 周五是博物馆大扫除的日子,这是孙青上任后新规定的。每周五下午三点钟, 全体扫除。现在孙青像一条狼狗一样,在博物馆的大楼里游弋、巡视,一趟又一趟, 来来回回,瞪圆了眼睛,皱着鼻子,随时期待发现某人的缺点,好供她尽情施展淫 威。她转到了何欢的办公室,发现何欢不在,别人告诉她,何欢被李馆长派出去了。 孙青点了点头,继续她的游弋。 赵毅一直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书,看了看时间,觉得扫除应该进行的差不多 了,就走了出来,准备挨着办公室转一转,权做是对于员工们辛勤劳动的认可和鼓 励。 他一边走一边低头想事,不知不觉走到了何欢办公室的门口,正好一个人把一 堆垃圾扫到了他面前,赵毅宽容的笑笑,站到一边,让扫地的人先过去,忽然,一 片写满了字的纸引起了他的注意。赵毅很喜欢书法,对书法也颇有研究,他一眼就 看出,这张纸上,用炭素笔写了一篇公正的小楷,字写的很见功力。赵毅捡起了这 张纸,抖了一下纸上的灰尘,问: “这是谁写的?” 人们都相顾摇头,其实赵毅已经找到了答案,纸上录了一首诗,右下角有一行 小字:何欢题于严冬午后,落款是今天的日期——这是何欢出门前,信手涂写的那 张纸。赵毅心中一动,看人们都没有注意他,就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信手一折,把 纸捏在了手里,走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赵毅迫不及待的拿出了这张纸,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窥 人隐私的嫌疑,但他确实是太想了解何欢了。纸的边边沿沿都写满了字,应该是何 欢百无聊赖时信手写的。纸的正中端端正正的写着一首诗: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做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赵毅一字一句的读,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感觉似乎有什么 东西,触摸到了他心深处一个柔软的地方。多年的俗事沉浮,已经把赵毅从内到外, 磨砺的坚硬粗糙,而唯有这个角落,还保留着它的童真时代的细腻和纤弱。平日里, 这个心的角落,被深深掩盖起来,连赵毅都忘了它的存在。今天,它忽然被触摸到 了,虽然只是轻轻的一下,但一种过电般的颤栗迅速在他全身弥漫,赵毅的心感到 了一种久违的疼痛,这种疼痛是剧烈的,但也让人着迷于它的甜蜜。上一次疼痛是 在什么时候?应该是在二十年前初恋的季节吧。 赵毅僵硬的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已经慢慢的黑了下来,昏暗中,那张 白色的诗签,愈发的显眼。赵毅轻轻的抚摸着它,手指轻柔,像是在抚摸恋人的肌 肤,脑海中一幕幕的闪过何欢的一颦一笑。他惊恐的问自己,难道自己真地爱上了 何欢?更让他惊恐的是,他自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这个答案,让他惶恐不已。很多年了,他一直风流自赏,也交往过很多女人。 但这没什么,古人说得好,唯大英雄能好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好色,这风流, 是赵毅事业成功的点缀,是朋友们茶余饭后艳羡嬉戏的谈资,不仅无伤大雅,还成 了一个成功男人必不可少的衬托。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只能逢场作戏,不能真动感情。你只要是逢场作戏,社会 不会怪你,朋友不会怪你,甚至妻子都不会怪你。因为每个人都能够理解,自古美 人爱英雄。你有美人爱,有美人欣赏,说明你是英雄。社会、朋友、妻子都为了各 自的需要,愿意你当一个英雄。 但你只要一动真情,一切就都变了。整个社会,每一个人都会觉得你傻,觉得 你鬼迷心窍,觉得你根本不配当一个成功的男人,甚至那些爱过你的美人都会对你 嗤之以鼻。 赵毅把双手插进头发里,把头埋在了两臂之间。他是一个俗人,他这辈子注定 了,是为社会活着的,是为了名声、权力,这一切身外之物活着的。他不能违反这 个社会的游戏规则,他是这个社会游戏的一部分。 所以,从今天起,他必须把何欢拒之于心门以外,不仅如此,他还要让所有的 人都知道,他厌恶何欢,免得什么时候,自己一时不慎,显露出真情,招来流言蜚 语,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赵毅打开了灯,在灯下,认认真真的折叠那张诗签,叠得很仔细,每一条折边, 都压得平平整整。他的心在低语: “何欢,何欢,我欣赏你的灵秀,本来还期待着,能和你成为知己,一起煮茶 为乐,把酒言欢,但现在是不行了,因为我爱上了你,所以注定你我今生无缘了。 你自己珍重吧。” 敲门声响起,赵毅在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柔情,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的严肃、冷硬。 “请进。”赵毅把诗签装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进来的是孙青,能当上这个副馆长,她对赵毅是感激涕零,一心想把工作干好。 现在她把博物馆的纪律管得比小学还要严,但还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今天,何欢 被李馆长派出去,没向她请假——其实也确实不用再向她请假。但她转念一想,自 己上任以后,还没抓住过一个违反纪律的典型,用来立威,正好上次赵毅为了何欢 跟老馆长吃饭的事很生气,如果抓何欢一个典型,也算是一箭双雕,即立了自己的 威,也讨好了赵毅。但她也明白,今天拿何欢这件事说事,有些牵强,所以,她决 定先来问问赵毅,看看赵毅的态度。世界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如果她在赵毅还 没捡到诗签的时候,来问这个问题,赵毅就会直接告诉她,不要这么硬找茬。可她 偏偏就在赵毅读完诗签以后来了。 “赵馆长,今天下午一上班,李馆长就派何欢去出办事,何欢没跟我请假就直 接走了。”孙青汇报了几件事之后,装作无心地说了一句。 “确实是小李派的吗?” “是,我问过了。” “是领导派的,又是为公事,没什么问题吧。你要是怕不好管理,你们三个再 商量一下,给请假、销假,因公外出什么的,订出一个明确的制度来,人们也就好 遵守了。” “好吧,”孙青摸清了赵毅的态度,就准备告辞,临出门,她觉得,有必要再 为自己辩解一下,免得给赵毅留下不好的印象: “其实我不是针对何欢本人,我这人的一贯方针就是对事不对人。何欢今天这 件事,宽容的说,她是没错,可要是严格的说,她还是有一定错误的。她这回确实 是被李馆长派出去了,可就怕人们发现这是个空子,以后溜出去办私事,都自称是 被那位领导派出去的,咱们不可能去挨着调查。所以我觉得您说得特对,得赶紧规 定出明确的制度来。”孙青说着话,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 本来孙青说的,不过是几句场面话,可这几句话在赵毅听来,句句都是话里有 话,只能说是今天这个时机太不对了。赵毅迅速的思考、做出决定,这一切用了不 到三十秒钟: “你说的对,是应该严肃纪律,何欢的违纪行为,你就看着处理一下吧。”赵 毅干巴巴的说。 孙青一下子就兴奋了,像是秃鹫发现了尸体: “好,我这就安排,今天下班前开全体会。”说完一阵风似得跑了。 等孙青走远之后,赵毅稍微踏实一些了,孙青这个人太是非了,任何一件事, 都会被她给张扬的全世界都知道了,现在自己这么处理,该不会有人说他偏袒何欢 了吧。 何欢和马华回到单位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马华匆匆的去找李馆长汇报、 表功,何欢则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还没有坐稳,就来通知了:马上到会议室集 合,五点钟开全体会。人们一片哀号,这会才开会,得几点完啊?大周末的平白干 了半天活不算,还得晚下班,天啊,领导们都想什么呢? 哀号归哀号,抱怨归抱怨,大家还是迅速的向会议室集合,并且在进门的时候, 都收起了脸上愤怒的表情,换上了千篇一律的谦卑和恭敬。 赵毅坐在台上,忐忑不安,他没想到孙青弄了这么大一个场面。他望向何欢, 何欢还是坐在惯常的角落里,一脸的木然平静。他知道,此时何欢的心思已经飞到 了不知名的远方,她根本不知道,也不关心台上的人究竟在说什么。 “……我是主管纪律的副馆长,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事情,既然让我看到了, 我就得管,对于当事人,我就得处理!”孙青在台上嘶喊。她满意的看到下面坐着 的黑压压的人群,随着自己的喊声都缩了一缩,这是不是就叫噤若寒蝉,孙青感到 由衷的满足和快乐。可突然,她看见了何欢,何欢没有变化!在自己说了这么多之 后,她竟然没有一点变化!孙青被激怒了。象孙青这种人,本来就不具备当领导的 素质和涵养,当她发现何欢在忽视自己的威严后,她愤怒之极,所以她失控了。 “何欢!”她突然怒吼了一声。这一声把全场都震动了,人们纷纷抬头张望。 本来,当人们弄清楚今天所谓的‘严重问题’以后,都觉得孙青有点没事找事,说 白了,就是在借机过当官的瘾。人们都在盼着,她赶紧嚷累了,赶紧散会,大家好 下班。可没想到,她竟然开始点名了,在博物馆的历史上,最严重的错误,也都是 单独谈话解决的,从来没有在大会上点名的先例。今天,为了这么件不足挂齿的事, 孙青竟然要点名批评了。人们在吃惊之余,不会想到,更严重的还在后面。 听见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何欢一愣,她本能的抬起头来,不知 道发生的什么事。 “何欢,我叫你呢,站起来。”这回何欢听出来了,是孙青。何欢缓缓站起来, 站直后,把眼神聚焦到了孙青的脸上,很平静。静静的等待着孙青进一步的发言— —她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孙青也在盯着何欢,她在等着何欢认错、忏悔。两个 人一时相对无言。 赵毅也在看着何欢,他有些欣慰,因为何欢面对孙青,没有现出害怕或者讨好, 反到展现出了一种磊落,一种大气——动了情的人,总是希望自己的情人更完美。 其实何欢倒不是故意做出这副样子来的,何欢是真不在乎,虽然她目前还不知 道发生了什么,但在她的意识里,在这里是不可能发生什么能够伤害到她的事的— —博物馆的级别不够。 何欢这种无谓的态度,深深的刺激着孙青,她不能容忍何欢的轻视,她要让何 欢为自己的骄傲付出代价: “何欢。你,你还好意思这么站着,你有没有廉耻!”孙青怒吼。瞬间,会场 肃静到了极点,人们都愕然了,大堂里,只有孙青的嘶叫在回荡: “你今天下午出去跟我请假了吗?出门请假是最基本的常识,你连这点素质都 没有,你还懂什么?!”何欢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起因,她看坐在孙青身边的李馆 长,李馆长把头压的低低的,她想在人群中找到马华,但是只看见了一片黑漆漆的 头顶,她明白了,没有人会为自己开脱,因为他们都不会为了别人,而开罪盛怒下 的孙青。 “我应该反击啊,难道我连反击都不会了吗?这是本能啊。”何欢在心里说, 可结果她发现,自己真的不会反击了。因为,她实在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人和事,在 这个时候,‘讲道理’,‘辩解’,‘争论’,‘动用心机和智慧’,‘以柔克钢’, ‘寸步不让’这些惯常的手段好像都不太合适。似乎她现在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 走过去,狠狠地扇孙青几个耳光。 台上,孙青在继续吼叫: “我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没见过你这么素质低的员工,你现在能活着, 纯粹就是沾了现在的制度的光,现在的制度,让博物馆给了你这口饭吃,象你这样 的人,把你扔到社会上,你一天都生存不下去! 既然博物馆给了你这个吃饭的机会,你就应该心存感激,认真工作,可你呢! 我不想发火,可是你的行为简直是恶劣之极!就是一条狗,你给了它饭吃,它还知 道忠心耿耿的替主人看门,你呢,连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在这一点上,你还不如 畜牲,你还不如一条狗!“ 赵毅听着孙青的话,惊恐莫名,他想要阻止孙青,但是太迟了。孙青现在已经 不管不顾,完全是泼妇骂街了,因为何欢没有象她所期望的那样,害怕,流泪,哀 求,何欢的沉静快把她逼疯了。 何欢静静的站着,平静的犹如黎明前的星空。她的双眼平视着前方,穿透了主 席台,穿透了墙壁,穿透了寒冬的夜色,一直看向遥不可测的远方。 “直到现在,你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必须得做出深刻检查,书面检查, 然后在全体会上朗读!还要有相应的惩罚措施,从明天起,不,从周一起,由你打 扫整座楼的厕所,三个月,还有……” 后来孙青还说了很多,但是何欢已经听不见了,她的心中被另外一个声音充满 了:“沉船身侧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当你成为一艘沉船,一棵病树的时候, 你的痛苦不仅仅是被超越,你还会经受更大的痛苦:因为你已经没有了活力,所以 一切卑微的虫蚁都敢来欺辱你,凌割你。而在你生机盎然的时候,它们根本都不敢 靠近你!”这是张所长的声音,这是张所长在不久之前,语重心长的对她说的话。 当时,她不大明白张所长的意思,现在,她明白了,通过一种最残酷的方式。 何欢突然特别想念周博,想念曾经商场上的那些对手们。他们也会为了自己的 利益去伤害别人,但他们不会侮辱对手。他们可能也会有小人行径,但他们决不会 用这样的流氓行为。他们也在赤裸裸的争夺,但他们在争夺的时候,会为自己制定 一条道德准则,并坚持固守! 赵毅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他紧张的盯着何欢,急切的想从何欢脸上看出些什么, 好判断出何欢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但何欢一直保持着深不见底的沉静,象酷暑时的 湖面,没有一丝波纹。赵毅伏在桌子上,拳头顶着胸口,硬硬的,是那张诗签。一 个能吟诵出这样柔肠百转的诗句的女人,是何等细腻、纤弱。她怎么能承受住这样 的风暴。天啊,错了,全错了,‘何欢,相信我,我只是想防患于未然,不沾惹不 必要的麻烦。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没想伤害你,真的没有。’ 孙青终于说够了,她后面的话主要是在强调纪律。她满意的看到,自己对何欢 的漫骂引起了所有人的恐惧。人们明白了一件事:千万不能惹孙青,惹了孙青的下 场,就是被她这么当众侮辱谩骂。 在孙青讲话的过程中,何欢一直是站着的,因为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根本 不知道孙青已经变了话题。在何欢身边,没有人拽她一下,提醒她坐下,因为人们 都看出来了,何欢今天所承受的根本就是无妄之灾,肯定是她在什么时候得罪了孙 青。孙青太厉害了,现在谁要是显出同情何欢来,没准就会也招来一场无妄之灾。 这一切,赵毅都看在了眼里,他现在唯一能作的,就是快些结束这一切。所以 当孙青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他直接说: “没了,散会。” 孙青有些失望,她觉得自己今天这个威立的非常好,完全达到了效果,她希望 赵毅能再当众表示一下支持,肯定她几句。可赵毅既然说了散会,她也只好照办了。 赵毅没有马上走,他不放心何欢,想看看她怎么样了。 何欢依旧稳稳的站着,直到被身边走动的人流惊扰了,才茫然的收回目光,四 下里看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主席台,知道是散会了,就转身走出了会议室。从始 至终,她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冷酷’都没有,一张脸只是木然着。赵 毅使劲盯了一眼何欢的眼睛,他希望能看见泪水,哭出来总会好一些吧。但何欢的 眼中没有泪,只有两颗像冰珠子一样的瞳仁。 何欢回办公室,拿皮包,出办公室,下楼,出大门。每一个步骤都进行的有条 不紊,连步子的节奏都和平日里没有区别。这一切,赵毅都看在了眼里,这份本来 不应该出现的平静,让赵毅心惊胆战。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他总觉得有什么 不对头的地方。 他下意识的一直尾随着何欢,说不清为什么,但他隐隐的觉得,如果能亲眼看 见何欢进了家门,他的心会踏实很多。何欢来到路上,很快就溶进了人流。赵毅记 得何欢是坐公交车的,可一连过了好几个站牌,何欢都没有停下来等车的意思,一 直就在用一种匀速的步子向前走。赵毅只好跟着。 天越来越阴了,刮起了风,风中带着冰雪特有的气息,马上就要下雪了,可是 何欢似乎浑然不觉。赵毅几次想追上去,但最终还是作罢了。 何欢当然不知道后面的赵毅,她只是不想停下来。此刻,她心乱如麻,却又是 空白一片,她脑子里思绪万千,却又是一团混沌。她好像是在同时想很多事情,却 又一件完整的都理不出来。她觉得有很多人很多声音在她耳边争吵,却又分不清人 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到最后,她的思维定格在一幅画面上:一棵大树,枝叶凋零, 树皮不再坚硬,一大群各种各样的虫豸——连正经的野兽都算不上的虫豸,在肆意 的撕扯着树干,啃啮着树根,用它们能想出来的一切方式,掠夺着这棵已经奄奄一 息的大树。 慢慢的,大树在变幻,最后变成了何欢。没错,我就是这棵树!何欢骤然停住 了脚步,痛苦的闭上了双眼,一颗冰冷的泪珠从眼中坠落了下来,泪珠滑过脸颊, 就消失了,融在了何欢脸上的雪水里。 赵毅看见何欢忽然停下来,身子重重的晃了一下,他以为何欢支撑不住,要摔 倒了,急忙赶上前去,可何欢只停顿了一下,就又朝前走去。现在何欢的头上,肩 上都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白雪,地上也已经结起了一层薄冰,何欢深一脚浅一脚的 走着,有好几次都差点滑到。 赵毅一直跟在何欢的后面,现在何欢已经走了快两个小时了,她这是在朝哪里 走啊。赵毅的心在疼,看见何欢这样的折磨自己,他心如刀割。但他不敢走过去扶 住何欢、送她回家,就像他不敢在会场上阻止孙青。因为他怕,他怕的东西很多, 他怕在风雪街头照顾何欢被熟人看见,他怕在会场上阻止孙青会招来流言蜚语,其 实他最怕的,还是他心里那道高高悬挂着的准绳,那道准绳在随时提醒他,他应该 怎样做,才符合社会的行为规范,才不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 终于,何欢走到一个大门前停住了。大门很气派,门口三个穿着制服棉衣的保 安笔直的站在风雪中。何欢径直走了进去,保安规范的敬礼、放行。赵毅也走向了 大门,却被一名保安拦住了,保安向他敬礼: “你好,请登记。” “那她……” “她是本小区业主。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登记您朋友的住址,我们会帮您确 定他是否在家。” 赵毅没有再说话,转身就走。不管怎么说,何欢是到家了,应该不会出问题了。 走了几步,赵毅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回他看清楚了,大门里,一座座象怪物一样的 高层建筑直直的矗立在黑暗中,大门旁边是一个呈45度倾斜的造型建筑,上面镌刻 着四个闪闪发光的大字‘钻石庄园’。赵毅点了点头,他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是目 前这个城市里,售价最高的小区。何欢原来住在这里,很意外,但又似乎合情合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