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除夕只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普通的一天,但是,它又是一年中最不普通的一 天,因为它承载着新旧交替的使命,所以,几千年来,人们对它寄托了无限的希冀 和情思。在这一天,亲人们举家团圆;在这一天,人们如释重负,因为所有的坏运 气和不开心,都会和旧得一年一起结束;在这一天,人们隆重的迎接,希望新的一 年有一个完美的开始,并且能把幸运和幸福,延续整整一年。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从古至今,所有的事物几乎都变了,不变得只有除夕的风俗。 除夕中午吃过午饭,每家每户的人就都忙碌了起来,贴福字,贴对联,贴窗花, 挂灯笼,准备年夜饭,每一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但都忙得兴高采烈。 钻石庄园里也不例外,家家户户都忙碌欢腾。不忙得只有一个人——何欢。何 欢从中午起,就坐到了落地窗前,倾听着外面传来的鞭炮声。中午一过,鞭炮声就 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密。何欢知道,这鞭炮声将一直延续到晚上,在 午夜十二点达到顶峰,然后再延续整整一夜。 时代变迁,社会变得越来越多元化,人们的生活方式也越来越五花八门。人与 人之间各方面的差距也越拉越大。于是,被别人拉下的觉得不甘心,一门心思的渴 望着在新的一年里有所突破,有所改变,能够在很快的时间里飞黄腾达。而那些遥 遥领先的人,唯恐自己会一朝失手,而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所以他们祈求着, 在新的一年里,仍旧能够牢牢把握住命运之舟的航向。 正因为每一个人,对新的一年都有了太多的愿望,所以他们宁可相信,除夕这 一天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神奇的魔力,能够影响甚至操纵自己在新的一年里的 命运。所以越来越多的人,想通过放鞭炮这种形势,来向那种臆想中的魔力进行膜 拜。他们希望自己燃放鞭炮时发出的巨响,和艳丽的烟花,能够传到九重天外,让 那些居于冥冥中的神灵感受到自己的真诚,从而把好运气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除夕的夜色降临了,何欢仍旧坐在落地窗前。她把窗帘完整的拉开,屋子里没 有开灯,何欢把自己完全的埋在黑暗中,尽情观赏着窗外的烟花。 坐在二十七楼听鞭炮,看烟花,感觉自己就像坐在天上。远远的地面上,火光 闪动,人影綽綽。连绵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在何欢脚下的半空中响起。等炮声传到 何欢的耳朵里,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尖锐和清脆,变得轰鸣而悠远。 何欢低头向下观望,好美啊。虽说这是何欢在这里度过的第三个春节了,可这 还是何欢第一次有心情观赏烟花。以前都是从下往上看烟花,这次,是从上往下看, 站在高处,多半个城市的烟花都尽收眼底。无数争奇斗艳的烟花,随着爆炸声在她 眼前绽放,照亮了整片夜空。 这些绽开的烟花太绮丽了,有一种能在冬夜把人灼热了的美艳。让人心甘情愿 的抛开一切俗世的烦恼,只想一心去跟随它,信任它。人啊,为了安慰自己,制作 出了烟花,却又虔诚的接受着烟花带来的安慰。 何达的家里。 鲁萍已经做好了一桌精致的饭菜。何达的亲戚都在农村,鲁萍和娘家从不往来, 所以年年的除夕都是他们夫妻两个过。平日里,两夫妻举案齐眉,倒也不觉得什么。 可是在这么个特殊的日子里,只有两个人的年夜饭,难免显得有些冷清。 “再给何欢打个电话吧。叫她过来,晚上就别让她走了。”鲁萍小声地建议。 何达摇了摇头:“她肯定不过来。从她回来以后,不都是初二才过来呢吗?她 说我这里初一来拜年的学生太多,她嫌乱。” “你不是说她今年和平常不太一样了吗?” “是有些不一样,所以我才更得尊重她的决定。”何达知道鲁萍没听懂自己话 里的意思,但他也不想解释。他和鲁萍之间就是这样,何达想说多少就说多少,鲁 萍能理解多少就算多少。 两个人就这么枯坐着,谁都不想吃饭,电视的音量调得格外的大。其实他们两 个都不主动提出开始吃年夜饭,倒不是在闹别扭,事实上,他们两个此刻的心情几 乎是一样的,都怀着对对方的歉疚。 鲁萍觉得对不起何达,她认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那何达和齐英肯定还在好好 的过日子。那么现在,何达肯定是和家人一起圆圆满满的过除夕,根本不用忍受眼 前这样的凄凉。所以,看何达坐着不动,她就不敢主动去打扰何达。 而何达也觉得对不起鲁萍。何达知道,如果没有认识自己,那么鲁萍一定会循 规蹈矩的嫁人,按部就班的生孩子,过日子。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弄得连个娘家 都没有。还有一件事,也让何达非常不安,就是他一直不让鲁萍要孩子。他知道鲁 萍喜欢孩子,非常非常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是何达不想要。 何达为不要孩子找出了许多许多的理由,而且鲁萍也都默默地接受了下来,但 是何达心里面非常清楚,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都是借口。而何达拒绝孩 子的真正理由只有一个:他不爱鲁萍!千真万确,虽然两个人已经一起生活了十来 年了,可是何达还是没有爱上鲁萍,他对鲁萍只有情没有爱!何达是一个追求完美 的人,鲁萍的身上有太多的地方,让何达不满意,例如鲁萍平庸的容貌,再例如鲁 萍从内到外都毫无灵性可言,再例如鲁萍的性格温吞没有个性……太多了,总之, 就是一句话,何达不能容忍一个具有鲁萍的遗传基因的孩子,他无法想像,如果他 和鲁萍再生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长大后,会像鲁萍一样生活。所以他就干脆不要。 何达知道自己这样做是自私,甚至是无耻,但是他还是这样做了。所以,在今 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看着鲁萍忍受孤寂,他的内心愧疚难安。何达一个劲的盯 着电视看,很专注的样子,其实他并不太知道电视里在演什么,他看电视,只是因 为他不敢看鲁萍。 同一时间,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周家大宅。 跟何达家正相反,周家客厅里热闹非凡。 除夕之夜,周家的人又都从天南海北飞回了家。 还是那座接待过何欢的大宅,还是那间改变了何欢命运的客厅,丁香依旧,只 是中间隔了十年。客厅的布局较之当年已经全变了,没有了富贵牡丹图这样露骨的 炫耀,也没有了红木,古玩这种纯粹为了表现品味而存在的生硬搭配。现在这间客 厅重新装修粉刷过了,拆掉了那些多余的装饰,粉墙白窗,窗前垂着厚重的暗金色 绸缎窗帘,窗帘已经完全展开了,两块暗金色的绸缎接在一起,绸缎上用暗金色的 丝线绣着各种花卉,花卉是凸出来的,两幅窗帘接起来,是一幅完整的百花图。在 灯光的照耀下,光华闪烁,明暗不定,无数灵巧的光点在丝线间跳跃。 屋顶上的大型水晶吊灯已经不见了,取代它的,是镶在屋顶的一块完整的长方 形玻璃,玻璃上凸刻着一朵硕大的百合,高雅洁净。柔和纯净的白光从玻璃后面静 静的射了出来,稳稳的洒在客厅的每一个角落。 客厅里放着一组一组的布艺沙发,可能是因为过年的原因,沙发都换上了绣着 吉祥花纹的外套,沙发旁放着些精致小巧的红木花架,它们隐身在沙发的后面,只 把花架上摆着的各色精巧花木呈现了出来,把客厅点缀得绿意盎然。沙发前都摆放 着小几,小几上一尘不染,光洁如镜,随时准备着为客人陈列出精美的茶点,水果。 墙上那幅巨大的‘天仪海韵’还在,另外还挂着几幅名家字画,主题都是宁静致远, 淡泊明身之类。可以断定,现在不管谁来到这间客厅,都不会再感受到财富带来的 压迫。 餐厅里,保姆正在把一盘盘美味佳肴端上餐桌。 徐兰坐在客厅里,儿子女婿领着孙子去放鞭炮了,女儿媳妇孙女陪坐在她身边。 徐兰知道,没几个人有她这样的福气:享受荣华富贵,儿女们承欢膝下。但她的心 情还是有些黯然,因为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周涛。快三年了, 徐兰还是没有走出悲伤。她承受不了丧子的痛苦,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再感 受到快乐了。 周博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他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书房里没有开灯,周博背着 双手,站在窗前,久久的注视着满天的炫丽焰火。周博已经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思索还是在感叹,反正现在他心中思绪万千,奔涌不休。 儿女们陆续归来,也带来了一个又一个坏消息。已经快两年了,周家的生意一 路下滑,市场分额被人迅速瓜分。最开始的时候,是几个和天海画阁合作了多年的 画廊,莫名其妙的就垮了,扰乱了天海画阁的经营步骤。 紧跟着,好像是在一夜之间,中国冒出了无数个年轻画家,他们都画艺不凡, 却又个性张扬。他们不按牌理出牌,藐视一切已经约定俗成的业内规则,天海画阁 的威严和声望根本震慑不住他们。他们以自己的理念为至高无上,不在乎名声和金 钱,只要能够宣传自己的信念和梦想,他们无所顾忌。本来,在周博三十年的经商 生涯中,也经常遇见这样有个性的人物,这到不足为奇。可他从来没有碰上过这样 的局面——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有个性的画家,导致了大量有价值的作品,流向了 无数个小画廊。因为比起画廊的名气和规模,他们更在乎画廊主人的绘画素养,他 们抱定了‘酒逢知己饮,诗向会者吟’的宗旨,执著的把绘画作品源源不断的送进 了小画廊。从而,打破了多年来大陆的绘画市场由几家大型画廊掌控的局面,一时 间,烽烟四起。 而画家对画廊主人绘画素养的要求,正打中的天海画阁的软肋,失去了何欢和 周涛的天海画阁,已经没有了一个能够被画家所信服的主人。无奈和,周博只能各 地奔波着,为周浪和周澜补缀场面,挽回渐渐失去的人心。 广东,深圳,还有刚刚开辟的香港市场,一直是周家生意的根基,周涛死后, 周博又开始重新挂帅打理。周博明白,只要这个根基不动摇,周家的生意就不会垮, 就像一棵大树,就算枝折叶落,只要根活着,就一定能长出新枝新叶。可周博太忙 了,他不断地要飞北京,飞上海,去为周浪周澜处理各种事务,可他毕竟也是六十 多岁的人了,每天都深切的感受到力不从心。所以,周博在运营广东的生意的时候, 不求发展,只求稳定。他给自己定的原则,就是不争取新的,不失去旧的。可是说 实话,遵循这样的经营方针,周博是真不痛快,他做了大半辈子生意,从来没有像 现在这么窝囊过。 局面本来已经够乱的了,可周浪又作出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决策,造成了巨额损 失不算,还把天海画阁拖进了一场官司里,官司直到现在还没有打完。周博已经觉 得焦头烂额了。有一件事可能很能说明问题:不到两年的时间,周博的头发全白了。 周博刚刚算过,天海画阁今年的市场分额占有比例,降到了历史最低点,利润 也随之成倍的下降。周博长叹一声:乱了,全乱了。 今天,他本来是想静一静,好好想一想,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了。但经过一番 整体的总结,周博绝望的发现,天海画阁不是哪一个地方出问题了,而是已经千疮 百孔,想要补救,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周博明白,现在天海画阁就好比在战场上,敌人重重包围上来,根本不给天海 画阁喘息的机会,导致天海画阁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到今天已经是伤痕累累,可 还在被迫应战。 周博毕竟是周博,是大风大浪里滚过来的,尽管如今天海画阁的状态混乱的一 塌糊涂,可周博还是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敏锐的洞察力。所以,他清楚,眼前这 场战争,不是针对天海画阁的,也不是针对任何一个画廊的,这是大陆画廊之间的 一场混战。经济的高速发展,致使每一个行业都在不断地经历着发展、崩析、重组、 再发展的过程,周而复始。画廊得益于它独特的性质,已经稳定了太久了。在这次 的混战中,每一个画廊也都将面临着崩析和重组的考验。 这这场混战中,肯定会有很多画廊就此销声匿迹,也会有很多画廊借机发展起 来。那等待天海画阁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呢,周博不知道。但在心中,他已经做了最 坏的准备,他为天海画阁留了一年的时候,如果明年这个时候,天海画阁还不能走 出危机,那么;周博将亲自主持,主动让出一部分市场,自动把业内第一把交椅让 出来——有目的的退让,总好过被人瓜分殆尽。至于让出来之后,究竟会退到二线 还是三线,周博自己也不知道。 这是周博心中最隐秘的想法,他跟谁都没有说,他希望自己和天海画阁不要走 到那一步。因为周博心里明白,这一退下来,就很难再争上去了。 周博疲倦的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他不明白,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了,可为什么 就是不能扭转败局,难道冥冥中有谁在操纵着自己的命运,成心为天海画阁设下这 个劫难?还是老辈生意人们常说的,他周博的‘买卖运’用完了?自从他经商以来, 经常有商界前辈,提起关于‘买卖运’的问题。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说明白‘买卖 运’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是运气?是神灵?是一种未知的力量?还是其它的什么? 尽管没有人说的明白,但是每一个商人都坚信它的存在,而且经商时间越久越相信。 人们都说,有‘买卖运’的人才会成为商人,越有‘买卖运’生意就会越成功, 而生意的突然滑坡,就意味着‘买卖运’的终止。最初,周博对于这些话只是姑妄 听之,可经商时间越久,他越觉得,真的像是有什么莫测的神灵在释放着力量,帮 助自己在无休止的商战中一次次化险为夷,一次次转败为胜,于是他也开始对‘买 卖运’的说法深信不疑。他真希望现在能有个人告诉他,‘买卖运’用完了,该怎 么办,应该到哪里去寻找这种神秘的东西。 周博透过窗户,看见院子里,儿孙们正在燃放烟花爆竹。这时他吩咐的,他一 早就嘱咐家人,尽量多的买鞭炮,尽量多的放,在今天,他要让周家大宅里充满了 惊天动地的声响,和耀眼的光明,周博需要这种具体的方式,来辞旧!来迎新! 齐英此刻正坐在梳妆台前,不厌其烦的化妆,打扮。尽管已经快六十岁了,尽 管已经蜗居到了一处狭小的旧楼房里,但齐英的心思不改,仍旧认为自己是一位高 高在上的贵妇人,仍旧常年累月的生活在自己臆想出来的世界中,死心塌地的当一 个精神贵族。好在,现实中,仍旧有人配合她的表演,配合她的人就是当初被她收 容的那个老流氓。 那个男人没有职业没有收入,有的只是一身恶习。两个人同居的这些年里,把 齐英的钱差不多都花光了,现在,两个人就靠齐英的退休金生活,日子过的很清寒。 但是齐英还是过得很快乐,因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她所需要的男人。这个男人奉承 她,依附她,在她面前俯首帖耳,毫无尊严。而且这个男人会无休止的赞美她,齐 英一辈子听到的赞美加起来,都没有这个男人一个人说得多。 所以现在的齐英,就是一门心思享受着自己梦想了大半辈子才得到的幸福,早 就把名声,前夫,女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齐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的脸,满意地笑了,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太美了,雍容高 贵。厨房里做饭的声音已经停止了,(一直是那个男人做饭)。齐英知道,年夜饭 做好了,男人马上就要来请自己出去吃饭,所以,齐英摆了一个自认为很美很高贵 的造型,等着男人进来,她迫不及待得想看见男人惊艳的目光,虽然她已经看了几 万次了,可她还是百看不厌。 脚步声响起,男人走了进来,他没有让齐英失望,在看见齐英以后,整个人都 呆若木鸡,良久,才像念诗一样的说: “天啊,你怎么能这么美啊,你根本就不是人,只有女神才会这么美。”说着 话,男人俯下身来,在齐英布满了皱纹和脂粉的脸上,吻了一下,齐英像一个十七 岁的少女一样,咯咯的笑出了声来。然后被男人搀扶起来,软软得吊在男人身上, 朝餐桌走去。 此时,齐英的心中充满了由衷的幸福,因为她终于过上了自己想过的生活。 方成钢已经和父母儿子围坐在了餐桌前,方妈妈在照顾孙子吃饭。方成钢则和 爸爸各执着一个酒杯,一边浅酌,一边专心的讨论着市里面的人事变迁。范影仍旧 在厨房里忙碌着。趁着范影往上端菜的空,婆婆招呼她: “别忙活了,小影,你也赶紧吃吧。” “没事,妈,你先吃,我马上就过来了。” “妈,你就让她干吧,她这是抓紧时间给川川言传身教呢,用实际行动告诉川 川,怎么做才是一个好儿媳妇。”方成钢故作严肃的调侃,大人们都笑了,只有小 孩子不明所以,瞪着两个大眼睛,一个劲的追问:“说什么呢,你们说我什么呢?” 认真的样子又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范影刚刚坐下,方成钢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方成钢看了一眼,自语道:“又是 拜年的短信。”说着话,方成钢的眼神和范影的眼神轻轻一碰。范影若无其事的夹 了一口菜,闲闲得说:“要我说啊,你先别吃饭呢,找间安静点的屋子,先把该打 得拜年电话打一打,省得一会人家的拜年短信都先过来了。” “小影说的对,拜年这种事虽说是小事,可也很有学问,尤其是给领导拜年, 一定要提前,最好能让他感觉到,你是先给他拜完年,才去给父母拜年。这样,领 导才会更喜欢你,器重你。” 方成钢规矩地接受了父亲的教诲,拿着电话朝父母卧室走去。临离开桌子的时 候,方成钢朝范影会心的一笑,范影回了他一个含着几分戏虐的眼风,两人心照不 宣。这对夫妻就是默契到了这种程度:方成钢接到短信时只看了范影一眼,范影就 明白了,这个短信肯定是方成钢的某一个情人来的,而且方成钢需要一个较长的时 间回电话,所以范影马上就给方成钢创造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方成钢仰躺在父母的床上,给他的情人——那个何欢见过的女人——杜翠茗回 电话。 “找我什么事?”方成钢懒懒的问,声音里带着磁性。 话筒里,传出杜翠茗撒娇的声音:“人家想你嘛。今晚我哥哥嫂子们都回来了, 看着人家成双成对的,我心里多难受啊。” 方成钢耐着性子哄劝:“好了,不就是过年这几天吗,过了这几天,我还不是 天天陪着你。” “我就是怕你忘了我嘛。” 方成钢叹了口气,杜翠茗这种不分时间场合的粘人战术,太让他头疼了。一个 懂事的女人,是决不会在情人举家团圆的日子里,这么胡闹缠人的。这个杜翠茗除 了漂亮,其他的方面简直是没法跟范影比。看来自己有必要,尽快甩开这个女人, 再找一个新的情人。想到这,方成钢不禁心中一动,何欢的倩影浮上了他的心头。 总算摆平了杜翠茗,方成钢快步走到了饭厅。饭厅里的气氛在范影的调剂下, 温馨可人。方成钢坐在座位上,和范影相视一笑,各自心领神会。全家人一起举杯, 年夜饭正式开始。 杜翠茗刚才是在自己房间里打电话的,房间很小,也就八九平米,一张单人床, 一个衣柜,屋子里就没什么地方了。杜翠屏坐在桌子前,充满厌恶的看着单人床, 床上杂乱的堆着一大堆衣服,都是她哥嫂,侄子侄女们的羽绒服,颜色暗淡陈旧, 还散发出一种烟味和汽油味混合起来的怪味,让她恶心。 杜翠茗厌烦这床衣服,厌烦这个房间,甚至连从厨房里飘进来的菜香都让她厌 烦——她已经习惯了跟方成钢去大饭店吃饭,去酒店开房,她简直没办法容忍屋子 里呛人的油烟和油腻的气息。没办法,家里太小了,今天人又多,外屋传来‘啪’ 的一声响,紧跟着就是侄子侄女的欢呼声,看来是打开了一个易拉罐的饮料。 “粗俗!”杜翠茗压低声音,恶狠狠的骂了一句。她从小在这里长大,从小都 是过得这样的生活,可她现在却根本没有办法容忍这样的生活。 杜翠茗习惯性的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脖子上有一条美丽却俗气的铂 金项链。这是方成钢送给她的新年礼物,也是目前在这套房子里,她唯一不讨厌的 东西。 外屋传来母亲和嫂子们的高声谈笑,她们都是大嗓门,说话都是直来直去,相 处融洽。这时传来母亲的一声大喊:“翠茗,吃饭了。”母亲的声音高亢,激越, 欢天喜地,听得出来,她对现在的生活感到非常满意。 杜翠茗懒洋洋的站起来朝外屋走去,外屋的中央已经被腾出了一块空地,空地 上摆着张圆桌,圆桌周围杂七杂八的围着十来张款式不一的椅子和凳子,拥挤不堪。 桌子上堆着层层叠叠的海碗,汤盆和盘子,这些物什因为被使用的时间太长了,都 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有的还带着明显的划痕和缺口,盘子里的食物很丰盛,排骨, 蹄膀,鸡,鱼,丸子,还有很多盘炒菜,和裝在玻璃瓶里的白酒和啤酒,但凡普通 人家过年会吃到的东西,这种桌子上全有。一大家子人围着桌子,喜气洋洋的陆续 入座。 杜翠茗倚着门框,冷冷的看着这张桌子,还有桌子上的东西以及桌子旁边的人, 这一切,更让杜翠茗坚定了信念:一定要离开这个家,一定要摆脱这种粗糙低俗的 生活!而她脱离这种生活的手段只有一个:牢牢抓住方成钢!杜翠茗相信,只要能 嫁给方成钢,就不用再过这种生活,一定可以过上电视上的那种豪华生活。窗外烟 花闪过,杜翠茗暗下决心:在新的一年里,我一定要嫁给方成钢。 周博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前,打开了一抽屉,抽屉里放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袋口封的很严。周博的手慢慢的在纸袋上摩挲着,心中若有所思。 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周博基本已经理清了思路,对眼前的局势有了一个比较全 面的认识。他知道,现在天海画阁所经历的是一次由市场自发形成的大规模整合, 这种整合有破坏性的一面,但也有建设性的一面。此时此刻,每家画廊都和天海画 阁一样,经受着莫大的压力。而之所以天海画阁的日子尤其难熬,就是因为天海画 阁现在除了外患还有内忧! 周涛夭亡,何欢被逼出走,天海画阁等于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两根支柱,原本由 周博,周涛,何欢三人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被彻底打破。是谁说过,三角形是最 稳定,所以古人们都是由三只足托起千斤巨鼎。可现在,只剩下一个周博,是无论 如何也托不住天海画阁这个鼎了。 而周浪周澜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以他们的能力,应付应付前些年的市场环 境还行,毕竟那时真正懂做生意的人并不多。可现在呢,大量的优秀人才涌进了商 场,他们懂专业,懂经营,有资金,有实力,周浪和周澜根本没办法跟这些人相抗 衡。正因为如此,尽管今年的生意很不尽人意,周博还是没有过多的怪罪他们兄妹。 他了解自己儿女的能力,他知道,现在的这个市场环境已经让周浪和周澜目眩神迷, 不知所措了,再让他们去抢生意,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要是周博现在手里有人, 早就把他们两个换下来了。 周博深深的叹了口气,是啊,这就是天海画阁现在最致命的问题——缺人!目 前天海画阁只有周博具有驾驭这种市场的能力,可周博毕竟是一个人啊,而且是一 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说起来,周博也算是高瞻远瞩,十年前他就预见到了这场危机,所以,就是在 这间办公室里,他决定了何欢和周涛的婚事,及时地为天海画阁补充了强大的后续 力量。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啊,想起周涛,周博不禁老泪纵横。如果儿子还活着, 周博,周涛,何欢三人联手,不仅不用怕眼前的危机,没准还利用这个机会,大肆 的兴风作浪,大得渔翁之利。 周博拭了拭眼泪,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也是一个理 性的人,不会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假设上。他也曾经想过,如果何 欢还在,那么现在的局面会不会好一些,但每当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会被周博狠 狠的掐断。他懂得‘后悔’是商人的大忌,因为‘后悔’是最影响商人意志力和判 断力的东西,所以他从来不允许自己为做过的事情后悔。 周博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搜寻人才,前不久,他遇到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 叫刘恒,美术科班出身,当时正在酝酿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画廊。周博观察了刘恒 很久,真是越看越欣赏,越看越喜欢。他觉得刘恒极具商业头脑,而且很有成为成 功商人的特质,周博一直相信这种特质是与生俱来的,就像何欢。最主要的是,这 个年轻人非常具有凝聚力,他身边围绕着很多画家,年轻的,年长的,他们都毫无 理由的信任他,心甘情愿的为他作画。这种凝聚力正是天海画阁最缺乏的。 观察了若干天之后,周博通过朋友,辗转约出了刘恒,当时周博想把刘恒聘作 天海画阁的总经理,他甚至为刘恒开出了天价:除了高额工资之外,年终享受天海 画阁全年利润的百分之二十。可刘恒的态度却大出周博的意料,当刘恒知道了他是 谁之后,态度就变得有些淡淡的,等周博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以后,刘恒站了起来, 非常礼貌的对周博说: “周董,您开出的这个价格很高了,完全可以打动我,但是可惜,我做事有两 个原则,不管是什么事,只要违背了两个原则中的一个,我都决不会做。我的两个 原则是,一,决不和天海画阁共事,二,决不和周家的人共事。”说到这,刘恒飒 然一笑:“所以,对不起。”说罢,刘恒朝着周博微微一躬身,就转身扬长而去, 根本不管周博愣在了当场。 事后,周博反复回忆,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年轻人,既然自己没 得罪过,那就肯定是几个儿女干的好事,而且很可能是周浪和周澜,这两个祸胎已 经不知道替天海画阁得罪了多少人了。有时候,想一想周博都觉得心寒,做生意靠 的是人和,可像现在这样,都把人家得罪的这么苦了,天海画阁自己还一点都不知 道为什么,这生意还怎么做啊。 今天,周博再一次下定决心,他不能放弃这个刘恒。周博想好了,过完年,他 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打听出来,刘恒究竟和天海画阁之间有什么矛盾,而且一定 要化解,哪怕是押着儿女去当面跟人家道歉,也在所不惜。因为周博和天海画阁都 太需要一个臂膀了。 可是如果刘恒就是不肯加入天海画阁呢?怎么办?再去寻访别人? 时间来不及啊。要是真到那个时候,就只能豁出脸去吃回头草了——让何欢重 回天海画阁!周博捧起了抽屉里的纸袋,他相信,如果自己真肯放下身段去求何欢, 那么凭着自己这一头白发,凭着胜似师徒父女的翁媳情分,尤其是凭着这袋子里面 的东西,何欢是会回来帮他的。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周博的思绪,他迅速把纸袋放进了抽屉里,并且随手锁上了 抽屉。让何欢回来,是最后一招,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周博是不会用的。因为他知 道儿女跟何欢之间的关系,他不想为了这件事跟儿女发生冲突,周博现在分外珍惜 这两个孩子。所以,周博把自己的这份心思掩盖的很严密,反正还没最后决定呢, 省得儿女知道了多心,又在父子父女之间造成无谓的矛盾。 敲门的是徐兰,她来叫周博下去吃饭。周博一扫刚才的阴郁,变得很明朗,很 兴致盎然。因为周博知道,楼下的两对夫妻,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打击砸得心灰气馁, 在这个时候,他们需要周博的鼓励,需要周博告诉他们,这些都不是问题,天海画 阁还是完好无损,蒸蒸日上的。所以,周博得给他们打气,得调动起自己全部的精 神去支撑他们已经快垮了的信心和意志。 除夕之夜,萧雪飞还留在宋振峰的家里。尽管宋振峰已经把话跟她说的很明白 了,可是她就不走,谁也没法轰她,只好由着她在这里过年。 萧雪飞其实也有自己的想法。弄清了宋振峰的态度以后,她更爱宋振峰了,因 为她觉得宋振峰是那种一旦爱上就生死不渝的男人,这样的男人绝对值的爱。萧雪 飞相信,只要宋振峰对她动了感情,一定会像爱何欢那样爱她的。 但怎样才能让宋振峰爱上呢?萧雪飞反反复复的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问题所 在:宋振峰之所以会爱上何欢,就是因为何欢当时年纪小,单纯率性,不懂得掩盖, 一派天真。这说明,宋振峰喜欢的类型,就是那种表里如一,洒脱直接的。弄明白 了宋振峰的喜好,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泼辣率性本来就是萧雪飞的本色。于是, 萧雪飞在宋振峰面前,抛开了一切虚伪的,礼节性的东西,开始了明目张胆的追求。 王芳一趟趟的从大屋里端菜,在这里生活有这样好处——到了过年,他们基本 就什么都不用做了,邻居们早早了就做好了各样食物,这个端过一碗来叫他们尝尝, 那个送过一盆来,就他们分享,这一样一盆就够他们吃到正月十五的了,而且是因 为烧柴禾火,用大锅炖出来的,入滋入味,让人百吃不厌。所以,自从母子俩来了 以后,每一个春节都过得非常开心。 可今年王芳有些高兴不起来了,因为那个萧雪飞。原以为儿子跟她说明白了, 就算没事了,可谁想到,萧雪飞弄明白了宋振峰的心思以后,反倒开始明着追了。 这个姑娘一旦放开了,真是太大胆了,别说振峰无所适从,连王芳都快受不了了。 再加上,王芳的思想还是比较传统的,老觉得在感情问题上,肯定是男的先主 动的。即使现在明知道,儿子在这件事上没有什么责任,可王芳还是老觉得把一个 姑娘家招惹得动了感情,是儿子对不起人家,所以,王芳老是不由自主地对萧雪飞 心怀愧疚。愧疚完了,王芳又觉得冤枉,这算什么事啊。 桌子上的饭菜不多,但极具戈壁特色。周芳自己坐在了中间的椅子上,宋振峰 和萧雪飞分别坐在两旁。三个人刚拿起筷子,萧雪飞又开口了: “今天晚上,是我长这么大过得最好的一次除夕。”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 等着人问她为什么,但等了片刻,没有看见人开口,她只好自己接着说了下去: “因为我喜欢和你们一起过年,我希望以后每年,我都能来敦煌,和你们一起过除 夕。” “来,阿姨,我敬您一杯,感谢您一直以来这么照顾我。”萧雪飞端起了酒杯 一饮而尽,“阿姨,你跟何欢也很熟吧?”王芳闻言大惊,自从何欢结婚的那天起, 何欢这两个字,就没有在他们母子的生活中出现过,现在乍一听见这个名字,让王 芳很不适应。她目视宋振峰,宋振峰已经放下了筷子,把目光移向了外面的皑皑白 雪。萧雪飞仍旧自顾自的说下去:“那您有没有看出来,我现在很像当年的何欢?” 萧雪飞又喝了一杯酒,忽闪着大眼睛,等着王芳的答案。 王芳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在她的记忆里,何欢简直就是乖巧,委婉的代名词, 她怎么着也没办法把眼前这个泼辣的萧雪飞同何欢联系在一起。 “我真的觉得我很像她。”萧雪飞又喝了一杯酒。 “为什么?”周芳问。 “他跟我说的。”萧雪飞用手一指宋振峰:“他说何欢纯真,直率,想到就做 到。”萧雪飞有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转头向宋振峰说:“其实纯真,直率,敢作敢 当就是我的本性,是我最真实的时候得样子,你看,何欢的那些性格我都有,而且 比她更优秀。” 王芳被萧雪飞搅得有些混乱,问儿子: “你跟她说的,何欢就像她现在这样?” 宋振峰仍旧没有回头,憋了半天才说话:“我没说过。”他想了想,又补充了 一句:“可能是文化差异,要不就是代沟。反正我说的和她理解的完全不一样。” 在他们母子说话的时候,萧雪飞一直在喝酒: “何欢,何欢,何处寻欢,振峰,你说在这样的夜晚,她究竟会在何处寻欢呢?” 宋振峰的脸变了颜色: “雪飞,你让我感到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告诉了你这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把这两个字,这么随随便便的吞吐于唇齿之间。” 萧雪飞冷笑了一声,又喝干了一杯酒: “哼,有什么了不起了,不说就不说。”顿了一下,萧雪飞又端起了酒杯: “阿姨,振峰,今天我也是借这个机会,来向你们辞行的。” 听了这句话,宋振峰和王芳都愣住了。 “辞行?你要走了吗?”王芳问。 “是,我明天就走。” “明天?明天是初一啊?” “我知道,因为我有些事要处理,所以必须明天走,否则就来不及了。” 王芳还想劝说,被宋振峰拦住了: “妈,雪飞是有工作的人,她既然说了明天要走,那肯定是有要紧的事,您就 别拦着了。” “振峰,听说我要走了,你有没有些失落?” 宋振峰没有回答,因为他没法回答,事实上,他现在感到的是轻松。所以他只 是问:“明天几点走,我开车送你。” 可萧雪飞却不想放过这个话题: “你刚才说,我是因为工作才走了,其实这话不全对,我是要去办件事情,但 那件事没有这么急,我满可以过完年再走。我明天走,可以说是为了你。” “为了我?” “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我还是为了我自己。”萧雪飞用力鼓了鼓勇气,又借了 些酒力,终于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对,为了我自己。我爱你,我要得到你, 我这次要去办的事情,就是扫清你我之间的障碍,好让我得到你。但我也是为了你, 因为我要把你从那段失败的感情中拯救出来,让你体会到真正的爱情,让你和我一 起享受未来的美好生活。” 说完以后,萧雪飞目光热辣的盯着宋振峰,可宋振峰似乎对这一番话没什么感 觉,只是一字一顿的问: “你说的,‘扫清你我之间的障碍’是什么意思?” 萧雪飞辛酸的一笑: “宋振峰,你对何欢的关心真让我感动。可你对我的误解,也太让我伤心了。 我拒绝回答你这个问题。” “雪飞。”宋振峰的声音里竟然有几分哀求。萧雪飞的心中无限苍凉,她没有 想到,为了确定何欢不会受到伤害,这个铮铮硬汉竟然会求自己。萧雪飞长出了一 口气,站起来回了自己的房间,很快,她就又回来了,手里拿着手机和一张车票, 她从手机里调出了一条短信,递到了宋振峰面前,宋振峰不明所以,接过来看,只 见上面写着:“雪飞,总裁春节滞留北京,让我通知你,计划提前启动,请于二月 七日(即农历正月初二)早八点三十分准时到公司开会,会为你分排具体工作。见 信后请回复。田。” “这是我们公司的值班经理给我发的短信。”萧雪飞说着,又把车票送到了宋 振峰的眼前,车票是明天的,直达北京。看来萧雪飞收到短信以后,就直接去买了 车票。 “现在你放心了?”萧雪飞狠狠地说。 宋振峰很不好意思,有些支吾:“对不起,雪飞,刚才是我失态了。” “一个对不起就算完了。”萧雪飞盯着宋振峰,双眼发光,看的宋振峰有些发 毛,看着宋振峰不知所措的样子,萧雪飞心软了,她展颜一笑:“算了,我也不难 为你了,就罚你好好陪我把这顿饭吃完吧,就当为我饯行了。”王芳和宋振峰也笑 了,三个人重新又斟满了酒杯。 人们都去吃年夜饭了。窗外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没有了爆竹声,也没有 了缤纷的焰火。何欢感到一阵孤独袭来,尽管自己已经在这座房子里度过了近千个 孤独的夜晚,可何欢还是觉得,今晚的孤独似乎尤其得冰冷,尤其得残酷。 何欢眺望着对面楼上的一个个窗子,每一个窗子都被不同的窗帘和灯光,装饰 成不同的颜色。很多个窗子上,都呈现出来一幅举家团圆的剪影,这剪影一下一下 的烙着何欢的心。 何欢盼望着,人们能快些吃完饭,好再度点燃院子里的焰火盛宴。当然,她也 知道这个想法有些自私,但她实在是太孤单了,她觉得有一种寒冷在由内及外的慢 慢浸透她的身体,冷得让她想发抖,她好想逃开这迫人的凄冷和孤单。 突然,一阵清亮的门铃声骤然响起,因为来得突然,也因为屋子里太寂静了, 这一声脆响,着实把何欢吓了一跳。她打了个激灵,茫然的看向门口,似乎有些嗔 怪门铃打破了她的宁静,要斥责它快些停下来。可门铃丝毫也不理解主人的心情, 执着的响个不停。何欢无奈,懒懒的站起身,朝着大门走去,还没等她走到门口, 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金羚急躁的嚷嚷声从听筒里传了出来:“何欢,你在家吗? 我都把你们家门铃摁爆了,怎么没人开门啊?”何欢闻言大吃一惊,一步蹿到了门 口,打开了房门,果然是金羚站在门外,手里还拎着好几个大包。何欢目瞪口呆的 瞪着她,搞不明白状况。 金羚一头撞开她,裹挟着一团冷气闯进了屋子,嘴里不停的叨叨着:“你怎么 不开灯啊?这黑漆漆的,外边真冷,冻死我了,快接我一把,这东西真沉,把我手 都勒疼了。哎哟,你先开灯行吗?我什么都看不见,你是不是没事闲得在家学猫头 鹰呢?”金羚的嗓门极大,屋子里一下子就充满了喧闹的人声。 何欢被金羚闹得晕头转向,金羚已经脱掉了外衣,开始不停的忙碌起来。何欢 的眼神随着金羚的手移动,呆呆的看着金羚把一盘盘包着保鲜膜的菜从口袋里掏出 来,放在台子上。 “我记得你这有个微波炉吧?”金羚头也不抬的问。 “啊?奥,是有一个。”何欢愣了一下,才想起金羚肯定是在问自己。大概是 两年前,何达觉得何欢老是不正经吃饭,就给她买了个微波炉。“你要用吗?” “废话,菜都这么凉了,不热怎么吃啊?”金羚已经抱起几个盘子进厨房了, “你别愣着了,帮我往里拿啊。” “奥。”何欢应着声也拿起了两个盘子,“那个微波炉我基本没用过,不知道 能不能马上用。”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等何欢走进厨房的时候,金羚已经让微 波炉运转起来了。 等金羚热到第三盘菜的时候,何欢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发什么疯呢?大三十的不好好在家过年,跑我这儿干吗来了?” “怕你病刚好,一个人过年难受。”金羚背对着她回答。 “我不用人陪,你别神经了,快回去。听见没有啊?”何欢看金羚没反应,走 过去,使劲推了金羚一下,金羚向前一趔趄,何欢赶紧扶住她,两人今晚第一次四 目相对,何欢意外地发现,金羚竟然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何欢有点着急。 “没事,你别问了。”金羚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甩来何欢的手,转过身继续 忙碌。 何欢真急了,她一把扯过金羚,逼她面对着自己,这次何欢看清楚了,金羚的 眼睛已经红肿的不成样子。金羚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在何欢的记忆里,金羚的眼睛 从来没有这么红过。 这下何欢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她沉声问: “金羚,快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金羚的眼泪又刷刷的流了下来,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重重的靠在了料 理台上,高大的身躯似乎一下子就矮了下去: “何欢,志远不要我了,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他要跟我离婚,我不同意,他就 自己带着小伟回他们老家了……”金羚痛哭失声。 何欢闻言大惊继而大怒: “不可能,他,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尽管不能置信,但是从金羚的脸色中, 何欢还是看出,张志远真的这么做了。何欢的心突然间由狂怒变成了无边的悲哀, 她再没有讲话,只是伸出双臂轻轻的拥住了金羚,本来金羚比何欢高出一截,也胖 了许多,可此时却一点也显不出金羚的高大,金羚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偎在了何欢的怀里。 何欢也是受过伤害的人,周涛也曾经背叛了她,所以何欢明白,此时此刻,一 切语言一切安慰都是多余的——能被同情和语言抚平了的伤害不能算是伤害。真正 致命的伤害,是无药可医的。 何欢不能理解,纵然她和金羚算不得书上描写的那种,秀外慧中,集天地灵气 于一身的女子,可她俩至少能称得上容貌清秀,品行端正,心地善良啊,可为什么 老天却偏偏要把这最悲惨的命运接连的降临到她们身上,伤害了一个何欢不算,还 要再伤害一个金羚。何欢哽咽了,眼泪像珠子一样滚了下来。 一对相知了三十年的姐妹,就这么相拥而泣。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想起了 一声尖锐的呼啸,伴随着呼啸声,一个爆竹飞腾到了空中,在何欢她们身旁炸开, 发出耀眼的光亮,把一大片夜空照得雪亮,同时也照亮了厨房。 金羚和何欢都吓了一跳,一下子猛醒过来,泪眼相对,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金羚擦了擦眼泪,挤出了一个笑容,说: “何欢,别哭了,咱们不哭,你看,我把我准备的年夜饭都带来了,就是上你 这过年来了。何欢,今晚好好陪陪我,我也带来酒了,陪着我喝醉,一醉解千愁, 让我把一切痛苦,一切伤害都忘掉,好吗?” 何欢也擦掉了眼泪,积极地回应着金羚: “没问题,咱们两个今晚守一个通宵,不醉不归,来,咱们就把筵席摆在这里。” 何欢拽着金羚来到了落地窗前,“你没来之前,我一直坐在这里看烟花,特别特别 美。咱俩就坐在这里,一边把酒言欢,一边继续观赏烟花。” 金羚也笑了。她们像两只蝴蝶一样在房间里穿梭飞舞,不一会,就在落地窗前 的地板上,摆上了丰盛的筵席。何欢家里没有酒杯,就直接拿了两个瓷碗,斟满了 金羚带来的红酒,给落地窗拉上了一层薄薄的淡金色纱帘,两人席地而坐。 忽的,金羚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跃了起来: “我差点忘了件大事。何欢,你的手机呢?” 何欢不明所以得跟着她转,把手机拿起来递给了她,金羚又把手机塞回到了何 欢的手里: “不是我用,是你,快点,你得给你爸打个电话,万一咱俩真喝醉了,都睡过 去了,明早误了给你爸拜年就不好了。” 何欢有些迟疑,她没有初一给父亲打电话拜年的习惯,更主要的是,她知道此 时何达正和鲁萍一起过除夕,何欢不能确定,自己现在是否应该打扰他们的二人世 界。金羚显然没想这么多,犹自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我现在突然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只有父母给你的爱是真的,是永恒的,其 他人给你的爱都是虚的,是附带着条件的,是浮着的,没有根的,就像浮萍一样, 就这么顺水漂着,风一吹就散,雨一打碎。”金羚的声音又变得凄凉了,还浸透着 深深的恨意。何欢也默然了,她不愿意让金羚再陷到悲伤中去,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就拨通了何达的电话。 何达仍旧和鲁萍枯坐在电视机前,看是何欢的电话,倒把何达吓了一跳。 “怎么了,何欢。” “没事,爸,您吃完饭了吗?” “呃,还没吃呢,你干吗呢?” “金羚上我家来了。她……”金羚向何欢打手势,何欢会意地点了点头,“她 爱人带着孩子回老家了,金羚有点别的事,不能跟他们一起回去,一个人也没意思, 就上我这来了,我怕我们一说起话来,又没了点,明早起不来,就提前给您打电话 拜年。”何欢说的很罗嗦,因为她想在给父亲拜年的同时,也给鲁萍拜个年,可又 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围着主题饶来绕去的,就是说不到点上。 金羚突然走过来,劈手抢过了电话,吓了何欢一下,刚想问金羚干什么,金羚 已经对着电话开口了: “叔叔,是我,给您拜年了。” “金羚啊,谢谢你,也替我问你父母好。” “今晚我就住在这里了,要是明天联系不上何欢,您别担心。” “我知道了你们俩在一起,就放心了。” “还有,叔叔,阿姨在吗?我想跟她说句话。” 何达不明所以,把电话递给了鲁萍, “喂。”鲁萍的声音还是有些怯生生的。 “阿姨,我是金羚,我给您拜个早年,还有,何欢也想给您拜年,就是她不好 意思说,我替她开了头,她就好意思了。”金羚说完,不由分说,就把电话又塞给 了何欢,何欢像是被噎着似的瞪着金羚,金羚比划了个手势,示意何欢对着听筒说 话。金羚一番话说得轻松爽快,可听在鲁萍耳朵里,却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震得 鲁萍愣在了当场,话筒里传来了何欢的声音: “你好,是我。”何欢沉默了,过了一会,她又鼓了鼓勇气,接着说:“谢谢 你照顾我父亲,也谢谢你照顾我。”何欢还想说‘过年好’,可不知道为什么,这 三个平常的字,此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何欢无奈,换了一种方式来表达:“初二 多给我做点好吃的,我想吃你做的饭了。” 鲁萍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何欢这个看似平常的要求,让她感动不已,她想大 声地,清脆的答应一声,可是嗓子象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何 欢收线很久了,鲁萍还在紧紧地握着电话,泣不成声,何达一个劲的追问: “怎么了?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终于,鲁萍能发出声音来了,她呜咽着,断断续续的说着: “何欢接受我了,你听见了吗?何欢接受我了。”话没说完,她就坐倒在沙发 上,痛哭了起来。何达有些窘迫的看着她——每当话题涉及到他和鲁萍的婚姻和感 情,他都有些窘迫,就像一个撒了谎的人,听见人们在歌颂他的谎言——何达没有 重点的劝慰着:“你哭什么啊?她认可是好事啊,再说了,咱们已经这么多年了, 我的同事,学生,不都认可你了吗?” “你不明白,不明白。”鲁萍还在痛哭,似乎要把多年来积压的委屈在一刻全 部释放出来,“十四年了,我和你结婚十四年了,在这整整十四年里,在你的亲人 和我的亲人里,没有一个人认可我们的婚姻。何欢是第一个,是第一个认可我们的 婚姻的亲人!你明白吗?女人最渴望的,就是自己能都得到丈夫的亲人的认可,而 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婚姻能够得到自己的家人的祝福,可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一直 都没有得到。我等这个认可,等这个祝福等了十四年了!” 何达愕然了,他颓然的坐在了沙发上,他没有想到,这个自己一直看不上的女 人,一直在自己面前做小服低,被自己呼来喝去的女人,竟然也有着如此丰富的内 心世界。在和自己的婚姻中,她一直隐忍着,悄无声息,可原来她的内心竟然埋藏 着这么多的痛苦和压力。何达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定了定神,朝着鲁萍伸出了手, 手停在鲁萍的上方,何达犹豫了一下,该不该把手伸出去,鲁萍浑然不觉,只是在 一个劲的痛哭。终于,何达下了很大决心般的,把手搭在了鲁萍的肩头,顺势,把 她搂进了怀里: “行了,今晚哭一场,把明年一年的眼泪都流完了,明年就不用哭了。来,洗 把脸,咱们吃饭去。年轻人们自己过年去了,咱们这老夫老妻也该过年了。”说罢, 拥起鲁萍向餐厅走去…… 金羚和何欢一人端着一碗红酒,相对而坐,何欢一直没有开口,金羚沉不住气 了: “你要是想骂我就快骂,赶紧骂完了我好吃饭!” 何欢好笑的看着金羚:“谁说我要骂你啊?好好的我骂你干嘛?” “你要心里没骂我,干嘛老盯着我看啊?” “我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机灵了,都会替我处理和继母的关系了。” 金羚有些心虚的笑了:“我是看你想跟鲁萍说话又不好意思开口,老那么干耗 着,我看着都着急了。” “你倒是什么都能看出来。” “那当然了,咱俩都认识了多少年了。” 两人相顾莞尔。开始东拉西扯的闲聊起来,就是两个人都决口不提张志远这三 个字。 每年的除夕,赵毅都是来父母家里过,父母家除了他们一家三口,还有赵毅的 弟弟一家三口。赵毅的弟弟和赵毅是截然不同的类型。赵毅的弟弟和弟媳妇是典型 的现代享乐型的,三十多了还不要孩子,什么工作事业前途面子一概不讲究,就是 讲究吃喝玩乐。夫妻俩现在还住在结婚时的小房子里,却每人都买了一辆汽车。他 们从来没考虑过换房子,理由很简单,他们不想把所有的钱都花在房子上,两夫妻 每天的生活就是穿名牌,吃饭店,开着车到处兜风交际。从来不想攒钱的事,反正 两个人都在好单位上班,收入都挺高的,而且又上不养老下不养小,活得倒也非常 潇洒。 可想而知,赵毅和这样一个弟弟之间,实在是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而他弟弟 看见赵毅也是浑身不自在。所以,这两家人,除了逢年过节的,基本是谁也不着谁 的面。 但不管平时怎么样,在除夕之夜,两兄弟还是不敢太出格的,一早就乖乖的回 到了父母家里。现在吃完了年夜饭,谁也不敢说想提前走,都聚在客厅里看电视聊 天。雨晴表演了一段小提琴独奏,大家都凑性子鼓掌,非让小姑娘再来一段。赵毅 趁乱溜出了客厅,来到了阳台上。 赵毅倚在阳台的栏杆上,点着了一根烟,淡青色的烟雾包围了他。赵毅不想拨 开这团团青烟,他需要这些烟雾把自己掩盖起来,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此时的 眼神。尽管赵毅面前没有镜子,但是他知道,现在自己的眼睛中只有一种神情—— 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他在思念何欢,他想知道今夜何欢是不是仍旧一个人留在钻石庄园。上次,赵 毅把金羚从办公室里赶出去以后,他就一直在等着何欢主动来找他承认错误,但何 欢没有来。不仅仅是没有露面,简直就是音信皆无。 赵毅自嘲,赵毅无奈,赵毅最初的愤怒,被无休止的等待消磨殆尽。何欢越清 高自许,他就越放不下何欢。何欢这份不理世俗的孤傲,使她根本不像是存在于现 实社会中的女人。像谁呢?为什么赵毅总觉得心中有一个绰约的影子,和眼前的何 欢这么不谋而合。终于,赵毅想起来了,是自己学生时代的初恋,其实那算不得初 恋,只能算是暗恋。青涩少年爱上的女孩,一定都是清纯的,超然出尘,不沾染一 丝一毫的俗世烟火。可当男人真正开始选择妻子的时候,这样的女孩突然都不见了, 就好像是一夜之间都从地球上消失了。赵毅明白,每一个男人都明白,这样的女孩 消失是很正常的,因为这样的女孩只是属于校园的,一走上社会她们必须改变,她 们为了自己而改变,要想在社会上生存,她们必须变得世故,变得圆滑,变成一个 庸俗的妇人;她们也是为了男人而改变,因为男人需要的是一个上的厅堂下得厨房 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只能贡起来欣赏的玉石美人。 而何欢出现了,她唤醒了赵毅心中那个尘封已久的记忆,赵毅不明白,究竟是 一个怎样的女人,竟然能把清高一直保留到现在。让人不能容忍,但也让人羡慕。 就连赵毅自己也曾经清高过,傲气过,也曾经年少轻狂,持才傲物,指点江山,但 是他和很多很多的人一样,清高,傲气都已经被社会磨光了,棱角也被社会磨圆了, 留下的只有一个庸俗的皮囊。 赵毅摸出了手机,好几天了,他就想利用新年这个机会,给何欢发一条短信。 赵毅费尽了心思,想出了很多句话,又都被他自己否定了。最后,赵毅选了一条最 普通最常见的拜年短信,给何欢发了过去。 何欢的手机传出了短信铃声,何欢伸手去拿手机,金羚已经抢先一步把手机抢 了过去,顺手就关机了: “不管是谁,今晚也别想把电话打进来。”金羚霸道的说着,把手机扔到了远 处的地板上。 何欢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没有再去理会电话的事。两个人开始继续她们刚才 被打断的话题。 在北京一个幽深静谧的大院里。院子里种满了高大的灌木,虽然叶子都落了, 仍旧能显出一派峥嵘,一棵棵雪松,伟岸的傲立在寒冬中。大院里是一座座独立的 小楼,每座楼前都带着一个精制的小院,一个小院是一户人家。一条条交错的小路, 把每个小院连了起来,如果从半空中俯瞰,整个大院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棋盘,棋盘 上面布着一局变化莫测的棋局。这就是张所长在北京的家。 此刻,家中只有张所长和夫人两个人,老夫妻也是刚吃完晚饭,正携手并肩的 坐在沙发上,看儿女们从国外寄回来的录影带。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看不见一点老年 人常有的那种孤独落寞,两个人兴致盎然的看录影带,脸上都带着安详和喜气。客 厅里虽然只有两个人,但却充满了温情与温暖。 一阵敲门声,不合时宜的撕破了屋子里温润,老夫妻相顾愕然,儿女们都在国 外,除夕之夜是不该有客人来访的啊? 站在门口,看清了来客的脸孔,张所长欢畅的笑了,门外站着的,是他的得意 弟子——秦云瀚,秦云瀚身边还站着一个气质不俗的女人。秦云瀚进了客厅,等张 所长夫妻在沙发上坐定,恭恭敬敬的深深鞠了一个躬:“老师,师母,我来给二老 拜年,祝二老健康长寿,万事如意。” “你一年到头满世界跑,好不容易能在国内过个年,怎么还不回家去,好好陪 你父母过个团圆年,倒跑到我这里来了?”张所长没有理会弟子的问候,劈头盖脸 的问。 看来秦云瀚很了解老师的脾气,一点也没有觉得意外,而且早就准备好了答复 : “我已经去看过父母了,在家里的时候,我跟师兄师姐们通了电话,知道他们 春节都不能回来陪您二老,我爸妈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让我今晚过来陪您和师 母了。” “不合规矩。”张所长笑斥了一句。 秦云瀚拉过了跟他一起进来的那个女人,介绍道:“老师,我结婚了,这就是 我妻子。”那个女人也深深鞠了一个躬:“老师好,师母好。我叫祝春鸥。” “祝春鸥。”张所长一字字的读着这个名字:“谁给你起的名字?” “我祖父。” “好名字。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飞。你祖父真乃通人。”张所长赞 道。 张夫人端上了各色干鲜果子,又泡了一壶好茶。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春鸥,我听说你和云瀚认识十几年了,是吗?”张夫人温和的问。 “是。”祝春鸥微微欠身点头,态度恭敬得体。 张所长笑问:“听云瀚说,你早就是博士后了?”祝春鸥点了点头。“那你的 学历可比云瀚高多了。”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云瀚跟我说过你的专业,是一 个很特殊的领域?” “对。”提到自己的专业,祝春鸥自然的流露出了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骄傲 :“是外星球信息传导。” “外星球信息传导?”张所长和夫人对这个词汇都感到很陌生。 “属于物理学范畴。是研究地外生命,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外星人之间的通讯。” 显然,祝春鸥经常被外行人这么询问,所以已经提炼出了一套通俗易懂的解释。 “现在人们连有没有外星人都还是未知数,怎么研究他们之间的通讯呢?” “在我们的领域是确定地外生命存在的,而且也确定地球人可以在外星球开辟 第二家园,第三家园……。所以我们的工作就是在茫茫宇宙中去捕捉那些神秘的信 号,并且研究它们,也研究星际通讯的方式。” 张所长年夫妇良久无言,如果一个人突然在平凡的生活中,遇到了一个专门和 外星人打交道的人,相信这个人也会像他们夫妻一样感到有些茫然,有些不知道自 己身在何处,不知道今夕何年。 师生间相互问候了彼此的近况,张所长的兴趣又转移到了祝春鸥的身上: “你们这个领域里的专家不会很多吧?” “确实不多,这是一个非常尖端的学科,不仅需要很坚实的专业基础,还需要 很多辅助专业的知识。最主要的是,很少有人愿意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这么虚无缥 缈的事业中去。” 张所长理解的点了点头: “的确需要勇气。不过,我相信,只有执著的近似于疯狂的人,才会成为真正 的科学家。” 祝春鸥也笑了。 “那研究你们这个领域的女科学家是不是更少了?” “凤毛麟角。”祝春鸥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显现出了相当的自负。 “你一直在美国工作?” “是的,我毕业后就一直在美国工作,我的研究工作都是在美国开展的。” “那明年呢?云瀚不是说,近几年他会留在国内吗?” “我过完年就回去。就像他的工作需要他在国内一样,我的工作也需要我回美 国。” “那你们就一直分开着?”张夫人关心的问。 “不算分开啊。”祝春鸥的语调自信爽朗,“对于整个宇宙来说,中国和美国 就像是一套房子里的两个房间。” “所以你们谈了十几年的恋爱,相对于宇宙的时间单位来说,十几年只是弹指 一挥间?而日常生活中为了工作而产生的短暂离别,也只是像别的夫妻白天去上班, 晚上回家一样正常。因为你们眼中看到的是这个宇宙,或者比宇宙更宽广的存在。” 祝春鸥含笑点头。 张所长深深的啜了一口茶,转头凝视着自己的爱徒: “云瀚,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很有勇气迎接挑战的人,但我直到今天,才真 正看到了你的勇气。”张所长由衷地笑了:“没有几个男人有勇气接受一个,眼界, 心胸都如此广阔的妻子。” 听明白了张所长的话,其他三个人也都笑了。 “老师,我还有件事,想请您帮忙。”秦云瀚突然改变了话题,态度也随之变 得严肃了,“我希望能在这几天里跟何欢见一次面,您看能帮我安排吗?”听丈夫 提起了何欢,祝春鸥的神情也专注了起来。 张所长考虑了一下,沉吟着:“你现在想和她见面?” “对,最好就在这三四天里。” 张所长微微摇了摇头: “估计不太可能,她前段时间大病了一场,年前没有上班,一直在家中休养。” “奥?她得的什么病?重吗?” “什么病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她住了十几天的院。我倒觉得她这场病不是坏 事,有的时候,人得一场大病,会成为一个契机,让人产生很多意想不到的改变。” “那,您看,我如果上她家里去行吗?” “我回北京之前,给何欢打过一个电话,问她想不想和我聊天,如果想的话, 我可以去她家里,其实我也是为她排解心情的意思。但是她谢绝了,她说,她准备 用二十天时间,彻底沉静下来,把自己完完全全的整理一下。算一算现在也就才过 去十来天,我想她不会想见客人的。而且,我觉得她肯主动的去整理自己,这是好 事,我们不应该去打扰她。” “何欢现在的状态还是很差?” 张所长轻轻点了点头:“上次,你让我替你邀请何欢加入你的公司,我找到何 欢,跟她长谈了一次。当时,她把自己比作了一个心灵瘫痪了的人,说她还没有找 回自己的意志力和勇气。” “您没有告诉她,抑郁症其实是很容易治愈的吗?” “你所说的那种容易治愈的抑郁症,是指人莫名其妙的就陷入到了一种很糟糕 的状态里,无力自拔。他们既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变得这么混乱,也不 知道该如何走出困境,所以他们束手无策,只能无奈的听凭自己的心理崩溃。对于 这种抑郁症,只要有心理医生的正确引导,再加上一定的药物辅助稳定情绪,就可 以慢慢的恢复正常情绪,走出困境。可何欢不是这种情况。她始终保持着极度的清 醒和透彻,她了解自己陷入混乱的原因,她能看清楚自己陷入混乱之后所遭遇的每 一次劫难,和劫难所带来的损失,甚至于她很明白,自己怎样做才能走出困境。所 以心理医生对她不起作用,药物对她更没有作用,她的问题在于怎么样才能打起精 神来,去重新生活。所以能帮她的只有她自己。” “我几乎收集到了所有何欢经手的商战资料,而且都进行了详细的分析。在我 看来,因为何欢一入行就站在了天海画阁这个非常高的起点上,所以,何欢在商战 中有一种超乎常人的信心和勇气。一个有着这样的信心和勇气的人,是不应该被轻 易击倒的啊?” 张所长赞许道:“你看问题总是能准确地抓住要害。的确,能造就出何欢这样 一个人才,天海画阁功不可没。正因为有了天海画阁这个非常高的平台,所以才培 养出了何欢的霸气和大气,也锻炼出了何欢的较高的经商素养和锐气。但任何事物 都有它的两面性,正因为何欢一开始的起点太高了,以至于让她失去了从底层奋斗 的经历。因为没有从底层奋斗过,所以例如冷遇,冷眼,轻视,暗算,被人嫉妒打 压,被庸才所辖制,看人的脸色,被人随便喝骂,跑前跑后的被人随便使唤,被市 井奸商坑骗,这些只有底层才能经受到的遭遇,她全都没有经受过。同样的,她也 没有经历过那种进三步退两步,见庙烧香,遇神磕头的底层生活。所以,何欢更像 是一个空中楼阁,高居云端,光芒四射,却没有基础。也正因为如此,一旦遇到大 风暴,这个空中楼阁就马上被卷起来狠狠地抛到了地上,被摔得粉身碎骨。” 张所长娓娓道来,像是在说何欢,又像是在借机教诲自己的弟子。秦云瀚和祝 春鸥两个人,都听得惊心动魄,他们一边听一边回忆着自己十几年来的奋斗经历, 一幕幕真的就像老师所说的那样。而仔细想想,当初的磨难的确给了自己很大很大 的帮助。 “所以,您才把何欢安排在了那样一个部门,就是为了给她补上底层这一课?” 秦云瀚对于何欢现在的情况了解得非常清楚。 “没错,我的确是这么想的。甚至于,在我离开博物馆的时候,尽管我已经预 见到了,没有了我的保护,何欢在博物馆的日子会很难过,我并没有力劝何欢跟我 去研究所,也是出于这个目的。但是师傅领进门,修行毕竟还得靠个人。我想利用 一切机会给她补上这一课,但是能不能真正的补上,还得看她自己。” “我觉得何欢真的很幸运,能够遇到您,这么费心的替她周全。”秦云瀚感叹。 “等人活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会变得宿命,相信冥冥中自有天定。而人生往往就 是这样,你得意的时候,就会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的灾难,而你失意的时候, 就又会莫名其妙的得到一个帮助,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命运之手吧,它在用这种方式 来维持着人世间的平衡。所以,在你们上学的时候,我经常对你们说,人应该做到 ‘失意不忘志,得意不忘形’。” “‘失意不忘志,得意不忘形’,”祝春鸥情不自禁的重复了一遍:“说得真 好,云瀚,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两句话?” “这两句话,是老师教育我们这些年少轻狂的热血青年用的,像你这种能永远 保持高度理性的高级知识女性,不需要随时接受这样的提醒。”秦云瀚笑着说。 祝春鸥瞪了秦云瀚一眼,自己也笑了。 “对了,你原来不是说,要到夏天的时候,才会用到何欢吗?怎么又这么着急 的想要见她了?” “其实我倒也不是非见她不可。”秦云瀚轻轻瞥了祝春鸥一眼,祝春鸥正殷切 的看着他,秦云瀚假装没看见,接着说:“要是时机不对的话,不见也罢,还是按 照原计划来吧。” 张所长是何等的剔透,两夫妻的这点小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张所长马上就明 白了,不是秦云瀚要见何欢,想见何欢的,是祝春鸥!张所长不由得暗自好笑: ‘女人终归是女人,不管这个女人的眼界是何等的广阔,可一旦涉及到了爱情,她 的心就会变得非常的狭窄,窄的在她的视线之内容不下任何一个异性。 张所长一点都没有猜错,的确是祝春鸥想在回美国之前看一看何欢。祝春鸥是 一个非常自信的女人,也是一个非常骄傲的女人。专业领域的成功,给了她自信和 骄傲的资本——她是有史以来,在这个科学领域走得最远的女人,堪称前无古人, 而且她相信,短期内,她都不会见到来者。 祝春鸥从来都不怕秦云瀚会变心,因为她知道秦云瀚再也找不到一个像自己这 么优秀的女人,当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秦云瀚昏了头,放弃了她,去找了一个 比她差的女人,那只能说明秦云瀚有问题,而一个有问题的男人是绝不值得姑息的。 所以,祝春鸥一直活得非常的洒脱。可不知为什么,何欢却让她不安了。她从 秦云瀚那里,查阅了关于何欢的所有资料,反反复复的看,何欢也不过是一个非常 平庸的人,全部的生活经历,就是在几个城市之间做些无聊的小生意——这倒不是 祝春鸥有什么偏见,对于整个宇宙来说,何欢的生活以及人生都太狭隘了。可就是 这样一个平庸的女人,却得到了秦云瀚热切礼赞,所以,祝春鸥想亲眼看一看何欢, 亲自和她谈谈话,于是她就向秦云瀚提出了这个要求。在他们十几年的恋爱过程中, 祝春欧从来不屑于像那些平庸的女人似的,整天缠着男朋友没完没了地提要求。见 何欢,是她向秦云瀚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所以,秦云瀚尽管为难,还是费尽苦心的 为她安排。 可现在,祝春鸥看出来,如果想见何欢,指着秦云瀚是不行了,必须得自己亲 自出马了。祝春鸥可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女人,她坚硬,强悍,决不会知难而退, 只会迎难而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老师,其实是我想见何欢。这几个月里,云瀚的电脑里,储存着何欢的全部 资料,在我们蜜月旅行的途中,他都会拿出来翻看,所以,我对这个人非常好奇。” 祝春鸥落落大方的说。 张所长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说实话,他非常欣赏祝春鸥,已经欣赏到了喜爱 的程度,但他真的不认为,秦云瀚娶她做妻子,是一个正确的决定——祝春鸥太强 了,她会是一个好的伙伴和朋友,但绝不是一个合适的妻子。张所长为自己续了一 杯热茶,开始回应祝春鸥的话: “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西方也有一句俗语,翻译 过来,应该是‘鹰卓立而不群居,只能一一求访’,两句话内容截然不同,但讲得 都是同一个道理:人才难得。能指挥千军万马的是帅才,能统领文武群臣的才是王 者。我相信,云瀚是想做一个王者,而何欢就是他想礼贤下士招纳的帅才。所以, 云瀚才会花这么多心思。” “可是我看了何欢的资料,她也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而且,刚才您也说了, 她的成功,很大程度是来源于她丈夫的家庭的支持,还有,这个女人还很脆弱,经 受不了打击,所以,我不觉得她是个帅才。”祝春鸥盯着张所长的眼睛说。 张所长把目光移开了,他不太习惯被人这么咄咄逼问,而且,在他快四十年的 婚姻生活中,张所长的夫人从来没有这么深的干预过他的工作,一直都是无条件的 信任他,支持他。张所长现在有些同情秦云瀚了: “何欢的确不是完人,但她也的确优秀。但至于为什么,一定要聘用何欢,我 想这得问云瀚了。” 秦云瀚已经面红耳赤了,妻子为这种事去质问自己的恩师,他脸红。而恩师在 妻子面前,耐心的替自己解释,也让他羞愧,所以,一有了说话的机会,他赶紧接 过了话题: “我除了看中何欢的商业能力,更看中的是她另外一个优点——她的人缘很好, 如果想在中国市场有所作为,这种能力至关重要!而且她对于画家有一种奇特的亲 和力和凝聚力。我曾经跟很多画家提起过何欢,人们都对她好感有加,这对于一个 画商来说,简直就是个奇迹。” 张所长和祝春鸥都在聚精会神地听,他们在各自得领域都是顶级专家,可是对 于商业,他们都是彻底的外行。秦云瀚继续解释: “我说人缘好非常重要,是针对中国市场说的。中国的商业环境非常特殊,中 国人的含蓄和敏感是渗透到血液里的,而中国几千年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崇尚的 也是温情脉脉和含蓄。在这样的环境中经商,其实是很吃力的,虽然现在中国市场 很庞大,但真正能被人喜欢的商人,却没有几个。 至于我说她和画家的关系是个奇迹,是因为画家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人群,他们 才华横溢,浪漫自由,个性鲜明,而且他们清高自许厌恶世俗。所以能让画家喜欢 的画商,是财富。我千方百计地想得到何欢,就是想把她的人缘变成我们公司的人 缘,想让画家们由喜欢她发展到喜欢我们公司。” “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你们公司在很久以前,你还没有做中国区负责人的时 候,就已经涉足艺术领域了啊?” “是的,不过那时都是些比较保守的行为,我现在想把生意做得主动一些。” 祝春鸥一直都没有说话,就在人们都认为她已经放弃了见何欢的打算的时候, 祝春鸥开口了,字字清晰,就像站在科学论坛上: “卫星被行星俘虏,然后围绕着行星旋转,一转就是千年万年,就像月亮围绕 着地球。但如果有一天,月亮达到一定的比重,就有可能和地球一起逃逸出太阳系。 云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秦云瀚的回答干脆而简单。 张所长夫妇此时心里都在转着同一个念头,‘研究外星人的科学家真的很深奥。’ 祝春鸥面向张所长: “老师,我真的想见何欢,我不习惯在我的生活中,有不受我控制的因素,我 得亲眼看一看何欢,好判断她会不会强大到让云瀚逃离我,”祝春鸥的强悍永远不 会因为环境而有所改变。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张所长的态度依旧笃定:“云瀚就像是我的儿子,但 就算是真正的父亲也不能为儿子的婚姻打保票,不过我虽然不能为你们的感情打保 票,但有一件事,我却可以打保票,那就是在云瀚同何欢之间,是不会发生任何感 情纠葛的。” 祝春鸥显然不能理解张所长的笃定所为何来: “为什么您能这么肯定呢?感情的事应该是谁也说不准的啊?” “因为我了解云瀚,也了解何欢,所以能肯定,云瀚不会对何欢动感情。因为 何欢是一个太让人牵挂的女人。” “我也很让人牵挂啊,”祝春鸥不服输的性格又显露了出来,“在美国,一直 都有很多男人牵挂我。” “你和她不一样。”秦云瀚说。 “对,你们两个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能吸引男人的女人吗?” “她不懂。”张所长笑看秦云瀚。 “对,她不懂。”秦云瀚响应:“因为这是男人对女人的考量标准,所以在男 人之间是意会而不用言传的。” 祝春鸥无奈,有些恨恨的: “师母,您能理解他们的意思吗?” 张师母一如平时的雍容和善,笑容可掬: “我也不大理解,但是我会接受。” “您怎么能接受不理解的东西呢?” “我们平时接受的很多东西,都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啊。” 祝春鸥懊恼得看着眼前的三个人,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张师母温和的笑了,她 轻轻拍了拍祝春鸥的手: “别急,我试着说说看,要是说错了,你再帮我纠正。”她的后半句话是对这 丈夫说得,张所长笑的很愉快。 “我想他们的意思是这样的,就像女人总是给男人分类一样,男人也依据自己 的观点给女人分了类。例如,你是一类,独立,永远能够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从不 需要男人操心牵挂。还有一类女人,她们不仅自己不用人牵挂,而且穷其一生,都 在牵挂着别人。” “就像师母一样,一辈子都在无怨无悔的为老师操劳,无条件地信任和支持老 师的每一个决定。”秦云瀚突然插了一句,张师母的脸上绽出了一朵笑容,祝春鸥 突然间觉得,师母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位真正的中国美人。 “而还有一种,就是像何欢这样的,她们天生就是让男人牵挂的,男人只要一 爱上她们,就会没法不为她们操心,没法不牵挂她们。” “是这样吗?”祝春鸥问秦云瀚。 “师母说得很透彻,比我能想到的还透彻。所以老师选择了师母,因为他需要 的妻子是贤内助,而我选择了你,因为我希望我的妻子是和我远远辉映着的两颗星 星,我也相信,一定会有一个男人,会死心塌地的选择何欢,然后穷其一生去牵挂 她,呵护她。” “而且这些搭配是肯定不会交换的。”张所长用他一贯的清晰,为秦云瀚的话 做了收尾。 大家都笑了。祝春鸥终于放弃了见何欢的打算。 趁祝春鸥离开客厅的间隙,秦云瀚由衷的说: “老师,师母谢谢你们帮我阻止了春鸥。” “我不是为了帮你,我是不想让何欢再受没必要的刺激。”张所长话中带着埋 怨,但脸上仍旧是一片慈爱。张所长师徒两人相知甚深,很多事都已经不用再多做 解释。大家心里都明白,最初张所长不让秦云瀚见何欢,只是出于对何欢的尊重, 不想在她闭门静思的时候去登门打扰。而后来,他们都看出来了,祝春鸥骄傲而强 悍,何欢骄傲而敏感,让祝春鸥怀着打击情敌的心思去见何欢,那结局就只有一个 ——惨烈。恐怕惨烈之后,秦云瀚再想聘用何欢,那完全就是痴人说梦了。所以, 他们三个人齐心合力的让祝春鸥放弃了见何欢的念头。张所长仰天长叹:“哎,好 好的除夕之夜,无缘无故的变得比上班还累。” 何欢根本不会想到,此时此刻,会有这么几个人忙着为她免去一场浩劫,她在 和金羚聊天,聊爱情。金羚说过不提张志远,可绕来绕去,她还是绕回到了张志远 的身上来。 “何欢,我伤心。” “我知道。” “劝劝我。” “好吧,你可以想天涯何处无芳草。” “何欢,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爱张志远。”金羚目光迷离,不知道是因为酒还 是因为泪,“我生小伟的时候,因为体质原因,不得不进行全身麻醉,被麻醉后,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的记忆里只有三个字,‘张志远’。你明白了吧,张志远 已经刻到我的生命里了,刻到我的骨头上了。你信吗?” “我信。真的,我相信你对张志远的爱超过绝大多数女人对丈夫的爱。” “你知道过去志远有多么爱我吗?” 何欢摇了摇头,她还真不知道。 “在我们恋爱的时候,有一次,我爸妈大骂了我一顿,让我和志远分手,我爸 爸还打了我。我给志远打电话,说‘断了吧,太难了,我挺不住了。’结果志远不 到十分钟就到了我家楼下,他正在上夜班,是借同事的摩托车来的,十分钟啊,从 厂子到我们家,他简直是飞来的,他给我打电话,说,‘我就站在你楼下,你看我 一眼,你再坚持坚持,我不想断。’他哭了,我也哭了。” 这件事,何欢还真不知道,想想当时的情形,她也被感动了。 “我和志远关系恶化,是我生完孩子,和娘家恢复了关系以后。他总是抱怨, 我娘家给予我们的不够多。” “你们的房子不是你爸妈给的吗?” “是。但是志远总是说,在他们老家,如果男人娶了一个独生女,那么女方的 一切就都是这个男人的。” “胡说八道。他真以为谁们家缺儿子?” “每当我父母给他们自己花钱的时候,他就特别生气。” “他管的着吗?那是人家自己的钱。” “他认为我的父母太自私,他说,在他们老家里,老人一般都是住一间小房子 里,什么钱不花,省吃俭用的,把一切都留给孩子。” “什么人啊?” “我说不清楚,但是我一直就都觉得志远说的做的都是对的,所以既然他这么 说就总该有他的道理吧。” “你纯属中毒太深,不可救药。” “你没有爱过人,所以你不懂。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如果他让你去死, 你就会觉得,死是最正确的选择。” 何欢干笑了两声:“要是这样才能算是爱,我还确实是没爱过。” “不过,尽管磕磕绊绊的,那时候志远倒是还没有别的心思。可等他开了这个 公司,就不一样了。我记得好像有一次,我跟你说过,张志远能够接触到的女人, 层次都不高,都挺穷的,再她们眼里,张志远就是一个大款。” “他有什么啊?”何欢不屑。 “有一套房子,有一个公司,在很多女人眼里,有这些就够了,如果她们找一 个同样在城市打工的青年人,光这两样,就得奋斗十年。” “可他还有老婆有孩子呢,这她们就不管了?” “她们不管,当然这样的女孩子也不多,也就两三个吧,可就两三个围在志远 身边也不行啊。志远毕竟不是圣人,就算是圣人恐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我看你好像要原谅张志远了。” “为什么不原谅呢?事实上,我已经原谅过他很多次了,只是这次他提出了离 婚,所以显得比较特殊。”金羚的态度幽幽的,静静的。 何欢大吃一惊,喊了出来: “你说什么?原谅过很多次!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以前出轨,我都原谅他了,当然,他从来没请我原谅过,应该 说是我接受了,只是这次他提出了离婚。”金羚依旧那么平静,何欢却已经怒火中 烧。 “你是说,以前张志远已经有过别的女人了!” “我第一次发现,是小伟两岁多的时候,他在幼儿园发起烧来了,我提前接他 回家,结果志远和一个女人在家里。” “后来呢?” “后来我整整躺了一个礼拜,连续七天水米未进。七天里,我没有和志远说一 个字。到了第八天,志远跟我说,‘我不能容忍一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妻子,你起 来咱们去离婚吧’。我当然不同意,他说,你要是不想离婚,就必须保证以后不再 这么闹了。从那时开始,我为了不离婚,就什么都答应他。” “你为什么不离婚?”何欢声音尖锐,怒气隐然,不知道是冲张志远,还是冲 金羚。 “因为我爱他。”金羚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何欢气结。 “你爱他,但你得到他的爱了吗?” “至少我还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我没有见过比志远更优秀的男人,这么多女 人追求他,就更说明他的宝贵。再说了,每一个有能力的男人,不都是有很多女人 吗?想当优秀男人的妻子,就得学会忍受。” “好,看来你已经总结出了一整套,和张志远得相处之道。那这回又是怎么回 事?” “你住院的时候,他一直和一个女人在家里同居。” 何欢这次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听金羚接着说: “我每天上午回家收拾房间,他们晚上回去过夜。我原以为,志远不管怎么玩 都不会和我离婚,因为除了我,没有女人能够这么宽容的对他。没想到,我这么委 曲求全,还是没留住他,看来我真得太差了。” 何欢仍旧无语,她实在是无话可说。两个人都沉默了。金羚久久的端着酒碗, 凝望着碗中深红色的液体,里面反射出来点点灯光,忽的,她捧起酒碗一饮而尽, 金羚用力的甩了甩头,拿起酒瓶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对何欢说: “行了,我的事说完了,何欢,快点,是朋友就跟我同甘共苦,也给我讲讲你 失恋的事,好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女人都会被爱人抛弃,不光是我这么 倒霉。” 要求有些匪夷所思,但是何欢还是大度的接受了,并且真的讲了起来: “我第一次被人抛弃,是被方成钢。”何欢突然觉得自己的语调有点像说评书, 赶紧调整了一下,换上了一种比较沉痛的语气: “他在头一天晚上还和我卿卿我我,可一转眼,就公开了和范影的婚事……” 尽管何欢为了安慰金羚不惜把自己压箱底的往事翻出来,可金羚却并不买账, “停!”她清脆的喝止了何欢,“别拿方成刚跟我说事,你根本就没爱过他!” 何欢有些无奈:“你怎么就认定了我没爱过他了?” “我问你,方成刚公开了和范影的婚事的当天,你就认识周涛了是吧?”看来 何欢的事金羚也知道的一清二楚,“而且马上就开始和周涛交往了。” “我那是为了挽回面子。” “是,可是不到一个礼拜,你就真的爱上周涛了。” 这是事实,何欢无话可说。 “如果你真爱一个男人,那么不管他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会恨他,怨他, 但绝不会在六天之内就忘了他。” “有道理,很有道理,我发现你很有逻辑性啊,金羚。” 金羚没有搭理她,又喝了一碗酒。 何欢决定再讲一个故事,她很清楚,有的时候,要想安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 不是去给她讲道理,而是告诉她别人比她更不幸。 “我想我刚知道周涛和那个女人的事的时候,应该和你第一次发现志远有外遇 时的心情差不多,开始是不能置信,然后就是恨,痛恨。你还能去跟一个活人闹, 而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一个死人去讨回公道。” “那你现在呢,对周涛是恨还是爱?” “我说不清楚,”何欢抿了一口酒,眼神空远,似乎是凝神梳理自己的思绪。 “我这些天,一个人在家里,也总是想起周涛来,可奇怪的是,我对他好象已经不 恨了。也许是已经过去两年半了,而且人都死了,有什么恩怨也都随之散了。”又 想了想,何欢又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话,“不对,想起来他对我的欺骗,我还是恨他, 很恨。应该这么说,现在我对周涛的感情是一分为二的,甚至于分为了三,四……。 首先我恨他,我恨他在别人面前,把我形容成了一个自私,愚蠢,贪婪的女人,直 到刚才我想到这一点,我还是恨不得想亲手杀了他。而我又怨他,怨他的愚蠢,如 果他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我会很干脆的放手,我决不是那种输不 起的女人,那样,他们两个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受伤害。可我对他还存在着很深的 感情,因为自从我认识他那天起,直到他死,我们共同生活过的每一天,只有两个 字可以形容,那就是‘快乐’,他带给我的快乐,比我生命中的所有人加起来给我 的还要多。一个给过我这么多快乐的人,是无法让我忘怀的。我对他还有一种感情, 是我最近才发现的,那就是‘感激’,经历过了孙青这件事,我才深刻的感受到, 周涛把我带入了天海画阁,是怎样的一种恩赐,他让我避开了恶俗的社会氛围,让 我保留住了个性和骄傲,如果没有周涛,我一定也会和你和张志远,和博物馆的那 些同事一样,就业,上班,被制度所束缚,被层层叠叠的丑恶所打压,要么被碰撞 的伤痕累累,要么被消磨得怯懦猥琐。每当想到这些,我对周涛的感激真是无以形 容。我相信,如果现在周涛还活着,不管他和谁做夫妻,也不管他有多少女人,我 都会拿他当知己,当兄长,他爱的人,我会和他一起爱,他想做的事我会和他一起 做,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会尽我所能得去帮助他……” 金羚又打断了何欢的话: “你先停一下,我问你句话,”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何欢:“你刚才所,‘不管 他有多少女人,’你说的,是他在做你丈夫的同时,还有很多别的女人吗?” “当然不是,如果他还活着,我们现在早就离婚了。”何欢想都没想,就脱口 而出。 “为什么?”金羚穷追不舍。 “因为他有了别的女人啊。我是在假设,我是说,如果他当初直接告诉了我, 他有了别的女人,那我会很平静的和他分手,然后,我会和他做好朋友,因为我感 激他,也信任他。既然他不是我的丈夫了,那么不管他再有多少女人也不会影响到 我们的友谊,这样不是很完美吗?” 金羚仍旧审视着何欢: “你刚才说了对周涛的很多种感觉,但好象你没有说,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 让你产生了什么样的感觉?”可何欢不说话,金羚又重重的加了一句:“我想知道。” 何欢认真地想了想,说:“是恶心。” “恶心?” “对,恶心。”何欢肯定的说:“直到他死之前,我们一直保持着非常和谐的 夫妻生活。所以,每当我想到,他在碰我的同时,还在碰别的女人,我就觉得他脏, 从心里觉得恶心。金羚,咱们不提这些了好吗?” “好,不说这些了,”金羚痛快地答应了:“反正我也已经有答案了。” “你有什么答案了?”何欢困惑。 “我今天知道了一件事。”金羚凝重的望着何欢,一字一字的说: “你,不,爱,周,涛!” 何欢有些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胡说八道。” “我说的是真的。” “对,要是非得像你爱张志远那样才能算是爱,我肯定不能算是爱周涛。” “我不是这个意思。反正是你刚才的话给了我这种强烈的感觉,我也说不太清 楚,总之,一个深爱着丈夫的女人,在丈夫有了外遇后,不会有你这些稀奇古怪的 想法。”金羚又认真地想了想:“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何欢有些好笑的看着她: “就算是我的态度有些奇怪,但这可能是我的性格问题,你无法否认,我和周 涛六年的婚姻生活,很恩爱,很幸福。” “这一点我的确没法否认,你们曾经的幸福是有目共睹的,简直就是神仙眷侣。 但现在如果回过头去想想,你不觉得你们有些太美满了吗?至少我觉得你们是太美 满了。就说一件事吧,你竟然从来没有问过周涛的感情经历!有哪一个女人,在交 男朋友的时候,会不关心他过去的感情经历?更何况周涛都三十岁了。你再有风度, 再有涵养,也该问一声吧。” 何欢默然了,她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 “再有,你认识周涛快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周涛有什么缺点,毛病。 我指的是那些小毛病,赖床,乱扔袜子,衬衫换得太勤还不洗衣服,不爱拖地……, 等等这些几乎男人都有,而女人都不能容忍,都会总是不停的抱怨的小毛病。是周 涛真地十全十美,还是你从来没有认真关注过他?” 何欢愕然,的确,她认真地想了又想,发现自己真说不上来周涛有没有这些小 毛病。 “你想过为什么你没有发现过周涛这些小毛病吗?” 何欢摇了摇头。 “因为这些问题是要在生活中,在过日子中才能体现出来的,可你们两个基本 就没有过过普通的夫妻生活。” “我们一直在一起啊?” “你们是在一起,但你们不用为工作,为钱发愁,因为你们有很好的事业。你 们不用为孩子操心,你们根本就没孩子。你们不用为双方老人操心,他们都离你们 太远。你们不用为家务活争执,因为你们有专职的家政服务员。所以你们根本不会 有矛盾,一切可以引起夫妻间矛盾争吵的问题,在你们两个之间都不存在。所以你 们没有吵过架,所以你们幸福……” “所以我们也都非常的不了解对方,因为很多时候,夫妻需要在争吵中相互了 解和理解。”何欢喃喃的替金羚说了下去,她似乎快找到自己婚姻中的问题了,但 又觉得中间象是隔着层什么,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只好再向金羚求教:“那你觉 得我和周涛之间,应该算是一种什么关系?” 金羚也在思考: “如果说你和周涛之间不是爱情,也不太公平,应该说,你们之间还是有爱情 的,但只是爱情的初级阶段。”金羚尝试着努力的解释明白这个问题:“每一段婚 姻的最初都是非常美好的,而你们的幸福,就是一直都延续了这种美好,你们简直 就是一直生活在童话里。如果,这个童话世界能够一直存在,你们可能会到死都非 常幸福。可这恰恰也是你们的问题所在,你们的幸福太单一了,也太娇嫩了。别人 的婚姻,会在婚后不停的磨合,磨合好了恩爱白头,磨合不好就没有了幸福,可你 们的磨合期根本就没有开始。直到周涛去世,你们还一直生活在蜜月里,可事实上, 每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都知道,蜜月中的那个男人,和婚后常年共同生活的那个男人 是不同的,很不同。” 何欢专注的听着,她已经渐渐的明白了: “别人的婚姻,是一个重新了解,重新接受的过程,而我们的婚姻,更像是一 场太长的艳遇,美好却没有坚实的基础。” “我就是这个意思。”金羚由衷地钦佩何欢的总结能力。 何欢久久无言,她在回忆,和周涛的共同生活的经历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闪过。 初相识,恋爱,结婚,真的,他们的婚姻就是一场艳遇,两个人被激情燃烧在了一 起,只有狂热,没有刻骨铭心。如果,他们在婚后遇上了什么磨难,压力,也许两 个人会在共同面对压力的时候,重新认识对方,那时,他们也许会变成路人,也许 会变成真正相濡以沫的夫妻。但是他们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他们只能是一场 艳遇。 何欢无言,何欢浅笑,何欢自嘲: “把不甘心错当成初恋,把艳遇错当成婚姻,枉活了三十年,还没有真正刻骨 铭心的爱过一个男人,我也真是失败。”何欢一口喝干了碗中的酒。 金羚没有说话,她轻轻摇晃着酒碗,若有所思的凝望着碗口。碗底还有浅浅的 一底红酒,随着酒碗的摇晃,红色的液体灵巧的旋转,不时地旋出一个小小的漩涡。 灯光在酒里映射出了一个个光亮的白点,这些亮点随着红酒的旋转,变幻出了各式 各样的光链。金羚似乎被这条光链吸引住了,浑然忘了身边的一切。 终于,金羚开口了,不过她没有看何欢,仍旧在凝望着碗中的光链,金羚语调 幽幽的,约略有些冰凉: “有一次,我和一些女同学聚会,不知怎么的,我们就议论起了一个问题—— 谁才是你心中最信任最依赖最爱的人。一个人说,人在重病的时候,在特别伤心无 助的时候,在半夜噩梦醒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呼唤出来的人才是心中那个最信任, 最依赖最爱的人。然后我们每个人都开始回忆自己的这种经历。我那会说过了,我 心中的这个人是志远。我一个女同学,说她半夜睡在丈夫身边的时候,做了噩梦也 会喊妈妈。还有一个一直跟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同学,她说她受了委屈以后,最 先想起的,总是已经去世了的奶奶。当时,每个人都说了。后来大家一致认为,这 个检测方法很准确,很有效。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个吗?” 何欢摇了摇头。 金羚的眼睛仍旧凝望着酒碗,托酒碗的手仍旧在轻轻的晃动。她的语气仍旧淡 然而幽幽:“你突然生病的那天,我来到你家的时候,你几乎已经昏迷了,当时你 一直在反反复复的重复着一句话。”金羚抬起头,直视着何欢的眼睛:“你在喊 ‘峰哥,振峰。”金羚说完,不理会何欢的错愕,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