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月光 作者:笑言生 今天晚上的月色很好,银色的月光笼照着城市的大街小巷。站在楼上望出去, 远处的平房的屋顶上洒上了一层银白色的细纱,凸起的烟囱上冒着若有若无淡淡 的炊烟。 濛濛的雨丝洗润了天地之间的一切,街道上失去了往日的烦躁和喧嚣。地面 被雨水打湿了,但是地面上没有积水,路灯昏黄的灯光照在滋润的沥青马路上, 反映着星星点点的光芒。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很稀少,车辆打着雨刷,不再似 往日那样飞驰,缓缓而安静地滑动着;行人打着各式各样的雨伞,奇形怪状的身 影被一排排路灯拉长又缩短。 雨丝落到窗户上,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声响,然后又沿着玻璃流淌下去,在 玻璃窗上勾画出千沟万壑。透过窗户望出去,外面是变形扭曲的光与影的组合。 我熄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只留下床头的壁灯。灯光穿过磨砂的灯罩幻化出一 圈黄晕柔和的光圈。在这样的夜色里,我独自静静地坐在床上,忽然产生了强烈 的倾诉的欲望。于是,我决定把我的故事讲出来。 记忆的源头是母亲。在一间狭窄的小屋里,同样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将我紧 紧地搂在怀里。按理说婴儿是没有记忆的或者记忆会被时间的流水清洗掉,可是 我却对这幅图画有着如此深刻的印象,即使是在我成年以后也还是那么清晰鲜活。 我当时正叼着母亲的乳头用力地吮吸着,在一阵漫长的吮吸后我还会停下来 长长地喘口气。母乳的甘美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后来我吃遍了南北大菜, 却再也没有发现这种诱人的味道。即使是我悄悄地向哺乳期的产妇讨来人乳,也 找不回当初那种美妙的感觉。 母亲的心脏贴在我的右耳上,我听得到母亲的心脏在有节奏地跳动着。那时 候我与母亲是如此的心心相映。母亲一边喂我吃奶,一边像对待知心密友似的和 我谈话。我们谈话的主题内容是我父亲如何的狼心狗肺。 我并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母亲把和父亲有关的一切物件都烧掉、扔掉了。只 是我在四、五岁大的时候,无意中在一堆破旧泛黄的书本里发现了一张变了色的 小照。从相片上来看,我的父亲是个清秀而斯文的人。据说就是因为这副斯文相, 令母亲砰然心动。在母亲伺候了父亲四年,陪父亲睡了四年,打掉了我的两个哥 哥或姐姐以后,父亲突然告诉母亲他要和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的女儿结婚,并且坦 白地告诉母亲他根本就从来没有爱过她,母亲不过是被他白白玩了四年罢了。父 亲在离开母亲的时候也拿走了家里全部值钱的东西。母亲先是惊慌失措,绪尔放 声痛哭,接着愤怒地销毁了一切和父亲有关的东西,除了那张夹在破书里而遗留 下来的相片。 就在父亲离开后不久,母亲发现她又怀孕了。母亲本来想把我也打掉,因为 我毕竟也是父亲留在她肚子里面的种。后来她改变了主意,一个人到医院生下了 我。父亲给母亲留下了致命的伤,她从此再也不相信任何男人,她憎恨天底下的 所有男人。母亲突然间把一切都看穿了都看透了。但是她却想要一个孩子陪伴她 继续生活下去,她只好生下我。 我在吃奶的同时也了解了父亲的罪恶行径。当时的我已经能够对母亲的话作 出反应:当母亲说到伤心处,我就会用小脸挨擦母亲的乳房以示安慰;当母亲说 到气愤处,我就会用力咬母亲的乳头;当母亲最后得出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是好 东西的时候,我也会在母亲的怀里轻轻点头,咿呀两声。这时候,母亲就会紧紧 地搂住我,大滴冰凉的眼泪落到我的脸上。就这样我们母女打发了一个又个无聊 而漫长的夜晚。那时候我们母女是如此的心心相通,母亲的话我听得懂,我的表 示母亲也明了。后来随着我慢慢的长大,我和母亲却开始分生起来。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已经是个大人了,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是如何在短短几年 之间就长大了的。我已经很清楚人情冷暖,很明了世态炎凉。 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是分等级的:第一等的小朋友的父亲、母亲都是些有权 有势的,阿姨们常常会求他们办事的人,这些人的孩子最受阿姨们的宠爱,无论 哪个幼儿园都会有几个这样的小朋友;第二等的小朋友的父亲、母亲都是平常人, 但是这些小朋友或是长得漂亮,或是乖巧听话,或是聪明伶俐,这些小朋友不会 太多可也不会太少;末一等的小朋友既笨又丑,是人人厌恶的对象,这样的小朋 友虽然不多,却总有几个。我知道我既无家势,也不聪明、漂亮,又不愿意在阿 姨们的面前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于是我很好地把自己藏在了一大群第三等的普 普通通的小朋友们中间。既不讨阿姨们的欢心,也不受阿姨们的打骂,甚至有许 多教过我的阿姨都不认识我,不知道我是她们班上的孩子。 在第一等的小朋友当中,杨盈盈是最受宠爱的。杨盈盈的父亲是一家商店的 经理,她的母亲是一所小学的老师,许多阿姨都求过杨盈盈的父母办过事。而且 杨盈盈长得白净可人,穿戴也是那么时髦漂亮,是班上不折不扣的公主。 杨盈盈的母亲大概是为了从小培养杨盈盈对医生职业的兴趣,给杨盈盈买了 一套塑料的玩具医用器械。有注射器、听诊器、温度计、手术刀、剪刀、镊子… …装在一个画有鲜红的十字的白色塑料盒里。这种精巧的玩具在当时还十分少见, 连阿姨们都饶有兴趣,听说是杨盈盈的母亲求人从上海捎来的。我们都不知道上 海在哪里,但却知道上海是一个很繁华时髦的地方,一切与众不同的好东西都是 来自上海的。在我们的心目中“上海”是一个神奇而诱人的地方,如同天堂、游 乐园、商店…… 在阿姨的指挥下,小朋友们玩起了医生与病人的游戏。杨盈盈端坐在椅子上, 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身前的桌子上摆着纸和笔,另一把椅子摆在桌子前。小朋友 们排着队,都争着想排在前面,盼着“杨医生”给自己看病。杨盈盈若有其事地 给每个小朋友诊断:感冒、发烧、肚子痛、打针、开刀……把我们那个年纪所知 道的全部疾病和治疗方法让全班的小朋友们都尝试了个遍。 班上最笨的孙洋坐在杨盈盈面前。“你这是大脑炎呀!”其他的小朋友全都 哄笑起来,孙洋也傻傻地跟着笑起来。接下来的是王小垒,他是全班最脏的孩子。 王小垒的母亲生病死掉了,他的父亲和后妈根本不管他。王小垒和孙洋是阿姨们 最讨厌的孩子。“呀,你长的是癞!”杨盈盈尖声地惊叫起来,“你得做手术!” 说完用塑料手术刀在王小垒肮脏的小手上刮了几下,白色的塑料手术刀上立刻粘 上了一层黑色的泥垢。“阿姨,他把手术刀都给弄脏了!”杨盈盈委屈地叫了起 来。阿姨立刻把王小垒赶到了角落里,喝令他不许再过来玩,又把杨盈盈的手术 刀用卫生纸擦干净,并替杨盈盈叫道:“下一个!” 轮到我了。 我坐在杨盈盈对面的椅子上,羡慕地盯着杨盈盈头上鲜艳的红色闪着珠光的 发卡和粉纱的蝴蝶结。我早就盼望能有一副这样的头饰了,可是我知道母亲买不 起也不可能给我买。杨盈盈开始给我诊病,她让我夹好温度计,用听诊器听了听 我的胸口,又翻了翻我的眼皮。我感觉到杨盈盈小手很光滑细嫩,还有一股很好 闻的香脂味。而我和母亲只擦三分钱一盒的蛤蜊油,不但没有香味,还有一股油 腻腻的怪味道。 也许杨盈盈已经把所知道的病名用得差不多了,好半天她都没有宣布我的病 情,我等待着这眼睫毛长长的小姑娘为我定个什么病。突然,杨盈盈大声地说: “你得的是肺结核,会传染的!”并用白皙的小手捂住嘴,身子迅速地往后面躲 去。排在我身后的小朋友们也都笑着捂上嘴躲开我,只剩下我呆坐在椅子上。我 盯着一边笑一边躲的杨盈盈怒火中烧,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向头顶冲去,一股强烈 的嫉愤涌上心头,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你等着!你等着!” 其他的小朋友们都忘记了那一天,阿姨们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有我牢牢地 记住了那一天。就在那一天,我尝到了嫉妒的滋味,有了愤怒的感觉,产生了报 复的欲望。谁也没有注意到我,谁也不知道从那时候起我就恨死了杨盈盈。表面 上我仍和往常一样,淹没在第三等的小朋友中间。可是我从那一天起就在留意杨 盈盈的一举一动,就在心里暗暗勾画着报仇的计划。 机会终于来了。我们开始在院子里自由活动。 我们真正自由活动的机会很少,通常的自由活动都是由阿姨们领着我们分成 几组,玩转椅、打秋千、玩滑梯、压跷跷板和丢手绢、老鹰捉小鸡等等。只有很 少的时候阿姨们会不干扰我们,让我们自己去玩。 我们在真正自由活动的时候,通常是做两种游戏。一种是利用幼儿园里面的 厕所。我们幼儿园里的厕所是专门为小朋友们修建的,比正常大人们用的要小, 但是也分男女。男生躲在男厕所里面,女生躲到女厕所里面,两伙分别各派一队 人马到对方的厕所门口叫阵。然后里面的和外面的小朋友就会像拔河一样每一个 人都搂住、拉住前面的人,用力把对手拉到自己这边来,往里拉往外拽,笑着喊 着。一旦有人被对方俘虏了,战友和敌人就会一起向被俘者发出哄笑。那个时候 我们还不懂得如何消灭或者转化敌人,或者说斗争的目的性不强,无论是被拉出 来的还是被拽进去的俘虏,任由他们或者她们回到自己的阵营中去,在同志们的 哄笑声中再一次加入到战斗中来。所以说,同志们的哄笑也可以理解为是为被俘 的战友重新获得自由而发出的欢呼声。 另一种游戏叫做抢公主,需要在滑梯上才能玩。我们幼儿园的滑梯很高很大, 由四根大铁柱子支撑起来。北面是台阶,南、西两面是两条直滑道,南面的滑道 要比西面的滑道陡,而东面则是一条转了半个弯的曲形滑道。四根大铁柱子上面 是一个类似城堡般的小屋,小屋四面各有一个门,分别连接着台阶和滑道。女生 们把纱巾披在头上装扮成公主,都躲在高高的城堡里。男生们则分别从东、南、 西三面从滑道上爬上来,并把躲在城堡里的公主抓住,一起欢笑着尖叫着从滑道 上滑下去。北面的台阶是不准许男生们上的,那是女生们的专用通道。支撑起滑 梯的四根大铁柱子就围成了男生们的监狱,被抓住的公主只能呆在那里,直到全 部公主都被抓住了,才由男生们的头领说这次饶了你们,女生们才可以逃出牢狱, 沿着台阶重新回到城堡中,等待着下一次的被抓。 有的男生喜欢从直滑道上攻打上来,因为那样比较陡,下滑的速度很快;有 的男生喜欢从曲形滑道上冲上来,因为那样可以多滑一会儿。女生们站在城堡门 口和前来进犯的男生们对打,又一起大声笑着尖声叫着滑下去。杨盈盈是最容易 被抢的公主,因为她又娇气又美丽,男生们都喜欢抓这样的公主。 现在,我们正在玩的就是抢公主。两个男生一前一后地从南面的滑道上冲了 上来,杨盈盈笑嘻嘻地同他们厮打挣扎着。 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该怎样做,可是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于是我就悄悄地 伸出我的小手,轻轻地在杨盈盈的后背上一推。杨盈盈一下子从我的面前消失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似乎是一片空白,直到我听到一个声响。这响声是如此的奇特, 让人形容不出。在我成年以后,才觉得勉强可以用熟透了发耧的西瓜摔在地上发 出的声音来形容。接着是一片惊叫和一阵慌乱,几乎每个小朋友都意识到发生了 重大的事件,可是又不清楚重大的事件是什么,他们都为这重大的事情而发呆。 只有我镇定地从高处望下去:杨盈盈安静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头上披的金丝 红纱巾压在脚底下,她头上的蝴蝶结上粘染了一些红红白白的东西。杨盈盈在掉 下去的时候撞到了大铁柱子,她摔破了脑袋。 开晚饭的时候,餐桌上每个小朋友的碗里盛的是豆腐脑。有的阿姨一看见碗 里暗红色的卤汁中漂浮着一块块不规则的白白嫩嫩的豆腐脑,就捂着嘴跑了出去。 小朋友们都莫名其妙的瞪着眼睛发呆,我却已经安安静静地把自己碗里的豆腐脑 吃了下去。几个坚强的阿姨照顾我们吃完了这顿饭。那一天我吃得非常香甜,平 常我只吃一碗饭,可是那天我吃完了一碗后就对阿姨说我没吃饱,于是阿姨就把 属于杨盈盈的那份饭也给了我。 此后在我的记忆中再也找不到关于杨盈盈的只言片语。幼儿园在慌乱了几天 以后,又恢复了正常。只有滑梯被拆除了,几位工人叔叔把滑梯用大卡车拉走了, 从此以后在我们的幼儿园里就再也没有滑梯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阿姨们又 有了新的宠爱的对象,我也还是象往日那样躲在第三集团中间。也许他们都把那 天当成了意外,除了我的母亲。事情发生那天我回到家,母亲用异样的眼神盯着 我瞅了好久。我若无其事地在屋子里唱儿歌、一个人做游戏。后来母亲叹了口气 说:“你怎么就长大了呢?人长大了就没意思了!”就是从那天起我和母亲开始 分生了,也就是那一天嫉妒的火苗开始在我的心灵深处熊胸燃烧。 我顺利地上完了幼儿园,上了小学。就在那时候我开始讨厌起母亲来。讨厌 她微薄的工资,讨厌她没完没了地唠叨,讨厌这个寒酸破旧的家。家里没有电视 机,没有洗衣机,连收音机也没有。母亲只有我一个听众,每当她第一千零一次 讲起我父亲的罪恶,讲起她在工作中受的气,讲起她为我所吃的苦,我就烦透了。 这些我已经听了成百上千遍了,毫无新意,我都快能背下来了。于是我就大声地 说我要学习了。母亲只好无可奈何地闭上嘴安静下来。我只有利用学习来躲避母 亲的唠叨,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任何借口。所以明明看过的书我还得再看,做过 的题我还得再做,每本书都被我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多遍,我学习的成绩当然很好。 可是我又遇到了一个克星——韩婷静。生活中你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人,什么 也不因为,两个人就是不能相处,说不清楚为什么,你就是讨厌的要命,这种人 就是你命里的克星,你无从选择,也无法逃避。 不管我怎么用功,韩婷静总是比我考试考得要好。我忍受不了老师们的目光。 老师们和阿姨们一样,也喜欢家长有权的学生和学习好听话的学生。老师看我的 目光是喜欢,而看韩婷静的目光是由衷地喜欢。我恨死韩婷静了,她使得我失去 享受老师宠爱的唯一机会,我是多么渴望品尝一下做宠儿、做骄子的感觉呵。我 只是学习好,而韩婷静是班干部经常帮助老师开展班级活动,学校有活动代表班 级参加的都是她。韩婷静的字也比我写的好好,抄板书、出黑板报都是她的事。 韩婷静的人缘也比我好,总有男女同学围着她说笑。韩婷静歌唱得也好,新播的 电视剧只几集,她就学会唱主题歌了。同学们围着她听她唱歌,和她一起谈电视 剧中的角色谁好谁坏。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家里没有电视机,我在一旁偷听别人 复述电视剧的情节,很快我就清楚了剧情,并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去。没有人知 道我根本没有看过电视剧,他们还常常为我的见解独到而夸奖我。但是,只要韩 婷静一出现,我就像是蜡烛遇到了白炽灯,一切都失色了。我几乎嫉妒得发了疯, 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状况了。 学校给各个班级发放灭鼠药,那种灭鼠药有红白相间和绿白相间两种色彩, 像花生米大小。我们用当时很多人都爱吃的一种小食品的名字给灭鼠药来命名— —康乐果。我偷偷地收集了一小把“康乐果”。 一天下午,韩婷静出去跳皮筋了,一瓶开了盖的汽水放在她的书桌上。教室 里没有人注意到我,我迅速地把灭鼠药掺了进去。我摇动瓶子使灭鼠药加快溶化, 瓶子里涌起许多小气泡沙沙作响,橙色透明的汽水散发着诱人的橘子香气。我知 道汽水好喝,尽管我从来没有喝过,我忍不住想喝一口尝尝。就在这时候,韩婷 静回来了。“你怎么喝我的汽水?”“不……不是……我看泡泡挺有趣……”韩 婷静从我手中夺过瓶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后来从韩婷静的嘴里冒出了泡泡,不过并不是汽水中那种轻盈透明的小气泡, 而是像洗衣粉产生的那种白沫。从此韩婷静也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只记得老师 后来开过班会,告诫大家千万不能乱吃东西,并指挥同学们打扫卫生,把灭鼠药 全都收起来拿走了。谁也没有怀疑过我,只有我的母亲,她没头没脑地对我说: “女人的死敌是男人!” 韩婷静的死并没有象杨盈盈的死那样安抚了我的嫉妒,反而使我感到空虚和 无聊。我常常会诧异自己的身躯中竟会隐藏了如此可怕的嫉妒和杀心,惊奇自己 在如此幼小的年纪就杀死了两个对手而无人发觉。我突然有了一种失落感,仿佛 一个人为了某个目标而努力奋斗,当他达到目的时却发现也不过而而。这使得我 很灰心,嫉妒似乎也潜伏起来休眠了。 自从韩婷静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后,我再没有遇到过学习上的对手,小学、初 中、高中我都是班级的尖子。我也不再在乎老师们的目光了,老师们也不对我有 太多的兴趣,他(她)们只是要求我考出高分就足够了,自有那种聪明伶俐会讨 人喜欢的学生去讨老师们的欢心。 大一的下学期,伴随着春天的到来,也吹醒了一直疲于学习应考而冬眠的心。 校园里出现了一双双、一对对的身影,不再是只身孤影或者成群结队,觉醒的同 学组成了二人世界。尽管母亲一直都言传身教,告诫我远离男人,不要被男人的 花言巧语所欺骗,可是我觉得自己哪儿有点不对劲,心神不宁。也许母亲的经历 和教诲在我的心里种下对男人的恐惧,同时也使我产生了对男人的渴望,恐惧有 多么深,渴望就有多么深。 那么平淡的一天,我走出教室,迎面遇上陆光伟打篮球回来,一身汗味扑面 而来。那股味道并不好闻,是我和母亲的家中从来没有过的,我也从来没有闻到 过的,可是却充满了雄健的男人气息,带有进攻性、侵略性,唤起我灵魂深处的 渴望,让我心跳加速。陆光伟转身进了教室,我却像是喝醉了酒似的靠在走廊的 墙壁上,面红耳赤,身心俱软。从那一刻起,我决定我爱上了陆光伟。陆光伟长 像一般,学习一般,能力一般,家境一般。可是我就是不能自已地爱上了他。 我也开始往篮球场跑,站在人群里,别人在看球,我却在看人。陆光伟肩宽 腰细呈倒三角形,他一头大汗,脱掉上衣,只穿一条运动短裤,一双篮球鞋,露 出一身虽不像专业运动员那样强健却也充满男人味的肌肉。我的目光粘在他充满 活力的身躯上,他那有力的双臂,宽阔的肩膀,雄健的胸膛,结实的小腹,粗壮 的大腿。我渴望他用力地将我拥抱在他的胸口,渴望他厚重的嘴唇令我喘不过气 地亲吻,渴望他粗壮的手掌抚摸遍我全身每一寸肌肤。 其实别人并没有看出我眼中的激情,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目光中发生了怎样 的变化,我的目光在那里,而别人的目光在那里。在别人的眼里,我一如既往的 平静呆板。有人打趣我“女学究也来看球了!”我也不理睬他们,“女学究”是 他们给我起的外号。 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向陆光伟表白我的感情,我只能在人群里看他打球,走 路跟在他身后,闻他身上的味道,幻想他拥吻自己。这份感情在我心中燃烧,令 我寝食不安,十分难耐。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已经迟了,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我亲眼看见陆光伟和一个女生在校园后的小树林里接吻。 我几乎气得发了疯,我不能容忍有人夺走我的至爱,我告诉我自己我又得为 自己奋斗了。很快我便打听清楚了和陆光伟交往的女生的情况,她叫徐勤,英语 系的,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女生。你这么纤细柔弱的水乡女子怎么配得上雄 壮伟健的陆光伟?我开始跟踪陆光伟和徐勤的交往,掌握了他们的习惯。陆光伟 每星期二、星期四都会和徐勤在校园后面人工河旁的小树林里约会。 星期四,辅导员让陆光伟帮助出一下黑板报,给了我最佳时机。 天刚蒙蒙黑,我来到小树林。徐勤正在焦急地等待着陆光伟的到来,她做梦 也想不到她等来的是什么。我蹑手蹑脚地溜过去,拿出准备好的尼龙绳从后面一 下子死死地勒住徐勤的脖子。徐勤的双手薅住绳子用力挣扎,喉咙里发出些不成 音调的声音,双脚在地上拼命乱蹬。我想不到自己的双手竟然如此的有劲,不一 会儿,徐勤就没有动静了。我松开绳子,脱下徐勤的裤子,拿出准备好的弹簧刀, 狠狠地往徐勤两腿中间戳下去,一下、两下…… 当我安坐在图书馆里看书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杂乱的声音。第二天,校 园里就传开了徐勤被奸杀的消息。女生们都花容失色,天刚黑就躲在寝室里不敢 出门,平时也是好几个人结伴而行。只有我依旧我行我素,独来独往于校园中间。 绳子和刀都被我藏在实验室的一间堆满了破旧杂物的小黑屋里,安全得很。直到 放暑假,我把它们带回了家,扔进了大江里。 在徐勤死后的第二天夜里,校园里响起一个男人酒醉后的哭嚎声,那声音里 充满了痛苦、忧伤、愤懑和无奈,像受伤的野兽一般的嚎叫声在校园的上空飘荡。 女生们吓得挤在一起,捂住耳朵。只有我听清楚了那是陆光伟的声音,他喊叫的 是徐勤。 陆光伟病倒了,一个人躺在寝室里。我偷偷从教室里溜出来,来到他的寝室。 男生的寝室里杂乱不堪,汗味、臊味、脚臭味,还有一股霉湿味,混合成一种男 生寝室里特有的味道。 陆光伟紧闭双眼躺在床上,消瘦了许多。头发乱蓬蓬的,脸色苍白,嘴唇爆 起了一层皮,胡子也长得好长。我告戒自己不要动,可是又禁不住俯下身去。我 的嘴唇轻轻碰到陆光伟的脸,一种被电击的感觉传遍全身,酥酥的麻麻的,心跳 得几乎要吓死我自己,呼吸仿佛停止了。我觉得窒息,又不敢喘气,害怕喘气声 响的都能把陆光伟吵醒。多么令人心动的时刻呵! 突然,陆光伟睁开了眼睛。我吓了一跳,刚想逃跑,却被陆光伟一把抱住。 他粗暴地把我按倒在床上,嘴里嘟囔着什么,撕扯掉我的衣服,压在我的身上, 狠狠地刺进了我的身体。我想喊叫想挣扎,却手脚无力,心志迷茫,一种从未有 过的震颤向全身扩散,嘴里发出的不是呼救却是含糊不清的呻吟,双手情不自禁 地紧紧搂住陆光伟雄健的腰,双腿死死地缠住陆光伟健壮的腿。伴随着他的动作, 我不禁想起我挥刀刺向徐勤,一下、两下…… 大学毕业后,我和陆光伟结了婚。母亲对陆光伟很不满意,对我就更不满意 了。其实无论我嫁给任何一个男人她都不会满意的,父亲对母亲的伤害太深太重 了。母亲在我婚后只来过一次我的家,厉声对我说:“女人的堕落就是从男人开 始的,只有无知的女人才会相信男人的鬼话,才会觉得男人的肩膀可以依靠!男 人都是些公狗!”当时我正被爱情弄得神魂颠倒,不理睬母亲,倒是陆光伟并不 因为母亲的恶言恶语而冷淡她,对母亲仍很热情周到。母亲自己觉得无趣就回去 了。 婚后的日子久了,才渐渐感到生活的平淡乏味。我每天上班,下班后回家买 菜、做饭、洗衣、收拾房间,忙得团团转;而陆光伟回到家后,看报、喝茶、吃 饭,剩下的时间就是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有体育节目就看,没有体育节目时就 用遥控器一遍一遍地换台,等到电视屏幕上全是雪花点的时候,他就会上床倒头 便睡。 直到有一天,我们做爱达到高潮的时候,从陆光伟的嘴里又发出了我曾经熟 悉的嘟囔声。不,那决不是嘟囔,那是一种呼唤,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呼唤。这 次我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徐勤! 这一刻我无法形容我的心情是慌乱、愤怒、烦躁、失望、惶惑、空洞,或者 都不是,或者兼而有之。我想起我第一次坐过山车时的感觉,当过山车猛烈地从 高处冲下来,又飞快地翻转上去,世界在你的眼前倒转过来。那时候的你大头朝 下,你觉得你的心在脏拼命地收缩,全身都在下坠,可是你的身体所接触到的一 切都不能给你任何帮助,你只能死死地咬住牙,狠命地握紧拳头,也许掉进万丈 深渊的人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这时候才明白母亲的明智,母亲把一切看得是多么透彻、明了。母亲以自 己的惨痛的经历参悟了男人的本质。可是我不受了真正的伤,又岂能明白母亲的 智慧。我后悔当初不听母亲的话,男人是天底下最无耻的动物,男人都是些狼心 狗肺的东西。我把本来没有的东西,当成是最宝贵的紧紧地收藏了好多年,直到 有一天,打开箱子才发现里面从来都是空的。 我知道我应该采取行动了。我用小刀轻轻在电线的绝缘胶皮上划了一圈,略 用力一拉,一股闪亮的铜丝就露了出来。铜丝柔软、光洁,又富有韧性。我把铜 丝缠绕在手腕上,真美,好象金丝编织的手镯。我举起双手,欣赏着这副手镯。 有了它陆光伟就再也不能想念徐勤了,他再也不能背叛我了,他再也不能利用我 的身体去和徐勤幽会了。我要用我这双手和我这副“手镯”亲自了结陆光伟对我 造成的伤害。 自从听清楚陆光伟的呼唤后,我们做爱的时候我再也没有了感觉,刚开始的 时候,我还能感觉到他的插入,后来我连插入也感觉不到了。我知道我的心已经 死了,我的身体也正在慢慢地死去。当陆光伟浑身汗津津心满意足地从我的身体 上翻下去,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我知道我可以行动了。 我拿出收藏好的“手镯”,轻轻地缠绕在陆光伟粗壮的手腕上,紧紧地拧了 个死结。然后我镇定而果断地把插头插进了插座。一道蓝色的弧光闪起,陆光伟 厉声惊叫着赤裸着身子从床上跳起来,一股焦臭的味道布满了室内。陆光伟似乎 想解开手腕上的“手镯”,可惜太迟了,他来不及了。他又安静地趴在床上动也 不动了。 我看着床头上的结婚照片里陆光伟搂着我的腰,眼睛却望着相片外的我,冲 着我微笑。陆光伟的身体却安安静静地趴在那,他还是那么雄健伟壮,可是我却 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激情了。父亲和母亲的结合给与了我的生命,杨盈盈唤醒了我 在人世间唯一的感情——嫉妒,韩婷静又把它催眠了;徐勤和陆光伟又使我的身 体失去了生机。他们四个人都死在我的手上,前两个人消灭了我的灵,后两个人 杀死了我的肉,可是我也被他们四个联合杀死了。现在的我不知都是应该哭还是 应该笑,是应该愤怒还是应该悲伤。我还活着吗,怎么我连一点感觉、感情也没 有?我已经死了吗,那我的思想为什么还不停下来? 陆光伟用钥匙开门进屋。“你还没有睡?今天晚上可真热闹,徐勤刚从美国 回来就在潮州花园招待老同学……真没想到她一毕业就出国了,咱们这帮同学里 面就数徐勤最有出息了,人家现在已经是跨国大集团的亚洲代表……这么多年她 可一点也没见老……她还问我你怎么没来,我说你身体不舒服,我一个人全都代 表了……嗯,你今天的气色挺好,晚上的药还没吃呢……”陆光伟拿出一瓶氟奋 乃静,倒出几粒红黄相间的胶囊,又倒了杯温水递给我,“快吃了吧!没事儿的 时候别想太多。” 那么徐勤没有死在我的刀下,陆光伟也还活着?那么韩婷静、杨盈盈?那么 我的母亲、父亲……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我麻木地从陆光伟厚重的手掌中接过 药粒,放进嘴里吃了下去。 陆光伟今晚很有激情,不容我思索。他脱了衣服,连澡也没有洗,喘着粗气 拉我上床。刚熄了灯,他滚烫的身躯就骑到了我的身上,勇猛地长驱直入。我又 想起了我刺向徐勤的刀子,一下、两下……是那么的清晰,可又是那么的模糊。 现在我决定沉沉睡去,其他的事情等到明天我再去想。我的记忆开始混乱了, 我到底有没有杀过人?我不知道。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我正在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