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翅膀 作者:梅林 那一夜,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老练的蝴蝶,在风雨飘摇之 中上上下下地浮动,颇有一种搏击风雨的快感。蓦然间,一个闪电,将他击得粉 碎,他的灵魂飘散在空中,他不停地寻找着自己,寻找着原来身上那对五彩斑斓 但却注定无以复加的翅膀…… 第二天,他照例去上班,桌面上有一份人事调入报告,下属D公司老总说财 务上需要个电算化管理方面的人,他也就随手在上面签了个“同意”,像这样普 通的人事调入调出天天都有,他当时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他是这个总公司分管人事的一个小头头,今年41岁,别人都恭维他说你很年 轻很有前途呀。他听了却心里一声叹息。他一直认为,像他这样的人走仕途并不 是最合适的,虽然年轻时他确实为此拼命过,花了很多的心思用在人际关系上, 生活上也不敢做出一点差错,但他必须为很多不必要的事浪费很多不必要的精力, 偶尔就觉得这么过下去挺没劲的。 到了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怵头了权力的争斗又舍不得权力,厌烦了官 场的虚诈又离不开官场,年轻时的那点锐气早已消磨殆尽,很容易产生把什么都 看透了的坏感觉,这时他便认识了她。 也就是那个下属D公司刚刚调入的年轻的电算化管理,他后来想这是不是就 是人们所说的所谓前世的姻缘? “三·八”节到啦!总公司组织下属公司的女工代表举行小宴会,女工主任 很热情地邀他参加,他随意地去了。几乎一进门他就注意到了她,在9位红旗手 中间她打扮得特别独特,手腕上箍着三四个不知什么材质的镯子,一动叮当脆响, 整个人显得个性洒脱。但她不怎么爱说话,长睫低垂,像是由于不期然的外界干 扰太多而形成的习惯,对男人都本能地有些戒意。 席间气氛很是融洽,时间也过得飞快,他妙语连珠,一段一段地抖笑料,连 他自己也搞不清怎么了,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这种特别有表达欲的感觉了。平均他 说三句话,女同胞们就要轰笑一次,而他看到的只是她的笑,忍不住的、不出声 的那种。这时她又很奇怪地多看了他一眼,他突然才惊觉为什么今天自己的状态 特别地好。 后来在洗手时碰上了,她就站在他左边洗手,他一抬头正碰上她的目光。大 玻璃镜里的她站在那儿,正看着他。她没有说话,可那会说话的眼睛分明传递出 一种意味。他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心动,她太漂亮了。 她就那么看着他,使得他的目光艰难起来,很想说点什么又一时找不出合适 的字眼,水哗哗地流着,他就那么失态地站着,可他目光就一直留在她身上了。 那情形事后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最后还是他清醒过来,先转身走了。 虽然他周围从不乏女人,出色的也有,他也经常收到别有意味的一些示意, 但他从不敢利用过一次机会。不是一点心思没动过,那是假话,只是他为人不能 不谨慎,他很早就进入这个环境里,他知道作风问题对这个环境里的男人杀伤力 实在太大。他和他老婆一直很稳定,他们家在外人看来就是很幸福很和谐的那种, 男主外,女主内。妻子在夜里11点后会睡不着,但她从不打手机或传呼乱找他, 他们之间保持着很好的默契,他心里很感激她,有时候他觉得她也很聪明,明白 一个仕途男人的妻子该怎么做。 然而这一次却是不同了。他一直记着那个晚上,记得她,甚至在和老婆做爱 的时候。后来他想这就是所谓的青春的萌动吧,对于一个正在慢慢地变老的、快 失去动力的中年男人,这种青春活力会感染他照亮他,让他特别想在逐渐倦怠的 生命里再找回点什么。 一天,秘书送来了一周工作安排请他审阅,他看到后天的活动是到D公司搞 调研,他马上就想到了她。 那天他换了件新西服,对镜子里自已的形象还算满意。简单听了听D公司领 导的汇报,他提出到各科室走走,于是D公司老总、两个副总、办公司主任一行 浩浩荡荡,到每一个科室,后来就去了财务部。 她坐在一台电脑前,穿着一件无袖长裙,裸露出颀长白皙的手臂,他心里有 点激动,可她像任何一个低级下属一样站起来,微微礼貌地欠身,脸上一点表情 也没有。她显然不喜欢应付这种场合,率真、活泼的气韵在这么多领导的注视下 微微受到压制,眉间本质地生出一丝被侵犯的恼意。 他问了她几个资金管理软件方面的问题,她- 一做了回答,短得不能再短, 睫毛低垂遮住大眼睛,声音低得像是不耐烦。他沉吟了一下,转而对其他人挥挥 手,“看看大家”,然后转身走了。 几乎一出她办公室的门,他就为自己的失态后悔起来。他明确地告诫自己, 不要心猿意马,也许那晚只是一个小女人对他的一时心血来潮吧,并没什么特别 的意思。从那一刻起他决定立刻把她看成一个普通下级对待,她与他过去偶尔遇 到的许多时尚寂寞女人没什么两样。 然而,就是那周周末,他在省图书馆又遇到了她。他以为这就是天意,让他 们之间必须发生一段故事其实后来她才告诉他她是看见他的车停在门口才进去的。 她足足犹豫了十分钟,有片刻几乎丧失了勇气。她想如果他还像那天一样高高在 上地给她致命的俯视,她马上就转身走开。 那天他是去查保罗·萨那尔森的经济学方面的资料。他穿着简单的运动服, 踮着脚在书架前扒翻着书,一切把他打扮成一个健康、向往精神生活的男人。他 一抬头,正碰到她,她磨磨蹭蹭站在那儿,有点儿进退失据,他看到她会说话的 眼睛,又是那种眼神,在那眼神里你只会想到自己是个男人,他迟疑了一下,还 是她先开口说话了:您好。她居然没有称他职务! 等了有两秒吧,他们忽然都笑了。 那天他们就那么一直站着,说话,说了很多,具体内容记不太清了,他记得 她说起她的老公,她随他来济南工作,但她很不喜欢这儿的寒冷,也吃不惯北方 的饭……她过得不太好……她还说你管人多累呀……她话一多似乎有些累,但她 根本不想停下来,样子越来越放松,根本把他当成了老朋友。他听出她的经历其 实5分钟就可以讲完,但他一直在听。从没有下属在他面前那么无遮无拦过,他 周围那些人老是揣摸着他的心思说话,而她却让他觉得挺新鲜。不过他也觉出她 太实在,没什么心眼,她想不到要对他这个大她十几岁的、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 设防什么吗?他送她到家的路上就这么想着,不禁有点莫名地怜惜,脱口叫了她 声小丫头,她脸红了,他以为她不太高兴,谁知她像醉了似地小声说:我喜欢你 这么叫,再叫一声好么?他笑着腾出开车的右手拍拍她的头,她握了握它,他在 车镜里感受到她热得有点烫的眼神。 他向车外看了看,她像明白什么似的眼光黯然了一下,说:放心,他现在不 在济南。她的语气透出了深深的隐忧。 那之后有三个多星期吧,她没主动打电话来,他有点意外。她肯定已经接受 了他的暗示,她应该明白他是不可能主动找她的。当然,他是做管理的,他几秒 之内就能决定她工作的命运,招见她一面好像很简单。可事实不行。这就是地位 的约束。他们之间隔了好几个管理层,他周围很多双眼睛时刻在盯着他,觊觎着 他的位置,他不能随便就冒失去权力的危险。 不过他老是想起她,对工作越来越厌倦了,以前他从未有过那种感觉,怎么 那么多事儿呀,应酬、喝酒、检查,开不完的会,他甚至于恐惧就这么被乱七八 糟的鸟事耗废一辈子了?甚至瞥见路边那些摇蒲扇下棋的老头简简单单的样子, 他就会立刻想起她。她的微笑,她的眼神,和她在一起,有种想变小变透明的感 觉,那种生活多自在啊。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不过他清楚这绝不只是单纯的生 理需要。 中秋节的时候,班子宴请退下来的老领导,席间都喝了不少,不知怎么的就 扯起了褚时健,大家都感慨因为中国没有61岁的企业家,否则怎么会老出现59岁 现象?听一群有权力的醉乎乎的男人白扯,他突然觉得奋斗真是没有意义啊,心 里非常沮丧,他发觉那一刻他是真念着她!他再也坐不住了,出了门就给她家打 了电话,真是昏了头了,这是中秋节,他竟没有想到她是别人的妻子! 是她接的电话,她一听是他的声音没有觉得任何奇怪,他说我想你,她马上 说那你来吧,她告诉他那个地址,就是上次他送她的那个地方。 他支走了司机,坐了辆出租车赶去,付司机钱时他竟如做贼一样心虚起来, 可一进门她就倒在他怀里了,她显然哭过,脸色不好,刚补过妆,屋里散着她的 淡淡体香,卧室里放着轻音乐,一切都带有明晰的铺垫意味,他解开她钮扣时她 没有半分拒绝,但泪水一滴滴流出来,他就去吻那咸咸的泪。 那一晚是中秋节呀,她一直在哭。可酒精让他变得真的不认识自己了,他只 感觉从没有女人会如此让他燃烧过,他晕乎着在她耳边不停地说我是真的很喜欢 你,她在他身下喘息,轻得像片叶子,她的身体很白,有种近于透明的隐约青色, 让人看了,心莫名地痛。她紧紧拥着他流泪,反反复复只一句话:你将来不会讨 厌我吧? 他没问她为什么哭。他早感觉她过得并不好,肯定有什么隐情,但他没问。 他时常想,如果那一晚他追问下去,她是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因为当时她的神 情显得那么软弱,那么想寻求点依靠。但他没有那么做,平静下来的他避开了她 的暗示,说真的他当时怕她说出让他不能回答的话来,为什么他会在这么特殊的 夜晚找她呢?他想对这一晚负责么?在那样一种气氛里,他是没有权力不让她说 什么的,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仔细地捡掉他内衣上的一根长发,淡淡说了一句, 你今晚能这么陪着我,我这一辈子都会记得。这话让他出她家门时一遍又一遍骂 自已混帐。 他们就这么交往着,他没有见过她丈夫,后来渐渐放心了。她真是一个非常 好的女人,每次他去,她都像过节的孩子,他们有时连晚饭都不吃,进门就做爱, 不采取任何措施,因为她坚持说不会有事的。完了事她就容易动感情,哭,说想 要个孩子,然后望着他,用那种掩着心事的爱的眼神。他挺怕她哭,每每这时候 他就有点担心,不知道她在下一刻要他做什么。她个性里有那么一股挺绝对的东 西。热情如火,非此即彼……那种东西让他在最高涨的时候心里也会忽悠地冷一 下,她不会突然逼他做什么选择吧? 毕竟这个女人掌握了他的很多东西,而她又不是想和他做某种简单交换的势 利女人,想到这些他更有点不安,仿佛有很多未知的陷阱幸灾乐祸地盯着他。她 似乎明白他的心思,他不问她就什么都不说,她不说他也不问,可她那种凄然的 纯洁又让他心里特别内疚,往往一出门他就知道她在他后面哭了,他不回头,心 里痛骂自已:王八蛋,不是东西! 公司“三讲”后,他的前途突然出现了希望和莫测的险景,恐怕没有比此时 更让他明白“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了。而她的电话却要命地多起来,有时他在三 讲会上发言时,她竟抽泣着直接打过来,让他一时手足无措,继而寝食难安,他 想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做人换来的机会不能让它失去啊。他要求自己不能再跟她联 系,于是他骗她,说他要到外地工作很长一段时间。 那是在一个很清净的小茶馆,她望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期待,接着她给他讲 了个故事:一个男人在集市买了个女奴,陪他穿过荒芜的大草原。一路上他并不 理她,只是分她些粮食吃,后来遇上了大风雪,粮食越来越少,可他还是没有忍 心把她丢下,终于,当两人把最后一块干粮吃光时,女人快饿死了。男人也不行 了。 故事的结尾很动人:女人拿出了平时偷偷储存的干粮,男人这才明白,为什 么她会那么弱,原来她一直在忍饥挨饿!女人说最初她是恨他的,因为他把她买 下来时连看都不看她,后来她看出他是好人,在她难受时他不让她背重东西,在 快饿死的时候也分给她粮食,她慢慢爱上了他,她决定用失去自己生命的方式爱 他一次…… 快死的女人最后说,你将来会找到比我好的,但你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了。 …… 她说你在外地的时候还会不会想起我?他心头一震。 他看着她脸色像纸一样越来越白,心里突然翻腾得难受起来,但她一出门捂 住脸的一刹那,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没有喊住她,没有说他还是爱她的。但那一 刻他流泪了,他为自己不会感情用事而流泪,为自己不会因小失大而难受!他明 白他不是在这一次骗她的,而是一直都在骗她,他骗她其实又何尝骗得了她?她 这样聪明的女人,怎不明白? 从那以后他害怕感情波动,要求自己尽量回避她,其实很快他发现这么做是 多余的,她根本没来找过他。后来她来了一次电话,只是语调平静地问能否帮助 她办系统内调动,她想回到她父母的S市。他说等等看吧,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听出她的声音挺虚,像得了重感冒,他拿着话筒坐在那儿,一句一句回味她刚 才的话,突然发觉原来他舍不得她走,他仍是爱着她的。 后来就得知她死了,死于肿瘤。 是D公司的老总在财务会上闲谈时说起她,说这个人也怪可怜的,年纪轻轻 就得了子宫瘤,摘除了子宫,她家人因她不能生育而冷落她,她自知寿命不长, 要求离婚回父母的城市,后来还没离就后期复发了。 那之后他调到了深圳,一次出差到她的城市,他打听到了她父母家,以单位 同事的身份去的,他一看见他们就忍不住流了泪。 在她素洁的闺房里,他把一束素洁的百合放到她那含笑的会说话的眼睛前。 心里只是默默默地想:我真的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 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做过什么蝴蝶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