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太祖母 作者:云水斋主人 太祖母林普晴,字敬纫,号骏兰,是林则徐的次女,生于道光元年辛已八月十 五日亥时,即一八二一年九月十日。这年七月(旧历),林则徐文忠公在浙江杭嘉 湖道任上,忽接父亲暘谷公病重的家书。心急如焚的文忠公当日就谒见上司浙江巡 抚帅承瀛,恳求准予告假离职,回乡探父尽孝。获准之后,他当日辰时交了官印, 办了交割,午时就扶母亲并携已经怀孕九月的妻子郑夫人急急登舟,星夜驰归福州。 中秋佳节,文忠公及家人行抵福建省建宁府属建瓯县的大蒙洲。是日近午夜,天上 皓月皎皎,地上清晖茫茫,郑夫人诞下了他们的二女儿。后来回到福州,林则徐的 父亲暘谷公取她诞生那夜月明如昼之意,命名为“普晴”。 太祖母其实应该叫“外太祖母”,这是因为从血缘谱系上说,我母亲是她老人 家的玄孙女。但省去个“外”字,不仅免去了拗口,还增添了几分亲近。因此,后 辈们说起她老人家,无论是“内亲”还是“外戚”,一概尊称她老人家“太祖母”。 辈份高些的老人对我们提起她,干脆就称她为我们家的“老太太”。一个大家族, 若追溯上去,祖母、曾祖母、高祖母都可以称作“老太太”。但我们家的“老太太”, 却是太祖母专用的“尊号”,其他人是不可以僭越的。 我这“六世外孙”没见过“老太太”是肯定的。遗憾的是我甚至连她老人家的 “像”也没见过。太祖母的年代,照相术已传入中国。我曾见过太祖父的一帧照片, 照片上的他头戴花翎顶戴,身着补服,胸挂朝珠,一派庄严地正襟危坐。看上去的 确很有一品大员、封疆大吏的气象。现在好些关于中国近代史的书籍上都印着太祖 父的这帧照片,这是后话。按理说,太祖母应该是也曾照过像的,可偏偏就是没有 她老人家的“玉照”留存下来。所幸的是,我曾见过太祖母的一幅画像。严格地说, 这幅画像是太祖父和太祖母两人的“合影”。这幅工笔人物画的作者是何人,画于 何年何月,现已无考。画中的环境背景是家居的小花园,太祖父和太祖母身着家常 便服,很悠闲地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画像中太祖父和太祖母的年岁都已届中年,太 祖父形微胖,神态安闲,颔首微笑;太祖母面娟秀,慈眉善目,很是端庄。太祖父 和太祖母的衣饰都极平常,画中唯一有装饰点缀意味的,就是太祖父身旁石桌上的 一函书。从这幅画像上看,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画中人就是声名赫赫的朝廷重臣和他 的夫人,给人的感觉倒像是在坊巷村闾间随处可见的百姓人家。 太祖母的童年是在家乡福州的坊巷间度过的。幼年时常与她的表兄、后来成为 她夫君的沈葆桢(1820生于福州,清季名臣,历官江西巡抚、船政大臣、办理台湾 海防兼理各国事务钦差大臣、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1879年卒于江督任上,谥 文肃,追赠太子太保)一块玩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俩人感情很好。在许多的 表兄妹、表姊弟中,她最欣慕赞佩这位沈家表兄。而实际上,在众亲戚中,沈家当 时是最为贫寒的。太祖父沈葆桢的母亲是林则徐的同胞妹妹林惠芳,也就是太祖母 林普晴的亲姑姑。但太祖父的父亲沈廷枫只是民间的一位普通塾师,一生不曾闻达, 只能靠微薄的一点“馆修”勉强维持一家生计。林惠芳太夫人嫁到沈家之时,沈家 还处于赤贫状态。当时的家境情况,太祖父沈葆桢在其所撰的《先妣林夫人事略》 中言道:“家无立锥地,馆修支半岁”。但就是在这种清寒的家境中,林惠芳太夫 人无怨无悔,克勤克俭,一面侍奉公婆,一面相夫教子。她的懿范德行,给了幼年 的太祖父极大的影响。那时候,林则徐早已外放俸禄不低的杭嘉湖道,旋升江苏按 察使(1823年)、江宁布政使(1824年),算是相当大的官吏了,但林惠芳太夫人 从不向哥哥和娘家求助,每日靠帮人做女红针线以及糊纸品以贴补家用。对于女儿 的窘困,林惠芳太夫人的母亲不能不揪心;对于妹妹的境况,作为兄长的林则徐也 很关心;于是,林家总想予以接济。但林惠芳太夫人又总是婉拒谢绝。太祖父沈葆 桢在《先妣林夫人事略》中写道—— ……外祖母(按:即林则徐、林惠芳之母陈太夫人)闻之,使人持千钱来视, 母恐外祖母忧之,笑谢曰:归谢太君,衣食足给,无如此也。 在母亲这种自立自强的身教下,太祖父发奋自强,刻苦攻读。幼年时,太祖父 读书不善诵记,母亲便逐字逐句为之讲解,助子熟记成诵;所读的坊间刻本字迹漫 漶,既耗费目力,又难以辨识,母亲又——亲手誊清抄录,为儿子阅读提供方便。 林惠芳太夫人很重视对儿子“才识”方面的培养,同时,也非常注重对儿子“胆量” 方面的训育。太祖父曾追记道—— 葆桢幼苦胆怯,夜见鸟动则惊而呼。闻猫斗而惊,惊辄大病……母问曰:儿慕 古所称忠孝者乎?曰:慕之。曰:儿知忠孝不可无胆乎?曰:不知也。母随举古之 忠臣孝子,出万死一生,百折不回,卒成其事者,为葆桢历历言之。葆桢喜。母曰 :儿知其胆之所由来乎?对曰:是生而然耳。母曰:非也。人莫不有胆,心有所愧 则气馁,气馁则胆慑。忠臣孝子,无愧于心,故气盛,气盛故胆壮。儿遇可惊时, 试返心自问,果无邪,则胆生矣。因试与说鬼,故令独往来阒寂窈晦之地,察其神 色不变,喜曰:孺子可教也! 正是在林惠芳太夫人的谆谆教诲和训育下,太祖父秉承了良好的家风,长成了 一位胸有大志、知书达理、“有胆有识”的少年。而朝夕得到父亲林则徐文忠公言 传身教的少年太祖母,对沈家表兄青眼相看,就几乎是一种必然。一八三三年,已 升任江苏巡抚的林则徐欣然将爱女林普晴许配给了沈葆桢。定婚这年,太祖父13岁, 太祖母12岁。诚然,在当时的封建社会里,表亲联姻,亲上加亲的事毫不足奇。但 作为堂堂的朝廷封疆大吏,竟选择家境贫寒的穷外甥作女婿,不能不说是一件很出 乎人们意料的事。在后来长长的人生旅途中,太祖父用他的坚实足迹一步步印证了 岳父大人林则徐以及与他两小无猜的太祖母的“慧眼独识”。 道光十九年即一八四零年,对太祖父来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年份。太祖父参 加了该年的福建乡试,一举中式,得第三名,考得了举人功名。这一年的另一件大 事就是太祖父与太祖母正式完婚了。彼时,太祖父20岁,太祖母19岁。虽然,当时 正以“湖广总督”本职身份、以“钦差大臣”名义在广州主持禁烟的林则徐无法回 乡为他们这对新人主持婚礼,但在岳母郑太夫人和太祖母的长兄林汝舟的操持下, 婚礼仍办得十分圆满。 婚礼过后,接下来就是十分具体而琐细的日常生活了。柴米油盐,衣食住行, 样样具体而实在。出身于显宦之家、生活优裕的太祖母虽然知道夫婿家的清贫境况, 但毕竟没有切身的感受。她怎么也没想到,沈家的经济状况竟糟到了家无隔夜之粮、 靠典当过日子的境地。太祖父在《室人林夫人事略》中,曾说到太祖母新婚初嫁不 久,见了婆婆妆匣中的“当票”,不知何物,遂问。婆婆告诉她,这是典当的“质 券”,昨天家中的米尽了,只好拿旧衣物去当些钱,用以买粮度日。太祖母由此始 知沈家之贫。但是,对于这一切,太祖母都默默地接受了下来,太祖父说她“益竭 力承欢,无忧色。”《清史。列女传》中的《沈葆桢妻林氏》篇也记载道:“…… 及归葆桢,贫,董中厨,斥奁佐馐,能得姑欢……”作为一个养在深闺,衣食无忧, 从未下过厨房、做过羹饭的大家小姐,从此日日下厨,卖嫁妆,买菜肴,以奉公婆。 即便以我们今天的眼光看来,也属难能可贵。况且,太祖母绝非一般的富家小姐可 比,而是堂堂“钦差大臣”的千金!因此,对于这一切,我们今天的解释只能归于 太祖母优异的先天秉赋和良好的后天教养,否则,很难理解她怎能做到如此安贫乐 道?! 新婚当年的年底,太祖父准备以新科举人身份进京参加会试,而一时盘缠资斧 又成了问题。太祖母二话不说,即将自己的嫁妆中的金镯子送进了典当铺,为丈夫 充作旅费。从此后,太祖母便改戴藤镯子,并终身未从腕上取下。太祖父在《室人 林夫人事略》中具体说到了这件事一一……是岁,葆桢计偕,鬻金条脱治行,以蜀 藤代之,后虽贵,弗易也。 遗憾的是,在道光二十年(1841年)的京城会试中,太祖父不幸落榜。一八四 三年底,太祖父再次进京,但在次年三月的会试中,又第二次受挫。从此,太祖父 便滞留京师,矢志苦读,直至一八四七年第三次参加会试,方才得中贡士,再经道 光帝亲自主持殿试,赐进士出身,并入选翰林院。与太祖父同科进士而又一道选入 翰林院的有后来在近代史上声名很大的张之万(该科状元)、李鸿章、郭嵩焘等人。 在太祖父初次进京参加会试到得中进士、入选翰苑这长长的七八年中,正是太 祖母的父亲林则徐禁烟抗英事业横遭挫折、远戌伊犁,后虽复起再被朝廷重用,但 却先督陕甘继而又转往云贵的宦海沉浮年月。太祖母与娘家人远隔千山万水,她一 边牵挂远在天涯的父母,一边系念在京城苦读的丈夫,一边还要侍奉翁姑、养育儿 女,竭力撑持着沈家的苦境。其艰难与辛劳,实在不难想象! 太祖父入翰林院、授庶吉士后,将太祖母接到了京城。经过了七八年的分离, 他们终于可以团聚了。但是,翰林清誉虽很高,俸禄却十分菲薄,而居住京城的生 活费用与闽省的乡居生活之花销又不可同日而语。因此,家中的经济状况仍然很糟, 入不敷出是常有的事。太祖父曾记述道:“丁未,葆桢入词林,室人居长安,窘甚 于未第时。”当时,与太祖父同科进士、一同入选翰林院而又过从甚密的李鸿章见 太祖父租赁的住所又破又窄,家里器物用具寥寥无几,连招待客人落座的椅凳都残 破不全,不禁问太祖父道:你为什么不把情况告诉你的岳丈大人呢?太祖父只是笑 笑,答道:没有必要。那时,太祖母的父亲林林则徐已经复起,再任封疆大吏。按 理说,让自己的岳父接济一下,也在情理之中。但太祖父矢志不倚靠外来的资助, 越是困苦,就越是刻意磨砺自己的意志,坚定自己安贫乐道的节操,而这一切又得 依仗太祖母的理解和支持。后世史家多评述道,太祖母克勤克俭、辛劳持家的内助 之力,可以说乃是成就太祖父平生功业的一项非常重要的因素。 太祖父在庶吉士散馆后,又在翰林院当了三年编修。咸丰四年(1854),太祖 父补江南道监察御史,咸丰六年(1856),外放江西九江知府。因九江已为太平军 所占,遂奉上喻赴曾国藩军中襄赞营务,几月后又调任江西广信知府(今上饶市)。 当时,江西全境情势十分危急,全省州郡十之六七已为太平天国的军队所陷。显然, 太祖父外放实缺的这个“知府”,并不是什么可以随便混混的“美差”,而是他仕 途中的第一道凶险沟坎。 太祖父到任广信府后不久,太祖母就赶到了江西。她是奉婆婆林惠芳太夫人之 命前去的。太祖父的《室人林夫人事略》记载道:“丙辰葆桢摄广信,母命室人曰 :桢儿不耐繁剧,汝往佐之。”她们很清楚江西地方不靖,旅途凶险,对一个手无 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意味着什么,但她们这一对林家的姑侄、沈家的婆媳恰恰在这 里表现出了非同常人的胆识和勇气。年仅三十三岁的太祖母,打点简单的行装,毅 然前去,她心里已做好了与夫君共同赴难的准备。 太祖母到江西后的事迹,清季史家学人的笔记中多有记述。著名史家陈康祺于 光绪七年付梓的《燕下乡脞录》中记载道:“两江制军沈文肃公葆桢,以御史典郡。 咸丰六年守广信时,粤逆杨辅清由吉安长驱直入,所过辄陷,公激励兵民,登陴死 守,城卒获完,其受知大用,肇始于此。相传当围城岌岌时,林夫人撤内署金帛犒 士,列巨锅于大堂,亲职炊爨,以饱饥疲。时公卧起睥睨间,督士卒守御,幕僚星 散,军火刍薪,文檄判牍,皆出夫人手。士民感颂慈荫,与章贡长流。夫人,林文 忠女也,盖家教夙湔已。”在这段文字之后,作者还加了一行小字的按语:“文肃 夫妇守城事,曾文正公以之入告,亦归美于文忠家法。”陈康祺的这段记载,概括 地叙述了太祖母相佐太祖父率兵民守广信的事迹。我们可以想象,在大军压境、城 池受困的危急情况下,一个弱女子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物犒赏军士,还亲自为士卒们 烧火做饭,乃至为夫君起草抄写军情文牍等等,那该有怎样镇定的气度、超凡的心 智和过人的胆识! 不过,陈康祺这段“沈夫人佐守广信”的记载还只是泛泛地记述。而在诸多的 清季笔记、传记中,提到最多的则是太祖母在江西时的一个非常具体的故事—— “血书求援,解围广信”。魏秀仁、谢章铤、林纾、李伯元等人的著述中,均有述 及。至于一些晚近学人的著述中,记述则更见详尽,如高拜石的《南湖录忆》、刘 太希的《无象庵杂记》、况周颐的《眉庐丛话》等。 很长一个时期以来,不用说有关史书,就是在家人私下间,对这个故事也讳莫 如深。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事涉太祖父沈葆桢镇压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的“罪恶 历史”。直到前几年,我方才从我的外祖母嘴里听说过这个故事。外祖母告诉我, “文革”前,沈氏家祠中还供奉着老太太当年写的“血书”,“文革”中福州宫巷 11号沈宅承蒙红卫兵频频光顾,“血书”遂不知下落。外祖母说,那血书是写在一 方绢帛上的,字迹娟秀,颜色褐暗,虽年代久远,但仍可辨识…… 外祖母娘家乃福州望族螺州陈氏家族,外祖母是清末宣统皇帝的老师陈宝琛的 堂侄女,颇知晓些清末和民初的掌故,但却不轻易妄语与我们后辈。她的话激起了 我的一点兴趣和探究欲望,于是很搜寻了一阵子清代道、咸之后的笔记。就我有限 的阅读来看,各史家记述的“血书”故事,在细节叙述上虽各有繁简,但脉络主线 仍可谓一致。《清史稿。列传》在《沈葆桢传》和《沈葆桢妻林氏》的篇目下,都 记载了这件事。 综合各史家的记述,故事的概貌轮廓是这样的——咸丰六年八月初,江西全省 军务吃紧。太祖父为劝谕士绅民众捐奉粮饷,陪同江西学政兼督办江西团练廉兆纶 离开广信赴河口。不想就在这时,太平军大将杨辅清率万人大军经贵溪、弋阳,逼 近广信府城。当时广信城守军仅几百人,势如危卵,岌岌可危。不少兵卒和府署中 衙吏都纷纷逃走。在此情势下,人们劝说太祖母快作打算,或避走他乡,或到城外 山中权且藏匿。但都被太祖母坚决拒绝了。情急之下,太祖母想到了闽籍将领、率 部驻守玉山县的贵州安义镇总兵饶廷选,于是,刺破手指,写下血书一份,派人星 夜送往玉山求援。 第二天,太祖父闻讯驰归广信府,但也无良策退敌。当夜,城中四处火起,漫 天皆红。天明时分,忽降大雨,大火方才被浇灭。太祖母来到一口井边,拔出自卫 用的佩剑,对太祖父说,城中人已散尽,可昨夜却大火四起,分明是敌探子放火报 告空城可袭,恐怕敌大军就要到了。太祖母手托佩剑,交给太祖父,说:我与你结 为夫妻以来,惟恐后你而死,如今正好做殉难夫妻,报效朝廷国家。若贼兵来了, 请你先持此剑阻击一刻,容我有时间投井!如此,我将对君生生世世感激不尽! 太祖母说完这段话,门外忽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原来,是当地乡绅杨德渊领着 抬着轿子的轿夫来劝知府大人夫妇弃城逃难。但太祖父和太祖母坚决不走,矢志与 城池共存亡。杨乡绅无奈,只得噙泪离去。嗣后,太祖母将丫鬟托付与三仆人,让 他们一道逃生。至此,府衙内署中只有太祖父和太祖母两人形影相对,他们与几位 属下的知县、参将、千总一起坐困围城…… 那一边,驻守玉山的饶廷选接到太祖母的求援血书后,出于敬仰太祖母的父亲 林则徐之情,又看在福州同乡的份上,立即率千余之众从水路驰援广信,广信之围 遂解。太平军见城防已固,怀疑探子情报有假,故杀了探子。后攻城又受挫,遂退 兵。 被誉为清末词坛四大家之一的学者况周颐在他的《眉庐丛话》中撰述道—— 沈文肃夫人,林文忠之女也。咸丰丙辰,文肃守广信,时发逆杨辅清连陷贵溪 等县,郡城危在旦夕。文肃适赴河口劝捐,归恐无及,夫人刺臂血作书,乞援于饶 总兵廷选。饶得书,星夜驰赴,甫抵郡而文肃亦归,城赖以全。向来闺媛工诗词者 众矣,能文者不数遘,夫人此书,尤为义正词严,不能有二之作。 晚清小说家李伯元(《儒林外史》作者)的《南亭笔记》中写道—— 咸丰间,候官沈文肃公以名翰林出守江西广信府,时值粤西群盗蔓延江西各郡, 而广信全城之功,林夫人之力为多。林夫人者,即林文忠公之女也,兼资文武。沈 公不时公出,时军书旁午,外间文书均由夫人一手批答,代拆代行。某年月日,贼 大股将围广信,时沈公偕廉侍郎兆伦出城招募筹饷,正在百里之外,夫人情急,乃 刺指血,致书求援师于浙将饶镇军。时饶公以浙军驻守玉山,距广信甚近,得林夫 人书……即乘机统军,顺流而下,直至广信,贼乃解围远遁。 有趣的是,况、李诸家的笔记中,不但抄录了太祖母“血书”的原文,而且还 对血书本身的文采辞章十分推崇。况周颐是大词家,故从词家的角度评述说女性能 诗词的很多,但能“文”的就很少见了,并誉为“不能有二之作”。近人刘太希在 《无象庵杂记》中,更是对“血书”本身赞叹不已,说:“在危机一发之顷,刺血 草函,犹能叙事井然,措辞得体,其应变胆识,实不仅远胜于须眉也。”“其文矫 健诚挚,从《左传》脱化而来,文气似韩……”那么,这篇血书究竟是怎样的一篇 文章呢?我想,即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就算我们不懂什么“文气”之理与韩愈文 章的奥妙,这篇急就的血书也应该算得上是一篇令人血脉偾张的好文章,兹敬录如 次: 将军漳江战绩,啧啧人口,里曲妇孺莫不知海内有饶公矣!此将军以援师得名 与天下者也。此间太守闻吉安失守之信,预备城守,偕廉侍郎往河口筹饷招募。但 为势已迫,招募恐无及;纵仓卒得募而返,驱市人而战之,尤为难也。顷来探报, 知昨日贵溪失守,人心皇皇,吏民铺户,迁徙一空,署中童仆,纷纷告去。死守之 义不足以责此辈,只得听之,氏则倚剑与井为命而已。太守明早归郡,夫妇二人荷 国厚恩,不得藉手以报,徒死负咎,将军闻之,能无心恻乎?将军以浙军驻玉山, 固浙防也。广信为玉山屏蔽,贼得广信,乘胜以抵玉山,孙吴不能为谋,贲育不能 为守。衢严一带,恐不可问。全广信即以保玉山,不待智者辨之,浙省大吏不能以 越境咎将军也。先宫保文忠公奉诏出师,中道赍志,至今以为心痛。今得死此,为 厉杀贼,在天之灵,实式凭之。乡间士民,不喻其心,以舆来迎,赴封禁山避贼, 指剑与井示之,皆泣而去。太守明晨得饷归后,当再专牍奉迓。得拔队确音,当执 爨以犒前部,敢对使百拜,为七邑生灵请命。昔睢阳婴城,许远亦以不朽。太守忠 肝铁石,固将军所不吝与同传者也。否则贺兰之师,千秋同恨,惟将军择利而行之。 刺血陈书,愿闻明命。 太祖母的这篇血书,说情说理,情理交融。拳拳之心,朗朗之气,跃然纸上。 任谁读了,都不能不为之动容。无怪乎饶总兵得求援书后,深深为之感动,甘违擅 离职守之大忌,飞兵驰援广信。广信解围后的第十三天,曾国藩驰奏朝廷《边钱会 匪围攻广信浙兵援剿解围摺》中称道: ……沈葆桢系原任云贵总督林则徐之外甥,又系其女婿,讲求有素。此次守城, 吏民散尽。衙署一空,其妻亦同在危城,无仆无婢,躬汲爨,具壶桨,以饷士卒。 两年以来。江西连陷数十郡县,皆因守土者先怀去志,惟汪报闰守赣州,沈葆桢守 广信,独能伸明大义,裨益全局。 曾国藩对太祖父、太祖母坚守广信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指出其意义不仅是保全 一城一郡,而在于“伸明大义,裨益全局。”光绪十年(1884)二月,江西巡抚潘 尉奏请将林夫人附祀沈文肃专祠。六月,光绪帝下诏准奏,诏云: ……咸丰六年,贼匪窜扰江西,时沈葆桢为广信知府,赴乡筹饷,其妻林氏, 因郡城危急,作书乞援于以故总兵饶廷选,沈葆桢旋即回署,与饶廷选同守郡城。 该氏躬亲执爨,以犒将士,用是连战皆捷,郡城得全,实属深明大义。沈林氏着准 其附祀沈葆桢广信府城专祠。钦此! 太祖母是同治十二年(1873)中秋在家乡福州谢世的,这一天也是她五十二岁 的生日。长年伴随太祖父调迁奔波,殚精竭虑地相夫教子,太祖母的身体操劳过度, 一向病弱。太祖母自号“骏兰”,酷喜兰花,那一天清早起来,她还为自己精心栽 种的一盆盆兰花浇水,并嘱仆人给众亲戚家送去中秋的“节礼”。到了夜里,待皎 月升起,与她出生的同一个时辰,太祖母便溘然而逝…… 太祖父时任清总理船政大臣,设署福州。众亲友和太祖父的僚属、友好纷纷前 来吊唁,送来挽幛。有一幅挽联最为著名,后世史家纷纷抄录记载—— 为名臣女,为名臣妻,江左佐元戎,锦车夫人参伟业; 以中秋生,以中秋逝,天边圆皓魄,霓裳仙子证前身。 这副挽联将太祖母喻作“霓裳仙子”,可谓浪漫。但生死同在中秋,同在一个 时辰,确为罕见的巧合。太祖母是一位封建时代的女性。作为那个时代的女性,太 祖母的一生太完满了,完满得令人不能不起疑心——这冥冥中真的是一个“仙子” 来了又走了么?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抖去历史的烟尘,作为后裔子孙,我遥想中的太祖 母,仍是那画像上面容清癯、慈眉善目的普通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