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透明的海蜇 作者:时王 你看见什么了?他问她。 我看见自己蜷缩在一个纸壳箱子里,漂流在无际的大海上。她说。 你能预测到我的未来吗?她问他。 是的,你会变成海蜇,与蔚蓝的大海亲吻。他咧开嘴,露出两排森森的白牙。 她到大学报到的那天,是他,接过了她的行李。那天艳阳高照,而她的行李 沉重无比。她脸上的风尘朴朴显示了她遥远的家乡,初到这个夜晚处处霓虹的城 市,她有点惴惴不安。他亲切的接待了她,在阳光下汗水晶莹地帮她提着行李。 那时,她看得见他一双有力而温厚的大手。 三天,只给自己三天时间,如果能知道他的名字,我愿放弃今后所有爱情, 她在那天夜里如是想。 第一天,开学典礼。人声嘈杂的大礼堂里到处都是人。学院领导一一发言。 两个小时枯燥的过去,结束。毫无他的踪影。她有点失望。 第二天,上课。偌大的学院里教室颇多,即便同届的也未必见得着面,何况 他是学长。失望又加。 第三天,上课。一整天下来,眼看着华灯初上,她失望到了顶点。终究与他 无缘。她悸动的心隐隐作痛。上主决定着人们的缘分,没有缘如何去强求分。但 是她心中仍燃烧一点点希望的火苗,告诉自己,今天还未过去,因为未到零点。 她汲汲地把自己盼望成十二点前的灰姑娘,期望遇到心仪的王子。而他,便是那 应该拾到玻璃鞋子的英俊之人。晚自习过后,她走遍了图书馆,食堂,自习教室。 也许他已回寝,她懊恼的想。 穿过篮球场,就是男生寝室。她傻傻地站在男寝楼前,望着所有开灯的窗户, 真希望他会出现在玻璃后面。从她旁边经过的男生来来去去,有嚷着出去上网喝 酒的,有谈着新生里哪个系有美人的。她独独地站在路灯下,看窗户,也看星星, 为自己生平第一次的固执付出着努力。 当她的脚站得发麻的时候,已不知过了几许时间。她以为自己变成了路灯下 的一尊雕像。一个篮球“碰”的一声以一个优美的弧度砸在了她头上,她终于有 了知觉,回头望篮球场,他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连声说抱歉,另一个人也跑过来 看她的情况。当他们四只眼睛紧张地盯着她好一会儿之后,她突然笑了,吓了两 人一跳。后跑来的那个人埋怨他说,怎么搞的,蓝尚,把妹妹吓傻了。他不好意 思的问她,没事吧?她仍笑,然后说,你叫蓝尚? 你还记得我吗?后来他为赔罪请她喝下午茶时她问。 哦?他大睁着有神的眼睛,显然在想她是谁。 算了,不要想了,你接了那么多新生,怎会记得我。她失望。 没有的事,你是海边来的对不对?他狡黠地笑,大海出美女啊。 她很高兴,一口喝掉了杯子里所有的茶,却呛着了。 他帮她拍背,很轻柔地,她美丽的眸看着他,他用怜爱的语气说,你像极了 我那7 岁就夭折的妹妹,以后当我妹妹可好? 她怔在那里,背影略显僵硬,很快,她笑,好啊。 如果不当她的妹妹,还能怎样接近他?在她知道他有个美丽女友时,她很失 望也很决绝地要留在他身边。 罗樱儿是系里出了名的系花,品学兼优,能力一流。凡系中大小事物,她皆 一把手,叱咤校园,男生趋之若鹜。可谁都知道她大一时便已名花有主,男友是 同在学生会工作的蓝尚。 千然,有事就来找我,你是蓝尚的妹妹,便也是我的。罗樱儿常风情地笑, 引她目不转睛地看她风姿。 她汗颜,如何能比得上罗樱儿,即便年年拿奖学金也不及罗樱儿聪慧之一分, 何况那气质那莹眸。 大四时,罗樱儿被保送去外国读研究生,蓝尚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彼时, 冷千然大二。 送别宴席上,罗樱儿一身洁白纱裙,纤手握杯楚楚美丽。水波似的眸子一直 看着蓝尚,却欲语还休。冷千然作陪在侧,沉重的感受到了两情依依的别离。 樱儿,学业过后,让你成为最美丽的新娘,蓝尚轻轻地说,似怕吓到她。罗 樱儿仍无语,一时寂静。 后来,罗樱儿成为最美丽的新娘,新郎却不是蓝尚。消息传来后,蓝尚如遭 电击,将自己关在房中三日,水米未进。冷千然守在门外,三日,水米未进。 三日后,满脸胡茬的蓝尚虚弱的开门,发现了昏到在地的千然。 其实,她一向喜欢成熟的男人。我以为学业过后我会如她想象中成熟,可她, 却等不及。送别宴前,她已说要与我分手,只是我心中火焰不曾为她稍减半分。 我想以结婚拖住她脚步,她却依然离我而去。 在医院的病房里,蓝尚对着打点滴的千然喃喃地说。 千然伸出瘦弱的手去抚摸他的满是胡茬的脸,你瘦了,哥,以后我照顾你, 她说。然后,有温暖的东西落在她苍白的指上,蓝尚的眼泪。 未曾见过罗樱儿的学弟学妹们都知道她绰约风姿,提起当年系里的学生会主 席,语气都带着传奇的味道。而今的学生会主席冷千然却是罗樱儿一手栽培。举 手投足间隐隐有罗樱儿的影子。学弟学妹们常用敬仰目光看冷千然,艳羡罗一生 有如此美丽女友。想必冷千然会继承罗樱儿成为另一个传奇。 她不再是当年傻傻站在男寝楼下的那个小女孩,却仍旧傻傻地喜欢着当年有 一双宽厚手掌的他,喜欢那双能够将篮球投掷出优美弧度的手。她常对罗一生说, 蓝尚的手天生是用来打篮球的。这时,罗一生会说,难道我打的就不如你哥哥吗? 罗一生就是当年在篮球场同蓝尚一起打篮球的人。蓝尚的球砸到了冷千然, 他也跑过来,发现了冷千然的美丽。蓝尚做了他的哥哥,罗一生做了她的男友。 每每走在充溢往事的校园中,蓝尚会想起美丽的樱儿。 每每在校园找不到蓝尚的时候,冷千然都会去外面的酒吧找他,他必定在那。 学校里所有人都知道蓝尚与冷千然是兄妹关系并不加任何怀疑,包括罗一生。 只除了酒吧老板大唐和冷千然自己。 一次,蓝尚又喝得酩酊大醉,趴在吧台上人事不省。冷千然在午夜十分镇静 地走进来,扶起蓝尚向外走。这种情况无数次在酒吧上演,冷千然习惯,蓝尚也 习惯了。虽然他每次醒来后都会用愧疚的语气说,千然,对不起,我太想她了, 所以不知不觉喝多了。冷千然每回都是无所谓的态度。因为在别人眼中,妹妹照 顾哥哥天经地义。可是酒吧老板大唐却不认为他们只是兄妹关系,每次冷千然去 扶蓝尚的时候,眼中会浮现一种凄迷而心痛的神色,这种神色对于情场老手的大 唐来说,再熟悉不过。那里包含的岂止兄妹之情,还有男女之爱。 这样的事情罗一生从来不知道,大学毕业后他就应聘到一家大金融机构上班。 初到公司,业务很忙。只能抽出一点时间打电话给千然以解相思之苦。冷千然从 未在电话中去提起蓝尚的现状。罗一生常加班,一周只有一次的休息能见到冷千 然。聚少离多让罗一生更加想念冷千然,也更爱她,然而,冷千然的态度较之前 几年似乎并无甚改变。 每次罗一生与冷千然约会的时候,冷千然都会一袭轻装白色到底。有时是白 色棉布裙,有时是白色的牛仔裤加白色T 恤,一次比一次素冷悠然。罗一生张着 嘴吃惊地说,千然,你越来越有罗樱儿的气质了。冷千然用一根细细的手指卷着 垂落额前的细细的发丝,巧笑嫣然,眼睛似笑非笑地眯成一条缝,孤傲的唇角微 微上扬。 大四的一天,冷千然独自来罗一生的公司找他。她轻声地对他说,能打扰你 一下吗? 罗一生请了假同冷千然出去,站在高楼下的一块阴影里,冷千然不自觉地用 手指去抚摸长长的发丝,一绺一绺。终于,她说话了,一生,明天能请假吗?我 想去医院,你陪我。 从医院出来,冷千然脸色苍白。直到手术前,罗一生才知道他的角色是在手 术单上签字。冷千然没给他任何解释,只用清净的眸望着他,眼光瞬间把他刺穿。 她穿了一身黑,仿佛在悼念与人世无缘的腹中胎儿。罗一生激动地问冷千然,这 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冷千然无语。许久,她平静地说,谢谢你多年来的照顾, 我们分手吧。此刻我已了无牵挂,我决定去日本留学。 继罗樱儿之后,冷千然成为另一个传奇,以全额奖学金保送外国留学。 在上飞机的前一个小时,她给罗一生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听时答录机自动录 音。当罗一生知道,那个打掉的孩子是蓝尚的时,冷千然已经在飞机上了。 答录机沙沙的声音里,传来冷千然幽远的轻柔的声音,一生,真的很谢谢你 能爱我,我却对不起你。从我到学校报到那天开始,我就有种预感,那个帮我提 行李的男生会是我最爱的人。可是,他有女朋友,我不能让他察觉出我对他的情 意,所以我利用了你。樱姐走后,我极尽所能去照顾他,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 我只能黯然伤神。所有人都说我越来越像樱姐,你也这么说。我知道我永远成不 了她,但我可以像她,可以让他开心。他喝多了,错把我当成了樱姐,我怀了他 的孩子。我以为他的爱情会开始眷顾我,然而我错了。他对我说,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樱儿回来了。他手里夹的烟燃了很长的一截烟灰,神色痛苦地对我说,好妹 妹,樱儿什么时候能回来,为什么她不明白我对她的爱呢,她就这样抛下我一个 人……我这一生中决不会出现第二个爱人,我发誓。 他把未燃尽的还隐隐冒着红光的烟头戳在了手背上,我闻到了皮肤焦腐的味 道。他以为那是一场梦,于是我结束了我四年的守望。打掉他的孩子来坚定自己 离开的决心。 现在天黑了,他不知道我去日本,这个时间他还在酒吧喝酒,很久以前他就 这个样子了,颓废落拓。樱姐走后,除了我,他不接受任何女子的照顾,哪怕是 言语上的问候。现在,我也要走了,我不知道离开他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但我 听见心很痛的声音,血液在逆流……在他伤害自己的那一瞬间。 我很希望你能帮我照顾他,如果我们还是朋友的话……。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罗一生在无声的黑暗中跌坐在沙发里,思绪混乱,目前 他唯一能够给予答复的是,他会帮她照顾他。 十年后,冷千然又踏上了这个城市的土地。 她回母校,发现校门已经改造成大理石的,校外的酒吧早就不复存在,大唐 也已不知去向。她打了罗一生的手机,十年来第一次打,依然是那个号码。 那一端响起罗一生稳重的声音,您好。 我是,冷千然。她望着澄净的蓝丝绒般的天空说,蓝尚在哪里? 当她走进医院精神区病房的时候,在房间的那个阴暗角落里,她看见了他。 他坐在灰白相间的床单上,仰首望着窗外射进的阳光中飞舞的尘埃。 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他。罗一生歉然地说。他总是不停地喝酒,不停地服 安定。 不是你的错。冷千然回头说,是我把他丢弃在你这里,是我对不起他,我负 责。 她走上前轻声地对蓝尚说,我是千然,我回来了。 蓝尚看着她的忧伤的眼睛,伸出手去碰触了她冰凉的却又汇集了温暖液体的 脸颊,说,千然?冷千然? 那天下午阳光明媚,天澄蓝得似大海。 蓝尚问冷千然,你看见什么了? 她说,我看见自己蜷缩在一个纸壳箱子里,漂流在无际的大海上。 你能预测到我的未来吗?她问他。 是的,你会变成海蜇,与蔚蓝的大海亲吻。他咧开嘴,露出两排森森的白牙。 她哭了。她早就变成了海蜇,在他眼中,她永远是透明的。在海里浮浮沉沉, 却找不到一个归宿。 在她就要否定学校保送她到外国留学的时候,也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一个月的 时候,蓝尚在一次醉酒后泄露了藏在心中许久的秘密。她才知道,罗樱儿得了血 癌。樱儿是如此美丽而完美的女子,不愿苍白丑陋的死去。所以,她借保送留学 的名义去国外治疗,最终仍香消玉殒。却在学校留下了一个完美的传奇。所有人 都以为她有了美满的婚姻,其实那是她与上帝招手的时刻。除了她最爱的蓝尚, 谁也不知道她的秘密。自此蓝尚的心中再不会有他人,宿命。所以,冷千然选择 离开。她知道她永远打败不了蓝尚心中那个完美的罗樱儿,永远。 但她爱蓝尚的心却及得上蓝尚爱樱儿的心。所以,他终生不娶,她终生不嫁。 像一个透明的海蜇,孤独地,漂浮在大海上,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