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火中烧 1 海明威就在我所在的这座城市。 我应该见过他几次,他住在皂角巷一间古老的旧房子里。他是一个贫困交加, 衣衫褴褛的穷书生。每天靠着面包和着糖水充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中国?为什么在我所在的这座城市?也许他本来就是一中 国人。 我认识海明威的时候,他是靠着写字为生的,他用他手中的烂笔支付面包费和 房租。 我不知道他是否认识我,但我们确实见过几次面。这一个文学青年,和我一样, 抽烟喝酒。 房主的嘴脸是丑陋的,整个天下的都一样,都是一个样,没钱你就得滚蛋。所 以在房主催他缴纳房租的时候,海明威只有拼命的写字。靠着糖水和面包,经过千 锤百炼,《永别了,武器》在这样的境况下诞生,但它并没有因此改变他的生活。 完成这部作品,海明威异常激动,捧着它到处求售,但没有一个出版商愿意为 他出版。出版商要海明威改写武侠小说,或者言情小说,还有就是青春偶像剧。说 是为了读者的需求,这样不但可以迎合一般读者的口味,不但不需要再以面包和着 糖水充饥,而且马上可以买洋房小汽车。 海明威拒绝这样做,出版商说他是傻瓜。 回到住的地方,他看见房主冷漠的脸。他关上房门,喝了几口老白干,手里夹 一支廉价香烟,然后继续工作。 完成《战地钟声》的时候,海明威连面包和糖水也没有了。房主将他赶了出来, 把房子出租给街边一个卖“肾亏药丸”的小摊贩。这比一个所谓的作家有保障。 海明威依然不知悔改,他跑遍了这个城市所有大大小小的出版社,结果当然是 大失所望。出版商说了,现在是新时期,新潮流,一切都要流行,否则没有市场, 没有市场就意味着没有钱赚。明白吗?流行! 海明威丝毫没有悔改的迹象,但他已经没有房子住了,他搬进了楼道里。 这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天气比往年更冷,为了面包和糖水,海明威当掉了他唯 一一件御寒的绒毛大衣。但寒冷的天气并不能阻挡他心中写作欲望的熊熊大火,他 完全被燃烧了,他蜷缩在漆黑的楼道里写字。 在一天早上,上楼的一个舞女坐着汽车回来,在楼梯底看见一具尸体。她大声 惊呼,她吓坏了,一个满脸胡须,头发脏乱的男人躺在过道里。许多人过来围观, 谁也不认识他是谁。警察来了,搬动他身体的时候,发现他手里紧紧抓住一摞纸, 里面竟然有些文字,似乎是一部稿子,台头是:老人与海。 我醒来的时候,坐在床上抽烟,这已经是许久以来的习惯。 透过烟圈,思绪在烟圈里捉迷藏。我想起海明威,他或许死于香烟和酒,肯定 是心脏病,要不是肺癌。如果刚才那梦是真实的,那他就并非死于自杀,因为没有 枪留下的痕迹。 其时已是午后两点,我不用看闹钟,因为我醒的时候很准时,我的早晨从午后 两点开始。 雨已经停止,太阳出来,推开窗,看见雨滴在树叶舞蹈。 雨后的夏日很凉爽,海明威生错了时代,他看不见街头美丽的姑娘裙子下漂亮 的腿。如花的姑娘,我笑笑。亦或我也生错了时代?回过头来,看见桌上的稿子, 似乎是一个武侠小说,我自己都忘掉了。 我看看,还是没有动笔,已经懒得动了,我心里有些毛躁,喝了两杯酒,我要 出街溜达溜达,寻找素材。 江城一带是有许多美女的,她们能吸引人们的目光,至少能吸引我的目光。虽 然我的年龄已经不小。 我看着她们裙摆摇摇地从我身边走过,她们的笑一如春天里的花朵,塑料的玫 瑰。 我没有目的,只是闲逛。幻想着突然有一美女过来和我打招呼,或许也能产生 一段虚假的浪漫爱情故事,这种故事可以放进武侠小说里,绝对是个卖点。 太阳在天上放着光辉,我的脑子里是各种各样的酒,眼前是姑娘们美丽的裙子。 走到百货公司的前面,我看见一副美女出浴图。这绝对比古人的春宫图好看, 也绝对比某些情色小说动人。因为她会动。 我看见这个美丽的姑娘慢慢地从水里站起来了,光洁的皮肤上还挂着水珠,长 长的头发从背脊垂下来,她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水的温度也许刚刚好,透过太阳 的光线看见她的手臂就如古人所说,凝脂玉露。我直直的瞪着眼睛,连眨也不敢眨 一下,她都不怕别人看,我为什么不看呢?她就要转过身来了。 ——亲情呵护,海飞丝。一个女人甜美的声音从大屏幕电视里传出来。 我笑笑,谁叫我这般无聊的紧呢。 回过头来看见橱窗里的胶质塑料模特,她们一样美丽动人,而且身材出奇的好。 看着她们有时直想她化作真人。我突然想起美国曾经有过这样一部电影,说的是一 个塑料模特化作真人的浪漫爱情故事。我被迷惑了。我怔怔地看着橱窗的玻璃,发 现一个影子居然动起来。 ——涛,大白天的站在这里发什么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 我转身发现刘玲看着我轻笑。 ——没什么。我发觉这橱窗的玻璃很漂亮。我笑着说。 ——没事吗?我请你喝两杯。刘玲说。 ——恩,当然好,有酒当然好。我说。 这家百货公司的二楼就有一家啤酒屋。 刘玲已经不小了,而且不再是年轻姑娘,我知道她比我大,但女人的年龄是个 秘密,我是猜不到的。 刘玲的成熟女人风味,让我需仰视才见。 刘玲的美丽,让我心如撞鹿。 刘玲吸烟的姿势,那叫高贵典雅,甚至在她喝酒的时候,端起杯子的那一瞬, 也有轻灵飘逸之美。 她的头发,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子,她的唇,无一不让我高高地举起白旗。 她现在正喝着红酒,然后静静地看着我,她脸上的一抹微笑很神秘。我忽然想 我可以把她写进武侠小说里,就做那魔教的教主,美丽而且神秘。我不了解她,虽 然我认识她已经有好几个月。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单身,似乎很有钱,装高雅。 ——你的小说进展如何?刘玲问。 ——没动笔,还如老样子。 ——又闹饥荒了? ——还凑合。 ——前些日子我认识一个老板,很有钱,他时常请我喝酒,但这人实在不怎么 样。 ——想给我介绍一份工作? ——想让你做一件事情,帮你赚些外快。 ——做什么? ——在他请我喝酒的时候,你来敲诈他,这种人的钱不拿白不拿。 ——让我来照相吗?然后寄给他老婆? ——不,要你做我老公,抓现场。 我笑了,我发现我今天笑了很多次。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我都不曾料到。我喝酒。 ——你考虑一下,想好了打电话给我。刘玲说。 我看见她白色的高跟鞋踩着水磨石地板,从门口走出去,引来许多人的目光。 2 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我便开始工作。 我是夜里的一只虫子。先摆上一盒香烟,旁边再放着一杯酒。微醉可以让我思 路泉涌,特别是写武侠小说。 我自然不象海明威一样,可以没有面包,没有糖水,没有住处照样坚持自己的 工作。他那叫艺术追求,而我是处于文学艺术门外的青年,我是为钱写作,所以写 武侠。晚报的老胡说了,这个流行,有许多读者。 我的欲望有许多,比如有钱,比如有名,比如有宽大的房子,比如有漂亮的女 人。但我自己现在这样做又觉得完全在浪费自己的青春,我也想做一社会主义有为 青年。 年轻的时候上学,也曾经想过自己也要写一部诸如《老人与海》,《飘》,《 红与黑》之类的伟大作品。让我的文字流传后人。我想用十年甚至二十年来完成这 部作品,我当时已经想好了名字,叫做《平民的小刀》。也许还写了几个开头,后 来似乎都删掉了。一篇好的小说,开篇很重要。但我后来还是终于放弃了这个想法, 二十年的时间,我或许早已经饿死。象海明威一样死于香烟和酒精,然后倒在楼梯 的过道下面,没有人认识我。 我喝酒。一杯,两杯,三杯。 上回写到青城山阿飞闭关猛练刀法和轻功,如今终是有所成就,可以一报武当 通天长老的一剑之仇了。他从后山山洞出来,双脚蹬地,腾云驾雾而起,武当山竟 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看见通天长老正率众弟子练剑,大喝一声,通天老儿,纳命来。随后在半空 举刀一挥,真是光芒万丈,刹时武当夷为平地。连整座山都消失了,而通天长老更 是灰飞烟灭,早已经到地狱报道。 武侠依然逃不掉传统的路子,而且现在的人想象力异常丰富,你就这打呀杀的 根本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所以还要求新,求变,求突破。 我喝酒。一杯,两杯,三杯。 喝第一杯酒的时候,房东太太来了,问我什么时候交这个月的房租。我说我的 小说还没有完。 喝第二杯酒的时候,晚报的老胡来了,问我这部小说什么时候能完成,晚报等 着连载。我说我这几日穷得慌,先预支一点稿费恐怕才能完成。他给了我三百元。 喝第三杯酒的时候,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了,我坐立不安,想出去走走。 欲望如形形色色的火焰,燃烧了整个城市。黑夜的街头,是霓虹灯的天堂。 有钱的老板坐着小汽车寻找属于拖鞋里的闲情,江湖术士扯着嗓子卖他们的狗 皮膏药。摩登女郎扭着屁股从当街走过,勾引人的目光。电视机里不断重复播放流 星花园和还珠格格。 生锈的感情又逢凄清夜,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灯光从窗柃上滑落。花瓣开了 又无声。风吹梧桐,叶飘零。我看见精灵舞蹈,似黑暗中的舞者。我还想喝点酒, 今天的我或许太清醒。 小酒馆。一个蓝衣的侍者端酒来。酒在昏暗的灯光下如鲜血一般红。我看见一 对亮晶晶的眸子。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我对面。思想又在烟圈里捉迷藏。我想象她 应该是一个风尘女子,最好是林仙儿,可以迷倒所有没有原则的男人。要不就是白 骨精,化作人形寻找猎物。这也许又是一个武侠小说的绝好题材,应该这样写,十 三姨飞身上房,使了个倒卷帘挂在屋檐下,看见黄飞鸿的漂亮秘书坐在他的大腿上, 她暗送菠菜,不是这样,其实已经明目张胆了。这个同样也可以放进情色小说的段 子里,那就得改改名字了,叫做潘金莲或者陈圆圆。因为这种东西越有名的人越容 易吸引人。 烟圈随风飘散。 桌上放着一瓶忧郁和一方块恶浊的空气。两个酒杯之间,蜘蛛做着网,开始了 藕丝的缠。时间不停的转,长针追求短针于无望中。幸福似流浪的歌者,徘徊于方 程式问号的后边。 音乐似子弹的啸声进入耳朵。谎言是白色的,因为它是谎言。梦是无望的,因 为它是梦。固体的笑,在黄昏时候开始,以及现在。内在的忧郁就是脸上的喜悦。 而喜悦与忧郁又都不象是两样东西。都不是东西。 ——梦酒。她说。 ——为什么喝这样的烈酒?我问。 ——因为梦,想醉倒固体的笑。她答。 我想这个女人有着和我一样难以灌醉的胃。她的笑容象狐狸精一样缠着我的眼 睛。醉眼穿过烟圈看女人,她就有了几分颜色,是个美女,所有的女人都是美女。 我喝酒。一杯。两杯。三杯。 ——常独自一人来这里喝酒?她问。 ——是的,来坐坐。 ——想忘掉痛苦中的记忆? ——想忘掉痛苦中的喜悦。 她认为我幼稚。她笑。我能看见她贝壳似的牙齿,过分整齐,象假的。 酒吧里有许多男男女女,似乎看着都很亲昵。轻柔的音乐增加了神秘的气氛, 酒精让夜色更加迷乱。男人不是好东西,有些女人也一样。这个女人不太喜欢说话, 也许她知道话多会暴露自己。所以她只甜甜的笑,看着我,然后要我喝酒。 我喝酒,一杯,两杯,三杯。 我又想起昨夜里的海明威,有个问题居然忘掉问他,我不知道他身边是否有过 女人。 ——你知道海明威吗?你知道他是否也曾有过女人?我问。 ——不知道,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一个故事,也许比他有趣得多。她说。脸 上还是固体的笑,它已经镶嵌在她的脸上了。 ——是吗?什么故事?我问。 ——很早以前的一个动物王国里,有一只蚂蚁迷恋上一条蜈蚣。他发誓要娶她 为妻,经过他的百般纠缠,蜈蚣终于感动了。新婚第二日,蚂蚁的朋友问他新婚之 夜过得怎么样。蚂蚁说,我进到帐子里,掀掉她的盖头,我们要就寝了。但睡之前 总要做点事情,于是我掰开她的一条腿,仔细看了看,什么东西也没有。于是我再 掰开一条腿,看看,还是没有。然后我又掰开她的一条腿,看看,依然没有。我不 死心,我不停地掰,结果只掰了一夜的腿。现在累死了,想睡觉。她轻笑着说,一 直看着我。 我笑笑,女人的心思真是敏捷。她为什么不写小说呢?写这样的东西一定比我 有前途。 我喝酒,一杯,两杯,三杯。 时间不停地跑。我听见钟楼的钟声响了几次。 我终于迷失在这个对面的女人固体的笑里。 我做了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梦。 我梦见火星人玩转地球。我梦见猫王复活。我梦见大雨天里出着大太阳。我梦 见古龙和我一起喝酒谈女人。我梦见海明威在梦里做梦而又梦见了我。 我梦见我中了体育彩票。我有钱了。 我现在有钱了。我丢掉破烂笔,穿着笔挺的西装走进江城一家舞厅。手指舞厅 里的小姐全部要过来坐我的台。我用金钱购买倨傲。 我在滨江路买了二层楼的房子。我自己住不完,又租了一层楼出去。我现在有 钱了。我退掉租房不必看房东脸色,也不必担心加租。现在我有钱了。 我坐着汽车找到了那天我去应聘的那家公司的主管,他看看我,扁扁嘴把头转 向另一边。我把钱掷在他脸上。现在我有钱了。 我坐着汽车找到了那时自以为是铁哥们儿的扬帆。我跟他借钱以解燃眉之急。 他看看我,扁扁嘴把头转向另一边。我把钱掷在他脸上,现在我有钱了。 我坐着汽车找到了刘玲,我在梦里曾经向她求爱。她说我是个穷光蛋,她看看 我,扁扁嘴把头转向另一边。我把钱掷在她脸上,现在我有钱了。 我坐着汽车找到了钱正权。钱正权是一家出版社的老板,我向他推销我的作品。 他看看我,扁扁嘴把头转向另一边。我把钱掷在他脸上,现在我有钱了。 然后我坐着汽车从广场缓缓驶过。我要看到大家羡慕的目光,满足我的虚荣。 现在我有钱了。 我醒了。真正的清醒。头很痛。我看着身边这个陌生的女人。 年龄已经不小,眼角有了鱼尾纹。嘴唇上还残留着生锈的唇膏,象斑驳的油漆。 两个鼻孔由于呼吸象两面扇子煽动,很夸张。皮肤显得有些蜡黄,身体里散发着腐 臭的气息。 我昨夜里竟把她当作一个美女。我想我喝多了。不然不会和这个女人躺在一张 床上。 头很痛,胃又作怪。我去厕所呕吐,大吐特吐,翻肠倒肚,要把身体里所有的 肮脏全部倒出来。我感到恶心,腐臭充满我的胸膛。 回过来看见这个女人依然沉睡。嘴角牵动着,应该在做梦,一定在做梦,脸上 还有固体的笑。 我昨天领了薪水,我塞了一半在她的衣带里,她没有醒。嘴角动着,似乎还在 做梦。 清醒时我对别人慷慨,醉时又来吝怜自己。 我慌忙似的仓皇逃出。 我掩过门,绝尘而去。 在超市溜达,买了两瓶酒,两包烟。 回到我自己住的地方,我一下瘫倒在床上。这时,我听见外屋的电话铃响了。 3 ——小胡,你的电话。房东太太在外面喊。 房东太太是一个已婚却又离异的单身女人,不过有一个六岁的小孩子。她比我 好象要大五六岁,我也记不清楚了。没有工作,靠着房租和做小生意过日子。 我实在不想动,很疲倦,而且头脑昏沉。这是酒后的必然反应,但电话还是要 接的。拉开门,看见房东太太正坐在椅子里看今天的早报,她已经出过门了。 遇到我这样的租房客,她已经倒足了大霉。由于贫穷,我时常拖欠她的房租, 实在没有办法,幸好她还没有将我赶出去,而转租给街头卖“肾亏药丸”的小摊贩。 我很感激她。 ——谁呀?我拿起电话问。 ——明天就端午了,今天别写你那破烂武侠,出来聚聚吧?李云在线的那端说。 明天又是过节了 ,我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忘掉了,我的脑子里完全没有这 样的概念。这样的日子,到底过了多少个端午啊? ——好,我中午过来。我挂了电话。转过身,发现房东太太一直看着我。 ——明天过节,今晚回家吃饭吧。她说。 我木然地看着她,发觉她今天竟是如此的善良。 ——我刚才已经买好了菜,也有鸡有鱼的,还买了几个大粽子。过节该有个过 节的样子,热闹一点的好。她说。 ——恩,是这样。我顺着她说。 我在这里住了将近一年,房东太太请我吃一顿饭也是应该的,这没什么不对劲。 虽然在以前她时常也催我交房租,但女人善变,或许她对我另眼相看了呢。 我记得小时侯过端午,粽子总是由母亲亲自做的。然后一家人还有至亲好友一 块围着吃,可以有满满的几桌。在大门上还早早地挂上苍莆,说是辟邪的。我那时 小,不知道过端午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粽子好吃,我喜欢,甜甜的,腻腻的味道。 我好多年没有吃过了。自从出来以后。 看见李云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一点钟。他的脸上挂着笑容。 他是我在这座城市里最早的朋友,以前也是写字的。并且立志做一个社会主义 有为青年,后来终于熬不住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丢掉笔,下了海。几年来,竟也是 一小小的成功人士了。 ——还是这般穷啊?李云说。 ——没办法,三千常用字都用光了,还是出不了惊天动地的大作品。我笑着说。 ——当然了,你以为《红楼梦》是人人都能写的,中国几千年,也就出了这么 一个曹沾。李云说。 我笑笑,只能笑笑。 我看见汉卿坐在旁边,这是一个典型的艺术青年,长头发,穿一件灰色体恤, 短裤,拖鞋。 脸是忧郁型的,有棱有廓。说他是艺术青年,是因为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对 于画画的理想从来没有动摇过,他是用生命在做这件事情。现在的这个社会,这样 的人已经很少了。 这座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茶馆,而且是这样的露天茶馆,遍布城市的每个角 落。因为这是一个闲散的城市,人们同样闲。他们关心的是今天的电视剧是否能成 为茶余饭后的话题,坐在院坝里,喝茶,还可以玩玩小麻将。生活就是如此的谐意。 一派田园风光。如果生在这个城市,你连麻将也不会玩,那一定是个傻子。 ——好久没见你了,最近怎么样?我也很老套的问汉卿。 ——还好,每天都呆在家里,哪也不想去。却也画不了。汉卿说。 ——别急功好利,慢慢来,灵感是会出现的。我说。 李云叫饭去了。他这人有一点好处,知道哪帮人该在哪玩,如果他让我进酒楼 或者高档餐厅,我是决计地不想去,浑身的不自在。 ——你很久都没来找我了。我说。 ——你现在正写字,我也不好来打搅你。你是靠它吃饭的。写不了,你便没饭 吃,你就死掉。 汉卿说。 他一句话正中我的要害,我无言以对。我写不出来,我会死掉? 我点了根烟。看见烟雾随风飘散,有时人也会象它一样吧。只是瞬间的事情。 菜很快就上来了,都是些家常菜。李云叫了几瓶啤酒,这种时候没有酒就如上 战场没有枪,那无论如何是不行的。 ——先说清楚了,喝了这杯酒,大家都不许走。过节了,大家聚聚高兴,平时 忙,各人都在做着各人的事情。今天就甩了它,喝个痛快。李云举杯,祝大家节日 快乐。 汉卿和我也举杯,李云是大哥,他说了算。 周围有许多人,过节人们都在找着不同的方式轻松。除了麻将声,能听见他们 讨论国家大事和街头巷尾以及邻居之间的鸡毛蒜皮事。 ——阿富汗局势,拉登被打跨了,美国人就是有钱,有钱人就是拽。隔壁的一 桌一边打着麻将一边讨论国际形式。 ——幺鸡,糊了。 我喝着酒,没有说话,突然觉得这饭局毫无意义。也许人变了的缘故,以前不 是这样。我靠着椅子,以一种悠闲的方式靠着椅背,倾听旁边的声音。 ——怎么呢?这么久没见,大家都没话说吗?李云说。 ——没啊,来,喝酒,喝酒。汉卿,你也再来一杯。我说,我除了叫喝酒,实 在不知道说什么。 我记得很早以前我是和李云一起常常吃饭喝酒的,那时我们都还是所谓的文学 青年。坐在一起倒是常常也说些写字的体会,或者便争论现实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手 法的不同。那时我们在夜里一起坐在街边的小摊前面,要两碟花生米,来两瓶啤酒, 谈人生说梦想,可以说到天亮。 我说我想写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大作品,表现人性的需求,它将是一部真正的严 肃文学,绝不苟同时下的流行书籍。我是一个社会主义有为青年,是有理想有抱负 的。但现在不同了,为了吃饭,我开始写武侠。而再说当年的伟大梦想,是要惹人 耻笑的。而李云干脆丢掉笔,他已经完全是一个生意人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想当年,按着本事,猪八戒还是天蓬元帅呢,连嫦娥姑娘都 对他另眼有加。 如今下了凡,脱了仙体,与常人无异。除了吃吃睡,便只能做做回到唐朝的猪 梦。这个倒是个好题材,可以写一个短篇,我为这个想法嘴角挂着笑。李云看着我。 ——你没病吧?他说。 ——刚刚你们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我笑笑说。 ——我看你也别写那破什子的小说了,干脆出来帮帮我,怎么说我们以前也是 兄弟,你来帮我做事我也放心。再这么下去,我看你都成神经病了。李云说。 ——我能做什么,除了会写三千常用字,其他的一概不会。做你秘书吗?你又 不是玻璃。我说。 ——呵呵,不过说回来,没钱的日子不好过啊。你也别装什么清高,人其实都 一个活法。不管你怎么高雅。 ——倒是,我本来就一俗人,否则我也不会写那破武侠。 ——好了,好了。两位大哥,别再说这些话题,无聊的紧。说说其他的吧。汉 卿看我和李云话语之间似乎有些药味,故插话进来。李云顺势转换了话题。 ——我最近遇见一美女,初见之下,惊为天人。觉得比古典四大美人有过之而 无不及。我请她喝过两次酒,看来她对我也不错。 ——是吗?那何时可做我嫂夫人,让我也可一睹芳颜?我笑着说。 ——时机成熟之时,自然可以见到了。 我突然想起刘玲来,这个遥远而亲近,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她在我脑子里是 一个影子,飘飘忽忽,却又鲜活起来。 饭局从中午一直吃了几小时,关键是因为酒的缘故,若没有酒,或许我早已经 走掉,但想想还是要给李云一点面子。毕竟我们曾经是一条船上的游客。他说些他 生意上的人情世故,然后又发些牢骚,然后又转到女人的身上,女人是一个话题, 特别是在单身男人的身上。我没有多少话好说,因为我一直就这么样,写字是件难 受的事,但每天都必须做。汉卿的话本来就不多,所以现在成了李云的演说,但因 为酒精,谁也不在意了。 微醉的时候,饭罢。李云没有走,结果又玩了几圈麻将,夜色在麻将缝里流淌。 吃过消夜,又喝了几瓶酒。看着月亮升起来,我叫汉卿有空过来找我聊天,反正我 最近没什么事,空闲得很。在准备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我想起房东太 太叫我回家吃晚饭,我昏昏沉沉的居然忘记了。这个端午的前夜。有风,我走在路 上,发觉自己象在飘着一般,月亮的光华笼罩我的全身。 4 美丽的嫦娥姑娘坐在桂花树下,数着风中飘落的花瓣。 她有一个情郎,是天蓬。她心里也有一个思念的人,是猪八戒。猪八戒下凡五 千年,嫦娥姑娘就数了五千年的花瓣,然后掉了五千年的相思泪。 猪八戒有好福气。 天庭有天庭的规矩,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有了。神仙有神仙的难处,便是滋 生不得情爱。 但盘古也曾欲火中烧啊。 嫦娥姑娘又掉泪了,因为猪八戒,也因为做了神仙。她的眼泪在风里飞,从月 宫里飞下来。 眼泪伴着桂花的花香,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每一滴泪水便化做一颗亮晶晶的星 星。如今已经有多少颗星星? 穿过千年万年的风尘,我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你,经过千年万年的等待,星星已 经布满银河,你回来吧,这里才是你幸福的家园。 一滴眼泪从月宫里飘下来,夹着桂花香。它飘在半空里,晶莹透明,天也透明 了。 我感到嫦娥姑娘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冰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楼 下的沙堆里,才想起刚刚从茶园里回来,我没喝多少酒啊,怎么就醉了呢。看来酒 量大大的不如从前了。 幸好我做了个美丽的梦,近来总是老做梦,特别是在醉酒以后。这也许就是叫 灵感,我应该把它写下来。可以赚取不少人的眼泪。 我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土,下雨了,天气多变。 回到家的时候,看见灯光依然亮着,难道房东太太还没有睡?我开门,发现她 坐在椅子里,小男孩在旁边的沙发上睡着。 ——回来了?房东太太听见我开门的声音,轻声说。 ——回来了,你怎么还不睡? ——喝酒了?醉了?以后还是少喝点酒的好,注意身体。 ——我知道。 ——坐下吧,陪我说说话。 ——说什么? ——端午了,一个人,夜里孤独。 ——孤独与端午什么关系? 她的脸上带着媚笑,眼睛眯成一条线。夜色是罪恶的滋生地,是情欲的滋生地。 房东太太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她在给我讲故事。 她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她很早就结了婚。她很早就有了孩子。她没有尝到过 爱情的滋味。 她以前的死鬼丈夫老在外面鬼混。他们离婚三年,从来没有见过他。她也不想 再见到他,但是一个独身女人是孤独的。她问我能不能体会这样的心情,我说能体 会一点。然后她说她喜欢会读书会写字的人,说他们懂道理。我说大多会读书会写 字的人都是穷光蛋。 ——再喝两杯,你会不会醉?她问。 ——应该不会。 我止不住内心的茫然,分不清喜悦与悲哀,斜着眼珠子,不经意的一瞥。发现 客厅墙壁的酒柜居然也摆放了许多酒。 我是个酒徒。 当房东太太端上酒来的时候,钢铁般的意志终于投降熔炉。抵御不了酒精的诱 惑,我依旧是尘世的俗物。 ——你也常常喝酒吗?我问。 ——不。 ——那你的酒柜里为何摆满了酒? ——空着也是空着,而且酒柜本来就是放酒的。 一杯酒的代价,魔鬼将我的灵魂收买去。那一排酒就等于鱼饵,饥饿的鱼势必 上钩,贪吃的鱼也势必上钩。于是我看到一个可怕的危机,两种不同的饥饿正在做 不同的交易。我的饥饿和她的饥饿。 一切都是奇妙而复杂的,包括人的思想和欲望。当我喝下第一杯酒后,就想喝 第二杯。 思想早已经变成泥团,用肥皂来擦,也擦不干净。狂热跳下酒杯,醉了。一个 孤独的灵魂和另一个孤独的灵魂。 房东太太是个被侮辱和被损害者。但是她有妩媚的笑容。黑色的夜里,当理想 的灯被风吹灭,我听见求救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传入耳膜,原来是疯子所做的 交响乐章。 ——这是上好的八八年的老窖。她说。 ——是的,是的,我愿意做酒的奴隶。 没有理想。没有希望。没有悲哀。没有欢畅。没有雄心。没有警惕。 因为理想在酒杯里游泳。希望在酒杯里游泳。悲哀在酒杯里游泳。欢畅在酒杯 里游泳。雄心在酒杯里游泳。警惕也在酒杯里游泳。 我喝酒。一杯。两杯。三杯。四杯。五杯。 我不再认识自己,灵魂与肉体早已经交换。房东太太的牙齿洁白似贝壳。房东 太太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她在笑,带着妩媚的颜色。 这个时候只有傻瓜才愿意去想关于文学革命的事情。我想。文学不是酒,文学 是毒药。理想不是酒,理想是风筝。书读的越多的人,往往越孤独。有人仍在流汗, 仍在耕耘,沙漠里刚好要长出一枝幼苗,却被无情的腐朽者拔掉。只有傻瓜才会在 这个时候谈论艺术良知。艺术良知是一只美丽的花蝴蝶,被贪玩的孩子网在笼中。 许多人的头脑里,装满了太多的龌龊念头。 男人的刚性被谋杀了,一切都极端的混乱,情感更甚,犹如孩童的铅笔画。明 日的色彩,充满了太多的蓝色,乐声的线条也变得极具细小。明日不可知。 窗外好象突然传来乞讨者的哭泣。 房东太太走过去关上玻璃窗,而且拉上了布帘子。张开嘴,她有意露出她洁白 的牙齿。房间里充满躁动的音乐,那将有可能是一种传染病毒。纵然是半老徐娘也 不愿意在此时拧掉录音机。 她又走回来坐在我的对面。她的杯子又举起来,我也举杯。我不知道自己喝了 多少杯。 没有一条柏油路可以通到理想的梦境,那只是一条意想的梯子。当音乐的提琴 的手指捏住一个叹气时,酒窝尚未苍老,我又看见一张妩媚的笑脸。 有一条黄色的鱼,在她的眸子里游泳。 我想我必须忘记痛苦的记忆。让痛苦的记忆变成孩童手里的一只气球,然后放 开手,让它慢慢地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一个不可知的空间。 我想我必须抛弃过奢的欲望。让过奢的欲望,象秋日里树上的花瓣,被风轻轻 一吹,然后飘落在水面,顺着水流一直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一直流到 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我想我必须抹杀自己的良知。让自己的良知,变成画家笔下的构图,错误的一 笔,破坏了整个画面,然后愤然用黑色涂去,加一层,加一层,加一层,加一层一 直黑到叫人看不清一点痕迹。 房东太太在用眼光和我交谈。我闭上了眼睛。 在幻想中出现了两只玻璃杯子。 但是,她说她也看见了两只杯子。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虽然雨伞也会拒绝 阳光的侵略。 ——什么颜色?我问。 ——一只是紫色的,另一只是蓝色的。她说。 ——我看到的两只都是蓝色的。 ——这就奇怪了。 ——你看见它们里面都装着什么? 两只里面都装着爱情的溶液。你呢?看见的是什么? ——我只看到酒。也许有欲望。 ——为什么不睁开你的眼睛仔细看看? 我睁开眼睛,依然看见两杯酒放在面前。我不知道我到底喝了多少杯,然而那 不是制造快乐的原料,我并不快乐。也许在这个社会里,在这样的状态下,我永远 都不会快乐。我想。 夜色深沉,天依然没有亮。这是最暗的时候,也是人思想最松懈的时候。我有 了七分醉意,却还有三分清醒。房东太太抱着孩子进屋,然后又轻轻地出来。我怕 她,我再也不想知道那两个杯子里面到底装的是爱情亦或酒精。于是站起身,进自 己屋了。我感到身后房东太太恨恨的目光。 5 潮湿的记忆,潮湿的记忆。 我想我应该是一个作家,我应该是一个可以靠笔生活的人。 我有比许多人更纯洁的思想,却偏偏要为面包发愁。这个世界不公平。 生活是一个镙陀,当鞭子抽打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就不得不不停地转。 汉卿不停地画,不停地画,他要做一个苦役青年。他用蓝色的颜料涂满了画布。 李云丢掉笔,要征战商海,文学狗屁没用,换不了面包。 我上了床,达尔文为什么要说人类的起源是一只猴子?我不知道。 我抽烟,突然想起一个传说来。 据传,曾在一个远古的时代,人是一种有四手四脚两头的怪物,他们把自己和 爱人绑在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世界和平,气候宜人,到处都是鸟语花香,蓝的 天,绿的地,太阳用七色的霞光抚摸着这片美丽的土地。撒旦见了,说为什么我就 是一个人,我要让大家都和我一样。 他用一把锋利的弯曲的剪刀把所有人剪成两半。从此以后,世界就乱了,人们 到处寻找着自己的另一半,以期再还原一个完整的自己。但有时侯总是弄错了,她 为什么那么象我分开的那一半啊,但为什么又不是。撒旦看着这一切,狂笑。 房东太太居然和我讨论爱情?爱情在她的眼里应该只是一件物品。只是一种需 要,孤独的时候的一个安慰品。我想我不需要这个。 猪八戒有好福气,嫦娥姑娘为他等了五千年,为他掉了五千年的相思泪,直到 星星布满银河。 谁在为我垂泪?是夏日里雨中的夜晚? 潮湿的记忆,潮湿的记忆。 现实象胶水般粘在记忆中。母亲手里的芭蕉扇,煽亮了银河两边的牛郎织女星。 千古的传说,美丽的想象。下雨夜,人灯窗树叶思维舞蹈。 轮子不停的转,转回许多年。 文化大革命,我是文曲星下凡。出生的当夜,红了半边天。那是一九七四年。 母亲说我生在一个好时代,不用挨饿了。人民公社,大家有饭吃。虽然伟大领 袖毛主席没过两年就走了,但迎来了改革开放。 我生在一个好时代。我是祖国花园里的花朵,社会的未来。六十年代的人无所 作为,完全可以怪罪那一段历史,那是一个动乱的年代。七十年代的人若无所作为 便无论如何说不过去,非但改革了,而且现在还西部大开发。世界是多彩的,也是 多元的,如此广阔的天地,雄鹰展翅高扬。 我完全可以飞啊,只要我有翅膀。但我有翅膀吗? 潮湿的记忆,潮湿的记忆。 爱情象瞬间开放的花朵,又在瞬间凋谢。 在二十岁的时候,我是一个穷光蛋。在二十岁的时候,我是一个有志青年。我 的思想是如此纯洁,只为牵一牵她的手,也要激动半天。 从学校出来,我以为我可以做一个作家。遇见她的时候,我也以为我可以做一 个作家。但这个时代不需要我拯救人类的灵魂,它只需要我叙述一种生活。若兰用 一种纯朴的眼光看我,一个二十岁的姑娘特有的眼光。 三个月,我才想起该牵她的手。 过马路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垂在身侧,我犹豫着伸出手,眼望着天空。天空 白云朵朵飘,她也象小鸟一样飘然前行。她在马路的对面,我讪讪地缩回手,插在 裤兜里,很潇洒。 上石梯的时候,她的手又垂在身后,就在我前面一米远。我看见一对安静的鸟 儿休息了,我又想我该给自己一点勇气。思绪间握紧了拳头又张开手指,正心跳着 欲拉她的手,她却回转身来说,看我们谁跑的快。我急忙把手缩回来,弯下腰,假 装看地下有没有蚂蚁。 坐在桌前的时候,她在我的稿纸上写字。我在身后能见她的长发,丝丝缕缕。 她说她写上一句,我接下一句。她写下与君初相识,我没给她机会便握住她的手, 接下犹如故人归。她的脸象晚霞一样红。 我想这才是爱情的酒,醉了人的魂。 潮湿的记忆,潮湿的记忆。 爱情碰不得现实,现实是一把锤子。 十个月,秋日。 若兰的母亲从上海来看她,其实也是来看我。 她说写字不是一个好职业,写字的人都会花言巧语。最关键的问题是写字的人 都很穷,除了个别的。我当然不在个别之例。于是若兰到了上海。 离别的时候,真动人,比电影更动人。 我看见那将下来的夕阳明明在哭泣,却不见在流泪。那双红红的小嘴圆圆的张 着,又不知在说些什么。 上海是一艘船,一艘大海轮。至少可以有五等舱。豪华舱,上等舱,中等舱, 经济舱,然后是贫民舱,顺便捎你走的那种。我不知道她到了上海可以乘坐几等舱, 但至少比我在的这个城市好许多。 我没有舱。 爱情是金钱的奴隶。 好了好了,还是不要再胡乱想了,包括文学。 回忆让人沉迷,陷入一个死胡同,便走不出来。 还是写写武侠的好,可以换面包。艺术是疯子才做的事情,比如凡高,比如海 明威,比如尼采。凡高自杀,海明威自杀,尼采看见马被马夫鞭打,突然抱住马脖 子痛苦流涕,然后疯掉,直至病死床头。我不要步 他们的后尘。还是写写武侠的 好。 现在我快三十,依然是个穷光蛋,和二十岁的时候相比,我应该还是一个作家, 一个坐在家里的人。严肃文学非我等可以挽救,伟大的理想人人都有,不止我一个。 该睡觉,该睡觉。 我睡不着。 我哭了一夜。天亮了。 接下来的几日,我没出家门。 房东太太似乎对我比以前好了一点。她没有催我的房租。 晚报的老胡又打电话过来催稿,甚至威胁我说,说编辑说的,要再不早日完工, 这个栏目将有新人代替。我受到威胁,这样一来,我完全没有收入了。我的自尊受 到了伤害,连今后的种种都不敢筹算。我走入客厅,没有征得房东太太的同意,私 自取下一瓶酒来。刚倒了一杯,她提着菜篮子从菜场回来,见我拿着酒,慌慌张张 地过来劝阻。 ——不能再喝了。她说。 ——为什么? ——不要因为贪饮几杯,把身体弄垮了。 ——我心里烦得很。 ——怕我缠住你? ——不,不,绝对不是。 ——那么,听我的话,暂时不要再喝了。近段时间你酒喝得太多。 纵然如是说,我还是将杯里的酒一饮而进。房东太太看出我似乎有心事,一再 追问。 ——将你的心事告诉我。她说。 ——我是一个卖文度日的人,报社催我交稿,若交不出,今后就不用写了。 ——哦,原来是这样。 ——听口气,你好象觉得这不是一件严重的事情? 她笑了,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意思。此时的我已经完全无法扑捉。我渴望喝一 杯酒,她却给了我一整瓶。 我的口袋早已经空了,看来要加快进程。 严肃文学是理想,武侠小说是生活,现在生活第一。 我依然在自己的桌前放了一包香烟,一杯酒。 为了寻找灵感,我必须饮酒。为了使激动的情绪恢复宁静,我必须饮酒。为了 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我必须饮酒。 暂时不能考虑严肃文学,不能考虑艺术良知,不能考虑今后的出路。 飞剑与绝招别人已经用过了,再用也提不起读者的好奇心。我应该想想新的法 子,保留住我那一块地盘。 我喝酒,一杯,两杯,三杯。 几杯酒过来,我提笔疾书。 通天长老的大弟子袁通因为在深山采药,逃过一难。回到武当发觉武当已不复 存在,知道是阿飞所为。自要为师门争一口气。但知道自己就算再练五十年,依然 不是阿飞的对手。于是到了仙猿洞寻求帮助。仙猿拿出一条金光闪闪的棍子,递与 袁通。此棍可大可小,伸缩自如。 袁通不知为何物,问仙猿。仙猿反问,你看此为何物。袁通道此为一棍子。仙 猿又问,此为何样的棍子。袁通细看,微觉奇怪,说,莫非是一神棍?仙猿说,不 错,不错,此乃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之时,所用金箍棒也。 我也觉得这神棍之创意不错,故而一边喝酒一边下笔如神。 又两日后,写了四章。房东太太的酒柜里却只剩下两瓶酒了。 6 玻璃窗挂着灿烂的雨点。挂着雨点的玻璃窗外,是五颜六色的广告牌。 天色微黑,霓虹灯的光晕照在雨点上,雨点遂成红色。 我醒了,头又有些疼痛。发觉口里很渴,舌头有些发苦。想喝点酒,又发现桌 上的酒瓶已空。 酒不是好东西,我应该戒掉。我想。 翻了个身,发觉我的脸夹冰凉,原来我已经流过泪了。我的眼泪也含了千分之 一的酒精。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酒精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只有醉酒时, 世界是有趣的。没钱买酒时,现实如此丑恶。 我的肚子有些饿。应该去街上吃点东西。一骨碌爬起来,拧开灯,发现桌上的 稿子。 我想起出版社和房东太太的嘴脸,心里立刻涌起一股不可言状的感觉,不能用 文字来翻译。 现实是残酷的。于是又来了一回飞剑与绝招。谁能说这是骗人的东西?只有这 在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文章才能换到钱。没有钱,就只能挨饿。没有钱,便没有酒 喝。 酒不是好东西,但不能不喝。否则,现实就象一个老妪一样,终日喋喋不休。 我想我应该用它去换点酒钱了。这个社会,解掉配剑沽酒的朋友已经不多。 出得街来。这一条人工高贵的街道,人们在美容美发里做着明星的发型。到处 都是闲得发慌的忙人乎? 三十四路车绕着环城路不停地跑。 我的怀里揣着稿子,虽然还没有完成,但那是我的饭钱。喝掉房东太太一柜子 酒结出的花朵。 看着玻璃窗外一闪而过的霓虹灯光,这个城市五颜六色,人们五颜六色,这个 社会也五颜六色。几日闭门造车,原来世界又多了些色彩。我不由的笑。 车上有一瘦子和一女人说话。 瘦子的笑,震动车厢空气如五级飓风。口沫零星飞溅,车子摇摇晃晃。苍蝇嗡 嗡叫。 到得报社,其时已晚。整座楼房处于黑色之中。只有传达室有些微弱的光,老 胡坐在桌前细心地数着花生米。我闻到酒香。 ——写完了?老胡问。 ——还没。 ——那来做什么? ——没钱了。 我把稿子放在桌上,老胡手抓了一粒花生放在嘴里,咽下一口酒,斜着眼睛看 了看。 ——坐下吧,你也来两口?老胡说。 ——我现在只有四章,你明天帮我给总编,先登着,我再写。我一边坐下,一 边端过老胡递来的酒杯,小小的呷了一口。是那种三块钱的二锅头。很辣口。 ——说起来我们还是家门儿,若不忙着走,陪我说说话。老胡端过我放在桌上 的杯子,说。 ——只要有酒喝,我舍不得离开。 ——小伙子,别被酒精迷惑了。 我笑笑,我不知道是酒精迷惑了我,还是我在迷惑酒精。现实也是个酒徒,一 个醉鬼,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和你翻脸。 ——我在报社已经三十年,见过许多写字的人。大多都喝酒,后来不写字,这 毛病竟自然改了很多。 ——也许酒精能带来灵感,所以你不停地写,便要不停地喝。我自嘲地笑。 ——我不是写字的人,所以不明白,但古语说得好,酒能乱性。我想不是什么 好东西。所以还是少喝一点的好。年轻人不要沉迷酒色,这是古人的遗训。 说到古人,我想起曹雪芹也应该是一个酒徒,如果没有酒,不知道他的《石头 记》能不能完成?宝玉黛玉都是酒化做的人儿,想来认真读这书的人便能闻到酒的 醇香。其实曹雪芹也应该写写武侠,若在这个社会,一定有名的很,必定不会因贫 困成疾而死。 此时我听见窗外的雨声,象一个人哭泣。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短促,激烈,暴 躁而又郁闷。 象一个醉鬼又加坏脾气。难道天上的神仙也在打架,亦或有人哭泣?天上的神 仙也闹得凶么?看来这神仙做得也不够完美。 ——又下雨了。老胡说。 ——是的,又下雨了。 ——今天这雨反反复复地来了好几趟。 ——这样好啊,可以洗洗这个世界的风尘。 我看见面前桌上的酒杯,端起一饮而进。火辣辣的液体流入我的躯体,穿透我 的心肝脾肺肾。 现实是一个肮脏的女人,而且很久没有洗澡。本来她应该是一个完美的化身, 却因为误入泥沼而染得满身臭气。这雨可曾为她洗得干净?我不知道,所以用酒精 麻痹自己,让自己看到的是个漂亮的女人。 ——你怎么一口就把这杯酒喝完了? ——我忘掉了,你的酒本来就不多。 ——现在只有半瓶了,再喝两杯,剩下的留我打发下半夜。 ——下半夜? ——人老了,夜里常常睡不着。 我才想起我也会老的,那时我是否也会象老胡一样,在孤独的夜里拉一个人来 陪着喝酒。然后还要留一点起来,留给寂寞。 寂寞是什么?寂寞就是一个美女走的大街上,人人却又视而不见。 夜渐深,我从报社出来。 看见汉卿的时候,汉卿正在作画。 我进门的时候,零点的钟声从鼓楼飘过来。 强烈的灯光,苍白的墙壁,空旷的屋子,地板斑斑点点。 我席地而坐。 汉卿望着画架上的画布发呆。 他的身边是五颜六色的颜料盒。各色颜料,赤橙黄绿青蓝紫。世界是个万花筒, 现实也有许多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醉眼看世界,世界便美丽。 但今夜我喝的酒并不多。 我点了一根香烟,看着汉卿作画。透过烟雾看画布,画布是一片天。 四条粗粗的线条躺在画布中心,是一个框,也是一个窗口。线条的颜色是不同 的,黄色,黑色,蓝色,红色。或者是其他,我分不清。 我从进门到现在,汉卿就已经举笔,停在半空。他望着这四条线发呆。四条不 同的线,粗细不同,颜色不同,相同的只是它们都是线条。 这个框,里面是一片空白。我跟着发呆。 当眼睛望的有些疼痛的时候,我发觉似有泪滴滑出来。我的视线模糊,眼前画 布上的四条线开始扭曲,颜色千变万化,已经不再是简单的黄黑蓝红。我不知道是 什么变化了,就象孙悟空的七十二般法术,突然间是这般神奇。它们互相涌动着, 互相牵扯着,互相纠缠着,互不分离,象要挣脱而去,却又摆脱不了。它们的中心, 在这瞬间,蹦出许多妖魔鬼怪。是欲望,是恐惧,是兴奋,是理想,是酒精,是疼 痛。 这一个窗口,它里面到底有什么? 我害怕。 一阵灼热烫伤的疼痛突然从手指传来,我一甩手,才发现自己发呆之时,香烟 已经燃尽。皮肤的烫伤,火辣辣的疼。 回过头来,看见汉卿的画笔重重一落,落在四条线组成的框里。粗粗的一笔, 两笔,三笔,四笔,无数笔。这个窗口里顿时热闹非凡,各种色彩,以及点线圆, 互相拥挤,互相争斗。 我看见的是什么?我不懂画。 汉卿停了笔,画笔掉在地板上。地板也有色彩。 这世界到处都是有形有色之物,所以光怪陆离。我想。 屋里的日光灯仿佛在此时也一样有些变化,带着一些我为之不明的颜色。 汉卿站起来,他高大的身形让灯光变暗。他到现在依然没有和我说话,空气里 是颜料的味道。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是武侠小说里忧郁落魄的剑客。 汉卿一伸手,画布已在手心。双手动,画布片片碎裂。屋子已是万花筒,烟花 开在半空间。 枫叶飘零落,红红蓝蓝绿绿。 成功了,汉卿毁了自己的作品。 ——请我喝酒。汉卿说。这是今夜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7 ——你今天似乎心绪不宁?我问。 ——先找点酒喝,不然我不够清醒。汉卿一边把画架放到墙角里,一边说。 ——你今天的头发很有型。我开了个玩笑。 ——是的,有五天没洗了。 汉卿找了根绳子把头发绑起,他的头发又长了。他的衣服上还有颜料的味道, 穿着拖鞋,一把拉了灯,屋子顿时处在一片黑暗中。我依稀见得刚才汉卿的画,仿 佛并没有被毁掉。那些红红蓝蓝的颜色依然在我的脑子里乱蹦。犹如一个万花筒, 尽是些零零散散的色彩。 门在哑哑声中关上了,那声音听在我的耳朵里,象深夜老妪磨牙。 我开始在老胡那里喝的酒不够多,胆子不够壮,听见这门的声响,我感到一些 莫名的恐惧,我的左眼眼皮跳了三下。 左眼跳灾,莫名其妙。 汉卿走在前面,这一条长长的走廊,没有灯,似乎也没有尽头。我听见汉卿的 脚步声,不知道响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单调的音乐,毫无和声的韵律。 我看见街了。 我终于看见街头,花红柳绿。霓虹灯在被夏日的雨水冲洗过后,色彩越发显得 明亮。这个世界的颜色如此丰富,比汉卿的画更盛。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水泥地面的街道,谁也没有说话。没有一条光明的大道通往 理想的阶梯。 我们想的到底是什么?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 黑夜是罪恶的集中营,唯夜风最美丽。我酒还没有喝,思想却已经开始糊涂了。 当夏夜的风送来太平街的气息,我闻到酒香,包括火锅里罂粟的芬芳。然后看 到一大片赤身露体的男人夹杂在火锅摊子的周围。 我愿意做酒的奴隶。 喝第一杯酒的时候,我想到太平街。 太平街并不太平,相反我想到太平间。太平间里的人们也许才真的太平。这里 有一家这个城市里最有名的医院。我突然想知道医院里的太平间修的怎么样,住在 里面的人不会想到严肃文学,不会想到流行韩国风,他们也许不会为面包发愁,那 是个世外桃源。是的,是个世外桃源。 喝第二杯酒的时候,我的耳朵里充满了刀与剑的撞击声,就象我写的那破武侠 里的场面一样。 街的拐角处有人打架,声音是从那里传过来的,然后夹杂着男人的咒骂声,人 影晃动。我们旁边吃消夜的很多人都走过去凑热闹。我没有动,我只想喝点酒。我 的眼里只有一大堆人,是的,一大堆的人,都露着膀子。 喝第三杯酒的时候,我斜眼看见人行道上这么夜深居然还有人在摆小书摊。 我突然想走过去看看,很久没有看过书了。 《港台明星揭秘》,《现代鬼故事》,《潘金莲的私生活》,《人体艺术》。 我站着发呆。 老板是个矮小的中年男人,坐在矮凳上,斜着眼珠子看我。 ——兄弟,买书吗? ——看看。 ——挑一本,我给你打折。 ——先看看。 ——《人体艺术》,看看,包你满意。 老板用他带着黑指甲的手拈起来那破书送到我眼前。封面是一个没穿衣服的妖 冶女人。我看了一下,这个女人很丰满,但书想来已经被许多人翻过,有些破旧, 而且肮脏。我打开第一页,还是一个女郎,同样没有穿衣服,她脱光了衣服引诱我 买书的欲望。我再翻第二页,恍惚见得依然是一个女人,昏黄的街灯下不能看得仔 细,老板倏地把书抽了回去。仿佛怕我看了就会贬值一般。 ——二十块,买不买?老板说。 我摇摇头。 ——不满意?我再给你介绍一本。 我依然摇摇头,转身离去。我要喝酒了,汉卿还在等着。 ——十五。我听见卖书的小老板在身后喊。 我酒杯在手,就会忘却所有。我的眼里只有那透明的液体。 一个只有靠脱光衣服才能留住男人眼光的女人不会是好女人,同样,一本只有 靠脱光了衣服才能留住读者眼光的书也不会是好书。文学,被许多人拔光了那块遮 羞布,暴露在我们面前的是赤裸裸的器官,是性,是偷情。他们说那是人类心灵深 处隐秘的欲望,是人性。这叫先锋文学,他们说的。 我想着然后笑笑,端起酒杯一饮而进。 我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我觉得我的胃就是一个窖池,而且是一个老窖池。然后 我看见街灯一个变成两个。 ——小钟回来找我了。汉卿的嘴里吐出几个字。 ——小钟? ——是的。 ——两年前她不是就走了吗? ——前天回来的。 ——她找你做什么?我微微感觉有些诧异。 ——她只是来看过我,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女人真是奇怪。我自语。 我端酒,街灯昏黄的光晕照在杯子里,似有精灵舞蹈,我看见一个影子,是若 兰。她在杯底慢慢扭曲,变形,似乎又是刘玲。我看不真切,当我凑近一点的时候, 一切却又消失了。 ——若兰去了上海,她会回来么?这么多年了,也许早已经结了婚。我望着酒 杯,突然想我真能做一个作家吗?我不敢回答自己。 小钟我是认识的,两年以前我就认识。那时,她还是汉卿的女朋友,但汉卿每 天只是画他的画,那种用颜料堆积起来的垃圾,他说是艺术,艺术不是银子,艺术 是苍蝇,人人都在喊打,只有疯子喜欢。 这个世界疯子有几人? 我忽而又想到我的小说,那种用文字堆积的垃圾,我想一定是酒精的作用,一 定是。有银子的人有气质,我只是想赚点钱,可以有面包吃,可以有房子住,我才 不管什么严肃文学,我只想从编辑手里骗点银子,我有钱的话,我想若兰那时不会 走。但我的脑子里却是刘玲的影子。我很久没有见她了,明天应该去问候一下。 我摸出一根烟点上,透过烟雾发现回忆如形形色色的石头,而生命是一条永不 停歇的河流。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问。 ——不知道,我现在有小姚了。汉卿喝酒。 ——你如果还是现在这样,一个女人也留不住的。 ——我不会为任何人放弃我的理想。 ——理想?我很久没听过这个词了。我笑笑。 ——我脚踩着大地,头也要伸进云端里,去看看理想到底是个什么样。 ——没有面包,你还会有理想吗? 我看见夜风吹散汉卿的长发,头发乱了。小钟是个好姑娘,小姚也是个好姑娘, 任何一个女人都需要一个温暖,安全,安定的地方,我想起若兰,我给不了她,所 以她走了。 ——其实你心里还有小钟的影子。 ——我心里也有艺术的影子。 ——她回来看你,也许因为她还喜欢你。 ——我现在画,也因为我喜欢画。 ——艺术不是你一个人能拯救的。 ——这世界有太多肮脏的东西,文字与绘画其实是相通的,艺术都一样。 我突然想起几年前我那《平民的小刀》,它早已经夭折在摇篮中。 ——算了算了,还是不要谈艺术,喝酒的好。 ——你在逃避,一群苍蝇正在围困你,而你只是躲闪。你会变得和他们一样的。 汉卿抬眼扫了周围的人一眼,我跟着望过去,发现打架的人还没有散,人影重 重。 我低头喝酒,我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我发现勇气早已经被酒精灌醉,我挡不住 武侠与情色小说的潮流,它就如长江水,滚滚东去。海明威饿死在楼道里,谁也不 知道他是谁。他满面胡须,躺在过道底,是一个乞丐,我的眼前只有那一幕。 我喝酒,我无话,严肃文学不是我能拯救的,我是个酒徒,躲在酒杯里看世界, 世界如此美。 街边的街灯突然多了许多盏,颜色也突然变的五彩缤纷,霓虹灯的广告牌露出 妩媚的笑嫣。 我仿佛听得汉卿念了一句词。 ——头发长了,你走了,你走了,头发又长了。 隔街的钟楼在此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钟响,离我很遥远,这是南天门的钟声,天 色已晚,玉帝老儿要睡觉了。 我站起来,感觉风在吹着我走路,我要过去看看那群人,是否真的象汉卿所说, 我和他们一样。 ——他们打架,你过去凑什么热闹。我听见汉卿在后面叫,我没有理会,那声 音飘渺无常。 我拉住了一个男人,我能分辨他是男人。他光着膀子的,手里有一条凳子。这 个地方很燥热,也许人多的缘故。我凑过脸去,我能看见这个男人脸上的麻子。 ——我想看看你。我嘟囔着说。 ——看你妈个头,神经病。 他一把摔开我,我没有看清,我不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样。我又拉住了他。 ——我想看看你。 旁边有人冲过来。 ——汉卿,我看见了,我和他不一样。我喊。 我听见耳旁的风声,带来一阵凉意的快感,刮起的声音如仙乐一般美妙。一条 凳子从天而降。 天空是红色的,全世界是红色的,多么美丽的颜色,就象红酒一样。 我倒了下去,最后看见几个字,居然是太平街,太平医院。 8 盘古的肩上担着两个葫芦。 大葫芦里装着葫芦娃,小葫芦里装着葫芦妹。 天地鸿蒙之初,天地没有界,天地间没有人。 葫芦娃与葫芦妹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一根藤上的瓜。 这一年,葫芦娃长大了。这一年,葫芦妹也长大了。 葫芦娃欲火中烧,葫芦妹寂寞难耐。 某日正十五,月圆夜。葫芦娃和葫芦妹跑到一个莫名的山洞苟合。不日后,产 下一个肉球。 由此种下了祸根。 盘古气恼,无处发泄,一斧头挥出,天地撕裂。天是天,地是地。这便是盘古 开天辟地的由来。 盘古不解气,一边担了葫芦娃,一边担了葫芦妹,提了肉球,寻得一天梯,欲 上天。到得半空间,忽然一脚踹出,正中肉球,但觉肉球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鲜 血淋淋,点点洒落地面,顿时化作人形。人群蜂拥而上,盘古惊慌无措,急得连忙 斩断天梯,从此天地遥遥相隔。他们住在天上,是神仙,在地上的,就是人了。 葫芦娃和葫芦妹住在天上,终日无所事事,寂寞非常,便又想起山洞苟合之事, 只觉甜蜜无比,于是依葫画样,又偷偷来了几次,结果产下许多神仙来。 盘古无法。 天上与地上的仙与人越来越多,各色各样,光怪陆离,拥挤不堪。但地上的人 想方设法,都想上天,因为天上是世外桃源。 许多年许多年以后,人类发明了宇宙飞船,可以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坐着宇宙飞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问孙悟空是做人幸福还是做神幸福。 我坐着宇宙飞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问盘古何以要抽去天梯,让我们上不 了天。 我坐着宇宙飞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问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为何生了人 类,又让他们受苦。 我坐着宇宙飞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问财神天下这么多穷人,他为何工作 失职。 我坐着宇宙飞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问爱神人类何以有这么多伤心人。 我坐着宇宙飞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问佛祖为何不理世事,战火纷纷。再 问佛祖是玉皇大帝厉害还是撒旦厉害。 我坐着宇宙飞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问月下老儿何以乱点鸳鸯谱。 我坐着宇宙飞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问孔子人活着为了什么。 宇宙飞船发生意外,我一头栽了下去。栽在一个阴沟里。 我想我死了。 我躺在阴沟里,但丝毫不觉得拥挤,天宽地阔,却没有一个人影,这世间仿佛 除了我,一切都毫无声息。苍天在上,仿佛一个巨大的罩子罩住我,我是一个小黑 点,太阳不见了,月亮也不见了。没有红色,没有蓝色,没有黄色,因为这世间根 本就没有色彩。我不是一个色盲,但我感觉不到一点孤独,一点恐惧。这世界是如 此平和,一切是这般安宁。突然狂风起,东海龙宫里的水全扑过来,一下淹没我的 头顶。 水退去,我看见星星了。 金色的星星。蓝色的星星。紫色的星星。黄色的星星。红色的星星。成千上万 的星星。万花筒里的变化。希望被人用十指勒死。谁轻轻掩上了记忆之门?他妈的 意象最难扑捉。抽象画家爱上了善舞的颜色。潘金莲最喜欢斜雨叩窗。一条线。十 条线。一百条线。一千条线。一万条线。疯狂的汗珠正在怀念遥远的白雪。吉姆将 双重幻觉画在你的心上。岳飞背上有四个字。李白能以醉笔泼墨,遂为古今逸品之 祖。一切都是苍白的。解剖刀下的自傲。美女与野兽。嫦娥在月宫里嘲笑原子弹。 思想形态与意象活动。星星。金色的星星。蓝色的星星。紫色的星星。黄色的星星。 红色的星星。思想再一次“淡入”。魔鬼再一次笑得十分歇斯底里。 年轻人千万不要忘记过去的教训。苏武并未娶猩猩为妻。王昭君也没有吞毒药 而死。想象在痉挛。有一盏昏黄不明的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他醒了?有人这样问。 ——是的,他醒了。有人这样答。 睁开眼,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些失去焦点的现实。我被包围在白色中。两个人, 皆穿白衣。一高一矮,一男一女,站在床边。我无意在朦胧中扑捉变形的物体。只 是仍然不能完全没有好奇。 也许是粗心的希冀忘记关上房门,喜悦象小偷般潜入。紧张的情绪坐在心房里, 不敢寻觅可触可摸的现实。 ——你觉得怎样?穿白衣的男人问。 我不知道,我想。这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他为什么来问我?难道是房东 太太不小心,又将不相识的陌生人放了进来。奇怪,窗外居然有刺眼的阳光。我为 什么这么晚还睡在床上? 是不是我又喝醉了?昨天晚上我在什么地方?喝酒?只有喝酒醉后初醒才会有 针刺般的疼痛。难道昨夜里我又醉了?可是就算醉过也不会疼成这个样子? ——你觉得怎样?穿白衣的男人重复了一句。 我用手指擦亮眼睛,终于看清我面前两个穿白衣的人。男的架着一副黑框的眼 镜,身材修长,相当瘦,颧骨奇高,看起来,有点象唐。 吉柯德。女的一张月饼 形的圆脸,矮,而且胖,看起来,有点象啤酒瓶。 ——你是谁?我问。 那女人笑的极不自然。 ——我姓郑,是这里的护士。这位是赵医生。 原来又是医院,我想。原来我又躺在病房里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难 道我病了?我患的是什么病?说不定又是喝醉了,但是醉汉没有必要住医院。昨天 晚上,我到底做了什么? 奇怪,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我真的有病。清醒时,象在做梦;做梦时, 一切又极具真实。我可能真的有病了。都是酒精搞的鬼,酒不是好东西,我应该戒 掉。如果不是因为喝酒,我怎么连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也不记得?我究竟做了 些什么?我为什么要住院? ——我为什么要住院?我问。 ——因为你的头部被人击破了。医生答。 ——谁?谁击破我的头? ——这不是我们必须知道的事。 ——你们怎么可以不知道? ——不要激动,你的伤势不轻,需要好好休息。 ——谁?谁击破我的头?为什么? ——昨天晚上,有个年轻人将你送到这里的时候,你已经处于昏迷状态,我们 立即替你缝了十二针,当时的情形相当凶险,现在已经脱离危险时期。你的体力还 算不错,但是仍须静心修养。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哦,对了,药在这里茶几上,你 要记得按时服用。 他走了。 他走路的样子象鸽子,我想。 护士也走了。 她走路的样子象在跳伦巴,我想。 我依旧躺在病床上。 思想零乱,犹如用剪刀剪出来的碎纸屑。这纸屑临空一掷,一变而为缓缓下落 的思想雪。 谁有能力让时光倒流,使过去代替未来?月光宝盒还在至尊宝手里。菩提树下 的微笑吓退屠刀。十字架上的愁眉招来了滚滚响雷。无从臆测,但又必须将一个问 号解剖。有人骑马自远方来,满头汗珠,只求一滴之饮。这世界犹如如来佛的手掌, 连孙悟空的筋斗也翻不出那五根红肉柱。于是有人写下《误会》。我们不知道我们 为什么要生?但是我们知道我们一定会死。海明威擦亮枪而死,也许是上帝的安排。 他似乎已经大彻大悟,悄悄地从这圆形无门的世界走了。出版商不会错过发财的机 会,谁又知道今夜的梦中有没有战争。 我扭过头,看见茶几上的药丸子,也许是靠人太久的缘故,沾了许多人气,早 已经变得溜光圆滑。用手一拨,它就滴溜溜地转。 思想还是极其零乱,犹如劲风中的暴雨,纷纷飘落在海洋里,消失了又来,来 了又消失。 9 窗外有一只烟囱,冒着黑色的烟,将我的视线也染成黑色。 文学作品变成肾亏特效药丸,每一部书后都应该附加特别说明书,然后拿到街 头叫卖。 特别说明书应该这么写。《红与黑》——于连勾引良家妇女。《水浒传》—— 一百零五个男人与三个女人的故事。《老人与海》——六旬老翁显神功,勇搏母鲨 鱼。《西游记》——四个光棍男人的艳遇。 我坐起来,发觉太阳的光晕透过烟囱的黑烟,再穿过玻璃窗依然刺得我的眼睛 阵痛。头也疼,我摸摸,居然缠了一层纱布。我依照医生的吩咐,把茶几上光溜溜 的药丸子吃了几粒,却丝毫不见好转。这白色的药丸子不会是肾亏特效药吧?我难 道是因为肾亏住院?我又糊涂了。 当前这个城市没有文学,四川也没有文学,也许中国也没有文学,有的只是肾 亏特效药。 这时我才意识到这间病房是如此安静,原来我是一个人住着。我站起来,推开 窗,让太阳晒晒我的晦气。 那边的楼群接上蓝天,窗前还有一棵柳树,树下有些花草,这是什么天气了, 花儿还在招风引蝶。 一只苍蝇从窗口飞进来。 我顺着苍蝇飞过的路线,才又意识到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依然是白色的墙壁,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药丸子。 看样子这是一间高等病房,象我这样的穷人,是住不起这样的高等病房的。谁 送我进来的? 是汉卿,还是谁? 我怎么会住院呢?我怎么会被人打破头了?我一向是个奉公守法的良好公民, 没招惹过谁,虽然没为社会主义做过什么大的实质贡献,却也有这心的。 我怎么会被人打破头了?我的记忆力一向不差,怎么会忘记?只有喝醉酒我才 不记得,但酒精让我看见满眼的美丽世界,如万花筒一般漂亮。 我的头又开始痛起来,刚才的那只苍蝇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觉是个死胡同, 便转身向窗口飞去,却一头撞在玻璃上。这下可真是一只无头苍蝇了,它明明看见 外面世界美丽的阳光,却偏偏飞不出去。它一头雾水,透明的翅膀不停扇动,带着 蓝色的躯体不停撞在玻璃上。苍蝇的躁动为这间死气沉沉的高等病房带来一点点生 气。我忘却了文学,忘记了谁打破我的头,甚至忘记了头痛。我微笑着看它,它是 一个玩物。 苍蝇还在不停地撞击玻璃,这完全是多余的,它不停在撞,一下,两下,三下, 四下,无数下。我知道,它永远冲不出去,它不知道那是一块玻璃,而我知道。我 不会帮它,我在一只苍蝇身上体会到一种残酷的快意。 苍蝇累极了,它停止了舞动的翅膀,开始在玻璃上乱蹿,有好几次甚至到了窗 子的边缘,但它又折了回来,依然在玻璃上渡步。一块透明的玻璃,在苍蝇眼里, 它又怎么看得明白? 我躺到了床上,以一种悠闲的姿态观看这一场难得的表演。这时,它是我的玩 伴。 苍蝇终于爬到了窗子的边缘,它震开翅膀凌空而去。临去的时候,它似乎回望 了我一眼,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我,似乎连一只苍蝇也不如。 它走了。 它走的时候是一只雄鹰。我想。 我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空空的玻璃窗子,苍蝇离去了,它对我没有一点留恋。 除非我是个死人,而且开始腐烂,也许它会走过来亲吻我。 屋子里安静的只听见窗外风过的声音,这时有个老朋友来拜访我,他的名字叫 寂寞。 下午三点十五分。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动也没动过,我在想文学到底是个什 么东西,难道真要象当下的许多书籍一样,脱光了衣服才能留住人们的眼光?那为 什么有托尔斯泰,为什么有海明威? 三点四十分。我依然躺着,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出院,不仅仅是住院费的问 题,我的武侠小说还没完,如果赶不上进度,我的地盘就会完蛋。我是要靠它支付 房租和酒钱的。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有些急噪。脑子里又出现房东太太和编辑的嘴 脸,我就头痛。 四点过五分。我还躺在床上,此时我觉得这房间里太过安静了,止不住的心猿 意马。我病了,而且很厉害,为什么没有人来看看我?汉卿呢,刘玲呢?我看着满 屋子寂寞的透明的空气,一下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不是对文学的失望, 不是对理想的无奈,不是对金钱的渴求,我只想有一个人能陪伴我,就这么陪着我, 我有些累了。这感觉一上心头,就挥之不去,我仿佛突然明白,就算我有一千个, 一万个朋友,我依然孤独,依然寂寞。我知道,我需要一个女人,她要做我的妻子。 四点二十分。我的思绪进入太空。艺术与疯人院。嫦娥与天蓬在月宫喜结莲理。 江湖落魄的刀客。文学在和苍蝇作爱,肉欲的文字,文学变做肾亏药丸。孙悟空大 闹天宫。紫霞含恨离开了这个世界。人是金钱的奴隶。传统文化的没落,新新人类。 葫芦娃创造人类。地球来了外星人。有人结婚,有人离婚。《国际机场》倍受冷落。 我被泡在冰水里。 四点三十五分。我起床。我怀念刚才撞进屋子里的那只苍蝇。 四点四十五分。我看见太阳西斜。我怀念刚才撞进屋子里的那只苍蝇。 四点五十五分。窗外那只高烟囱的黑烟不断。我怀念刚才撞进屋子里的那只苍 蝇。 五点正。病房如监狱。我想去院子里走走,看看花草。 拉开门,看见几个白衣天使来来往往。在走廊的拐角,意外的看见汉卿和小钟 走过来,于是我又坐到了病床上。 小钟和两年前看来变了大样,越发的美丽了。也许应该称为成熟。两年前,在 我的眼里,她是个丫头。 汉卿提了一袋水果,还有些麦片。小钟统统把它们放进了茶几下的柜子里。 我对着汉卿笑笑。 ——现在感觉怎么样?汉卿问。 ——还行,就是一个人闷着,憋的慌。我苦笑着说。 ——医生怎么说? ——叫按时服药,注意休息,还得观察几天,真是件苦差事。 ——谁叫你昨晚发酒疯来着?这可是你自找的,还好没出大事。汉卿笑着开我 的玩笑。 ——真是喝酒喝出来的?我茫然地问。 ——怎么?你以为是怎么进来的?你不会因为被砸了一下脑袋,人都砸糊涂了 吧? ——真不记得了,只依稀记得昨夜里和你在太平街喝酒来着。怎么就把头弄破 了呢? 小钟削了两个水果,这时递过来分与我和汉卿吃。汉卿一边吃一边告诉我昨夜 发生的故事。 原来我壮着酒胆卷入了一场江湖恩怨,所以挂了点彩。不过当时确实有些凶险, 我的头破了,满头的血,而且晕了过去,汉卿把我送到医院的时候,搞了大半夜才 回的家。因为要住院费,医院才动手术,汉卿还把刘玲叫来守了半晚。汉卿没银子, 自是刘玲出的血。我想。 ——哎,你们啊,真不知道说你们什么好?难道艺术就是在你们头上划条口子? 怎么着也得爱惜身体,不然还怎么搞你们的艺术?小钟叹了一口气,安慰我说。 ——这样看来,意思是我该戒酒了? ——对,对,就是要你别喝酒,还有汉卿。小钟抬眼看着汉卿。 汉卿笑笑。 ——不喝酒,哪里去找灵感?我和汉卿相识而笑。 ——灵感?你这灵感找的头都破了,可有点不划算。小钟说。 ——我这叫体验生活,你看很多作家都是这样。我笑着开玩笑,有人陪着说话, 我的心情轻松许多。 ——胡涛,你再这样体验几次,恐怕就得一直在医院呆着了,呵呵。小钟轻声 笑,室内空气荡起波澜。 小钟是个好姑娘,我一直这样认为。懂生活的人,就是让生活充满欢乐,充满 阳光,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女人。 ——汉卿说你前两日才过来,你怎么知道我住院了?我问。 ——我今天中午去找汉卿,本来打算明天就走的,回北京。听说你在医院,所 以和汉卿就一道过来了。我其实也只是回来看看,没什么事情。 ——你明天就要回北京?怎么也要汉卿多陪你两天,也等我出院尽尽地主之谊。 ——你还是照顾自己要紧,况且我回北京也有事情,要说吃的话,到北京来我 请你吃烤鸭。 小钟说北京烤鸭很出名,最有名的是个什么叫“全聚德”的家伙。 我抬眼看了一下汉卿,他用手理了理头发,却说:——李云下班会来医院,这 会儿该差不多了吧。走的时候我打了电话的,怎么还不到呢?哦,还有件事情,你 的那个女房东,见你一天一夜的没回去,今天打电话问我,可能找你有什么事情。 ——不管,没事。真有什么大事,到医院来找我。我哈哈一笑,也许太过夸张, 牵动头皮,头居然又有些痛起来。 ——我告诉她了。 ——小钟明天要走,其实你该好好陪陪她。我说。 ——没事,汉卿有小姚,有时候不太好。小钟说。 我轻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于爱情,我不在行。因为牵扯到这样的情感问题, 空气竟然一下沉默起来,似乎室内的气体一下被孙行者的仙术定住了一般。 汉卿走到窗口,看了一眼快要下山的夕阳,金色的霞光扑满了他一身。我知道 小姚在汉卿的身边,但此时我竟然觉得汉卿似乎是一个孤独的行者,他的身形被太 阳长长的拉出一道黑影。 ——你想过要报仇吗?汉卿突然说。 ——报什么仇?我一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就是打你的那家伙,要不我们哪天喝了酒,再去扁他一顿。 ——他,我早就想好治他的法子了。 ——什么法子?小钟和汉卿齐问。 ——我把他写进我的小说里,然后找人一飞刀结果了他。我笑着说。 ——射他的眉心,射他的咽喉,射他的心脏。汉卿说。 ——这样太残忍了,你们也算正义之士?怎么也要堂堂正正的比武啊。小钟也 笑了。 ——比武就比武,反正还是一飞刀结果他。我说。 汉卿大笑,小钟大笑,我大笑。这个把我头打破的家伙,我能决定他的生死。 我在心里狂笑,却又有一点酸酸的悲哀。欢笑之余,我却看不到明天在何方?我还 得去写那换酒钱的武侠小说,依然要看编辑的脸色,没有银子,房东一样会把我扫 地出门。而所谓的文学,还在脱掉裤子挣钱,想到这里,我越发笑的大声了。 这时,房间的门突然被人推开。我们三人一齐回头,盯住了房门口。 10 李云穿着西装,手里提着大大的两个袋子走进来。 我们三人一起看着他,李云莫名其妙。汉卿和小钟面面相觑,突然大笑开来。 李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自己身上,似乎没觉得什么不对劲。 ——笑什么呢?笑什么呢?他一边走过来,一边连声问。 ——胡涛说要一飞刀结果了你。汉卿开了个玩笑。 ——什么?干嘛对我如此无情?李云惊异。 ——说你来迟了。汉卿依然一脸鬼笑。 ——冤枉,我是一下班,便急急地赶来了。知道你们都没吃饭,看,还买了吃 的来。真是好心没好报。李云把袋子放到茶几上,打开,果然是吃的,饭菜齐备, 居然连筷子都准备好了。 ——这样啊,那原谅你,顶多只射你一个窟窿。汉卿如是说。 ——也罢,也罢,为的兄弟情义,就挨一刀又何妨?李云也笑。 他坐到我床边,询问我的状况,我一一作答。李云叫我好好休息,一切等好了 再说。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亦。我不知道汉卿和李云是不是知己,但有如此两 个朋友,在此时,我竟然有些许感动。我无法用文字来翻译这种情绪,只觉仿佛快 要掉下泪来。我抱了抱李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小钟,开饭吧,别让他们抱来抱去的,况且我们的胡大病人想来也该饿了。 汉卿说。 小钟在茶几上扑开饭盒,原来还很丰富,我数了数,有六个菜。若是在家里, 也算得我的一次宴会了。 ——可惜没有酒。我叹道。 ——还喝呀,你不怕你的头上再多出个窟窿。小钟笑着说。 ——也对,这里是医院,喝酒恐怕不太方便。汉卿附和着说。 ——其实呢,这男人不喝酒真是没了情趣,也少了许多荒唐事。酒色撩人啊, 理解理解。李云笑说。 我也讪讪地笑。 ——对了,我们也很久没聚了,这次该算是个聚会吧。也是唯一一次没有酒的 聚会。我吃饭,对着他们说。 ——算了,以后还是别在这种地方搞聚会,换个地方。李云说。 ——是的是的,这地方不太吉利。汉卿与小钟也道。 ——要不是我住院,李大哥又怎会来,自从上次端午见过,后来照面也没有。 更别说喝酒谈心了。我抬眼看了一下窗外,发现太阳已经西沉,连晚霞也不复存在。 ——最近是忙,除了生意上的应酬,市里又开始搞今年的十大杰出青年评选。 我不但要做资料,偶尔也还陪领导喝喝茶,一个字,累啊。 李云长长吐出一口气,但语气里我却感觉不出丝毫倦意。象他这样的有志青年, 应该是所有年轻人的羡慕对象。有文化,有本事,有钱,年轻,还有一点,美女喜 欢。 ——你上次说的那位姑娘,如今可有眉目?我突然想起在端午的那天,李云说 过一个不知名的女子。 ——你看我现在忙成这样,没时间。对于女人,教你一个诀窍,那就是若即若 离,不离不弃,让她为你神魂颠倒,自动投怀送抱。 ——鬼话连篇。小钟这时忍不住插嘴,反驳说。 ——说真的,我也想见见你如此推崇的美女呢。我对李云说。 ——现在卖个关子,以后若成了,自会带出来让你们见的。李云得意的笑着, 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我想我坐的久了,头部供血不足,有些隐隐的痛。丢了饭盒,自己躺到床上去 了。 李云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我说不知道,可能要一阵子。还笑说若因此丢掉饭 碗,要他帮忙支持我。李云说没问题,但却因此给我上了一大课。 ——胡涛,市场经济早已经席卷大江南北,滚滚潮流锐不可挡。文字其实也是 一种特殊经济,你应该看清楚市场的潜在能力,不是我说你,谁也救不了你,你只 能自己拯救自己。你若要想出名,要想有钱花,要想有房子住,那流行也罢,通俗 也罢,严肃也罢,读者需要什么,你就写什么。严肃文学没前途,读者只是一群穷 酸,一群自以为高雅的臭书虫。你看看现在的书店,畅销书有几本是严肃文学作品? 你不管情色小说,还是言情作品,只要市场大,你敢写,你就能过上舒服的日子。 当然这里还牵涉到一个生意上的问题,在当今中国,关系是少不了的路子。一件生 意成功与否,其实很多时候是看你的关系走的到不到位。别老抱着严肃文学不放, 你现在不一样在写武侠?与其如此,那不如也写情色文字,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 就也算一个小说家了,而且有房子,有小汽车。何乐而不为呢?人不都是想过的舒 服一点吗? 不知为何,此时我突然觉得我很象以前我梦里的海明威。我只感到深深地悲哀, 不是因为听见李云说这翻话,而恰恰是因为他说的都没错,我无力反驳。李云似乎 意尤未尽,正欲开口说话时,我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这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天气比往年更冷。武侠小说已经写不下去,我的 一日三餐也没了保障。房东太太将我扫地出门,房子也转租给街头卖“肾亏药丸” 的小摊贩。我裹紧了一身破棉袄在寒冷的街头瑟瑟发抖。没有人认识我是一个作家, 其实本也没有出版过真正的作品。我从当街走过,风刮过我的耳畔,我脏乱的长发 在寒风中飞扬,人们都离我远远的,生怕我向他们伸手要钱。我是一个乞丐,只能 在寒冷的夜里,倾听天际传来隐隐约约的如泣如诉的乐音,似乎是拉利亚的祭奠, 耳边是提琴的叹气。 后来李云似乎仍在说话,但我丝毫也听不真切,只看见汉卿拉住了他。小钟过 来摸了摸我的额头。李云好象要道歉,我在迷糊中对他说,叫他做自己的杰出青年 去吧,我累了,想休息。 李云腻了腻,终于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我感到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已经走 出了我的世界。 ——你没事吧?小钟看来有些紧张。 我摇摇头。 汉卿也摇摇头,他知道一切的话语都是多余。只叫我保重,说有空再来看我。 拉着小钟出去,并顺手轻轻关上了房门。 李云走了,汉卿走了,小钟走了,唯有我躺在床上,我不能走。 他们是来探望我的,尽了朋友的义务,但是一场闹剧不欢而散。 窗外的天空此时完全黑了下来,除了遥远的霓虹灯光。 我知道有人在引颈高歌,大家都在使劲活着。但却似乎有人疯了。是那个醉倒 在台上的鼓手还是在阳台痛哭的歌者?是电视里微笑的老师还是下岗的爸爸?是和 主板一起崩溃了的新女性还是神经质的、孤独的长发偶像?到底是谁?当一些声音 破土而出,另一些自生自灭,就有人像海面的旗帜不由自主地开始不安、舞动,风 暴尚未到来,还不知道死的是谁,也不知道疯的又是谁,但是天色暗了,地火要烧。 战争永无止境,那又会是谁的天堂,亦或地狱? 时间不是圆的,当成堆的伪知识分子不再大声疾呼,要求重建什么人文精神的 时候,人们也终于发现了自己,下岗是痛苦的,做爱是舒服的,明天是未知的,世 界是多元的,有人在二十多年前就说过,以别人的名义说话是可耻的,中国人干嘛 不用自己的肉体生活并以自己的脑袋做梦呢? 明天会怎么样?明天会怎么样? 我不能回答自己。脑子里是纷飞的思绪,秋天来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下雪, 天气很冷。 我躺在病床上,眼里是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药丸子。 苍白的我一动未动,陷入一片虚无里。 明日不可知。 文学象个乞丐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到处是流氓,到处是野兽生育带来的快感, 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到处充满侠客,人们只看见两个硕大无比的乳房不停晃动,人们 只愿意看见两个硕大无比的乳房不停晃动。 海明威仿佛看透了这个世界,从这圆形无门的世界悄悄溜走了。只剩下我等一 群无知的小辈。 八点钟的时候,也许是八点钟。医生来查房,我又看见那个啤酒瓶的护士。 我的一切都无异样,所以她很快就走了。 她走路的样子象在跳伦巴,但我只看见白大褂下两个圆溜溜的屁股。 这个巨大的空间又只留下我一个人,窗外的远方似乎有乞讨者轻微的哭泣传来。 11 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只发现苍白的灯光很刺眼,但意外的发现刘玲坐在我身边,带着甜 甜的笑容。 窗帘已经被拉上了,我看不见窗外黑色的夜晚。 刘玲用温柔的目光凝视着我,她的眼睛,她的眉,她的鼻子,她的唇,无一不 让我高高地举起白旗。她的一袭粉红外衣为这间病房添出一道亮丽色彩。不知是由 于睡了一阵子,还是因为刘玲,我在此时并没有想到文学,没有想到面包,没有想 到编辑的嘴脸。我感到这静谧的夜,这一个女人,让我宁静。 我就这么看着她,我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如此大胆的看过她。她对着我笑,这 是全世界最有魅力的笑容,对我而言,就如《家》一样的温暖。我甚至开始庆幸我 被人打破了头,才有机会看见天下间最迷人,最温柔的笑脸。她用手理了理我的头 发,她离我如此近,我甚至可以闻到她脖子里散发出来的体香,要醉掉我的魂。我 从来没有想过刘玲会对我怎么样,我只是在不经意间便想起这个女人,遥远而又亲 近。 她笑着摸摸我的额头,我伸了一下手,我突然想碰碰她的脸,但终于还是不敢 动,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问。 ——十点多一点。刘玲弯下腰,从茶几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水果,然后开始削它 的皮。 我坐起来,斜斜地靠着床头。 我看着她仔细地剥水果皮,我用一种近乎夫妻间最柔和的目光看着她做这一切, 安静而且温暖。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这个病房似乎就是我的家。她递了一 块水果在我手里。此时,文学离我很遥远。 ——头还痛吗?她问。 ——好多了。 ——别担心钱的问题,你好好养病,身体最重要。 ——我只能以后慢慢还你了。 ——你用什么还?她说到这里又笑起来。 我苦笑,是的,我用什么还?我自己喝酒喝醉了,打破了头住院,若因此丢掉 了那块武侠小说的地盘,对别人一点损失也没有。地球照样在自转。 ——看把你难的,若真要还我,把这小说写完,当我给你的稿费,好吗?刘玲 微笑着问我。 ——它只是一个烂武侠。我答。 ——我喜欢。她说。 我想这世界没有任何一个理由比一个女人说她喜欢更充分,何况是她。于是我 也笑。 ——我想抽根烟?我说。 ——医生说的,你不能抽烟。不仅仅因为这次受伤,还因为你的肺部也有问题。 ——怕我得上肺癌,死了?我开玩笑似的问。 ——谁管你死活,是怕你写不完稿。 ——我其实很想有个安定的环境,不必为了吃饭,不必为了房租,那样的话, 我不会写武侠的,我要真写点文字。 ——你是街头流浪的一条小狗,在寻找主人?刘玲笑问。 ——对,对,我是一条流浪狗。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我感到男人与女人就是不同。在刘玲的眼前,我可以是一 个孩子,我可以说我这样过着累极了。但不管多好的朋友,比如汉卿,那是绝对不 会说出来的。于是我说我很想有一个家,最好是在一条小河边修一幢红砖房子,房 前面是流水,屋的背后最好有一丛竹林,旁边还可以栽两株桂圆树。房顶要留一大 片玻璃做顶,在夜里可以看看星星月亮。 而且在我工作的时候,可以听见屋外流水的低吟。那里是个温暖的地方,它还 应该有一个主人,一切都是静谧和充满生气的。 ——世外桃源。你是个典型的幻想主义者。刘玲说。 夜色流淌,思绪如阿尔汉布拉宫的回忆式的乐音,在我的诉说中渐入佳境。我 甚至说到我过去的生活,包括我的初恋,以及儿时的玩伴和年轻时的梦想。还有故 乡的老妈,还有老房子门前沾满我脚印的老松树。这个时候,我的老母亲一定坐在 土墙的院子里,太阳的余光撒满她的全身,她深深的额纹里流过生命的痕迹。母亲 的身边也许还有家里的那条老狗,吐着红舌头卷缩在她的脚下。我忘记了我的故乡 现在也是夜晚,根本看不见太阳。 刘玲只静静地倾听,仿佛一个孩子在向她吐露心中的委屈与童年的快乐时光。 我后来说到了我对当前社会与文学的罪恶,人们的眼睛都盯着钱,还有某些器 官。我是个失败者,但我的心中窝着一团火。这个时代,说理想是可耻的,有时简 直就是一种罪恶。 ——你应该先养活自己,然后再写你想写的文字,社会在进步,都是一个样。 难道你没有头脑吗?刘玲轻声说。 ——我怎么没有头脑?我的头就在我的肩上。我开了句玩笑,刘玲便微笑。 我喜欢看着她笑,很迷人,至少能迷惑我。 中国人有的是头脑,虽然钱不好挣。有人在脸上刻上文字,图案,做活动广告 牌,要价就是十万元。完全可以一夜暴富。谁让这癫狂的年代是如此惹人爱呢?钱 不好赚,中国人都烦着哪,有人要在聋子耳边开枪,有人趁火打劫,有人盗版,有 人以为自己是詹姆斯卡梅隆,有人竟然还在飞蛾扑火。当然了,还有人忙着回首往 事。“生命之光”这样唱道:我很安静,像一把枪,可你不要扣动扳机。哈,刺刀 都上了膛,要不要我安慰你?谁主动地跳出来对号入座,说什么年轻人真是有冲劲 嘛,谁就洗洗睡,这不是争夺话语权力的游戏,而是拆解权力机制的事业。文字谁 不会玩呢,像一个人那样平凡勇敢地活着才是最可爱的。 我及时制止了纷乱的思绪,我不想让它破坏我短暂的安宁。 刘玲又开始削水果了,她仿佛只能做这件事情让我平静。 这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人风风火火地撞了进来。 她就是我的女房东。刘玲怔了一下,慢慢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这世界真是变了样,牛魔王也突然改邪归正了。西游记里的小妖全做了好人, 保护唐三藏西天取经去,一路平安无事,孙悟空毫无用武之地,只得下岗回老家做 教头,好歹还有一帮猴兄猴弟打发寂寞时光。其实,养养花也好啊。 房东太太三步两步地跨过来,神色似乎很紧张。我不明白,我和她一点关系也 没有,她干嘛这么着急。仿佛怕我死掉,没人给她房租一般。 ——你的头怎么了?好些了吗?喝酒还是少喝一点,怎么就被人打破头了呢? 医生怎么说? 要不要紧?房东太太一连串的问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但看到她一脸的关切 之色,我只好笑笑。 原来她并非关心她的房租,倒有些担心我了。这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还好,没什么大事。我对她说。 ——她是你朋友?仿佛房东太太此时才意识到我的房间里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人, 问道。 刘玲站在旁边看着我轻笑,她的一丝微笑带着莫名的色彩。看了我一眼,然后 对房东太太点了点头。 ——她是我房东。我对刘玲说。我还是看到刘玲的眼底有一丝莫名的笑意,女 人最难捉摸。 ——我该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你们慢慢聊。然后刘玲走过来,在我耳边低声 说:——涛,这女人对你有点意思,有了她,你就不愁吃穿了。 刘玲转身对房东太太笑笑,轻飘飘地拉开门,走了出去。临出门时,又回头对 我笑,一样的笑容,带着暧昧的颜色,我莫名其妙。 刘玲走了,我有些失落,但是她会回来的。 房东太太拉过一条凳子,坐在我的床边,然后我们开始做问答游戏。 ——在医院还习惯吗?吃饭在哪里吃?她说。 ——不习惯,医院有食堂。 ——这样的饭菜没营养,如果想换换口味,我帮你带。 ——不需要,这样不错了。 ——以后少喝点酒,不要和别人打架,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脾气还这么坏。 她以为我喝醉酒与别人火拼,我懒得回答这样的愚蠢问题。于是房东太太自己 说,这个社会不太平,治安越来越乱了。她说她那天在菜市场亲眼看见一个小偷扒 了一个人的钱,被发现了,结果捅了那人两刀,旁边有许多人看着,一个人也没管, 最后小偷扬长而去。她叫我晚上出门小心,最好早些回家。 我点点头,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房东太太还在一个人说话。 ——昨天一天不见你回,心里正说出什么事了,中午打电话问你那个画画的朋 友,才知道你住院。晚上收了摊子,把儿子安顿好了,哄睡着,才过来看看你。你 看你这么大的人,做事一点也不老成。她说。 我纳闷房东太太怎么知道汉卿的电话。但她如此关心我倒让我不知所措。 ——你怎么知道他的电话?我终于忍不住问。 ——电话里保存有啊,以前他给你打过,我就记下来了。 房东太太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她又有意露出她洁白的牙齿。今天我没喝酒,想 来不会和她讨论爱情,她的笑容带着妩媚的颜色。我庆幸在端午的那天理智没有被 酒精完全收买。 ——现在看见你没事,我的一块石头总算放下来了。房东太太说。 ——没事,当然没有事,你还是回去吧,你儿子醒了会找妈妈的。我说。 房东太太坐在床前没有动,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然后慢慢地消失掉,象雪融 化在太阳光下。 然后她从挎包里摸出了两样东西,放在我的面前。一支笔,还有一叠稿纸。那 是我用的。 ——我想,你需要这个。她说。 我无法用文字诉说我现在的心绪,我甚至不知道房东太太对我意图为何。我从 来不愿意去想这样的问题,我的头被打破了。理想被欲望替代,爱情变成猪八戒和 高玉兰。房东太太是个孤独的女人,房东太太的儿子是个孤独的小孩。飞鸟和鱼不 可能有爱情。天与地永远相隔着。 我沉默。 房东太太也沉默。 房间里充满医院特有的味道,来苏水的味道。我奇怪,先前怎么一直没有闻到。 房东太太张口欲开,我等着她说话。 ——她是谁?她问。 ——谁?我迷惘。 ——刚才那个女人?她说。 我没有回答,直到房东太太离去,我一直没有说话。刘玲是谁?刘玲就是刘玲。 夜里,我似乎老在做着一个梦。 我一会在水里,一会在天上。两条巨蟒紧紧缠着我,我一会在水里,一会在天 上。 我睡得不安稳。 12 七天。 唐吉柯德和啤酒瓶每天为我换药和挂输液。 我看见他们脸上的职业笑容,笑的极端不自然。 我的笔和稿纸就放在茶几上,我一个字也没动。晚报的武侠不知道连载完没有, 我的地盘是否能保住,已经不是我能想象的了。 其间,这一个星期,汉卿来看了我两次。小钟没有来,据说就在我住院的第二 天回了北京。 她不是来看我的,而是为了汉卿。 李云来了两次电话,询问我的状况,我已经不再和他怄气,只是心里还有点不 太舒服。他很忙,忙着找钱,还忙着十大杰出青年之事。他有理想,有前途,是个 社会主义的好青年。 刘玲明显的看起来消瘦了些,她陪了我四晚。熬夜是女人的天敌,何况她已经 不是小姑娘。 但她依然很漂亮,在我眼里,是无人可比的。我甚至意识到我快被她迷惑了。 我不知道是因为她,还是因为她的钱。每每想到这里,我总是苦笑。 房东太太是最勤快的,不管多晚,每天必然要来光顾一次,我觉得我真是怕了 她。她给我带吃的来,把我象猪一样的养,我恐惧,我是一头猪。 昨夜里唐吉柯德和啤酒瓶为我拆除了绷带,我终于可以不再吃那光溜溜的白色 药丸子。我没有肾亏。我厌倦了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茶几,白色的药 丸子,还有来苏水的味道。 这几日我无事可做,我试着想想今后的出路,还是一团雾。有几次想提笔保住 我在晚报的那块地盘,却下不了笔,也许是因为没有酒精的缘故。没有酒,没有灵 感。没有酒,没有天马行空。没有酒,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无法使用。 我想我该出院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知道黄历上怎么说,我觉得是个好日子。 早晨太阳的彩纱穿过玻璃窗撒满了整个高级病房,我喜欢看见灿烂的阳光。我 早已经厌倦了单纯的白色,它让我也变得苍白。 我早早起了床,收拾好东西,其实只有一支笔,一叠稿纸。我从病房轻轻走了 出去,然后对它笑笑。办理出院手续,结了帐,居然还剩下三百元钱,可以买好多 瓶酒,我七天没沾过了。 太平医院,哈哈,太平医院。 我又看见了太平街,这个久违的色彩斑斓的世界,就是因为它我进了医院。夜 市早已经收了摊,街上上班族的人群来来往往,卖早点的小贩在大声吆喝,霓虹灯 的广告牌在太阳光下没了色彩,只看见明星的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漂亮的脸蛋。 我并不急于回家,我在一家小餐馆要了两个包子一碗豆浆,然后看着外面过往 的人群,一个新世界。我发现我有一些变化,却又不明所以,我象一个外星人一样 观察着这个空间,无所事事。 沿着太平街一直走下去,可以到江城。江城是这个川南小城最繁华的地段,再 往前走就到了长江边。街的两旁除了舞厅,还有酒吧,以及练歌房,但是太早,都 没有开门。我折回来,到了龙泉桥,一路上看见似乎又修了许多高楼,工地上机器 轰鸣,世界变化快。我站在桥上,我闻到了酒香。中国第一窖泸州老窖就在我的眼 前。桥头有一块广告牌,“一五七三”,酒厂又出了新品牌,我没有喝过。 广场。我转悠着到了广场。 只要是人,便有人生存的法则。不管他从事什么职业,都是为了生活。我想起 了刘玲的一句话:先养活自己,再写自己想写的文字。 路旁有一个老头,坐在一根矮凳上,他的白色的胡须在风里飘。面前摆了一张 纸,上面写着算命两个字。我突然想起我的武侠小说里也应该加上一个算命先生的 角色,人也许都是有宿命的,那就让他们都往里面钻。不管袁通和阿飞怎么能,只 要在江湖上混,便没有永远的胜利者。我站在老头的面前微笑。 ——年轻人,坐下来,我帮你看看。老头说。 我抵抗不了命运的魔力,它对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我坐了下来,并且伸出了 左手。 老头摸摸我的手,又看看我的脸,摇摇头。 ——怎么了?我疑惑着问。 ——你是一个靠名气吃饭的人?他说。 我一想,也对,写字靠的就是名气。我点点头。 ——从你的手相来看,你的事业不太顺利,而且感情不稳定,有许多挫折。老 头说。 ——这个我知道,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来。我笑着答。 ——但是奇怪,从你的面相看,你的名人骨头已经初初成形,应该大有前途。 但手上的线条紊乱,模糊不清,却又不知为何?老头自语。 ——你这模棱两可的话我也会说。我答。 ——但凡生活所迫,人总是会有许多改变,你可想过改变这样的生活?老头问。 ——除了现在这个,我什么也不会做,怎么改变?不能改变。 ——那你的结局就很难捉摸了,也许到头都是一场空。老头又摇头,似乎倒有 些怜惜我了。 ——你可别在这危言耸听,我以后若出了事,可是你今天的错,一定唯你是问。 我突然毫无兴致,他也就骗我两个银子花花。我站起来要走,老头说八块。 ——你什么也没看出来啊?我气恼。 ——只要开口一看,就是八块,这是规矩,况且这是我今天的第一笔生意,可 不能坏了行当。 ——四块。我说。 ——不行,八块。老头说。 ——四块。 ——八块。 经过一翻讨价还价,终于在六块成交。我感觉上了一个大当。突然想喝点酒, 想到了刘玲。 但刘玲是夜里绽放的女人,现在似乎太早。我溜达了一圈,先前的兴致早已经 跑光,半下午的时候,我回家。 房东太太住在皂角巷,所以我也住在皂角巷。 穿过一个嘈杂而充满鱼腥味的菜市场,我上了楼。我发现世界里形形色色的人, 他们都是为了活命。只要活着,象个人那样活着,也许就好。我看见卖鱼的小贩卖 出一条鱼,脸上就挂满了笑容。我有些羡慕,不管这个世界怎么变,那离他们都很 遥远,他们关心的只是今天卖出了多少鱼。才不管美国和伊拉克打不打仗,也不会 过问文学还有没有出路。那不关他们的事,他们只需要回到家,洗个热水澡,老婆 把饭菜准备好,然后坐着舒服地看电视。偶尔还可以喝点小酒,看看球赛。他们不 认识海明威,所以简单,简单就快乐。 我打开门,发现房东太太没有回。她的儿子坐在沙发里发呆,面前有两个玩具, 好象是忍者神龟。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那么看着我。 饭桌上放了一份晚报,我拿起来看了看。这上面有我的文字,我发现我的武侠 小说前天就已经连载完了。想来老胡又在开始催稿,找不到我的话,也许地盘已经 不复存在,早已经被新人占领。这个地盘只要你不做,有许多人抢,就象黑帮抢地 盘,收入不菲。 房东太太的儿子一直看着我。 我看了看旁边的酒柜,没有酒。上面只摆放了好些空瓶子,似乎都是我以前喝 过的。有一瓶还是八八年的老窖。房东太太说里面盛的是爱情的溶液,现在我看见 的里面只是些苍白的空气。我想房东太太当时一定是喝醉了,而且比我还醉得厉害。 ——叔叔。小孩低声叫我。 ——什么事?我在沙发上坐下,摸摸他的头。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股成人的 色彩。 ——别抢走我妈妈。他说。 这次我真被吓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是发现房东太太对我有些改 观,甚至可以说对我有些超乎租房与被租房的关系。但我没想过这问题。我甚至对 她,还有对她的儿子都不爱接近。 小孩用一种近乎渴求的眼光看着我,他在等着我回答。我不喜欢这样的问题, 但我笑了笑。 ——放心,我绝对不会抢走你妈妈的,她永远属于你。我说。 ——真的?他似乎不太放心。 ——真的,我保证。我说。这个我真可以保证,因为我对房东太太根本就没有 过多的奢求。 于是小孩笑了,他已经开始玩弄他的忍者神龟,我回房。 房间里被子和衣服都被整理过,我写字的那张桌子也干干净净。我不习惯。 房东太太干嘛为我做这些?我不想知道,也不愿意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地盘被 人抢走了,也许我一星期后我就是一个乞丐。我把笔和稿纸放在桌上,我变成江湖 一落拓的剑客,为了寻求滴酒之饮,不惜当掉配剑买醉。银子是重要的,最高明的 剑客也需要。 小孩怕我抢走他妈妈,可以对我说。我的地盘被人抢走,我对谁说也没用。 拉开窗,发现夜色已经降临。霓虹灯又亮起来,满街乱七八糟的色彩,而整个 黑夜,都将成为我的颜色。 出门的时候,刚好碰见房东太太收摊回来,遇见我,满脸的惊疑。 ——怎么自己出院了?她问。 ——是的。我答。 ——又要出去吗? ——出去走走。 ——吃了饭出去,要喝酒少喝一点。 ——你是我什么人? 房东太太呆若木鸡。 说完这句话,我已经下了楼。 我一个人站在夜里的街头,霓虹灯光撒满全身,我是个五光十色的发光体。 13 夜色总是让我的思维更加迷乱,走了出来,自己却又感到不知该往哪里去。 满眼的霓虹灯光,美容美发里飘出血样的殷红。有钱的男人又在拖鞋里寻找闲 情,黑夜充满欲望的颜色。似乎有夜风轻轻吹过,好象已经到了秋天。街头的美女 依然穿得甚少,她们高高在上地露着洁白的大腿,看得我眼花缭乱。她们似乎有用 不完的银子,买不完的时装。我糊涂,它们靠什么挣钱? 信步走到长江岸,一支香烟的时间,桥头跑过一百二十二辆汽车。 我下岗了。晚报炒了一个作家。 这个夏天,我似乎一直在睡觉,我的头发也长了,遮住了我的眼睛,同时也遮 住了我的视线。 我躺在床上,背上是一片汗迹,看看天,天上屁都没有。现在入了秋。 我下岗了。我编织了一个江湖梦,梦还没有做完,却被人强行掐醒。 香烟的烟雾缭缭升起,我靠着桥栏,看着它在夜空消失。桥下的流水静静流淌, 偶尔有几个小浪花。 房东太太的精神肯定有点问题。我只是一个租房客,难道她还想留住我一辈子? 真是荒唐。 明天我该做什么?我不知道。还是喝点酒的好。我想。 给刘玲去了个电话,她在练歌房。我讨厌听见这样的声音。我打算找汉卿陪我 饮两杯。 提了两瓶酒,穿过黑色的走廊,我敲开了汉卿的门。 ——你走啊,你跟着去北京啊,小钟对你可真是情深谊长,难道你还要辜负她 吗?一个女人大声说。 汉卿坐在画布前的矮凳上,小姚站在屋的中央。工作室异常零乱,地上飞着几 片素描的画纸。 画纸上面似乎有一个人的头像,看着有些象小钟。我一进门,就听到了小姚刚 才的那句话。 汉卿看了我一眼,没有吱声。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却又感到手足无措。 ——艺术?那你和你的艺术生活去吧。小姚对着汉卿说。 汉卿依然无话,小姚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眼光。 也许因为我的突然到来,小姚没有再说话,她气冲冲地拿起挎包,摔开房门, 碰的一声重重关上,走了出去。然后听到走廊里高跟鞋的声音传来,象踩在我的心 房上。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汉卿开始收拾地面的素描纸,他一张张地拣起,这次我看清楚了,画像确实是 小钟的。 小姚在一家国营企业上班,听汉卿说还是干部出身,在一个什么科做了一个小 头目,前途一片光明。况且小姚的父母以前也是官宦出身,凭借这层关系,小姚的 日子混的还好。汉卿认识小姚,是在画廊里。那时小钟早已经去了北京。小姚装修 房子,选中了一幅画,是汉卿的。 小姚住的地方在大山坪,房子在顶楼,有一个所谓的屋顶花园。现在稍微有点 钱的人都流行这个,讲究生活质量。我不知道汉卿为什么和她好上了,反正从那以 后两人来往甚密。汉卿也是个穷光蛋,只是比我稍微好一点,但不屑于沾染上那一 身铜臭,故而只在朋友的画廊摆两幅作品维持生计。在他的想象里,找一个好老婆, 自己则可以完全投入创作,那也许才是他的命根。小钟走了多年,小姚才是他的最 好人选,至少他不用每天为生计奔波。他想在结婚以后,楼顶的那块地方作画是个 世外桃源。 我并不了解小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看来,也许汉卿想错了。我甚至怀 疑汉卿喜欢的是小姚这个人,还是小姚家的楼顶花园。就正如我,房东太太的心思 我并非不明白,但是我该喜欢房东太太,还是该喜欢她的那间小房子? 刘玲此时应该还在练歌房唱歌,她的身边有的是有钱的男人。 汉卿收拾完地面的素描纸,又坐在画布前的矮凳上。我递过去一根香烟,看见 小钟的面部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显得苍白,只是几根黑白分明的线条,一个人就只是 几根线条。但一个人的情感与心理又是多少根线条才能画的清? 汉卿接过烟,自己点上了。香烟的烟雾在日光灯下也显得苍白。我自己找了个 凳子在汉卿的旁边坐下,一下把酒噔在地面上。 ——喝两口?我说。 ——我们差不多吵了一星期的架。汉卿说,看起来他已经很疲倦了。 香烟和酒精在画室里弥漫,有一些男人只有在喝酒以后才会吐露许多话题。 喝第一杯酒。除了初夜里的车水马龙声,我仿佛又听见乞讨者的哭泣传来。原 来并非只有在房东太太的家里才能听见,这个声音无处不在。我就算关上窗户,依 然感觉它隐隐约约在我心里回响,那一种悲哀的声音,搅动我的心弦,我不安。 喝第二杯酒。小钟的头像已经变的模糊,线条拥挤成团,成为一个男人心灵的 慰寄。同样有乐音传来,悲伤的礼拜堂如泣如诉的线条进入耳鼓,就如电影的背景 音乐,极其煽情。上帝说生活就是不断付出和忏悔,而我,感觉我是一个罪人。 喝第三杯酒。路旁破碎的轮胎,现实煮沸的肉汤,文字早已经被人蹂躏。我听 见一个传奇,贞操已被野兽践踏,田园大火熊熊燃烧。晚报的英雄不复存在,我听 见一些声音,原来是呢喃者的低吟。岁月蒸华发,宝剑依旧亮,热血洗沙场,江河 回故乡。 喝第四杯酒。两个男人开始讨论爱情。 ——有一个女人曾经对我说过,这个瓶子里装的是爱情的溶液。我指着酒瓶对 汉卿说。 ——那说这话的女人一定是个啤酒瓶。他答。 ——我想我在喝到七八瓶酒的时候,我也会认为是爱情的溶液。 ——那你也就是一个啤酒瓶。他依然这样答。 我不知道啤酒瓶到底好不好,但我知道一个乞讨者无法讨论爱情。啤酒瓶的肚 子很丰满,可以掩盖或者隐藏许多不为人知的私处,绝对的隐私。在酒精里面讨论 爱情,爱情也会是个醉鬼。 当一根香烟燃尽,面前的酒杯也空。我看见一对失望的眸子。爱只是一个方块 字,只是一个形体,甚至不可触摸。 ——女人是什么?汉卿问。 ——女人是一团雾。我答。 ——那女人要什么?他又问。 ——女人要的也是一团雾。我再答。 ——你呢?你要什么?汉卿问我。 ——我不要雾,我要一个可触可摸的女人。我答。 ——你醉了。他说。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清晰可见,包括房东太太,亦或刘玲,甚至小钟,或者 小姚。她们的面上都裹着一层纱,象雾气一般轻盈。当手指涂上漂亮的指甲油,嘴 上涂满玫瑰红的唇膏,我甚至怀疑若兰在当时走的时候说爱我,她喝没喝酒。 ——有件事情我始终不太明白。汉卿说。 ——什么事? ——你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人,同时又是穷人。我说。 ——我从来不去外面鬼混,也不对别的女人多看一眼,除了那种特漂亮的。我 就呆在屋子里画,她居然说我堕落,没有积极的进取精神? ——你脱离社会。大家都在找钱,你为什么不去?大家都在拼命拉关系,你为 什么不去?大家都习惯了看黄色调子,你为什么不看?大家都习惯用下半身创作, 你为什么不? ——是钱。汉卿说。 我无法道出任何真谛,因为汉卿太直接。我除了喝酒,已经无法言语。酒瓶已 空,甚至滴酒不剩。我从瓶口看进去,透过瓶底,看见的汉卿异常的高大。 我住院的第二天,小钟回了北京。我住院的第二天,小姚开始和汉卿吵架。导 火线是汉卿陪小钟一起来看我,一个女人不能容忍一个男人和别的女人独处的时间, 这也许没有错。一个女人要一个男人整日陪着,甚至一起拥着看电视聊天,这也没 有错。女人要男人把她装进心里去,而且要把这个地方填满,丝毫留不得空隙,她 要他的全部,但同时又要他事业发达。 但一个男人要做事,就有自己的空间,他也许并非不爱她,但女人喜欢流于表 面的东西,所以生活是这样,也许生活错了。 幸福是什么?这是一个老话题,但汉卿还是问了。 ——幸福是什么?他问。 ——幸福是安宁。 ——安宁是什么? ——安宁就是有自己的房子,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一个爱人,而且不必为生 活奔波。 ——幸福是理想。汉卿说。 这似乎是个结论,对于年轻人来说,理想确实是幸福的,而我想幸福也许是一 种欲望,但欲望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话题,所以幸福很遥远。欲望不可捉摸,幸福就 不可捉摸。 在深夜里,面对两个空的酒瓶子讨论幸福的话题,似乎很可笑,特别是两个男 人。当一根香烟再次燃起的时候,我起了身。今天的话题就到这里了,我不想说我 的地盘被人抢了去,也不想说小孩要求我不要抢走他妈妈。无业游民多着呢,并不 止我一个人。我走过去站在窗边,发现夜色流淌,钟鼓楼又传来声响,已经深夜十 二点了。我听见汉卿喃喃低语,象在念着诗一般。 ——秋天来了,天凉了,花格子短裙,短袖休闲装,天蓝色体恤,统统放进衣 柜里,拥拥挤挤,热热闹闹,夏天过去了,不要太躁动,会有一个粉红色的记忆。 透过窗,我看见满街的广告牌,还有霓虹灯光,这个世界绚丽多姿,黑夜里有 不少人游荡。 广寒宫里的景致一样很美,嫦娥姑娘为何还要等着天蓬,不可思议。 我打算离去了,走过去拍拍汉卿的肩膀,没有过多的言语,一切都在静静的流 失。临出门的时候,发现室内苍白的日光灯把他作画的颜料也变的苍白,好象没了 色彩。 我知道我还没有醉,醉了肯定会看见一个万花筒。 14 街上还有零零散散的游魂,我不想回家。 我怕看见房东太太暧昧的眼神,同样也怕看见小男孩恳求的目光。 所以我沿着街一路走下去。这条街只有人工的高贵气息,但是世俗的眼光都爱 鹊巢式的发型。 现实仍是残酷的东西,不管文学还是爱情,我更愿意走入幻想的天地。如果酒 可以教我忘掉忧郁,又何妨多喝几杯。理智是个跛行者,迷失于深山的浓雾,莫从 所知。有人借不到春天,竟投入感情的泥沼。 我还想喝两杯酒,于是走入蝴蝶吧。 长发歌者还在舞台呢喃,有人在黑夜里买醉。魔鬼窃去了灯笼,当心房忘记上 锁时。何处有噤默的冷凝,智者遂梦见明日的笑容。我欲效仿雀鸟之远飞,一开始, 却在酒杯里游泳。 一杯,两杯。 流行文章出现“差不多的现象”,没有人愿意知道思想的“肥”与“瘦”。 偷灯者在苹果果树上狂笑,心情之愉快,一若在黑暗中对少妇说了一句亵渎的 话语。突然想起《小妇人》。 ——那飞机迟早会掉落。有人说。 然而真正从高空掉落下来的,却是那个有这种忧郁的人。 用颜色笔在思想上画两个飞冀,能走进逝去了的年代。看武松怎样拒绝潘金莲 的求爱;看林黛玉怎样埋葬自己的希望;看关羽怎样在华容道放走曹操;看张君瑞 怎样越过粉墙;看包龙图怎样白天断阳间,晚上理阴司。 一杯,两杯。 地板与挂灯掉换位置,一千只眼睛在墙壁上排成一幅图案。心理病专家说凡高 的手指疯了,却忘记李太白在长安街骑马经过。太阳是蓝色的。当李太白喝醉时, 太阳是蓝色的。当凡高喝醉时,月亮失去圆形。 笑声里,眼前出现齐舞的无数舞者。理性进入万花筒,立刻见到一块模糊的颜 色。这是一件非常可能的事情,唐三藏坐在盘丝洞里也会迷惑于蜘蛛的妩媚。凡是 得道的人,都能在千年以前就能听到《蓝色狂想曲》。 我的思想开始醉了,我想。 侍者再端上来一杯酒,夜的街景比明信片上的彩色照更美。但是黑夜是魔鬼活 跃的时刻。 坐在临窗的桌前,我看见一对熟悉的眸子。 幽暗的灯光象蝉冀,给眼前的种种铺上一层薄薄的蓝色。我喜欢蓝色。我一口 气喝掉三杯。 当侍者端第四杯酒来的时候,刘玲的鼻子也变成蓝色的了。 ——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我问。 ——你自己打电话给我的。她答。 ——我的记忆力也醉了。 ——你没有醉,否则你不会记得我的电话号码。 ——出院了,现在觉得怎么样? ——还是被人打破了头。 ——为什么? ——不谈也罢。 刘玲的一声叹息等于千万句的安慰话语,使我仿佛有了释然的感觉。她提到我 的小说,我脸红了。我在酒精里根本不再记得这件事情。 经过一阵静默之后。 ——你现在只剩下一个长篇小说的地盘了?她说。 ——前天好象还是的。 ——单靠一个长篇的收入,很难应付生活。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况且现在也已经没有了。 ——没有别的计划? ——计划倒有,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什么? ——我想写几个孙悟空情场艳遇,或者潘金莲做包租婆之类的新编故事,投到 别家报社去。 听别人说,这种东西很受现在很多读者的口味。 ——不一定,不一定。 刘玲摇头。她认为这样做简直是自暴自弃。 她是个女人。我想。我举杯,将酒一口喝尽。 这是患了伤风的感受。这是患了伤风的趣味。黑豹的《无地自容》散出一连串 曲形的音波。 希望是烛台,划火点燃,照得怯懦的目光摇晃不已。有买彩票的家伙想一夜爆 富,感情与理智开始做一个回合制的摔交比赛。刘玲开始笑,而且笑的很天真,那 是因为我有了吝啬的踌躇。然后我又向侍者要了一杯酒。现在社会的感情是那样的 敏感,又是那样的错综复杂。 刘玲的笑容依旧很美,也依旧很媚,安详的态度令人想起舞蹈者的足尖。她象 是个有感情的女人,她不象是个有感情的女人。她的感情早已经凝结成冰块,每年 结一次,等待远方的微笑。 她不会爱我的,我想。她永远不会爱我的。她是一块会呼吸的石头。 ——我失业了。我说。 ——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她说。 ——我没了收入。 ——失败是成功之母,不必灰心。 我很想写几个有价值的文字,可惜我不是老板;而老板的看法,又常常跟我们 不同。 这是一个什么世界?我想。文章的好坏取决于有无生意眼;电影亦复如此。文 学与艺术,在功利主义者的心目中,只是一层包着毒素的糖衣。 ——房东太太好象有些喜欢我。我说。 ——那你不用发愁,至少能解决吃住的问题。 我心理很不舒服,她没有一点反应。但她依旧在笑。我是个穷光蛋。半个小时 以后,我和刘玲还在临窗的桌前。 ——现在有两个问题,必须解决。我说。 ——哪两个问题? ——第一,职业问题;第二,搬家。 ——又要搬家了? ——是的。 ——为什么? ——我虽然穷,可是我仍然有自尊心。 ——不明白你的意思? ——再没有收入,我将变成一个吃拖鞋饭的男人! 刘玲的两只眼睛等于两个大大的问号。 进一步的解释已属必需;但是还未开口,视线就已经被泪水搅模糊了。刘玲不 能了解我的悲哀,久久发愣。然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一个遁世者变成一个厌 世者了! ——是的,阿玲,我想不出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酒呢? ——那是遁世的工具。 ——希望呢? ——我已经失去任何希望。 ——爱情呢? ——我有吗?我反问。 刘玲低着头,下意识的搅动面前的酒杯。 ——你说你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她问。 ——是的。 ——因为你没有勇气自杀? ——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人没有理由继续偷生。 ——我的看法刚好与你相反。 ——你的看法怎样? ——我认为一个勇敢的人必须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先做点事情养活自己,再想 以后的事。 面对空杯,思想象一根细线,打了个死结。情绪的真空,另外一个自己忽然离 开我的躯壳。 刘玲的目光象胶水一般,铺在我的脸上。我看到一条金鱼和她的几个儿子。 ——再来一杯?我说。 ——刚刚出院不应该喝得太多。 ——再来一杯? ——好的,只有这么一杯,喝完就走。 走出蝴蝶吧,夜风如手指抚摸我脸颊。太多的霓虹灯,太多的颜色,太多的高 楼大厦,太多的船只,太多的笑声与哭声。所有的所有,合力擎起现代文明,使人 突生逐月之感。 房东太太还没有睡,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我不愿意讨论任何话题,她说她寂寞。 ——你应该想想今后的生活,不要老怨天尤人。她说。 ——夜深了。我说。 ——不要喝这么多酒,象个平凡人那样活着,也许也很好。 ——夜深了,该睡觉。 我进了房,我躺在床上。房东太太一个人在外屋,把黑夜留给她,我想。 刘玲的眼睛。房东太太的眼睛。罪恶的种子。我喜欢刘玲,我憎恨罪恶。 对酒的渴望,一如黑暗之需要灯笼。我还是没有醉,但是我已经上了床。鱼离 开水,才懂得怎样舞蹈。第一个将女人比喻成月亮的,是傻瓜;第二个将女人比喻 成月亮的,是大傻瓜。 谁将“现在”与“这里”锁在抽屉里? 一个不读书的人,偏说世界没有书。顽固的腐朽者,企图用无知避退使时光倒 流。古代的听觉。我觉得很滑稽。 烟囱里喷出死亡的语言。那是有毒的。风在窗外对白。月光给花草以慈善家的 慷慨。 在忧郁的玻璃缸里游来游去,朦胧中突然出现落花与流水。当我看到一片奇异 的颜色时,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心忧。我产生了百分之一的希望,只是未曾察觉泪痕。 模糊。模糊中呼吸呼呼,我感觉搭上了眼皮。 人以为自己最聪明,但是银河里的动物早已经准备地球之旅行。这是时代,你 不去,他就来了。 银河里的动物有两个脑袋。 我们的脑袋里却只装满了无聊:某某影星被男人玩弄或者某某影星玩弄男人。 我以旅行的姿态进入二零四六年。 大战结束后整个地球都已经烧焦,只是海洋里的水还没有完全干涸。风染了辐 射尘,懒洋洋地将焦土的青烟吹来吹去。 找不到蟑螂,找不到蝌蚪,找不到蚊子,找不到蚯蚓,找不到蜥蜴,找不到飞 鸟,找不到蜻蜓,找不到苍蝇,找不到人。 站在一个烧焦的小山头时,一个声音不知道来自何处。 他说他有两个脑袋。 他说他来自银河中的一个星球。 他说他没有身形。 他说他只有灵魂。 他说他已经占领地球。 我反对他这样做,理由是地球是地球人的,地球不容许其他星球的动物侵略。 他笑了。 他说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我大吃一惊,望望自己。突然发现自己没有脚没有腿,没有腰身没有胸,没有 脑袋也没有手。 原来我根本就不存在。 我之所以能够见到他,因为我的灵魂还没有散去。 他说他已经占领地球,虽然他自己也只有灵魂。 我无法与他搏斗,因为他有两个脑袋,而我只有一个。我变成他的奴隶,从此 得不到自由。 15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 头照例很痛,我知道这是酒后的通病,喝酒的人都应该知道。 酒实在不是好东西,它总让我产生许多无聊的幻想,应该戒掉。但没有酒,现 实又象个婆婆妈妈的老妇人,终日喋喋不休,我无法选择。 推开窗,意外发现外面的阳光居然很好,透过玻璃,它照在我这个发霉的人身 上,我也能感觉它的暖意。看来我的神经末梢还没有完全麻木,只是稍微被酒精泡 得有些醉意而已。 今天我该做什么?我一头雾水。 桌上的笔和稿子依然如故,已经没有用了。写了也没用,它就如街头风里的碎 纸片,谁都知道那是一块垃圾。 我点烟,看见秋意渐渐笼罩这个城市。才知道时间又过去几个月了,楼下的梧 桐树叶子开始发黄,而我的荒漠开始滋生。我听见外屋小男孩又在玩他的忍者神龟。 我突然觉得有些饿了。 想下楼买些吃的。 在街边的小杂货铺买了两袋方便面,一包香烟。走的路上看见大家都在忙乎, 我发觉自己是一个闲人,心里便开始发慌。 回到家,依然看见小男孩在玩忍者神龟。他居然对我笑,我不知道那种笑容里 包含了多少天真,亦或嘲讽。所以关了门,与世隔绝。 窗的对面有一个操场,操场里有一群孩子,孩子们正在踢球。 这个下午,我看了一下午的球赛。我发现中国的希望在他们身上。然而房东太 太打搅了我的雅兴。 ——你吃饭吗?她推开门问我。 原来不经意间,房东太太已经回家做好了饭菜,有个孩子,那就有做母亲的责 任。我想。却又不知道为何,突然又想到了文学。我们是否曾经对它负过责任? ——我没向你交过伙食费。我说。 ——没有关系,吃饭的时候多一个人热闹一点。 ——但是我已经吃过泡面了。我懒懒地说,突然发现房东太太是如此罗嗦。难 道她已经被孤独冲昏了头脑,需要我这样一个落魄的男人解救? ——泡面怎么能顶饥呢?不想吃饭,出来夹几口菜也好。 ——说了不想吃,我要坐会儿。我大声说,自己也突然被吓了一跳。 房东太太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她的洁白的牙齿裸露着,但我知道这次不是故 意的。 我已经不想理会她了,我把眼光从窗口里看出去,看见阳光下孩子们轻松的跑 着,球在操场里乱蹦。 ——那你坐会儿,我知道你心里烦乱,静静也好。晚上再吃吧。她继续说。 ——晚上也不吃了,别叫我。我答。 房东太太转过身,拉过房间的门。我看见她有些失望的眼神。一个女人若孤独 的久了,脾气难免会变的有些怪异,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处的久了,也难免会 生出一些情意。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我听见外屋里有碗筷发出的声音,小男孩在叫妈妈,说要吃回锅肉。而做妈妈 的好象有些不太高兴,叫小男孩吃他的饭,不要多话。 太阳下山,夜色降临,房东太太果然没有叫我吃晚饭。 我一个人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呆了一整天,我不想动。我得想想我今后的出路, 发现一无是处。我好象陷入了绝境。但是绝对不会出现我武侠小说里的绝境逢生, 我还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除非我脱掉裤子,然后用它来写字,也许会有一线希望。 爱情的事不敢想象,理想的杯子容不下欲望。我才又想起刘玲对我说过:一个 勇敢的人必须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先做点事情养活自己,再想以后的事。当烟雾迷 茫了双眼,理想的风筝的线也断。我走出房间,我要去报社看看。房东太太看着我 下楼,她居然没有拉住我。 晚报的大楼里照例只有一间屋子的灯光还亮着,夜不算深,但是这里已经很安 静了。 我敲开老胡的门,他的面前依然是一碟花生米,一瓶二锅头。 ——你来了?老胡问。 ——是的。我答。 ——我知道你会来。 ——为什么?我惊异地问。 ——我几十年便看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情。 ——原来如此。 老胡拉过一张凳子,自己坐在床沿上,他又开始剥他的花生米,然后呷一口辣 辣的二锅头。 ——坐会儿吧,喝两口老酒。老胡示意我坐下,然后递过来一个杯子。 ——上次喝过你的酒,你这次可愿意多请我两杯? ——只要你不怕醉,那也无妨。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我还是觉得纳闷,他就这么肯定?所以忍不住又问。 ——你来的是最早的。老胡笑着说。 ——你觉得我不该来? ——不是该不该,人就这么活着,被自己的欲望折腾,翻过去覆过来。只要你 愿意,做什么都行。 ——是的,欲望。 ——上星期,编辑说你的小说快完了,叫我通知你,但是找不到人,所以被另 外一个叫唐方的接过去了。 ——还是得谢谢你。我说。 ——我只是个跑腿的老头子,帮不上什么忙。老胡喝了口酒,又把杯子送过来。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并非想从别人手里把地盘抢过来,我想这个唐方也许也 和我一样,他失去这个地方一样无从着落。我突然发现这世界里有太多相似之人, 在夜里,和我一样喝着老酒。 我不是古代的剑客,可以背着古剑,身上挂一个酒葫芦,驰骋江湖。那是一种 意想之美,但这个剑客同样可以做英雄,也或者是个淫贼。那得看他怎么想。就如 海明威,他可以写《老人与海》,同样也可以是写《刀客》。这是一个信念的问题, 是个选择。生活就是让你不断选择,然后走自己的路。 酒入吼,酒杯就空了。 老胡倒酒。 ——哦,对了。上星期你去了哪里?他仿佛现在才明白过来,问我的原因。 ——去了医院。 ——医院?为什么? ——就是因为这个。我指指酒杯。 ——看来这不是个好东西。老胡笑笑,他的额纹里透出生命的年轮,我看着, 才觉得他真的是老了。 ——是的,不是个好东西,应该戒掉。但没有它仿佛又不行。 ——没有它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过。 ——是的。 ——对于我更甚。老胡说。 我无法再说出我的悲哀,在一个长者面前我还是一棵成长的幼苗。生活带给我 的应该还只是磨练,等我到了他这一天,也才有资格去谈论生活。 ——生活是一壶老酒。老胡说,看来他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怎么说?我问。 ——你看,虽然它无形无色,但却辛酸苦辣。一个人活着,就应该要有勇气承 受它的一切。 平凡的人才最可爱,也最幸福。我现在真是想念我那老伴呀,可她去得早,不 然就不用拉着你陪我喝酒了。 老胡有些感慨,竟向我说起他结婚的那段时光,虽然穷,但生活甜蜜。我不由 便想起刘玲来,和她在一起不知道会不会幸福。但我又立即打消了这个想法,她不 会爱我的,我想。 ——生活是一壶老酒。我笑笑,重复了老胡的那句话。 ——像一个人那样平凡勇敢地活着才是最可爱的。老胡说。 我伸手拿过酒瓶倒酒,发觉酒瓶已空。 ——你的酒空了。我说。 ——差不多我也醉了,开始要说胡话。他说。 ——我喝光了你下半夜的酒。 ——你陪我说了许多话。 我还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老胡说要留半壶留给下半夜,说是下半夜一个人的时 候才喝。如今却倒在了我的 肚子里。原来生活是一壶酒,原来生活就在我的肚子 里,早已经穿透我的肠肠胃胃。 我起身准备告辞。 ——明天来找编辑。老胡说。 我微笑着步出屋门,看见老胡又开始剥他的花生米。 16 走在夜风里,酒被风一吹,所有的现实又回到脑际。 我逃不掉酒精的熔炉,理想的翅膀早已经折断。我不想与房东太太讨论爱情。 不知不觉间又到了江城某段。老胡的话语早也已经被风吹散。五光十色的街灯,以 及美容美发的霓虹迷惑了双眼。年轻的姑娘花枝招展,涂蓝眼圈,涂红嘴唇,坐在 街边的店旁叼着香烟,在麻将缝里流淌青春容颜。 黑暗是罪恶的集中营。香烟。红酒。夜里的女人。练歌房的情歌。迪吧的音箱 炸弹。美容美发以及按摩房的小姐。酒吧幽暗的灯光。长江边的柳丝在夜里瑟瑟发 抖。绿岛在江水里,船上有乐音传来,夹杂着风尘女人浪荡的笑声。一个男人向我 走过来。 ——兄弟,进来看看,我们的小妹儿漂亮的很。他说。 我摇摇头。 黑暗是罪恶的集中营,唯夜风最美丽。我只望风不断吹醒我的头脑。我离开了 这块是非之地。 说夜晚最美丽,是一种世俗的看法,或许是一种谎言。霓虹灯折射出太多的颜 色,使磨肩擦背的行人皆嗅到焦味。是情感烧焦了,抑或是梦幻?街上汽车急如飞 箭,玩倦了的有钱人急于寻求躲在拖鞋里的闲情。我是个有家归不得的人,只想购 买麻痹。 走进一家舞厅,我的思想在黑暗中迷失。舞厅为什么这样黑暗?舞厅是罪恶的 集中营。每一个舞客都有两只肮脏的手。然后我看见一对涂着黑眼圈的稚气的眼睛, 很亮。是一个女孩子。 我想。她吸烟的姿态虽然相当老练,却仍不能掩饰稚嫩。 当舞厅的小姐端来两瓶酒,我坐在靠墙壁的小桌。这双眼睛到了我的对面。 我以观赏者的眼光看着这对眼睛,然后倒了一杯酒。她吐出一个烟圈,吸烟的 姿势象厌世老妓。我想。 ——不跳舞?她问。 ——不会跳。我说。 ——过去常来舞厅? ——今天是第一次。 ——失恋了?她问。 ——何以见得? ——只有失恋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勇气。 ——进舞厅也需要勇气? ——第一次独自一人进舞厅不会没有缘由。 ——我只想喝点酒。 ——请我喝一杯。 昏暗的舞厅和着酒精,看不清现实与理想。所有的人都在紧紧拥抱,当香烟和 酒精一再交流,我的怀里有一只温柔的波丝猫。我忘记了我的处境,只是想窥探她 的出处。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樱花。她说。 ——樱花?我惊疑,感觉有些象日本人,故反问了一句。 ——浪漫樱花,你没听说过?一部电影。 ——我很少看电影。 ——也对,现在的电影不流行。 ——你多大了?我问。 ——十八。 ——下海多久了? ——什么下海?有空就来玩玩。 ——不怕男人的疯狂? ——不怕,只要疯狂的男人舍得花钱就不怕。况且只要我喜欢,怕什么。 我猜不透她的年龄,看不清她的想法,所以我喝酒。樱花接过杯子,自己饮了 一口。 ——不跳舞?樱花又问。 ——不会跳。我说。 ——真的不会跳?樱花的眼睛闪过一丝怀疑的色彩。 ——是不会。 ——那你叫什么名字? ——胡涛。 ——做什么的呢? ——偶尔写几个字,换几瓶酒喝。 ——是个作家?樱花的眼睛有了笑意。 ——只是写几个字换酒钱。我重复了一句,我是个作家吗? ——出过书了?她问。 ——没有。 ——你写什么? ——武侠小说。 我发觉我今天的话不少,也许一个失意的男人对女人天生放松了警惕,而不管 她的年龄。何况这个姑娘长的又不难看。在酒意的恍惚里,我发觉樱花贴紧了我的 身体,她的呼吸在我耳边吐气如兰,只是带了些酒味儿。甚而至于,我已经感到樱 花紧贴的身子,她的胸部靠着我的肋骨了。我有些迷乱。 ——不要引诱我。我笑着说。 ——你知道这个舞厅里跳的是什么舞吗?樱花反问。 ——不知道,我从来没注意过。我说。 此时我才放眼看那些舞客,在朦胧的灯光里。只见人影重重,一对一对男男女 女紧紧拥抱着,几乎没有舞步,只那么紧抱着。我看不清他们有什么动作,他们如 恋人一般用胶水粘贴在一起。 ——这个叫“沙沙舞”。樱花解释。 ——第一次听说。 ——你是个作家,应该了解新事物,不要太守旧。 ——沙沙舞?什么意思? ——它是从成都流行过来的,跳一曲十块钱。 我注意到我身边的舞客,女人的身体扭动,男人的双手在女人身上游走,他们 的身姿象蛇,孕育了不少罪恶。滋生了男人不少生理上的欲望。 ——我明白了。我说。 ——那你要不要?樱花轻笑,她在我怀里也象一条蛇。 ——不要。我肯定的说。 ——那带我出街去。樱花说。 ——我的酒还只喝了三杯。我说。 ——这和酒有什么关系?樱花惊讶,她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若喝到十五杯的时候,一定会带你出街。我说。 ——怕我吃了你? ——不是,是怕一个美丽的姑娘有一棵蛇蝎的心。 ——你可不要给你一点阳光你就灿烂,给你一些雨点你就浪漫。 ——你很有趣。 ——你也很有趣,我很少遇到用作家的身份引诱女孩子的男人。 樱花笑了,她笑的非常暧昧。她以为我在打她的主意。但我还没醉,我只喝了 大约两瓶酒而已。 ——你以为我在勾引你?我笑着说。 ——难道不是? ——我只想喝两杯酒,因为暂时不想回家。 ——我考你一个问题。她说。 ——什么问题? ——有一天,一只羊饿极了。它跑到一个草坪,发现它的前面左边有一块狗肉, 右边是几个水果,它停止了脚步。望了望,然后走上前,你猜它会选择吃什么? 我看着樱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调皮的光芒,她还很小。虽然她抽烟的姿势已经 很老道。但毕竟还是个孩子。我笑了。 ——不知道吗?她问。 ——它什么也不会选。 ——为什么?她的眼睛里再次露出一丝惊疑。 ——羊吃草。 ——对啊,男人也没有不沾腥的。 这似乎就是结论。在这个世界里男人就如猫一样,不吃鱼的猫有吗?连小姑娘 也知道它的答案。我无法言说樱花的放纵,我以为她只是放纵。她还不是很坏。但 我已经无法说话了,就如我的处境。情与欲永远是许多人追求的刺激。所以有许多 人写,也会有许多人看。但我想知道樱花为什么这样做。 ——你出来玩你爸妈不管你吗?我问。 ——我一只是一个乖孩子,在他们眼里。他们除了上班,其他的时候大多在麻 将桌上,没空理我。他们对我很放心。 ——原来如此。 舞会在此时结束,舞厅开始要关门了。当樱花离开我怀里的时候,我才知道她 给过我温暖,原来秋天的深夜已经很凉了。 从舞厅出来,身心疲惫。才想起刚才的荒唐,犹如做了一场噩梦。外面的世界 有些冷,我拉紧了衣服,仍不能感到暖意,手脚冰凉。一个人在街上闲荡,突然觉 得孤苦无依。 午夜过后的长街,霓虹灯依然迷人。夜总会门口依然有清脆的醉笑传来。我甚 至想再喝点酒,麻醉自己的神经。然后被热闹的气氛包围。酒,歌,女人的混合。 皮鼓声在青烟中扑捉兴奋。 回到家,客厅冷冷清清,只有时钟仍在计算寂寞。意外的发现酒柜里摆满了酒。 酒柜里摆满酒,对于房东太太来说,这是饵。如果所有的鱼都是愚蠢的话,渔 夫便不会有失望的日子了。 房东太太没有睡,甚至连小男孩也没有睡。电视里正在放映《人鬼情未了》。 ——过两日,我打算搬家了。我对房东太太说。 ——为什么?她问。 ——我想换个环境。 ——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房东太太不明究竟。 我无法言说我的理由。 房东太太的嘴巴弯成一道弧线,很难看。她哭,眼泪顺着腮边流下来。 小男孩迷惑不解,拉着母亲的手。 ——妈妈你为什么哭?他问。 做母亲的人不开口,所以小男孩也哭。 做母亲的人用手抚摸男孩的头,泪水从脸颊滑落下来,掉在衣服上。 男孩的眼泪也从脸颊滑落下来,掉在衣服上。 我不愿意看见女人流泪,也不愿意看见男孩流泪。所以我进了自己的屋。 17 房东太太应该算是个好女人,只是不适合我。就如写情色文字,有些人也一样 写得很好,只是不适合我。 我发现我陷入了一个怪圈。有些我想做的事情却做不了,而不愿意做的事情却 让生活逼迫我做。这是个怪现象。就象周末的电视,翻过去是快乐大本营,翻过来 是魅力二十一,再翻过去又是玫瑰之约。我不想看它,却无力阻止。这个时代大家 都在赶潮流,只要有一个新事物,大家都蜂拥而上,把它大卸八块。 外屋的房东太太还在哭泣,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悲伤。因为孤独,还是寂寞? 秋夜的风在窗外对白。风吹梧桐叶如轻涛拍岸。 深夜里,我的灵魂离开我的躯体。 我发现我是会飞的,从武侠小说里学会的飞行术。 我一个跟斗到了南天门,看见神仙们都在悠闲度日。 不经意地来到藏经阁,发现里面全是剑侠小说和黄色手抄本。我一怒,放火烧 将起来。书全毁,火势沿着房屋一直延伸到太和殿。只见漫天的火光,蔚为壮观, 我大笑。笑声动彻云霄。 玉皇大帝说我是一个妖怪,天兵天将将我团团围住。我无力反抗,被擒住。而 所受的惩罚就是要我写一辈子的情色书籍,限制我的自由。 我大惊,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窗外又有阳光扑面。我才想起老胡今天叫我去 找晚报的编辑,拿回我的地盘,我需要它维持我的生计。 晚报负责副刊连载版块的那家伙姓雷。名字取的怪,叫做超群。四十来岁的一 个老男人。我在以前连载的时候见过两次,却也叫他雷老师。我知道中国有句俗话, 那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走进办公室,看见超群同志正在和一个象作家的人说话。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叫什么东西嘛?你这样的写法根本吸引不了读者, 那我们的报纸怎么卖?我们的员工怎么发奖金?早就给你说过,要改改样子,不然 的话根本没法用。雷超群说。 他的面前摆了一杯茶,办公桌上意外的是一份华西都市报,而不是他们自己的 晚报。 ——我知道,我已经尽量按你的意思修改了。如果还有不对的地方,我回去再 修正一下,一切都你费心了。那个象作家的男人说。态度就象太监对着皇帝。我想。 ——也好,你回去好好想想啊,别又给我送一大堆不入眼的东西来。 作家出门了。 他走路的样子象个老头,我忽然有这样的感觉。 ——雷老师,忙着哪。我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哎呀,我们的胡大作家来了,请坐请坐。雷超群喝了一口茶,面上带着笑 说道。 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我怎么看怎么虚伪。 ——我想来问问关于我那连载的事。我直接了当的说,和这样的家伙兜圈子, 我知道是浪费唇舌。 ——哦,你说的那小说。小胡,我这样给你说吧。首先,你脱稿时间太长;然 后,丝毫没有新意,早该换换花样了。我是为晚报着想啊,一份刊物是时代的象征, 应该走在时代的前头。 晚报要发展,除了读者的支持,还应该有特色。超群同志说。 ——我的开始不是连载的好好的吗?现在怎么突然就改变了?我问。 ——应该鼓励新人,新作家面世。你也算是一个老同志了,文章却丝毫也没进 步。老在原地可不行啊。超群同志斜斜靠着椅背,用一种似乎很关怀我的话说。 ——这个我不写,其他的版块也可以。 ——我说了,你的文笔太旧,要接受新鲜事物,思想应该转变过来,对你有好 处。 ——我想知道你所指的新思想是什么? ——你看看,这个叫唐方的写的不错,能够抓住读者的眼睛。才刊出来几天, 晚报的销量可就比以前大多了。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你应该学学。超群同志递过 来一份昨天的报纸。 我接过来,看见连载版上是这么写的一段文字。 ——长篇新武侠连载《玉石观音》六:悟空窜进观音姐姐的闺房,顿觉清香扑 鼻。走过纱帐,又闻水声涟恋,原来观音姐姐正在沐浴。悟空一惊,正想退出,但 也想一看究竟。故而探出个猴脑,一看之下却不可收拾。只见观音姐姐坐在浴盆里, 半身裸露,苏胸莹莹,水珠儿从上面划过,更觉耀眼。缕缕青丝从背部滑落,口中 吐气如兰。她的双手不停从自己身上抚摸,光洁的皮肤犹如处子一般富有弹性。而 此时的嘴里,舌尖滑过嘴唇,竟有轻微的喘息。悟空看在这里,呼吸不由加重起来, 而下身的某处仿佛突然起了变化。竟自然地走了上去。观音一看,原来是旧相识, 媚笑道:悟空弟弟来了,怎么不做声?却要偷偷的瞧?悟空道:姐姐好漂亮的身姿, 看得我也流口水了,只想与姐姐一道沐浴呢。观音站起身,水珠从身上滑落,平坦 的小腹下连森林也显露出来,一把拉过悟空,连衣服也没脱,悟空就到了水盆里。 后面是一段象电影里作爱的镜头,我实在看不下去,这个家伙好端端地糟蹋了 一个神话中的英雄,我为悟空悲哀。想他要是看见了,一定气的拔光自己的胡子。 原来超群同志特别推崇的就是这样一个东西,我已经无法言语,把报纸放在了桌上。 ——怎么样?不错吧?你要不也写这样的段子,我给你挪个地方。超群同志说。 ——这种东西我恐怕做不了,水平有限。那个唐方不会是个流氓出身吧?我冷 冷地说。 ——可是它的销量好,你的东西有人看吗?超群同志反问。 走出报社的时候遇见老胡,我摇摇头。老胡对我点点头没有言语。 我走出了这个肮脏之地,心想只有另觅他处。有这样一个编辑,便有这样一个 报纸,有这样一个报纸,便有这样一群读者,有这样的读者,便有这样一些所谓的 作家。这是一个链。 ——你的东西有人看吗? 我不由想起超群同志的话,一下肚子里的酒虫便又开始作怪。摸摸怀里蹦蹦跳 跳的几个银子,发现已经揣得暖了,仿佛急于脱手。房东太太的酒柜里虽然摆满了 酒,但那是个鱼饵。我不想碰。于是打电话给汉卿东门口见。 这是个患了伤风的秋天,这是个瘫痪的城市。文学已经感冒了,它生了病,需 要医生的帮助。 它似乎冷若冰霜,它叫你摸不着方向。而我,却无法躲藏,那可怜的眼光。 太阳开始下山去,城市里的人却开始走出来。人们早已经喜欢夜的生活,因为 夜里有许多隐秘。人们习惯这样的生活,我无法阻挡。 重庆罐罐鸡在东门口开了一家火锅店。 一杯酒。两杯酒。 锅底跳着蓝色的火焰。 ——我没了着落了。我说。 ——秋天不是个好季节,适宜坐在火旁把酒。汉卿答。 ——我在晚报的连载被取消了。 ——怎么回事? ——他们说我的思想太旧。 ——凡高在生前也没人说他的思想新。 ——不可同日而语。 ——那你打算怎么做?汉卿问。 汉卿的问话叫我无从回答。我只愿意饮两杯酒。看见路旁的霓虹灯折射出太多 的颜色,我分不清赤橙黄绿青蓝紫。文字变成模特儿,有鲜亮的外衣。远处似乎有 笑声传来,在耳朵里却如鬼魅的语言。生锈的感情又逢冷清夜,点上香烟,思想在 烟圈里捉迷藏。风吹梧桐,叶飘零,却无声。我看见精灵舞蹈,似黑暗中的舞者。 我的思想又在烟圈里捉迷藏。撒旦狞笑着,讥笑中国神仙们都是胆小鬼。孙悟空远 渡重洋,金箍棒是海绵做的。盘古欲火中烧,女娲说我来解决。唐三藏取经,拿回 来的是一堆费纸。定海神针毫无作用,龙宫倒塌。 一杯,两杯,三杯。 ——我打算搬家了。我说。 ——为什么?汉卿问。 汉卿的眼里和刘玲一样,也有两个大大的问号。 看来进一步的解释也属必须,不仅仅因为我没了收入,也因为我没了自尊。我 顿了一下。 ——我不想做一个吃拖鞋饭的男人。我说。 ——打算什么时候搬? ——尽快。 ——要我帮忙吗? ——只要你借四百块钱给我。 锅底跳着蓝色的火焰。 有人喜欢夜色的美。有人喜欢穿三点式的泳衣。有人喜欢四个轮子的小汽车。 有人喜欢在深夜里轻歌曼舞。有人喜欢在床头偷读《少女之心》。有人喜欢躲在厕 所里数钱。有人喜欢做梦。有人喜欢在酒杯里游泳。两个失意的男人在秋夜的酒杯 里低语。 一杯,两杯,三杯。 ——酒是个好东西,有人对我说过,生活就是一壶老酒。 我发觉我有些恍惚,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醉过了。 ——阿甘说生活是一块巧克力,而又有女人说生活是孩子和房子。汉卿说。 ——生活就是你的一只画笔。 ——生活也是你的一页稿纸。 我突然就笑了,生活是乱七八糟的一团麻。当理想象候鸟过冬,我只能靠酒精 取暖。 我问到了小姚,汉卿说她依然无理取闹。爱情不是人所想象,就如孙悟空的七 十二般变化,谁知道他下一个是化做苍蝇亦或蝴蝶?汉卿说穷人只配谈论爱情,而 无法拥有爱情。我点头称是。而问到他的画,汉卿说这个月只卖掉两幅。 临去的时候,我对汉卿说晚安。 ——去找李云,他的点子多,关系宽,或许对你有帮助。汉卿走的时候拍了拍 我的肩。 夜深了,因为听见鼓楼的钟声传来,敲了十一下。 18 走到家门的时候,发现屋内的灯仍然亮着。难道房东太太还没有睡? 开门步入客厅却只见小男孩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轻声哭泣。 我不想多管闲事,只想早些进入梦乡。却被小男孩拉住了衣服。 ——叔叔,今天下午妈妈没有去工作。 ——为什么? ——她哭了一下午。 ——为什么哭? ——她和隔壁的阿姨吵架了。 我无法洞悉房东太太的意图,因为我不是一个女性心理专家。我也不想多管闲 事,因为我已经理不清自己的头绪。但是当我坐在沙发里的时候,我知道了今天下 午的故事,一半是靠着想象,一半是来自小男孩的断语。 今天我出家门的时候好象是中午两点钟。 我走以后房东太太发了半小时呆,她甚至和儿子说话的口气也很冷淡。吃过午 饭安顿好儿子睡觉,这是习惯。然后便开始打扫清洁,这个屋子虽然不是天天打扫, 但情绪不太好的时候,房东太太只有靠打扫清洁稳定心灵。这,好象是一剂良药。 隔壁住着一个老妇人,虽然只有四十来岁,但是我已经得叫她阿姨。所以称她 为老妇人也不足为怪。房东太太是个不多话的人,所以和老太太也没什么关系。平 日里老太太见我,总是斜着眼睛看,仿佛我是一个外星来的怪人。这个我不以为奇, 但却牵扯到房东太太,老太太同样斜着眼珠子看她。 今天做完清洁的垃圾房东太太装在一个簸箕里,出门的时候不知道是心不在焉 还是运气不好,却打翻在过道里了。偏偏房东太太这时来了脾气,既然打翻了,暂 时又不想理会,故垃圾就在过道里放着。 隔壁老太太出门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外来之物就在自己的屋门口,气坏了心肝 脾肺肾。于是唠叨开来。 房东太太在屋子里听见,开始倒也不以为意,老太太却越发说的有劲,房东太 太便接过了嘴。 一场世界大战就展开了。 知道泼妇骂街吗?我想也就如此。骂便骂了,但是其间却又牵扯上我。老太太 说房东太太在家偷男人,养小白脸。我小是比房东太太小一点,但绝对脸不是白的, 因为我的皮肤一向由于烟酒过多而变得粗糙。 房东太太骂不过老太太的那张利嘴,无处伸冤。所以躲进家里,关上房门,哭 了。 我开始同情房东太太。甚至觉得小男孩也成了无辜的了,于是摸摸他的头。 ——你妈妈呢?我轻声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点。 ——她哭了很久,现在睡着了。他答。 ——你为什么不睡? ——我还没有吃晚饭。 看来做妈妈的不够称职,我去厨房里看看,却什么也没找到。 我想起我以前常吃方便面,也许我的房间里还有保留。于是我开门,拉灯。却 意外的看见一个女人睡在我的床上,是房东太太。 象蛇一样的睡姿。我想。我蹑步走到床边,仔细察看,她睡的正酣。 ——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我问。 她的笑,有如一朵醉了的花。那刚从梦境里看见过奇怪事物的眼睛里射出困惑 的光芒。 ——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我问。 她咯咯的笑,笑声似银铃。然后我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颇感诧异。 ——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我问。 她解开睡衣的纽扣,企图用浑圆的成熟来攫取我残存的理智。 我拨转身,毅然离去。 我的新家在花园路。 那天夜里房东太太为什么那样做,我已经不想知道,也许因为是酒精的缘故, 她喝了许多酒。 房东太太以前是很少喝酒的。那天夜里想来她是醉了。 当天夜里我步出家门,才知道无家可归的感觉。当时恐怕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钟, 我站在冰冷的街头,秋夜的风在我耳边低语,象垂死的老人呢喃。我似乎又听到了 远方传来乞讨者的哭泣,那一种声音总是缠着我的耳朵,叫我无处躲藏。脑子里不 断闪现着房东太太的身体还有编辑的嘴脸,象电影画面涌现。 我害怕我的处境,这个秋天的夜晚,我恐惧,象一条离开水的鱼。 于是第二天天亮我就到了李云家。敲开他的门,换掉鞋子,走过木地板的客厅, 终于坐在沙发里。 李云对于我的到来感到诧异,他的眼睛里带着大大的问号。而我在先前,是极 其不习惯李云的木地板,我是不喜欢脱鞋进屋的。 ——你怎么了?看来精神不太好。李云说。 ——我体验了一夜流浪的生活。我答。 ——这就是作家的生活方式?李云问。 ——这是穷人的生活方式。 ——有困难?你的小说呢? ——已经被砍掉了。 ——为什么? ——因为我的思想太旧,我不敢大胆泼墨,我不敢触摸乳房文字,我不懂关系 的微妙。 ——你应该看到大众前进的方向。 ——所以我找你,帮我找块地方落脚,你是本市的文化名流啊。 ——是兄弟还说这样的话,我先帮你问问。今天夜里我有些生意上的朋友聚会, 你喝酒厉害,去帮我陪陪。我先去公司看看,回来再说。 李云出门了,我半躺在沙发里,看着漂亮的木地板,看着光滑的墙壁,看着奇 形怪状的灯式,我的倦意涌来,已经顾不得悲哀,终于睡去。 李云带回来的消息是现在的作家多如牛毛。一个作家想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首先要懂得如何拉拢读者的心,然后要懂得如何拉拢编辑的心。我不知道这么多诀 窍,所以我被撵出来。 ——你愿意写时下流行之情色文字吗?李云问。 ——不愿意,我不想作践自己。我答。 ——今天我问了几个编辑的朋友,他们说从销路着想,不能接受你那样的小说, 因为看的人很少。 我不想再听如此之道理,因为我又想起那编辑的嘴脸,竟有些恶心。 ——兄弟,路漫漫,其修远,而我们不能没有钱。只要有钱了,你还怕不能做 自己想做的事? 李云开导我说。 ——我怕我有钱了,却已经不能再回头。我答。 这是一个无法争论的问题,因为没有答案。我和李云是两种人,所以我落拓, 所以他阔绰。 当理想之路到了悬崖边,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头。讨论到此结束,仿佛一场没有 结局的电影,嘎然而止。这样突兀,这样熟悉,也这样陌生。 夜里在“乡巴佬”酒楼陪客,我的酒量突然好了许多。李云给我介绍那几个大 腹便便的家伙,都有响亮的头衔。但我的记忆力却一下衰退了,一个竟也没有记住, 只叫端杯清洗肠胃。我看着他们谈笑风生,只道酒的好。理想是什么?理想是一杯 酒。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一杯酒。 生活是什么?生活是一杯酒。我是个有家归不得的人,只想在杯子里醉看夜晚。 谁知却越喝头脑越清醒,房东太太没有错,只怪我是个写字的人。我不知道这顿饭 吃了多久,在谈笑间将所有人搞定之后,我突然想回家。我不知道今天小男孩吃没 吃饭。李云塞了一叠钞票在我怀里,我木然。 后来的某天我才突然醒悟过来,就因为我的酒量,我帮李云做了一桩买卖。而 那叠钞票,原来是我的酬劳。我意外,喝酒也能赚银子。 最后一次和房东太太说话,就是在那天夜里。 那是我唯一一次喝酒过后而能保持清醒的时光。 回到家的时候,小男孩已经睡下了。房东太太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都 是一些无聊的节目。但她看得仿佛很入神,是什么吸引她。我不知道。她的面前摆 了一个杯子,杯子里有半杯酒。秋夜里一个人喝酒,越喝越寂寞。我突然明白了一 个离婚的女人是多么不容易。我知道如果我还有如此善良的想法,那我肯定还没有 醉。我在她的旁边坐下。 ——这么晚了,天气凉,你应该去睡觉。我说。 ——你也懂得关心我了?她说。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我在等你回来。 ——你等我有什么用? ——看见你我觉得心里塌实。 ——我不是一个好男人。 ——我不知道好不好,但是我习惯了。 我无法言语,我不知道一颗受伤的心灵需要什么做安慰剂。于是我也跟着看电 视,秋天的深夜里很静,只听见白色墙壁上的时钟在计算寂寞。我仿佛突然明白了 房东太太为何如此对我,原来她寂寞。她只是习惯了我在屋里带来的一丝人气。 ——还愿意陪我喝一点酒吗?房东太太端过来一个杯子,白色透明的玻璃杯, 在灯光的折射下竟有些许色彩。 我点点头。 ——不要喝得太多。我说,我奇怪我第一次对酒精有了节制,这是很奇怪的事 情。 ——恩,不多,只喝一点点。 她为我斟上酒,然后问我。 ——你昨夜里去了哪里?外面这么冷,会感冒的。她说。 ——我去了朋友家。我撒谎。 ——昨夜里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你喝醉了。 房东太太一下就笑了,又露出她洁白的牙齿。虽然有些不很自然,但因为不见 了那妩媚的颜色,却有了羞涩之意。我发觉原来她竟然有些美丽,就是因为她之笑。 不知何时房间里有了轻微的乐音,仿佛是索尔的月光,轻轻柔柔的飘进耳朵里, 灯光也因此柔和不少。我暂时忘记了文学革命的事情,甚至忘却了地下的声音。我 是一个平凡之男人,陪伴着一个孤独的女人听着音乐的倾诉。但是我不想再深入了 解房东太太孤独的灵魂,它会俘虏我的良心。 ——我要搬家了。我说。 ——不能不搬吗?她问。 ——你应该找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嫁给他好好过日子。 房东太太没有说话,但是我已经不愿意再谈论这个问题。 ——天晚了,你该睡觉,明天还做事呢。 ——喝了这杯酒。 ——好。 ——我想靠着你过一夜。 我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因为我看见一对渴望温暖的眼睛。 我坐在沙发里,房东太太靠在我的肩头,我看着她的脸,原来如此美丽。我为 她摞开遮在额头的一缕头发,我轻触到她的脸庞,我看见她在微笑。我闭上了眼睛。 19 我的新家在花园路。 花园路并没有花,它只是一条街的名字而已。 我的新居是个清净所在。这一份清净,可以使我能够很顺利的去写我想写的文 字。我企图用三个空间去表现一个女人的心态,虽与理想仍有差距,却已经完成了 一半。我并未戒酒,然而大醉的情形已经很少发生。一切好象都是新的,不仅仅是 环境,还包括我的心态。 房间是一个十多平米的单家小院。我喜欢这样的格调,不必和房东住在一起, 少了许多麻烦。 新房东姓杨,夫妇俩,五十多岁。有一个女儿,据说名字叫小鹃。他们就在我 的隔壁。 搬家过后心情应该是愉快的,我甚至不在意我的困境了。我几乎足不出户,也 不想与房东发生任何关系,我喜欢简单。所以关在小屋子里开始写几个短篇,我渴 望它能改善我的生活。 因为一切徒劳的叹息都是多余,惟有自己寻找出路,那才是真理。 这日午后的阳光又是灿烂一片,我在小院里看看花花草草后回到屋准备两篇稿 子。突然想起这个秋天的阳光很多,只是平常我没在意罢了。我打算写完稿去别家 报社碰碰运气,或许也能发生奇迹。但这时我听见了敲门声。拉开门一看,我呆住 了。 樱花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阳光撒满了她的一身。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惊奇。 ——我怎么不知道你住在这里?她反问。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这是我的家。 这下我才真正感到意外,却一下明白过来,原来樱花不叫樱花,她叫小鹃。我 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我甚至记起那夜酒后舞厅的烂人行为,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胡大作家,不请我进屋?小鹃看着我的窘像轻笑。 我回身坐到自己的桌子前,小鹃进门靠在墙壁上,顺手却把门关上了。她用一 种妩媚的眼色看我,我的心如撞鹿。仿佛见到一个魔女,有些恐惧起来。 小鹃掏出一支香烟。她吸烟的姿势确实象厌世老妓,我不知道一个如此年轻的 女孩何以有这样的姿态。手指上涂满红色的指甲油,嘴上是紫色的唇膏。她吐出的 烟圈特别棒,可以久久不散。 ——你来做什么?我问。 ——我听妈妈说近日来了一位作家,我一向也喜欢读些文章,所以过来想认识 你。 ——现在你认识了? ——我突然发觉你原来还挺帅,那日的灯光太暗,没有能看的仔细。 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我,却是出自一个小姑娘之口。于是我就笑,但已说 不出话来。 ——不过来抱抱我?小鹃说。 她带着一脸的轻笑,我不知道她的意图为何。 ——你开玩笑?我说。 ——我记得那夜你搂得我很紧。 ——小姑娘不应该这么说话。 ——你不觉得我已经成熟了么?包括生理上。 小鹃依然带着媚笑,她在引诱我犯罪,对一个小姑娘犯罪。 ——你今天没有喝酒吧? ——没有。 ——那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了? ——因为我喜欢你。 我绝对不会相信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在一夜之间就喜欢上我。不仅仅是女人的 心思我摸不透,尤其是小女孩的心思,就如七八月的天气,变幻莫测。好在此时又 有敲门声,我暗中松了一口气,我听见杨太太在外面喊:——小鹃,快出来,陪妈 妈去逛街。 小鹃以敏捷的身手灭掉烟头,她又变作一个乖女孩。看了我一眼,拉开门。 ——你在里面做什么?杨太太问。 ——我在向胡老师请教一些问题。 ——请教问题怎么把门关上了? ——因为胡老师喜欢清净。 杨太太用狐疑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我居然有些怕,仿佛我做了亏心事一般。然 后她拉着小鹃的手,走了出去。 女人天生就会撒谎,特别是十八岁的小姑娘,我想。小鹃是一只狐狸,我惹不 起。 过了几天,我的几个短篇似乎已经完成了。我把它们装在信封里,把希望寄出 去。 在某个夜里去了汉卿家,发现汉卿与小姚的关系已经到了水深火热之中。他的 情绪低落,我提议喝点小酒,浅尝即止。 ——小钟来信了。他说。 ——说什么? ——她问我你的脑袋还痛不痛。 ——不会这么简单吧? ——其实她想我去北京,说我在北京一定有发展空间。 ——你怎么说? ——我不知道。小姚的事情还没解决,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爱情是建立在经 济基础之上的,我打算先开个小酒吧,一切顺其自然。 ——这样好,我喝酒不用到别处去了。 汉卿的酒吧不日后便已经动工。汉卿的父亲坚决反对他这样做,而母亲却在暗 中支持,说年轻人就是要多做事,才能成熟起来。汉卿也是个穷人,酒吧的费用全 靠母亲支付,当八千块钱用尽,一个所谓的酒吧在灯杆山成型。这个偏僻的角落, 除了夜里的游魂,无人光顾。 开张的这天,有些阴雨。只有我和汉卿两人,连小姚也没有来。我们喝了许多 酒,汉卿要我为酒吧取个名字,因为我是写字的人。我在醉眼里看见这些日子摇摇 摆摆,仿佛在做着梦一般。两个社会主义有为青年沦落如此,不免伤感。看着门外 的秋雨,梧桐树在夜风里飘摇。 于是为酒吧取名叫“摇摇吧”。摇摇欲坠的意思,这里面包含了我的许多理念, 我想。 不几日。我投寄出去的稿子几乎原封不动的完全退回来。于是摇摇吧成了我买 醉的领地,我喜欢坐在吧台里看着某些人颓废的面孔,然后叼一支三五香烟,让自 己飘忽在烟圈里。文学已经不是我所能做的事情了。但汉卿的生意并不好,他看来 也非做生意的那块料。这个世界越卑鄙的人越容易发迹,越有良知的人越无容身之 地。但是当这个秋天去到一半的时候,小鹃已经成为我的常客。 当阳光射在窗帘上,犹如骑士所穿的彩衣。十一点半,头痛似针刺。这是醉后 的必然现象,昨夜里我又喝了酒,但是一睁眼又想倾饮再醉。我翻了个身,床板响 起轻微的嘎嘎声。我不喜欢听见这种声音,却又非听不可。这是一种非常难听的声 波,钻入耳朵后,令我牙痒。我只好躺着不动,连思想也不敢兜圈子。 有人轻轻敲门。我翻身下床,整个房间也摇晃不已,一若轮船在惊涛骇浪中。 我是不想起床的,但那轻微的叩门声却具有一种磁性的力量。拉开门,十八岁的小 鹃又站在了外面。 我喜欢十八岁的女孩子,十八岁是花样的年龄。但小鹃是个双面人,我有些喜 欢小鹃。她有一张稚气的脸,同时又有一颗苍老的心。而每一次见到她的眼睛,立 刻就想起安徒生的童话。 但是小鹃早已经学会了抽烟,而且姿势很好,同时酒量也不浅。当父母不在家 的时候,她会走进我的房间喝杯酒,抽两根烟,或者吐露一点心事。她虽然只有十 八岁,但是她有许多心事。她曾经告诉我:她有过五个男朋友。但是更让我吃惊的 是:她说她可能会在短期内找个人结婚。我说十八岁的女孩子应该多读些书,不该 嫁人。但是她向我透露:她有这样的企图。 我要她去和父亲商量,她不肯。我要她去和母亲商量,她也不肯。她坚决表示 不愿意让父母知道这件事情。有人以为,父母最能了解女儿的思想。其实真正的情 形,很多时候都恰恰相反。对于她们的心事,做父母的人,要么最后知道,要么一 无所知。小鹃常常将她的希望与欲望告诉我,可是从来不愿在父母面前提起。她不 在父母面前喝酒,不在父母面前抽烟。她不在父母面前听摇滚音乐。事实上,虽然 小鹃只有十八岁,但并不如她父母所想象的那么正经。根据我的观察,她不但酒量 不错,而其他方面的兴趣也是超越十八岁的。她不反对在电影院吃雪糕,她不反对 到婚介所去走走,她不反对流行的发式和唇膏,但是她讨厌十八岁的男孩子。不止 一次,她在我面前透露这个意思。 今天,她的父母外出打麻将了。闲着无聊,她拎着酒走进我的房间来。她是这 么说的:我想找个人陪我打发寂寞时光。 当一杯酒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才真正地开始觉醒了。我不会拒绝她的邀请,但 是我无意在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面前喝的烂醉如泥。思想一接触到酒精,便开始捉 迷藏,一对仿佛清澈透明的眼睛象两颗闪亮的星。 我们说了许多杂乱无章的话,包括亚当与夏娃偷吃禁果,包括舞厅里肮脏的舞 客,包括街头流行的服饰,包括地下音乐人吸毒和性烂交,包括文学领地被玷污。 她说她非常崇拜海明威。 这一点我完全赞同。然后,一朵浅浅的笑容出现了,一朵无法隐瞒青春秘密的 笑容。小鹃由一个女孩子迅速成长为一个女人。 一杯,两杯,三杯。 笑容加上酒精等于一朵茁壮成长的花。问题与答案已经变得模糊,但是感情并 不融洽。感情是一种奇怪的东西,用玻璃罩根本就网不住它蔓延的倾向。年轻而又 早熟的女孩子往往是十分大胆的。对过去与未来皆无牵挂,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只 知道现在。喝了几杯酒以后,小鹃的眼睛里射出可怕的光芒。我不知道她是否有与 生俱来虐待异性而引以为乐的变态心理? 所以我有点怕。 她的肤色白如牛奶。 ——我已经爱上你了。她说。 她的眸子似钻石,多少男性的傲慢被她的眸子征服过?谁知道那樱桃小嘴惊人 的吞食力量? 这是包着糖衣的谎言。我提醒自己,我愿意用我的愚笨去解释,我承认生命永 远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操纵着。 她醉了?我想。 她在我心理毫无准备之下突然解开衣裙。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小鹃是头猫,我想。我是猫的欣赏者。人与猫可以结合吗? 回答肯定是这样的:人与狗不能结合。猫很狡狯。狗却比较老实,但是大家都讨厌 狗。 她真的醉了,我想。我害怕,但是她的笑容越是妩媚。我不相信她是妲己型的 女孩,也不希望她变成妲己。但是她却婀婀娜娜地走过去关上房门,然后象蛇一样 的躺在我的床上。 思想乱极了,犹如风中的野草。 ——不要这样。我开了口,声音抖得象困兽的哀鸣。 她笑了,笑声咯咯。 ——怕什么? ——我们都喝了酒。 ——酒不是毒药。 ——是的,酒不是毒药,但是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来说,酒比毒药更可怕。 ——你将我当作小孩子? ——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毒药可以结束一个人的性命,人死了,一切皆完结。但是酒 不同,酒不会立刻结束一个人的性命,却会乱性,可以教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做些 可怕的事情来,这些可怕的事情也许会让她遗憾终生。 听了我的话,小鹃赫然起身,穿上衣服,板着面孔走了出去。这应该是最好的 结局了,我想。 但是我并未感到愉快。我已经刺伤她的感情。 酒杯未空。我端起酒杯,一饮而进。 我完全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只知道我的手里握着一杯酒。 20 没有银子的日子不好过,我的文字换不来钱,但是我有免费的酒。 这天下午有雨,思想又在酒杯里游泳。小鹃不再理会我,我呆在房间里,觉得 坐如针毡。小鹃还是一个孩子,她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真的爱上我了?这么短的 时间,不可思议。我该信任谁? 汉卿坐在我的对面,手里是一杯清酒。摇摇吧在这种时候没有客人,因为它的 消费对象都是深夜的游魂。 ——终于结束了。汉卿说。 ——结束意味着什么?我问。 ——结束意味着解脱。 ——你曾经被禁锢? ——我曾经被一段莫名其妙的感情锁住,不得自由。 ——我只知道这个秋天又快结束了,而其他的我一无所知。 ——我觉得明天就是一个新的开始。 ——这么说结束就是开始。 ——也许。 这种毫无实际意义的话题,只有我和汉卿在酒精里才会讨论。我不知道我的生 命里结束了多少,而又开始了多少。但汉卿和小姚的故事已经结束。因为一个女人 说,她需要一个男人陪着。但男人说他应该有自己的事做。生活就是这样,你想得 到的往往得不到,所以才有如此多失意之人。他已经努力过,他甚至试图改变一些 自己,留住一些美好的东西,所以他开酒吧挣钱,这应该是个正常人做的事情。但 是一切都离他远去了。 ——也许我该去北京。汉卿说。 ——你的酒吧呢? ——酒吧不是我想做的事情。 ——也对,况且小钟还在等你。 ——我想去北京看看,据说那里的氛围很好。 ——恩,也许机会很多。什么时候走?我问。 ——开年就去,我希望一切都是崭新的。 汉卿还年轻,他还有做梦的理由。我想。 当一根香烟燃起,门外飘着雨帘,灯杆山仿佛是一个孤岛,摇摇吧的门口却突 然来了一个人。 半下午就来找酒喝的人,一定觉得非常孤单。但是我已经没有兴趣刺探一个落 魄之人的勇气。 汉卿走过去,那人只要了两瓶酒。我看他喝得很快,想他一定很快就醉。 汉卿要去北京了,那我就没有免费的酒喝。我要挣银子买酒,还要挣银子支付 房租。一想到房租,才想到这个月我的租金尚未交纳,我不愿意看到房东的嘴脸。 心里一下有些着急起来,连对面那个酒客也无心关注了。没有办法,除了喝酒,没 有办法。谁叫我的笔不争气呢? 一杯,两杯,三杯。 当痛苦敲开思想之门,才发现一切都是欲望惹的祸。而追根就底,又发现是一 个叫做“银子” 的东西在使坏。越卑鄙的人越有钱,越卑鄙的人越快乐。突然想起刘玲以前说 要帮我找份差事,于是迫不及待地给她去了电话。她叫我晚上十点半在蝴蝶吧见, 而我的身份是她的老公。 我无法不卑鄙,因为我没有钱。我无法不卑鄙,因为我想试着改变。我无法不 卑鄙,因为我是刘玲的老公,我极其愿意做她的老公。我想虽然我很久没有见她, 但我仍是喜欢她的。当三杯酒精孕育了胆量,我突然觉得这件事情是多么正常。我 后悔怎么没有早这样做。 十点半。 蝴蝶吧。 我非常准时,因为那牵涉到一个人的生活,牵涉到一笔可观的银子,我当然要 准时。 幽暗的灯光确实是情人的幽会所在,况且伴着轻柔的音乐。这是个爱情交易所。 我想。 当我分开人群,走过去发现刘玲坐在窗边。这是个好位置,除了可以看见窗外 长江的夜景,还可以看见妩媚的灯光。刘玲当然是漂亮的,在我的眼里一向如此。 虽然灯光很昏暗,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她的粉红外衣很抢眼,吸烟的姿势也 同样高贵典雅。 一个男人坐在她的对面,我只能看见他的小半个脸。 我故做镇静地走了上去。 刘玲看见我的时候显得有些慌乱,她甚至站起身来。这当然是装出来的。我觉 得她演戏应该很有天分。 ——你怎么来了?刘玲仿佛惊奇地说。 我知道下面的戏应该怎么演,但是我的表情还没有表露出来的时候。旁边的男 人转过脸来,我的惊讶比刘玲更甚。是李云,我万万没有想到,刘玲要敲诈的人是 他。 ——你来了,快坐下喝两杯。怎么有空到蝴蝶吧了?李云拉过一张椅子。 刘玲看看我,又看看李云。她的惊讶这次不是装出来的了。 ——你们,你们刘玲说不出话来。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刘玲,以前我跟你们提过的,这是胡涛,我的 好兄弟。李云说。 我真的无法言语,当思维还没有组织成一条线的时候,我的嘴里蹦出几个字。 ——我来找个人,要走了。 我转身。 ——你们认识?刘玲问李云。 ——他是我的好兄弟。李云答。 我的身后有这样的对话传来。是的,好兄弟,好兄弟帮他喝一次酒,他会付给 你几百块的酬劳。 蝴蝶吧里有长发偶像在舞台呢喃,温柔的灯光适合谈情说爱的人们。我一刻也 不愿意呆在这个地方,我走了出去,它是一个爱情交易所。 秋夜的雨淋在头上,很冷。但雨里依然有许多眷顾闲情之人,而我,却只想快 些进入梦乡。 花园路。 我躺在床上。今天的故事很象电影。 书桌上还有稿纸,我能写些什么呢?我想写一封信,寄给林黛玉,说那是人类 的根,种植于我的内在精神之中。不过,这个根,在我的死前就会凋谢。而这个根, 在我死了之后,会种植于泥土之内。所以,黛玉早早的将花也葬在泥土里了。这样 做,是不是想叫灵魂假借泥土而生根,我不得而知。 有人敲门。现在实在不是睡觉的时候。杨小鹃站在门口,打扮的有些妖艳。 ——怎么?要出门?我问。 ——我刚回来。 ——有什么事? ——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我关上门,拉过一张凳子让她坐下。她的眼睛,是印象派画家笔下的杰作,用 了太多危险的颜色。 ——还生我的气?我问。 她摇摇头。 我今天下午喝了不少酒,已经有几分醉意,不能靠理性去扑捉真实了。当小鹃 的手勾住我的脖子,我止不住内心的迷茫。一个可怕的意念突然产生了,但立刻从 迷漫中惊醒。发现小鹃又变成一只可怕的猫。我推开她的手。 ——他们出去打麻将了,不会这么早回来。她说。 ——不,不,你才十八岁。 小鹃又露出那厌世老妓的笑容,从我的桌上掏出一支香烟。点上火。笑容依旧 未消失,我有点怕。 我必须保持清醒,我想。 眼圈喷自她的柔唇,涂在我的脸上。我跌入一个朦胧的境界,仿佛有一只无形 的手在扑捉我的理性。欲望似火在烧。年轻的感情等于一块未雕之玉,必须用纤细 的手法,小心解剖。我无法分辨,她的眼睛看到了一个魔鬼?亦或她有一双幻惑人 的眼睛?这不是爱情。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未必懂得爱情,她需要的也许是一种游 戏,一种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游戏。 一瓢冷水从头浇下来,我变成一块石头。 ——怕什么?她说。 ——你只有十八岁。 她笑了,笑声似银铃。 ——你比那些十八岁的男孩子更胆怯。 ——正因为我不是十八岁,所以我知道轻重。 ——我喜欢成熟的男人。 小鹃将长长的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两只眼睛仍直直地盯着我。 我站起来,突然想再喝一杯酒。四周皆是火,要烧掉我的脑门。我走出门去。 ——你会后悔的。我听见小鹃在身后喊,但是我没有回头。 21 第二天。刘玲来了电话,说是为昨天的事情感到过意不去,要请我喝两杯酒。 我说愿意到摇摇吧。 我没有问李云和刘玲到底什么关系,那是别人的私事。然后我们从摇摇吧出去, 随便走走。 从灯杆山走到江城,然后到长江大桥。由于昨天的事情,这成了一个笑料。我 们一路漫步,成为许多人的焦点,我觉得我们象一对情侣。刘玲问我小说写得怎么 样?我说什么小说?她说我答应过她要写完的。我才想起原来的那个连载武侠。我 说我回去就写,她已经付了稿费。 刘玲便笑了,我喜欢。 又过一天。我开始重写那个武侠。只为刘玲付了钱,但我在里面加大了许多爱 情的故事,看的我自己也觉动人。菊花,古剑,还有老酒,我离尘世而去。刘玲又 找我,理由是想看看稿,她说她喜欢。 这天小鹃没有找我,她仿佛安静了许多。我也安静了许多。小鹃是个孩子,这 事几天就忘记了,我想。 又过一天。我和刘玲在汉卿的摇摇吧喝两杯淡酒。夜里刘玲和朋友在练歌房唱 歌,叫我去体验生活。她们是夜里才绽放的女人,而这些女人多数都寂寞。我坐在 一边只静静地观看,我不是她们一路之人,因为她们一夜可以消费我半个月的生活 费。她们用金钱购买快乐。 半夜回家的时候,房东老杨没有睡。他说他专门在等我,我惊奇。 老杨站在房门口。 ——你回来了?他说。 ——回来了。 ——我有话给你说。 ——什么事情? ——我想收回我的房子。 ——为什么? ——我不想让一个酒徒糟蹋我的女儿。 我摇摇头,解释毫无用处,怒火早已经烧红我的双颊。回到房内,我需要喝一 点酒,然而发现酒瓶已空。我转身走入大街里,身边是红红绿绿的霓虹。 杨小鹃,穿着不同服饰的杨小鹃,梳着不同发型的杨小鹃,涂满不同颜色唇膏 的杨小鹃。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小鹃在她父母眼里,比初放的莲花还要纯洁。在陌生男人的眼里,她是一个漂 亮的女孩子。 在我的眼里,她是一只狐狸。错综复杂的感情,翻过来,转过去,尽皆不同。 我是爱过别人的,也是被别人爱过的,但是我从未爱过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 也没有被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爱过。小鹃是一朵罂粟花,外表美丽,内心却是有毒 的。我应该尽快搬家。 第二日找到汉卿,说明原委。仓促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汉卿叫我在摇摇吧 的库房挪个地方,暂作权宜之计。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应尽快进行。 回去的时候,房东夫妇又出了门。小鹃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她对我盯了一眼。 我也对她盯了一眼。 我回到房间收拾东西,其实只有一些书籍和衣物。 小鹃走了过来,斜斜地靠着门。 ——准备搬了?她说。 ——你自己做的好事。 ——我做了什么? ——你怎么可以对你父母说我有意糟蹋你? 她便笑了,态度十分安详。 ——不想搬?也有办法。她说。 ——什么办法? ——你不用管。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小鹃用狐狸的笑容作答。点过一支烟,嘴里吐出的烟雾也带着杏味。我突然又 怕起来。 ——不必害怕,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我了。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又何必迟疑? 我不想再听如此的话语,出去找了两个搬运。当搬运整理我的东西的时候,小 鹃突然态度凶恶地对我叫。 ——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还有什么事?我走到她面前。 ——将你的地址告诉我。 ——为什么? ——难道这也需要理由? ——是的。非需要充足的理由不可。 ——怕我吃了你? ——怕你再制造谣言。 小鹃又笑了,接着便点烟,我发现她抽烟比我还厉害。 ——将你的地址告诉我。她睁大双眼,又说。 ——等你二十多岁的时候再来找我。 我过去收拾我的稿子,还有抽屉里的笔记。她突然走过来,在我的耳边轻声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你必须发誓不会说给别人听。 ——那你不必说了。 我又开始整理我的东西。 ——你是一个固执的男人。 ——是的,我是一个固执的男人。 ——我喜欢固执的男人,所以我还是愿意跟你说,相信你也不会说与别人知道。 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会有什么秘密?无非偷了妈妈的胭脂,我想。 ——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坠过胎了。 她的话语犹如晴天霹雳,我感到极度诧异。我睁大了眼睛看她,她在笑,而且 笑容很安详。 ——你还年轻,不应该这么自暴自弃。我说。 她一下把烟头扔在地下,伸脚把它踩灭。 ——你是一个写小说的人,但是头脑太旧。 ——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来说,头脑太新,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危险?有什么危险? ——也许再过十年你就能明白我的话了。 我的东西已经全部搬了出去。这个房间,空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些纸片和垃圾 等待清扫。 ——再见。我说。 ——将你的地址告诉我。 ——还是不说的好。 我在摇摇吧居住下来以后,忽然发现是个好地方,适合我的生活起居习惯。每 天看着不同的人在夜色里到达这个地方,生意依然很清淡。汉卿也不理会,除了偶 尔来看一眼以外,其余的时候倒几乎是我在打理了。他说他需要在近期学许多东西, 以前的时候拉下不少,甚至连色感也不如以前了。他需要在这个时间弥补,去了北 京也许便没这时间。我理解他的心情,便为他经营摇摇吧,每日午后开门,半夜睡 觉。 刘玲开始来看我的时候,问我怎么又搬家了。我说这个地方不要房租。刘玲便 笑了。然后我向她报告小说的进度,那感觉,仿佛她就是我恋人。而我,好象是为 她写的。 后面的许多天,除了照看酒吧,我和刘玲走完了这个城市的许多角落。那种感 觉是非常奇妙的,原来不仅仅只有女人喜欢在夜里看星星月亮,男人有时也需要。 我从来不知道刘玲什么时候会来,但我知道她想我的时候会来这里找我。我感觉很 甜蜜。 日子在这样的平淡中慢慢流失,既无大悲,也无大喜。那个武侠小说也快完成 了。时间却已经到了年底。 这日和刘玲坐在酒吧小饮,我已经很有节制了,很少醉。 ——又快过年了。她轻轻地说。 ——是的,又快过年了。我说。 我无法不让时光从我的手指间流过。刘玲的一声叹息让我感到悲哀。她也是个 寂寞的女人,我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也象我一样没有结婚。我从来没有问过,也许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不愿开启之门。 ——陪我出去走走,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烦躁。她说。 走过江城的时候,发现街头多了许多灯笼。百货公司的前面也多了很多人群。 我才意识到要过年了。 我和刘玲在街上慢慢度步,因为我们不赶时间,也不购年货。但是我发现我很 久没有出门,公告栏和广告牌都有了许多变化。 刘玲时时看看冬季里的时装,有时看看街边的广告牌。走到百货公司的前面的 时候,她停住了脚步。 我跟着她的眼光看去,原来是一块政府的公告栏。一般是告之市民政策倾向或 者本市又有新闻。我看见一排的头像,大大的照片。却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李 云。 照片下是一行此人的简单介绍:李云,男,三十二岁。本市优秀作家,经济带 头人,有突出贡献,本市十大杰出青年之一。 我感觉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却发现刘玲呆呆地发神。 ——怎么了?不舒服吗?我问。 ——没有。走吧?她说。 ——去哪里? ——回摇摇吧,我想喝点酒。 22 这夜刘玲的酒量好象比平日大了许多,酒吧关门的时候。她叫我送她回家。 当的士到达她家楼下,她吐了一地。我从来没有见她醉得如此厉害。 推开门,把刘玲安顿在沙发里的时候,刘玲对着我笑,我准备为她拿条毛巾擦 脸,她一把拉住我。 ——涛,再陪我喝点酒。她说。 ——你醉了,应该早些睡觉。我答。 ——再陪我喝点酒。 ——为什么? ——我要你陪着我。 ——我现在不是陪着你的吗? ——但是我要有酒。 ——你已经醉了。 ——我想醉。 ——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心理难受。 我无法再说什么,走过去从酒柜里取下一瓶红酒,给她倒了半杯,也给自己倒 了半杯。 深夜的房间很静,两杯酒过后,刘玲靠在我的怀里。我感觉她的身体有些发抖, 好象有些冷。 我打算为她拿件衣服,她却拉紧了我。我坐在沙发里不能动弹。 ——我去给你找件衣服,这样你会感冒的。我说。 ——不要,我想靠着你。 我摇摇头,抱紧了她,把她圈在我的怀里。一个寂寞的女人。一切都是美丽的, 只要没有恶龊的思想。 我能清晰地看清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子,她的唇。我知道我无法拒绝她的 任何要求,我已经向她高高地举起了白旗。 ——涛。她轻轻叫我。 ——什么? ——我们认识多久了? ——好象不太短。 ——你了解我吗?她问。 我看看她的眼睛,眸子朦朦胧胧。喝酒过后的脸颊有些轻微的潮红。我迟疑了 一下,终于开口。 ——不知道。 ——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不知道刘玲在今天为何有些反常,但我极其愿意听她吐露心声。我知道我的 面前放着两杯酒,透明的玻璃杯里装着红色的液体,但我认为那是爱情的溶液。而 且以前我似乎听人说过这话。 有一个女孩,在她还很年轻的时候,在某一年,和她的爱人一同到了南方的一 个大城市。他们要追寻他们的梦想。但那时他们还很穷,他们互相爱慕。觉得一辈 子也不可能分离,甚至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因为他是她的全部,她把自 己一生都交付给他了。生活是艰难的,他们在这个城市摸爬滚打几载,依然生活在 贫困的边缘。直到有一天,那个男孩子对她说,他要结婚了。这个女孩以为说的是 她,她说我们还没有房子呢。男孩说,不是你。女孩感到非常震惊。不久后她看到 了他的新娘,在她眼里,这个女人远远不如她。但她有的是钱,她的父亲有好几家 大公司。她突然明白了,爱情不过是贫穷时候的一个梦。男孩给了女孩很多钱,叫 她以后不要再找她。女孩收下了,用一次爱情换来的钞票,她没有丢弃。后来她在 这个城市呆了许久,每天泡在酒吧里。直到一天突然想离去,于是到了一个陌生的 小城。 但是她的年龄已经大了,她感到一个女人失去青春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她的 身边有了许多新朋友,但是她难以抗拒寂寞的侵袭。 刘玲淡淡地叙述着一个简单的故事,我知道她说的是她自己。我搂紧了她的身 体,用一种温柔的眼光看着她的面颊。 面前的酒杯已空。 ——抱紧我。她呢喃醉语。 我知道她已经醉了,她喝了太多的酒,况且今天的情绪不佳。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真的。她说。 ——我知道。我碰碰她的脸,她的脸在发烫。 ——就这么一直抱着我,别放手。也许以后没这么样的机会了。她说。 ——什么叫没这样的机会了?我又不会消失的。我略感诧异。 ——因为我有可能要结婚了。 ——什么叫可能要结婚? ——有人向我求婚。 我一下愣住,怀里的刘玲却有些模糊了。我甚至感觉我的躯体在慢慢冷去,一 直凉到心里。 ——你答应了?我问,但是我不想知道是谁。 ——答应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结婚,而你又养不活我。 我感到深深的悲哀,自尊受到重创,甚至觉得心脏突然破裂开来,好象花瓣一 样张开。原来这些日子我看到的只是一场梦境。 我突然走进一个很大的镜子里面。我想我肯定是醉了,因为我喝了许多酒。 我在这个镜子里面找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和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极其 相似,然而不是我们所处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我,但是不是我。这个世界里有她, 但是不是她。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仿佛一个游戏,叫每一个人走进去都在寻找自 己。在这里恋爱不是双方面的事,因为每一个人都只爱自己。这个世界里白发和皱 纹是两样最可憎的东西,人们可以从自己的额纹里寻找时间的足迹。但是除了眼睛 是真的,其他的一切都只是影子。我发觉这里的人没有灵魂。我倒是愿意做一个没 有灵魂的人,在这个世界逍遥快活的过日子,不知道快乐,也不知道忧愁,成天用 眼睛去观察另外一个自己以及另外的这个世界。 我轻轻地推开刘玲,然后慢慢地站起来。 她看着我,她用她的眼睛看着我,她无法言语,我也无法言语。 然后我走了出去,听见身后有轻微的哭泣传来。 这是一个恋爱的结局,这是一个恋爱的游戏。我走在街上,仿佛听见天际有人 呢喃细语:到了秋天成熟的果实就要和这棵树分开,就象分手的恋人拥在一起度过 最后的夜晚,多么希望在这安静的夜晚能爆发出什么声音,多么希望有什么意外可 以不分离。到了秋天成熟的果实就要和这棵树分开,就象分手的恋人拥在一起度过 最后的夜晚,你能听见树上的果子要掉下来的声音,你能听见树下恋人渴望奇迹的 发生。 站在深夜的街头,我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走上一辆的士,与司机交谈几句,他将我带到一个灯红酒绿处。然后我看到一 对钻石般发亮的眼睛,还有一张妩媚的笑脸。 ——我们的小妹都很年轻。她笑。 ——有多年轻? ——很多还是第一次出来。 ——多少钱? ——两百块。 ——我没有钱。 ——你有多少? 我翻翻身上的口袋,一共只有一百二十。她一把抓过我的钱,将我带到一个房 间,于是我看见一个小姑娘坐在床的边缘。小姑娘低着头,象旧时婚姻的新娘。空 气象凝固了一般。 ——你多大了?我问。 ——二十。 谎言,多么可怜的谎言。我想,她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岁。 ——你常做这种事情? ——今天是第一次。 谎言,还是谎言,多么可怜的谎言。 ——你愿意这样做? ——我是被逼迫的。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全世界都居住着野兽,大家都失去了理智。 文章变成商品。爱情变成商品。小女孩的贞操也变成商品。 我无法言语,却在突然间觉醒。拉开门,逃了出去。 刚才带我进屋的徐娘见我出来,突然惊住。看着我远去的身影,喃喃着说:— —神经病。 整条街上还有游魂,汽车窜来窜去。来来往往的都是野兽。笑声不断钻入自己 的耳朵,谁也不能从镜子里找到自己。四周皆是不顺眼的事物,象缠在树上的食人 花,缠着我的感受。我想逃,却无处可逃。 23 我走进了一个奇怪的世界,看见另一个自己,仿佛梦里的情节,非常清晰。象 看电影一般。 我和她所居住的城市里突然产生了一场奇怪的流行病。她是我的女人。 所有的病人都象疯子一样,把自己家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一件一件的扔到 地上,有的甚至放把火烧掉。东西扔完,就剖开自己的胸膛,象外科医生那样检查 起自己的五脏六腑来。 样子实在古怪:有的把自己的心捧在手上,伤心的哭着,数说着。有的剪断自 己的肠子,让食物直通肛门,说这样可以免去许多周折。有的把心肝肺腑全都扔掉 喂狗,换作一幅塑料的心肠,笑嘻嘻的满街乱窜,见什么就吃什么,虽然全部原封 不动的排泄了出来,却大叫大嚷。 ——今天才算放开肚子吃了个够! 全市的传染病专家都集中起来了,研究了上千个病例,发现这是一种精神传染 病,病的起因在于气候的突然变暖,一部分冷冻的神经突然复苏,对人的精神刺激 太猛而致。健康的人们忧虑又伤心。他们烧香祷告:——天啊,再寒冷起来吧,地 呀,再结起冰来吧。不要毁了我们这座城市,不要毁了我们的家园。我们,对于寒 冷早已习惯。 祷告和医治一样无效。 传染病蔓延着。 我和她至今还属于健康的人。她是谁,我已经不太清楚了,她跟我是什么关系, 我似乎也不太明白。但是,我和她已经共同生活了许久,我知道,她还是我的女人。 为了躲避传染,我们已经关紧门窗,断绝交游好多天。她怕。她一天要拉着我做三 次祷告:——天寒地冻,百病不生。冰融地暖,疾病传染。天啊,再寒冷起来吧, 地呀,再结起冰来吧。阿门。 她一定要我跪着祷告,不然就会不灵。我对这祷告实在是讨厌。却无能为力。 我感到闷热难当。她却不许我脱衣服,说是要伤风的。我几次要开窗透风,也 都被她阻止了。 然而我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就走到窗前,把脸贴在有点阴凉的玻璃上,朝着 大街上看。 ——街上扔下了那么多东西。他们究竟扔下了什么呢?我们去看看吧。我说。 ——不行。她断然说。 我转动了一下眼珠,想出了一个主意,调皮的对她笑。 ——喂,你看那里,好象有一件闪光的皮袄呢,过去花钱也不容易买到的,你 不是说你很喜欢吗?我去给你拣回来吧。 ——是吗?她不由的把脸凑了过来。 ——是一件皮袄。天还是要冷的,这些疯子。好,你去拣,顺便再拣点别的, 我们来研究研究。快去快回,不要与任何人接触。 我欢快的答应了一声,拎了两个她递过来的特大旅行包跑了出去。 外面的天,又亮又热。我想脱掉衣服好好的凉快凉快。可是她的脸正贴在玻璃 上朝我看着。 我不敢放肆,就顺手拣着身边的东西,不一会儿,就抱着两个满满的大包回来 了。 门,依然关的死死的。 我和她一样一样的检点拾来的东西:有各种尺寸的帽子,可以给自己戴,也可 以给别人戴。 有各种材料做的拐杖,可以拄着爬山,也可以用来打人。皮袄,外套,睡衣, 披风,这里天冷,人们的这类衣服最多。木鱼,麦乳精。窄腰小皮鞋,有色眼镜我 掏一件外衣的口袋,触摸到一个硬如核桃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吓了我一大跳,竟 是一颗人心。 ——心。喂。一颗心。我叫道。 她也吓了一跳,忙从我手里接过那东西。仔细观察了一会。 ——胆小鬼,没看见是一颗死心吗?已经枯萎变色了。她笑着说。 我不因为是一颗死心而减少恐惧。我想弄清楚这是谁的心。以及我得到这颗心 意味着什么。 我翻来覆去看着那一件外套,那年月来找我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外套。 ——这是她的外套,她的心。我对她说,心里十分难受。 她接过那件外套仔细看着,脸色一下就变了。 ——是她的。她点点头说。 她知道月,也知道我曾经的感情。 我还记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的晚上。月来了,要见我。可是她不肯, 说月是妖怪,要把我吃掉,她把我推到里面一间屋子里藏了起来,说我不在。即使 在也不愿意见她。我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月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失望和悲哀。 ——你真的不愿意见我吗?那么,肯接受我的一件礼物吗?她大声的对着那道 把我们隔开的墙说。 我正想回答,却听见门上重重的响了两声,这是不许我开口的暗号,我便不敢 啃声了。 ——你还不走吗?我这一杖下去能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她操起一根拐杖吓唬 月。 月被赶走了。我没有去帮助她。一直觉得心有些隐隐作痛,想到这里。 ——喂,当时她要送给我的礼物到底是什么呢?我问。 ——就是这颗心。不过当时是活的。在门外,她把这颗心硬塞到我手里,我顺 手又把它装进了她的外套。现在不知道她在哪里?这件外套又怎么会扔到这里来呢? 她迟疑了一下,说。 她茫然。 ——月肯定死了。这颗心也死了。都是我的罪过。我捧着这颗心,一边哭泣, 一边对自己说。 我的眼泪滴在那颗心上,我感到它在我的手里蠕动了一下,心里也象触电似的 振颤起来。我连忙注意看这颗心。奇怪,刚刚还是枯萎发黑的,现在却晶莹透亮了。 我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好象要从喉咙口冲出来,要与手里的那颗心相合,我惊恐的 啊了一声。 她听见我叫,看着我。我把手伸到她面前。她的脸一下失去了血色,黄的透明 了。 ——快,把它扔到窗外去,说不定就是这颗心带来的传染病。现在要来害我们 了,它恨我们。 她大叫。 这时,我忽然对她的话不大要听了。我仍然捧着那颗心愣在那里。突然,它一 闪一闪,象发报机一样发着信息,只有我能听懂它的话:——不,我不恨你们,我 谁也不恨,吞下我吧,我本来属于你。 我把心凑近嘴唇。她见了,发疯一样冲过来要抢那颗心。可是晚了,它一下跳 进了我的嘴巴,我咽了下去。 ——你得了传染病。她一声惊叫,同时伸手抓我。 我的力气突然大了许多,轻轻一摆手,就挣脱了她。我朝自己房间走去,找到 一把切水果的小刀,不锈钢的。我轻轻划开自己的胸膛。 ——你得了传染病。她的声音更响亮。 我看她才是病人,神经错乱。我检查自己的心,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掏出自己的心,仔细看看,心尖上原来有一处缺损了,又蒙了不少灰尘。我 把它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干净了。 ——缺损的怎么办呢?我问。 ——放进来,它会自然长好的。月的心说。 我把心放进胸膛,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来,我也把你的心洗洗吧。我嘻嘻笑着对她说。 我把水果刀对着她。 她的眼睛都吓直了。 ——怎么,你要叫别人都知道我是没有心的吗?你一点情义都不讲了?她说。 ——你的心呢?我大吃一惊。 ——那天她的心血淋淋的,叫我好难受,当天晚上,我呕了一阵,呕出了半块 心。她嘟囔着说。 ——那还有一半呢?我可怜起她来。 ——还有一半,后来我一次拉肚子拉出来了。她的声音低的听不见。 ——那又为什么呢?我问。 ——我吃的太多,太杂了。她回答我,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这么长时间,她 的脸上第一次有这种神色。我更可怜她了。 ——你不觉得那地方空虚吗? ——不,一点也不空虚,我装进了别的东西,不信你摸摸,实实在在的。 我用手摸摸,实实在在,硬硬邦邦的。啊,原来我一直跟一个没有心的人共同 生活。 ——好了,我们该分手了。我不能跟一个没有心的人在一起。要不,我把她的 心吐给你?我对她说。 ——你疯了。我会要她的心? 可是,刚刚叫了这一句,她就象被魔法镇住了一样,睁大眼睛看着我,嘴张的 老大,上嘴唇碰到鼻梁。好象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奇迹。我走到衣镜面前,原来我的 容貌变了,沧桑消失,青春重又回到我身上。更为奇特的是,我的心口闪闪发光, 象挂了一颗光芒四射的钻石。这是由于我吞下了那颗心吗?我也惊呆了。 ——你得了传染病。她如梦方醒,大叫。 ——他得了传染病。 这一声是谁叫的?好象是个女人。我连忙拣起一块面纱,罩住自己的脸,怕别 人看见了。 ——他得了传染病。 各种各样的声音一起叫起来,而且伴随着脚步声。我吓得用手捂住胸口那发亮 的地方。 人们围在窗口,象我们小时侯看疯子一样的看着我。讥讽夹杂着可怜,恐吓配 合着防范。 她向众人诉说着我发病的经过,好象只用了一句话,可惜我没听懂。 ——祸根就是他吞下去的那颗心,把它挖出来。她突然把手指指向我,恶狠狠 的说。 人们从窗口和门缝里挤进来,都是健康人。 ——挖出来,把那颗心挖出来。别传染给我们。他们一起喊。 一把削水果的不锈钢刀向我的胸前刺来,就是我刚才用过的那把刀。我本能的 向旁边一跳,躲了过来。我向上跳,冲破屋子,站在屋顶上。有人上房来,有人要 拆屋子。 ——起飞。我命令自己,同时用双脚一登房顶,飞了起来。我是会飞的。可是 今天飞的太低。 各种各样的建筑物老碰着我的脚,绕来绕去,速度又极慢。 累,累极。越来越低,脚已经擦着地皮了。我拼命登地,还是飞不高。 ——完了,看来他们要挖去这颗心了。我沮丧地想。 身后有许多人,都拿着刀,越来越近。 ——别追我,我不是神经病。我大喊。 24 我躺在摇摇吧的破床上,她是谁?月又是谁?我怎么一个也不认识。我头痛欲 裂,才知道刚才在酒后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 道怎么会做了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梦。翻身坐起,旁边就有酒,一件一件的。 我打开了瓶盖。 我不知道时间在怎样流失,我只知道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一切好象都离我 远去,没有人来看望我,没有人来打搅我。这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停地倒着 深色瓶子里的液体。 我不想触摸现实,只想在醉里学会遗忘。文字是一个游戏,理想是一个游戏, 爱情是一个游戏。 刘玲结婚了,肯定是和李云一起。我仿佛能看见她们的花车,贴着大红喜字, 从当街缓缓驶过。刘玲穿着白色的婚纱,她的美丽无人可比。李云也穿上得体的西 装,他的脸上有一朵灿烂开放的花朵。然后教堂的钟声响起,伴随着轻柔的音乐。 到处有礼花,前来祝贺的宾客脸上都挂满了笑容。我想冲过去,象电影里的男主角 一样,把新娘子抢走。但我一身衣衫褴褛,惹得周围的人群爆发出一阵狂热的轰笑, 我落荒而逃。 这时,一个陌生,突兀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发觉原来我还在摇摇吧的库房里。 而从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个人。 ——你怎么了?怎么消瘦成这个样子?汉卿问。 ——没什么,我只是多喝了两杯酒。我答。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茫然地问。 ——今天是除夕。 ——是吗?我忘记了。 ——走,跟我走,今天我们也去吃一顿团年饭。 走出门。发现夜色早已经降临,但街上的人群都喜洋洋的笑颜开怀。大大小小 的红灯笼挂满街,做生意的小店多数都关了门,餐馆里人群吃吃喝喝,热闹非凡。 远处有鞭炮声传来,新年到了。 说是吃团年饭,其实就在一家小饭馆草草了事,因为我们没有钱。我不愿意看 见热闹的人群,只想逃避。汉卿看在眼里,走的时候要了两瓶酒,我们回到他住的 地方,那一个画室,一切都如原样。汉卿也如原样,不象我,早已经被酒精收买。 ——过新年,别这么样耷拉着脑袋,也不要垂头丧气。汉卿说。 ——我没有垂头丧气的理由。我说。 ——这就对了,来,我们也喝两杯,祝贺新年到。 汉卿走到阳台,这里可以看见楼下的五颜六色的街灯,那边还有热闹的人群。 我搬了两张凳子,一张放杯子,一张放酒瓶。我和汉卿席地而坐,感觉屁股有些凉 意,两杯酒下肚,却无所谓了。因为我要在这漆黑的夜里,品尝新年的味道。我们 甚至专门没有开灯,只为那夜色,想着那新年的钟声也许会带来光明。 我无意去感触现实的可憎,也无意去理清爱情的头绪,只愿意和汉卿静静地对 饮。阳台的角落有许多空酒瓶,看来汉卿也一个人偷饮。 ——你喝酒的时候,有时没叫我?我问。 ——怎么会?汉卿说。 ——你看这里这么多瓶子? ——那样的酒我只想一个人喝。 ——那是什么酒? ——爱情的苦果。 我明白过来,对于汉卿来说,小姚是纠缠不清的,小钟是纠缠不清的。而对于 我,就如现在,我又怎能清醒? 夜色流淌,除夕过。新年就到了,我听见鼓楼传来钟声。远处有人群欢呼,然 后见到有烟花升空,多么美丽的万花筒。鞭炮声又传入耳鼓,犹如十面埋伏,金戈 铁马,英雄挑起千人枯骨。 我一口倒进杯中酒,站起身来。走到阳台的角落,提起一个空酒瓶,嗖的一声 扔下楼去。楼下破碎的玻璃声如鞭炮。 我弯下腰,又抓住一个空酒瓶。此时汉卿也走了过来,抓住了一个空酒瓶。我 们同时往下扔。 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楼下的鞭炮噼噼啪啪作响。我们相视大笑,却有 一股悲愤涌上心头,一下只想放声歌唱。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 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汉卿也一边扔酒瓶,一边和着我歌唱,他的声音甚至比我还洪亮。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 自己。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 下的主人。 我看着汉卿大笑,笑声冲破云霄。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远方还有鞭炮声传来。 ——酒呢?我们的酒呢?汉卿问。然后看地下,一个酒瓶也没有了。 ——一定是你扔的起性,把酒瓶扔下楼去了。我笑着说。 ——是你。 ——肯定是你,你最先扔。 ——我如此爱酒,怎会舍得? 装着酒的酒瓶到底是谁扔下了楼,谁也不知道了。我们只是想听听自己放鞭炮 的声音,因为今天过年。 ——现在没有酒了,怎么办?汉卿说。 ——今天虽然没有醉,但是我却最痛快。我说。 ——我明天就会去北京。汉卿突然说。 ——走得这样急? ——因为明天将是一个新的开端。 我走过去搂搂汉卿的肩膀,因为我身边唯一的兄弟要去远方,带着他的希望。 ——我们都应该还有梦想。汉卿说。 ——是的,我们应该保留住梦想。我答。 ——我说过,就算我的脚踩在大地里,头也要伸进云端,去看看理想到底是何 样。 ——你的摇摇吧呢?我问。 ——从明天起,摇摇吧是你的了。他说。 汉卿去了北京,走的那天我在车站只对他说了句保重,然后看见他的身影消失 在铁路上。 这个小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每日坐在摇摇吧的吧台度日。 我几次看见我的那个为刘玲写的小说,却无法动笔,它将永远变成一个没有结 局的故事。我想。 我很久没有见过刘玲了,象一个平凡人那样勇敢的活着,也许真的好。但我总 有丝丝遗憾,仿佛我仍有未完成之梦想。但这期间,我从来没有醉过。 当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汉卿来了消息。 他说北京的地下有一种叫做“边缘人”的群体,他们每天为理想奔波。包括作 家,地下摇滚乐人,画家,以及其他多种人群。他甚至邀请我去北京看看,说一定 会大开眼界的。我说有空我就去逛逛。 后来我试着想写写几个字,一想到现在文字的形体,却又不能下笔。 这时春天已经快来了。 25 春天来临的时候,一天我突然想去北京看看汉卿。在摇摇吧的大门上挂了一块 暂停营业的牌子,我买了火车票。 不能说我对文学失去希望,因为我还想写写字。不能说我对生活失去目标,因 为我还想从身边发现几个字。不能说我对幸福失去梦幻,因为我还想从字里找到芬 芳。 看见汉卿的时候,是在一个小胡同里。他的房间狭小,甚至比在川南小城里的 时候还小。他正在作画。 ——你终于来了。他说。 ——是的,我来了。我答。 一切的感受都无法言语。 这个杂乱的胡同,都是些低矮的旧房子,然后住着象汉卿一样的人。 ——小钟呢?我问。 ——上班去了。 ——你们俩都住在这里? ——是的。 这时我看见门外走过一个背乐器的年轻人,披散的头发洒落一肩。正在赶路的 人,我知道,是正在生命里赶路的人。 ——他叫张小波,我来北京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甘肃人,才二十二岁,已经出 来几年了,是个乐队的吉他手。 ——哦。 ——有空可以认识一下。汉卿笑着说。 我到北京已经三天了。 小钟带我吃了北京烤鸭,汉卿在屋里作画。生活没有多大变化,但我认识了张 小波,是汉卿介绍的。汉卿对他说我是一个作家。在喝酒的时候,叫张小波有空带 我到处走走,如果可能的话,我还能替小波写个小传。小波答应了,我觉得他很爽 快,他是和汉卿一样的人。 这日夜临后,我和小波一起喝了酒,他说要带我到他演出的酒吧看看。 北京的酒吧和我的摇摇吧是绝对不同的,人气很旺。有时,一个酒吧里有一个, 甚至两个乐队演出。而且观众很热情,当然酒也卖得多。 我看见的是小波的演出。 小波站在台上,我坐在远远的角落里。 当吉他的尖叫和着贝司的低鸣,赤裸的声音从小波嘴里滑出。 ——我有把利剑,我向谁砍去,我有个迷糊,地球不再转。噢,我要给你钱, 我要给你钱,买瓶酒蒙住那天。噢,灵魂在罪恶里游弋,我的琴弦断,火烧半边天, 半边天。 我不知道如此年轻的小波何以有如此成熟的感悟力,他的歌声是我的文字远远 不及的。我还未回过神来,但是在猛然间,这个酒吧发生了骚乱。酒客和乐队的成 员发生了摩擦,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酒吧亦如海浪呼啸。这一场战争,根本就是毫 无理由而且莫名其妙的。 桌子掀翻了,酒瓶破裂的声音,乐器破裂的声音,还有断弦的闷响,人群涌动, 人人变成没有理智的动物。变幻的灯光还在闪烁,我看见小波倒在人堆里。 小波被人送进了医院,我不知道他的状况如何。我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走入 夜色里。 天安门广场还有人。 天安门广场下了雨。 天安门广场的城楼上有毛主席的头像。 我突然想起汉卿所说的“边缘人”。边缘的意思就是永远徘徊在某一个角落, 而且永远不会浮出水面。 小波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汉卿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在毛主席的面前站 立良久,我看着汽车来来往往,然后我随便走了出去,我没有辨别方向。从任何一 个方向走出去,也许都会走向同一个宿命。我再看了一眼古老的红色城墙,只见它 的油漆留下岁月悠久的痕迹。 尾声 我回到了摇摇吧。 我准备戒酒。 一直以来缠绕着我的枯藤开始失去它固有的力量,我已经打算写几个字了。这 些年来发生的一切,我都愿意把它当做一个字来解释,那就是欲。当这个欲字被火 焰熊熊燃烧,那你就注定不得安宁。不管你是写字还是画画,其实都一样。 当天夜里我做了个梦,醒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可笑。这个梦是这样的:我在皂 角巷遇到了海明威。 我看见他穿着一身长袍,手里却提着一个药箱。我是他的崇拜者。 ——海老先生,你这是去哪? ——我去卖肾亏药丸子。 ——你的小说呢? ——暂时不写了。 ——为什么? ——现在肾亏药特好销。 ——可我是你忠实的读者,我喜欢你的小说。 ——那等我卖完药丸子再写给你看。 海老先生徐徐从我面前走过,我呆里当场,但却听见远远的叫卖声:——卖肾 亏药丸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