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我的家园 作者:沿着手指向上 前言:我不想将这篇文章写成小说,我只想平静地记叙一个人真实一生的几个 片段。仔细揣摩,我突然惊奇地发现:不同人的一生有时也会存在着惊人的相似, 甚至这一个人的一生恰是另一个人一生的翻版,即便是性格不同、性别不同,甚至 年代不同,所经事件不同,即便是一个原始人和一个现代人,即便是一个黄皮肤的 中国人和一个黑皮肤的非洲人,他们整个生命的起起落落、悲悲喜喜等轨迹如果可 以用一条曲线进行描绘的话,几乎没有任何区别!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家 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说,这个人是我爷爷,也可能是你的爷爷,甚至,就 是我们自己。 根据中国人“盖棺定论”的说法,我终于可以为爷爷做一个总结了。2000年12 月,我不远千里回到黑龙江老家,参加了爷爷的葬礼。那是一场隆重的葬礼,人头 攒动,哭声震天,七亲八故披麻带孝,有如大风吹散的棉花;那又是一场令人作呕 的葬礼。我亲眼目睹那些在灵堂里哭得声嘶力竭狼嚎一般的亲戚们在酒桌上如何瞪 大眼珠子划拳赌酒,如何毫无风度地抢吃美味佳肴。他们在酒桌上的表演远比在灵 堂的表演更加精彩生动,耐人寻味。 幸好,爷爷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他静静地躺在殡仪馆提供的临时棺木里,平静 而安详。 即使爷爷看见听见,也不会再悲伤动怒了吧。一生的风风雨雨,对世间百态他 已见得太多,他完全应该理解其中的冷暖。人生人死,无非如此。 本世纪20年代,爷爷出生于山东省莒州招贤镇,年代久远,没有任何史料可以 显示那个时代那个村镇的任何情况,我只知道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爷,文采 斐然并写得一手好字:柳筋颜骨,铁划银钩,很有一些气势。可惜这份才华并未给 他带来好运,他没有成为书法家而名垂青史,倒是被临县的土匪看上掳去做了他们 的师爷。起初太爷誓死不肯与土匪为伍,逃过三次:第一次被鞭打四十;第二次被 剁去了左手一节手指;第三次匪首想了又想,子弹上膛的手枪举了又举,终因爱才, 遂不忍杀,最后竟从山下村中为我太爷抢了一个黄花闺女,强行许他为妻。屡逃未 果的太爷心灰意懒,加上太奶倒也貌美贤淑,也就逐渐稳定下来。不久以后,太奶 生得一子——我的爷爷出生了。 爷爷从小是在土匪窝长大的,这一点很有些意思。以后每每听到有关爷爷温和 善良甚至文弱的种种行径,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感到奇怪。我甚至还希望爷爷身上能 多少残存一点匪气,豪放凶悍,敢爱敢恨,但爷爷显然不是。很多事例都可以表明, 我一点都不随我爷爷。 太爷英年早逝——这符合中国人的宿命——他最后死于两伙土匪的火并,一颗 手榴弹,炸去了他几乎半边身子。太爷被人抬回山寨,临终前格外平静,仿佛对自 己的归宿早有预料。 那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混战,二、三百人聚于两山之间展开殊死搏杀,枪声如雨 响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有胆大的百姓偷跑去战场,希望可以捡点换钱的东西,却 只见漫山遍野载满了来不及掩埋的谷个子一样的死尸,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肚肠 子淌了一地,有的死了眼睛还瞪得大大的,吓得他们两股战战。许多年后很多附近 居民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记忆犹新。 那一年,爷爷八岁。八岁的爷爷正在山寨的后山上捉鸟,鸟被隐隐的枪炮声吓 得躲得远远的,爷爷整整一上午也没捉到一只。爷爷沮丧无比地撅着小嘴,心想: 这些该死的鸟。 裹了小脚的太奶边跑边哭,费了老大劲才找到他。 那次混战,太爷所在的匪帮几乎全军覆没,太奶根据太爷的遗训,带领爷爷回 到了招贤小镇。在家乡,太爷落草的原因为众人所知,加上太爷生平并没有做过丝 毫伤天害理的事,甚至还曾救过几位被掳上山的乡亲,因此民风淳朴的招贤小镇并 未因为太爷曾经做过土匪而拒绝这对可怜的孤儿寡母,而是表现出应有的尊敬和善 良。在家乡人的眼中,太爷不是土匪,而是英雄,偶尔有不懂事的孩子在背后顽皮 地喊几声“土匪婆”或者“小土匪”,回家必是被大人重重呵斥,然后由大人领着 来太奶跟前恭恭敬敬地道歉,下回不敢再犯。 太爷救过的几位乡亲更是感恩戴德,他们为太奶和爷爷安排了住处,送来了锅 碗瓢盆、柴米油盐,并为太奶找了一份为人浆洗衣物的活计。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 太奶靠着双手将爷爷养大成人:她的手越来越粗糙不堪,爷爷越长越大。 可想而知,那是一种多么苦难的生活,甚至充满了寄人篱下的辛酸味道。以后 爷爷大段大段的记忆全是那种吃力的洗衣声,那声音艰难而执着,卑微而小心翼翼, 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爷爷小时候长得异常干瘦,这大概与贫穷的家境有关。所以爷爷十分文弱,在 学堂里,常被乡里孩子欺负,几乎每战必败,三天两头,总会哭哭啼啼地跑回家来。 根据我奶奶的说法(奶奶如何知晓不得而知),那时为了给爷爷增加营养,家里原 想养一只大白鹅,可惜因为家贫,终究没能实现。但自从爷爷常被别的孩子欺负以 后,倒是常常可以吃到鹅蛋,那些孩子的家长常要拿着鹅蛋来给太奶赔礼道歉。太 奶拿着鹅蛋百感交集,倒是爷爷很想得开,每次都吃得香甜无比。 爷爷也念过书,是私塾,大概只读了两三年吧。读书成绩怎样我无从知道,据 说他常挨手板。后来我看过爷爷的字,不怎么好,还不如我写的,想来没有继承太 爷的慧根。 爷爷十五岁那年,太奶央求别人为爷爷谋了一份差事:在一家叫作“王记”的 绸缎铺做伙计,一来为了减轻家里负担,二来也是为了学一门手艺,寻一个出路。 那时起,爷爷已经渐渐懂事了,知道家里的不易,希望能以自己的力量来养活半生 操劳的太奶。爷爷自小家贫,虽略显木讷,但手脚勤快,从不偷懒,所以很快就赢 得了老板的欢喜和信任。渐渐的,爷爷由扫地端茶进而站柜台卖布,再进而跟随老 板进货,南下无锡、南京、苏杭二州,一走就是一、两个月。一路上,走的是山路、 水路,经的是风霜雪雨,吃的是咸菜、窝头,睡的是船舱、马背,如此几年之后, 爷爷倒也长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小伙子。爷爷虽然老实话少,但是吃苦耐劳,无 论活儿多脏多累,从不叫苦。每次提到王记绸缎铺的小伙计,大家总要点头夸上一 句:“这孩子不错。” 爷爷那时的梦想是多挣点钱,给家里盖一座新房子。这些年住的房子实在是太 旧了,几乎濒临倒塌,而且,那还是别人家的房子,总是少一点家的味道,多一些 寄人篱下的感觉,太奶每次提起来,也是唉声叹气。爷爷觉得作为一个男人,首先 得有一个自己的家。是的,一个家。让自己家的老人和未来的老婆孩子都有地方住, 这是最最重要的。有一次,爷爷把自己的想法和同店的小伙计说了,他们哈哈大笑, 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个指着爷爷的鼻子说:“就你每年那点工钱还想盖房子?想 美事去吧!” 爷爷不笑。爷爷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好笑的。爷爷觉得:只要努力肯干,家的梦 想总有一天会成为现实。这就是那时侯爷爷的梦想。 接下来,在爷爷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位年轻女子。用如今的话说,也就是我爷爷 的初恋。这个话题写起来非常之难,在中国,有哪个爷爷肯把自己年轻时的风流轶 事讲给孙子听呢?我只能靠一些家族中人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想象尽可能地来重现 这段遥远的恋情。 直接说吧,那是一个姓陶的女子,据说很美,脚也裹得小小的,所谓三寸金莲, 弱柳扶风(注意,这是那个时代美的重要特征)。她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女儿,但因 为是在乡下,也就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种大家闺秀的拘谨——她常到我爷 爷所在的那家绸缎铺去买些绸缎。而我爷爷,那时也是风华正茂,用现在的话说, 很有些“帅呆了”。这样的女子常到这样的男子那里去买东西,出点事情也就是理 所当然了。后来,此女“购物”次数越来越频繁,几乎每天一次,起初是多少买一 点东西做幌子,后来干脆空手去空手回。由此可见,这事儿是她先挑的头,是她先 向我爷爷眉目传情,然后我爷爷才终于按捺不住,又向人家暗送秋波的。爷爷书念 得未必很好,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古训还应该知道。于是,他们两人逐渐 产生了感情。 我费了很大力气也推测不出那个年代是怎么谈恋爱的。但有一点我非常肯定: 那个年代绝对没有如今这么多随随便便的肌肤之亲。尤其是情窦初开的小男小女, 能够疯成张艺谋电影里某些虎狼之徒的毕竟少之又少。他们大多羞涩而含蓄,半遮 半掩犹抱琵琶,一切殷勤渴望,一切炽热情怀,全部交由眼睛全权代理。我相信那 时人的眼睛比现代人的眼睛更要美些。 一个写作者终生的习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想象。我想象那是一座很温暖的小 镇,尽管兵荒马乱却依旧古风尚存:街道很窄,却并不坑坑洼洼;房屋不高,却皆 青砖绿瓦。郭外横青山,镇内走碧河,而河上定有青石板桥,偶有货郎推着独轮木 车吱吱呀呀而过,车上必是摆满了小孩子喜欢的泥人、竹哨、各式玩具,而货郎的 吆喝也必是韵律悠长,引来身后一群等待已久的或大或小光屁股的孩子。 王记绸缎铺就在桥的对面,我爷爷,就在绸缎铺里。爷爷也傻傻地等。但他等 的不是货郎,而是那个美丽的陶家女子。 那必定是一段幸福而又无比煎熬的等待,直到女子每天在桥头遥遥出现。女子 婷婷娉娉向绸缎铺走来,低眉敛首,欲说还休,牵动了爷爷一生无法收回的目光。 美丽的故事最易留下遗憾,千古如此。因为爷爷的身份低微,家境贫寒,陶家 坚决反对,美丽的陶家女子最终没有成为我的奶奶,而是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土财主。 他们结婚那天气派宏大,近百名乐手前呼后拥,烟花爆竹响彻整个小镇的所有角落。 没有人注意到其中一个角落里,呆呆地站着我爷爷——王记绸缎铺的小伙计,隔了 大半个世纪,我无从得知他的所思所想,我甚至担心他会奋不顾身地冲将上去,痛 骂女子薄情寡意,然后与土财主拼个你死我活。然而,他没有。他只是木木呆呆地 在那站着,简直像是缺心眼。 一年后爷爷离开了王记绸缎铺——这点谁也没想到——他东挪西借了一点钱, 开始了他艰苦的创业。凭着几年来辛辛苦苦换来的经验,爷爷在街上摆了一个小小 的杂货摊,风来雨去,几经寒暑,杂货摊又发展成了杂货店。在爷爷的耐心说服下, 太奶也放弃了洗衣服的活计,到店里帮忙。他们辛苦经营,杂货店的生意也越来越 好,渐渐成镇上最大的一家杂货店,另外还开了两家分店。有个问题不妨说明一下 :爷爷更熟悉的其实是绸缎生意,但爷爷总觉得“王记”对自己有恩,不能抢他们 生意。当时爷爷这个观点受到众多人的嘲笑,但爷爷不理,因为这是爷爷做人的原 则,当然可能也是爷爷生意成功的秘诀所在。 随着生意不断扩大,人手渐渐不够,后来爷爷就请了两个小伙子来店里帮忙, 一个叫顺子,另一个叫大发。我怀疑这两个伙计的名字是到店里以后才改的,那时 候人都迷信,总愿意讨一个好的口彩。 两个伙计都憨得厉害,尤其那个叫顺子的,父母早亡,是个孤儿,刚来时话都 不太会说,一有事情就只知道低着头摆弄手指头,有时还嘿嘿嘿嘿地傻笑个不停。 但是,他们干活都是好手,勤快卖力,像个典型的山东人一样淳朴和善良。 爷爷深知做伙计的不容易,因此顺子和大发的工钱比别人家的伙计拿的都要多 些,更重要的是:爷爷和太奶对他们知冷知暖,关怀备至。他们每天都和家里人一 个桌子吃饭,一栋房子睡觉,衣物都是由太奶缝洗。渐渐的他们也不再拘谨,把这 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爷爷和太奶的日子逐渐好了起来,家里建了一座真正属于自己的大宅院:八间 堂屋,四间厢房,院子敞敞亮亮的,院墙坚固高大,门前青石台阶,虽然不算镇上 最好的,但绝对是一流水准。爷爷请来了镇上最有经验的木匠瓦匠铁匠石匠,买回 了附近最好的青砖绿瓦彩漆红木。爷爷每天到店里看上一眼,然后就急匆匆地跑回 家,亲自动手盖房,。打地基、砌房墙、上梁、铺瓦,每天起的最早,睡得最晚, 两个月下来,人瘦得只剩下了骨头架,连撒的尿里都带了血丝。太奶也很辛苦,一 个人做几十个人的饭,忙得团团乱转。终于盖完了,心里是真的高兴啊,爷爷连做 梦都常笑出声来,太奶摸摸这摸摸那,然后嘴角一撇就抽抽泣泣地哭起来:“他爹 呀,咱自己也有房子啦……” 新房又配置了一些像模象样的家具,另外,还为太爷修建了新坟。 继新房之后,太奶完成了她的另一件心头大事:为爷爷成了亲,这个女子就是 我如今的奶奶。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叫赵刘氏,后来的户口本上 也是这么写的。据说奶奶年轻时也很贤惠,但我不太相信,因为我记得在我小时侯 她曾因为几只鸡被人偷走而坐在街上破口大骂,这至少说明她没有涵养。奶奶与陶 家女子相比如何?——恐怕只有爷爷知道。 爷爷社会的地位真的提高了起来,招贤小镇的人们都知道这个当年绸缎铺的小 伙计发达了,真是今非昔比,走出家门,总会有人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赵老爷”, 包括当初取笑爷爷盖不起房子的人。 ——“赵老爷您早!” ——“赵老爷您吃了吗?” ——“赵老爷您的气色真好!” 起初,爷爷有点慌乱,脸红着直摆手,对自己的新角色明显不太适应。后来, 日久天长也就习惯了,笑呵呵地应着。 那是爷爷一生中的鼎盛时期,爷爷用自己的汗水,换来了自己的成功。 转眼几年过去了。太奶已逐渐衰老,奶奶也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那就是我 的大姑。而这时候,战争也来了。早就听说北面在打仗,小镇的人们只是在自我安 慰:打仗又怎么样?打仗就不吃饭了?有人甚至还开玩笑说:“打就打呗,这么多 年,见得多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咱们该做买卖的还做买卖,该种地的还种地。 炮弹来了,咱们就趴下;飞机走了,咱们就爬起来继续干活。” 话虽这样说,心里总是不安。 到了后来,形势日趋紧张,镇上聚了越来越多的逃难的人,他们衣衫褴褛,搀 老携幼,满怀迷惘和仇恨的情绪,背井离乡。招贤镇也骚动起来,从早上到夜晚, 枪声在远远的地方不断炸响。人们难以计算枪声的距离,只是觉得四周随处埋伏着 可怕的灾难。 整个小镇心事重重,人们惶恐不安地谈论着战争。战争的双方经常是变化着的, 令人难以琢磨。有时候是国民党的军队打日本人的军队,有时候是日本人的军队打 共产党的军队,有时候却是共产党的军队打国民党的军队,走马灯一样,不变的只 有百姓的苦难。那时,只有太奶异常平静,每天依旧到杂货店清点货物,按她的话 说“人的命,天注定”。一生的坎坷磨难,已使太奶处变不惊。 有一天,据奶奶说是三月,“俺还穿着薄棉裤哩”,奶奶对此非常肯定。那一 天,爷爷正在街上和人聊天,突然有飞机像只大鸟似的怪叫着紧贴屋顶掠过,翅膀 一斜,驴拉屎一样扔下几颗炸弹。随着几声惊天动地的闷响,爷爷杂货店那边的街 上硝烟弥漫,紧接着就传来了女人和孩子凄厉的哭叫声。爷爷只觉得自己的脑袋 “嗡”的一声,赶紧往回跑。等跑到店门口,爷爷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他看见连同自己家杂货店在一起的几间房子被炮弹炸塌了一半,还冒着浓浓的黑烟。 伙计大发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身后拖出了一条鲜血滴成的不均匀的红线。爷爷跑过 去一把抱起了大发,大声问:“我娘呢?”大发只眨巴了一下眼皮就再也不动了。 爷爷又冲进了店里面,在墙角处发现了太奶和顺子:顺子挡在太奶的身上,一条腿 扁扁地砸在了一根巨大的房梁下面,而太奶的身子稍向前些,没被砸到,只是由于 过度惊吓而晕了过去。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大发被炸死,顺子因为救太奶而断了一条腿,奶奶 病倒,杂货店及大半货物毁于一旦。爷爷既要忙着给太奶和顺子治病,又要忙着给 大发发葬,还给了大发的爹娘一些钱物。到这时候,爷爷辛辛苦苦创造的家业就已 经散尽了一半。爷爷心疼地直掉眼泪,但真到了花钱的时候爷爷是毫不吝啬的。 太奶病得很重,全靠昂贵药品维持生命。老人一生坎坷,此时知道自己大限将 至,却舍不得花钱,五次三番想要自杀,但每次都被爷爷死死地抱住。太奶终究力 不从心,就躺在床上大骂爷爷:“你这个不孝子孙,赵家的家业就要败在你的手里!” 爷爷只是不理,下定决心花多少钱也要把太奶治好。可惜,太奶对送到嘴边的药物 置之不理,加上气火攻心,病情加重,不久与世长辞。临死前太奶留下遗嘱:“顺 子如果因我而终生残废,咱们老赵家要好生报答人家,只要家里有一口吃的,也不 准让顺子流落街头。”爷爷哭着点头。太奶说完,撒手西去。 不久之后,顺子也下了病床,他的那条腿因为伤势严重而被太奶不幸言中,每 天只能靠拄拐行走。爷爷果然遵照太奶的遗嘱把他留了下来。本想让他在家帮忙照 看孩子,顺子死活不干,顺子说:“老爷,我还能干活,您千万别把我当成废人, 否则我就不如去跑街要饭。”爷爷知道顺子的脾气,无奈,只好答应了他。那以后 他们将杂货店重新修葺,将残存的杂货重新整理,再次开始了艰难的创业。可惜, 这次已经与几年前大不相同:战火越烧越烈,经济日渐萧条,买东西的人也就越来 越少,爷爷的生意陷入了困境。想想自己几年来的心血,想想全家人今后的生计, 想想渺茫的前途,再望一望满目创痍的家园,爷爷于一夜之间尽生白发。顺子生性 愚钝,不知道怎样安慰爷爷,只知道将两只粗糙的大手搓来搓去,眼泪在眼眶里转 来转去。 更可怕的事情很快来临, 那一年,百年不遇的大旱突然袭来,整整一个夏天 几乎滴雨未下,大地到处干裂,庄稼逐渐枯死,人们一面愤怒地诅咒苍天,一面绝 望地舔着渗血的嘴唇。 水,越来越少。有时打一桶水要走遍好几口水井;到了后来,则需要走遍好几 个村子,甚至有个别村子家家都已空无一人,水缸只只见底。到处都是废弃的水车, 到处都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木桶。——到了最后,招贤镇的人们也纷纷开始背井离乡。 爷爷也只有走。爷爷望着自己辛辛苦苦建起的家园泪水长流,奶奶则抱着大门 柱子号啕大哭,死活不愿撒手。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的话谁敢不听?此 时此刻,一切家业都已不及性命重要。爷爷想起了100 里地之外的一个亲戚,决定 带领奶奶、大姑和顺子去投奔他。他们像别人家一样一步三回头套上马车,收拾好 东西准备出发,可就在这时,爷爷突然发现:顺子不见了! 爷爷找了整整一天也没有找到顺子。爷爷决定多留一天。 第二天上午,爷爷仍然没有找到顺子,镇上人忙着逃命,没人有心思注意一个 无关紧要的瘸子。何况,镇上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而爷爷剩下的水也越来越少。 爷爷明白,顺子是不愿成为他们的累赘才离开了他们。爷爷哭了,无可奈何地爬上 了马车。他们必须离开招贤镇朝前走了,否则他们就会被很快渴死。 马车有气无力,一路向西。 半路上,爷爷将车停下,到路边一个干涸的水沟里去尿尿(人只要喝点水就得 尿尿),突然看见水沟里竟然趴着一个满身泥土的男人。爷爷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他朝后退了几步,一边系腰带一边匆匆地审视这个男人,却发现那人竟早已死去多 时,他肮脏干裂的大手向前摊开,像是在索讨着什么,他的脸无力地贴在泥土上, 苍白的舌尖像一条蚂蝗一样伸出来,仿佛在急切地舔着什么时突然定格。有一群牛 蝇正在他的身上嗡嗡地盘旋,也许已经咬破了他的血管。那个人的旁边,还扔着一 条拐杖。 爷爷突然发现:那个人就是顺子。 爷爷于次年返回招贤小镇,那时大旱已过,招贤的其它乡亲也陆续回到家园。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怪: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了希望。种地的还去种地,做买卖 的还去做买卖,曾经废弃的小镇渐渐的重又恢复了生气。 爷爷的杂货店再次开张,但由于财产散尽,往日的风光早已不在,爷爷重又摆 起了杂货摊。对于一个摆杂货摊的人来说,大宅院显然不再合适。为了全家人的生 活,爷爷不得不将大宅院卖掉。逃难时为了大宅院他们曾经哭得死去活来,按说这 次更甚——这座大宅院饱含了爷爷甚至已故的太奶多少年的沧桑、磨难、拼搏与汗 水啊。然而,令人诧异的是:这次他们竟然平静得几近麻木。他们微笑着、甚至谦 卑地微笑着并弯下腰,一直注视着买主带领一大群人昂首阔步地踏进他们的院子, 直到对方将大门轰然关上,奶奶才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他们又搬回了最初的旧房子。而爷爷在街上摆摊。这情形像许多年前一模一样, 仿佛一次宿命的轮回。 你还能说什么呢?你什么都不能说。这就是生活。 许多年我回到山东老家,特意跑去看了我们家的大宅院。它居然还在,没有倒 塌。它的院墙几经修缮,依然破旧,如同历尽沧桑混浊不堪的老者。老房子还有人 住,是一群与赵家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我静静地在门前站了很久,心中有说不出的 苍凉和感慨,这时,门里走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他奇怪地望着我,问: “你是谁?你为什么站在我们家门口啊?” 在以后的几年里,日本人走了,国民党来了;国民党走了,共产党来了。招贤 小镇几度风雨,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冷漠而麻木地注视着一切。 终于到了1949年,仿佛一夜之间,招贤小镇红旗飘扬;也仿佛在一夜之间,穷 苦人不再穷苦,有钱人不再有钱;最穷苦的昂首挺胸,最有钱的被砍了脑袋。其中 两颗脑袋在镇东老槐树上整整挂了三天,嗡嗡嗡嗡招满了苍蝇。 一天,爷爷的杂货摊前突然来了两个当兵的,他们将爷爷带到了警备森严的政 府大院,严厉地盘问了爷爷,问到了爷爷的杂货店,甚至问到了当土匪的太爷。那 天爷爷的双腿抖得厉害,有几次直想跪在地上,好在最后他们又将爷爷放了回来。 那天回家的时候,爷爷在路上摔倒了三次,他突然有些后怕:如果自己还像前些年 那样有钱,如果还是被人“老爷、老爷”地叫着,那么挂在树上是不是就是自己呢? 爷爷越想越怕,后来干脆将杂货变卖一空,换上了最破旧的衣服,开始种地。 辛苦十年间。转眼到了50年代末期。 爷爷已经有了四个孩子:爸爸、二姑和三姑,加上大姑。有了四个孩子,原本 就不轻松的生活也就越发困窘,好在大姑日渐大了,也可以下地挣工分了。 说是镇,其实招贤几乎没有任何工业,多数百姓以种地为生。招贤四周都是水 田和岭地。水田可以种稻米,而岭地干旱,就只能种花生和地瓜。为了多挣点工分, 维持全家的日子,爷爷和大姑起早贪黑,中午饭都顾不上回家吃。大姑从小个头就 矮,但懂事早,干活也格外卖力气,有时跟爷爷铲地,那么长的一条垄不铲到头从 不知道直一下腰,一天几乎能挣上一个大人的工分。有时镇上人从地头路过,总要 和爷爷打声招呼:“老赵,这么能干的闺女,你真是好福气啊。”大姑听了,也不 说话,就知道低着头笑。 那时侯,爷爷很累。 爷爷不怕累,爷爷只是希望这世道能够不打仗,不闹饥荒,全家人能够吃上饱 饭,平平安安。爷爷越来越像一个典型的中国老百姓了。如果说还有什么过分的梦 想的话,那就是等有点钱了,把卖掉的房子再赎回来。就这些想法,没别的了。 然而,这些想法有时也很奢侈。 终于又一次世纪性的大灾难从天而降,听城里人说,“苏联老大哥”单方面撕 毁与中国的友好协定,调回了所有在中国支援建设的苏联专家。中国和苏联如同两 个过家家的孩子一样,玩着玩着就玩恼了,苏联拍拍屁股站起身,气急败坏地伸出 手:“我不和你玩了,你赶紧还我钱!”。中国也不甘示弱:“不和我玩拉倒,有 什么了不起的!还就还!” 于是就开始还苏联的债务。全国老百姓都勒紧了裤腰带。 接下来是中国老百姓自建国后最难熬的日子。三年自然灾害,全国大面积受灾, 许多地区颗粒不收,960 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饿死的尸体随处可见。听说黑龙江、 吉林土地肥沃,那里的人居然还能吃上玉米碴子,居然还没有挨饿,山东、河北的 难民便纷纷逃荒北上,有老有小,浩浩荡荡。有人坐火车前往,更多的人徒步而行, 沿途乞讨。他们有的历尽艰难抵达东北,有的则饿死在半路上,暴尸中途。你无法 想象那是一支怎样庞大而又悲哀的队伍,死神的战车在他们的身后越追越近。你无 法想象那是一段多么艰难的岁月。 留下的人继续挣扎,一个个面黄肌瘦,行动艰难,有的腹部水肿,不断有人死 去。那时,家家户户都吃统一的食堂,按规定每人每天可以分到二到三两粮食,严 重时好几个人一顿饭就只有一碗地瓜粥,到开饭时每家派一个人端着碗去食堂领。 据说有个别家庭闹分歧,还会抢着去领,互相跟踪监督,生怕有人偷吃。 那一天,大姑去领饭。回来的路上,15岁的大姑因为长期饥饿而略感晕眩,手 中盛满地瓜稀粥的饭碗不断颤抖,突然,她的脚下一滑,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 然后就摔倒了,饭碗摔了个粉碎。大姑倒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也没感 到任何的疼痛。大姑用了很长时间才爬起身,又用了很长时间看清了地上的稀饭和 碗。她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大姑哭着趴在地上,慌慌忙忙地用手去捧地上的稀饭。稀饭却仿佛在和大姑开 玩笑,它们一跳到地上,就跑得到处都是,而且一下子就和地上的泥土混在了一起, 难以分辨。大姑捧了半天,除了手上黑乎乎粘乎乎的满是污浊,什么都没有捧到。 那一顿,爷爷一家什么都没吃,而且,大姑也没有回家。 大姑捧着几片饭碗的碎片摇摇晃晃走出小镇,走向山坡,希望能找一点能吃的 东西添饱全家人的肚子,以弥补自己的过失。大姑几乎找遍了整个山坡,却发现整 个山坡都是光秃秃的一片:田里光得连根庄稼杆儿都没有,树上光得连片叶子都没 有,甚至连树皮都已被人撕光。整个世界如同一个被人扒光衣服的干瘦的老头,贫 瘠而充满沮丧。大姑望着手中的碗的碎片,想着全家人的饥饿甚至埋怨和责骂,绝 望极了。突然大姑扔掉饭碗,死命地奔跑起来,嘴里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样“啊 啊”地叫着。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是人间唯一富足的东西,它明晃晃的,照得人眼前 直冒金星,仿佛一大片金黄金黄的麦粒。怎么有这么多麦粒呢?不是闹饥荒了吗? 麦粒真好,一粒一粒的,那么饱满。…… 大姑停了一下,抬头看了一下太阳,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大姑是饿死的,千真万确。我年纪最小的小姑就从没见过她,更不用说我。 那个年代饿死的人真是不计其数,许多人在街上走着走着就突然倒下饿死了。 有人说,在那个非常的时期曾经在个别地区有过人吃人的现象,谁家死了人,埋的 时候都不敢让别人知道,怕被人扒出来吃了。我不信,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大姑的死给了爷爷沉重的打击。爷爷突然觉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在掩埋了大姑以后,爷爷毅然决定带领全家人北上谋生。爷爷变卖了全部家产,换 得几张薄薄的车票。 那是个极为特殊的时期,只有食物才是最珍贵的,其它的一切都在无限贬值, 有时一座房子只能换几十斤地瓜干,一个大姑娘只能换五斤白面。 全家人再次远行,与从前大旱时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将走得更 远,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出村之前,爷爷在村头呆立了很久、很久。爷爷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自己亲 手盖起、后来又被自己亲手卖掉、今天又要永远离开的大宅院;爷爷想起了太爷、 陶家女子,想起了顺子、大姑,想起了曾经的杂货铺、后来的庄稼地和这些年的风 风雨雨。爷爷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堵得满满的,逼人眼泪,又觉得心里好象……什么 都没有。在那一瞬间,爷爷突然领悟,人的愿望其实是最脆弱也最靠不住的东西, 因为它的实现并非以你个人的奋斗来做决定,一切该怎样、不该怎样,其实早已在 冥冥之中注定,由不得你有半点违背。个人的奋斗与命运相比,前者只决定人生的 一小部分,后者却决定了一大部分。爷爷又隐隐约约地感到:人的一生很难真正拥 有一个舒适、安逸而又亘古不变的所谓家园。世界在变,人类在变,战争、饥荒, 还有数都数不清的磨难和灾难,注定你无法对任何一种物质保持不变的拥有。一个 人真正的家园应该在这个人的心里,这才是使其无法改变的唯一方法。…… 后来,爷爷到了东北——黑龙江省北部的一个山区,在那里,重辟了自己的家 园。爷爷的几个孩子,我的爸爸、我的叔叔、我的几位姑姑,或辉煌或平凡、或高 尚或卑微,都在东北这块土地上扎下了根。 爷爷的坟,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据说是该市最好的一块墓地。我看了,大理 石砌的,外表呈方形,正中树碑,四面雕栏,很阔气的样子,不知道爷爷是否满意。 这是爷爷最后的家园,是叔叔花了六万元钱从墓园管理处买来的,与爷爷一生的苦 难都没有任何的直接关系。 我在爷爷墓前站了整整一个早晨,突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叔叔说,这 里其实不只是爷爷的墓,这里其实是我们的家族墓。整个坟墓的内部结构共分三层: 第一层是我爷爷;第二层是我的爸爸和叔叔;第三层是我们几个兄弟。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我未来的家园,然后转身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