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灯红酒绿时 作者:幽谷松 吴福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两个多月。现在,他正提着个纸袋从“红孩儿”酒店 的回廊里急切的走了出来。 此时已近凌晨两点,照理说该是回去休息的时候了。可是,当走出门厅后, 他却向右面医学院的方向走去。 南国的这座山城入夜后总是这么灯火辉煌。有人说她是一颗明珠,可是在吴 福的心里,他怎么也体会不到明珠的感觉。走在大街上,他觉得到处是一片迷茫 和撩乱,那些红红绿绿霓虹的闪烁总使他感到有些晕晕糊糊、悲悲切切。 吴副进城,原本并不是为打工来的。 两月前,他和妹妹把母亲送进医学院。到今天为止已是整整两个月零二十七 天了。为筹集母亲的住院费,开始时,他把家里的三头猪娃和一群刚刚换毛的鸭 崽卖了,随后又把七只山羊牵到了干巴哨的集市上。最后,当他从买牛人的手中 接过那一千六百块钱的时候,他知道家里剩下的,就只有那还没反青的秧苗了。 在卖牛后返回这个城市的那天,就是在这条大街上,他看到了“红孩儿”。 不过,那不是他刚刚走出来的这个“红孩儿”,而是贴在墙上的、一张白底红字 的纸片。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清楚,为什么会被那张纸片所吸引;更令他奇怪的是, 当他循着地址找到“红孩儿”后,有着一副红脸堂的老板竟没有一句话,而是前 后左右上山上下下的打量着他。末了,把手往后一扬,说道:明天来上班吧。 就这样,他没费什么周折便成了“红孩儿”的打工崽。 他记得,那天走出“红孩儿”时,街面上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红孩儿” 三个大字早已将闪闪红光撒得一地都是。自从进城来的第一天起他就发现,在这 小都市里,红是那样的多。他弄不懂,为什么城里人就那么喜欢红,你看那些临 街的一个接着一个的铺面,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广告牌,竟没有一个躲过了红色。 尤其是入夜以后,只要每走几步,那红光就会从各式各样的墙面和门楼上撒下来, 将那些悠悠闲闲逛街的男女老少映得通红一片;就连路边那些小吃摊,也是将 “老拐螺丝”“相思肉串”之类的招牌字样用红的颜色装饰起来,处处显得是那 样喜气洋洋和无忧无虑。过去,只要看到这红,他就会有一种隐隐的自悲,似乎 这红是在嘲弄他,嘲弄他这个囊中羞涩的乡下人永远不敢踏进它的天地。可是现 在,他就呆在那个到处都是红的“红孩儿”里,在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里,那红 究竟给了他什么呢?他一路走一路想。 在“红孩儿”酒楼里,“紫竹阁”是最为豪华,同时也是最为隐蔽的一间包 房。顺着两旁排着许多包房的回廊拐弯抹角的走到尽头之后,在一大丛紫竹掩映 着的地方,那间有着两室一卫的、古色古香的小独屋就是“紫竹阁”。在这套房 里,能坐十二人的大台面和豪华的红木椅占了外间;在里间,除了一圈同样红木 质地的、雕龙刻凤的沙发外,还有三十六吋的大彩电和一套日本松下的音响,它 们的中间,是一片可以权当舞池的、光滑如镜的地面;再往里去,便是那有着考 究卫生洁具的一卫。 一个多月来,吴福和小玉共同“服侍”这间“紫竹阁”。开始时,他们按老 板的吩咐,在客人未来之前一定要站在“紫竹阁”门外,而且要那么笔直笔直的 站着。后来,在没有客人或客人未到的时候,他们也给自己些许小小的自由,那 就是可以这样站着聊聊天和摆摆门子。 “小玉,你说说,为什么城里人就这么喜欢红?”有一天,他问站在对面的 小玉。 “那你说呢?”小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忽闪着眼睛反问他“难道你不喜欢?” “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呢?”小玉又反问道。 “我喜欢绿!” “我也喜欢绿,喜欢我们乡下那种铺天盖地的绿;不管是草绿、深绿,只要 是绿我都喜欢。” “你也是乡下人?”他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是啊,难道只许你是乡下人呀!”她斜睨着他。此时他才发觉,她是一直 在注视着他。 当时,他觉得自己的脸颊一下子变得热辣辣的。他不习惯被女孩子这样看着, 但更深层的原因是,他看见她正在上下地打量他身穿的这套全红的、而且是那种 十分惹眼的大红色的工作服。 这红,令他是这样的尴尬。要不是为了给母亲治病,他哪会穿上这种红衣服 呢。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城里人对红竟偏爱到这样的地步。他怀念他们乡下的那 种绿,准确的说,他是在盼绿。他多么希望自己刚刚插下的那些秧苗赶快转青、 发茬,然后变成一片青悠悠的绿色。要知道、绿得越深,秋后的收成就会越好呀。 想到那绿,他就有点揪心。 他无意识的摇了摇头,同时还莫名其妙的说了句:“唉,不知究竟怎么样了。” “叹什么气呀吴福,穿上这一身红,你看起来可真帅呢!” 当他惊讶的抬起头来时,他看到的不是讥讽,不是嘲笑。那眼神里分明欣赏 和赞誉。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吴福方才注意到自己的长像。他发觉,在他这个农村孩 子的身上,有着他过去一直忽略了的、也是他不可能十分在意的东西。他认为, 男人的本份就是要种好那些地、耕好那些田;然后将黄灿灿的包谷和稻子多多的 揹回家来。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乡下人并不怎么在意的“帅”,到了城里竟 会变成值钱的东西。同时,他也明白了,正因为有了这个“帅”他才会如此轻而 易举的走进“红孩儿”。尤其是被安排在“紫竹阁”后,也就象别人所说的,他 也“红”了。 其实,在他的眼里,这红应该属于女人。你看人家小玉,穿着那件有着许多 小碎花的红旗袍后,竟是那么有姿有彩;甚至有好几次他还想到,如果妹妹也穿 上这件红旗袍,那该会是什么样呢,是不是也会象小玉那样光彩照人。从小玉身 上,他知道了什么是城里人所说的“靓”。 他感到,小玉不仅“靓,而且她身上还有许多旁人体会不到的东西。 也许都是来自乡下的缘故,也许还有其它原由,反正自从进店以来,他感到 小玉就象一缕阳光那样时时关照着他。她不但告诉他这里的许多规矩,而且每当 他因初来乍到而可能出错或难免出错的时候,她要么会提醒他,要么就会将他挡 在身后,自己出面向客人连陪不是。她就象施了什么魔法似的,客人的横眉竖眼 没有一次不消融在她的笑容里…… 所有这些,让吴福感到有一种特别的关怀和温情。照他自己的话说,她就象 那连绵阴雨之后出现的阳光,而且是那种有些耀眼的、让人觉得暖洋洋的、春日 里才会有的那种阳光。不过,他从来没有对她讲过这样的话,只是把这种感觉放 在自己的心里。 想到这里,吴福无意识地掂了掂手中的小纸袋。这是酒店里给客人打包用的 那种小纸袋;里面装着的,同样也是给客人打包用的那种快餐盒;可是那盒里装 的,却是让吴福倍感辛酸的东西。 “拿回去吧,我给你装的,他们根本没动过。” 在下班的时候,小玉在“紫竹阁”门外追上他,将现在他提着的这个纸袋塞 到他的手里。 他知道,这盒里装的是今天客人吃剩的大闸蟹。今天的“紫竹阁”非同寻常 的热闹,这热闹不为别的,为的是有了一大盘穿山甲。那帮客人一边举着泛出淡 淡绿色的茅台酒,你推我攘的弄的满脸通红,一边赞叹着、咀嚼着,穿山甲的尸 骨随着他们的谈笑风生被弃得满地都是。他们的兴致是那样高,在猜完拳行完令 之后,竟把价值近百元的大闸蟹一动不动的撂在桌上,嘻嘻哈哈的拥进里间去了。 就是在这当儿,是小玉把大闸蟹装进了这个小纸袋。她已经不止一次这样了, 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客人,而是为他吴福。 以往他提着这样的纸带走在大街上,从来没想里面装的是别人的剩饭剩菜。 他感到自己提着的,是小玉的一份情意、一份关怀,一份体贴。可是今天,好象 一切都有些变了。 今夜的“紫竹阁”,是那样的令他迷茫、伤感和惶惑。 在往常,每当开完餐后,只要餐具收拾停当,他就可以脱下那身红,换上自 己的衣服下班了,接下来的一切,一直都是由小玉来应付的。可是今天,不知老 板为什么破例的让他也留下,并且还一再瞩咐,千万不得开罪这帮客人。 这是一帮六男四女的客人。从他们进入“紫竹阁”的那一刻开始,男人们的 吆三喝四,女人们的鲜红的嘴、怪怪的头和不断扭动的腰身,让吴福心里早就涌 出了十分别扭的感觉。 此刻,吴福还是那样笔直的站着,只不过不是象往常那样在“紫竹阁”的大 门外,而是在里间的小门前。 邓丽君的歌在里间里轻轻的飘荡起来,四对男女已急不可耐地步入中间的舞 池,他们已开始随着那软绵绵的曲调,左一下右一下的扭动起来。吴福看见,男 人的手围着女人的腰,女人的双手搭住男人的肩,头还贴在男人的脸上,而且还 贴得那么紧。仿佛他们是那样陶醉、那样幸福…… 看着他们的模样,吴福难以理解,为什么这帮衣冠楚楚男女竟会象春天发情 的山羊那样,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顾忌的磨磨蹭蹭、挨挨搽搽。 吴福他千万没有想到,每日餐后的“紫竹阁”会是这样一种情形。此时,屋 里的红灯早已熄灭,只有藏在天花板里的两盏小灯投下来稀微的光。借着这微弱 的光,他还惊讶的看到,小玉正被一位汉子拥在怀里,不是在舞池,而是在屋角 的那张沙发上…… 他突然感到,这不该是他再站下去的地方。他背过身来想向右挪动几步,就 在这当儿,他看见他正站在他的身后。 他就是那个走进“紫竹阁”时,摸着他的脸对老板说“哎呀呀,你是在哪里 找到的这对金童玉女呀”的那位客人。当时就是他在他的脸上轻轻的捏了他一把。 此时,他正用一种怪怪的眼神望着吴福。 “别那么站着啦,坐吧,我和你们老板说好了,没事的。”他拉了拉吴福的 手,让吴福坐在他的身旁。 “哪里人呀,来多久啦?”他咪着眼睛,左手顺势亲呢的搭在他的肩上,五 个指头还不断摸着他的项颈。 在好一阵时间里,吴福心里是那样堵得慌、闷得慌,而且还有一阵阵莫名其 妙的慌乱。为什么呢?他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这位有着一头浓发、身上有着怪怪香味的客人,从进入“紫竹阁” 的那一刻起,他那古怪的眼神就一直使他感到慌乱。整个进餐期间,他的头一直 随这他的走动而左左右右的移动。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他看来看去的 地方。现在,他几乎快将他拥进了怀里,他能不慌乱吗? “在这儿多苦呀,愿和我走吗?”他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右手上,轻轻的抚 摸着。 此时,里间正传来阵阵的浪笑。不知是谁正和着邓丽君的《路边的野花不要 採》怪声怪气的唱道:“不採白不採呀,不採白不採……” 渐渐地,他感到有股十分难闻的酒味冲到了脸上,随后,他发觉那只手又慢 慢的伸进了他的要带里,那满是胡茬的脸也猛然贴了过来…… 这一路走来,难以名状的羞辱感一直萦绕在吴福心头。走在这灯火如昼的大 街上,他感到是那样的失落和无助。 从这条街面转过去就是五眼桥,吴福知道,医学院就要到了。本来,他可以 坐中巴,要是有钱的话,还可以打个的士,这样就可以尽快地回到母亲的病床前。 可是他知道,多挣一份钱和少花一分钱对他们的家来说是多么重要。此刻,他惦 念着正在看护母亲的妹妹,心里不断的叨念着,不知她吃了没有?吃的什么?更 让他惦念的是,他不知一个多月已滴米为进的母亲现在究竟究竟怎样了。本来, 他提着这个纸袋回来,为的是让母亲能吃上一口,哪怕是呡上一口也好;如果实 在不行,他也要让母亲看上一眼,让她知道在天底之下除了那些猪娃和鸡崽之外, 世上还有大闸蟹这样的好东西。在他看来,这可是祖祖辈辈都没见过的东西呀。 可是在此时,他感到这个小小的纸袋比家里的大磨盘还要重、还要沉。它的里面 装的好象已不是大闸蟹,而是无尽的屈辱和绵绵的恨。 走到五眼桥上时,他突然感到是那样的累,那累是来自心里深处的。他依着 桥栏,想好好清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呀久久地看着下面黑黝黝的河水,想到了护 理母亲的妹妹每餐只吃两个馒头的情景;想到了母亲搜尽菜帮,拱着个背做着咸 菜的模样;甚至他还想到了正被他丢弃在家里的那些秧、那些苗…… 河的那面,是有着鼎鼎有名的“金尕玛”歌舞厅,“金尕玛”三个硕大的字 在深蓝色霓虹的衬托下,正在“金~尕~玛,金~尕~玛”的闪射着一片红。他 知道,在那一片红的里面,有着比“红孩儿”还要大的蟹,还要美的酒。这红是 那样的牵动和撩拨着他的心。看着着红,他想到了“红孩儿”回廊里的那些红灯 笼;想到了近两月来那身红装给他带来的尴尬和羞辱;想到了看到小玉身着红旗 袍时,他心中那声“啊,多象个新娘子”的感叹。也许今生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在他接过这个纸袋时触到的那双冰凉的手、那低垂的头、那闪动的泪、那声轻而 又轻的:“吴福,千万不要看不起我……” 此时有人看到,吴福仰天大吼了一声,随着这声野狼般的吼叫,纸袋也从他 的手上猛飞出去,刚好落在“金尕玛”那红红的倒影里。那纸袋激起的涟漪,让 那红恰如一汪流动的鲜血向岸边一层一层的涌去。 随后的两天,“红孩儿”的人没人看见吴福来上班。在第三天的中午,他来 了,带着一脸的悲戚和憔悴。在他身后跟着的,是与他同样神色的、手里捧着一 个方盒的妹妹。人们原以为他是来上班,可是他们看到的是,他顺着那条弯弯拐 拐的廻廊迳直来到“紫竹阁”。就在那丛紫竹旁边,他和小玉说了好长好长时间 的话。可是,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直到今天依然仍是一个谜。 吴福走了,而且是没有请辞就走了。从此后,“红孩儿”的人们也渐渐淡忘 了他。唯独只有老板不时的还叨念道:“唉,这个吴福那去了啊,怎么竟连一点 音讯也没有……”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