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三 作者:小舌头 草死三年根还在 人死一去永不回 ——题记 春 贼三偷偷地从队伍里跑回野猪拗乡村是在春天的某个晚上。那个夜晚天地一 片漆黑,天空中飘着牛毛细雨,偶尔有几声狗叫,划破浓郁的黑夜。贼三在狗的 叫声中翻过矮墙钻进了他家小泥屋。那时贼三的母亲五姑婆还盘腿坐在神坛前的 圆蒲团上念佛。 “回来啦。”五姑婆停下了佛事。对推门而入的贼三淡淡的说了一句。她似 乎早就预料到贼三要在今晚回来,所以连门都没闩。小院外面的黑夜里又传来几 声狗叫,贼三这时已经把门死死地闩上了。 他从腰间抽出雪亮的短刀,放在桌上,又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袋子,从里面 哗啦啦地倒出十几个银光闪闪的大洋。贼三长嘘了一声,脸上顿时放出光采来。 “阿弥陀佛。”五姑婆念了一声。 贼三没说话,他走进里屋,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小陶罐,端了出来把那十几块 大洋点数一遍后放进去。 “以后别再干了。”五姑婆颤颤地说。 “不干哪得食。”贼三怨声怨气地说,那大眼珠儿骨碌转了一圈,闪出了一 种绿光。 他把陶罐放回床下,这时,她母亲已进她自己的屋里去了。贼三听到一声声 老气横秋的长叹后,眼睛顿时湿了。 “狗鸟的!”他骂了一声,但不知是骂谁。 屋外是一片漆黑的夜,黑得有点儿可怕。 贼三一大早就起了床。 他打开门,一片透明而清纯的晨光罩住了他。“雨停了。”他轻声地自言自 语。他走进厨房,在水缸里舀了一勺水,跑到屋外,叽里咕噜地漱了漱口。然后, 扛起锄头向地里走去,他心想:和李五爷租种的那两亩水田的水是不是太满了些, 得把它放了点,不然会把秧苗浸死的。 他走出门时,正巧碰到邻居花牯。花牯朝他笑了笑问:“回来了。”贼三说: “回来了。”花枯又说:“昨天晚上我还听到狗吠。”贼三说:“我每次回来那 狗儿都要吠。”花枯再说:“这次顺当吧!”贼三回答说:“顺透了,我溜出队 伍时没半个人发现,一路上也没人追。” “这就好,这就好。唉,哪口饭都难吃呀!这世道。”花枯感叹着。 贼三笑笑:“其实也没什么,胆子大一点就是了,大不了拉回去吃一个花生 米枪毙拉倒。” “说是这么说,日后你还是要当心点好。”花枯劝说道。 “晓得。”贼三说完就向水田里走去了。 一堆一堆的蚊子在禾苗上嗡嗡地飞着。贼三田里的大禾长得苗壮极了。“该 浇肥了。”他心里这样想着:我回来得恰到好处,现在正是下二道肥的时节,过 了这个时节,如果不下肥,禾苗就会光长秆秆不抽穗。 贼三有点自得其美地哼起小调。 贼三干的是卖壮丁的营生。 何谓卖壮丁呢?野猪拗乡村的人都知道贼三卖壮丁是怎么一回事。那年月兵 荒马乱的,日本人又打到厦门潮州汕头一带,国民党的队伍老是来征兵,野猪坳 里的大人都不愿去当国民党兵,每次征兵的人一来,成年的男子都跑到山里躲起 来。可兵还是要征的,在野猪坳里征不到兵,村长李五爷脸上自然就无光采。所 以每次李大爷就叫全村不愿意当兵的男丁凑点钱来给几个愿意去当兵的人家。贼 三是每次都愿意去的人,不但可以得到李大爷的铜钱,而他自己还有那么一套谋 生的好手段。 贼三到了国民党的队伍里,领了第一个月的军饷后就伺机逃跑。久而久之, 他逃跑就逃出了经验,所以就放心大胆的去卖壮丁。每次卖壮丁不出一个月,他 准可以安全地回到野猪坳里来。李五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下次卖壮丁时 会少给他钱。贼三看李五爷少给他钱就脸红脖子粗地争:“我把脑袋都系在裤腰 带上,就值这几个钱?”李大爷便显出一副土霸的样子,威风凛凛地对贼三说: “你不可多讲了,再讲就报官把你这个逃兵抓去枪毙。”贼三果然就不敢多言语 了,心里却深深地恨上李大爷。李大爷其实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李大爷知道贼三 是个玩命的主儿,而且有一身好功夫。 贼三有一次逃跑,差点儿就被乱枪给打死。 那次贼三随队伍在大山里行走,那时贼三刚领了十几个大洋的军饷,他就琢 磨着怎么逃跑。当他们走到一处丛林时,贼三环视了一下地形,顿时扔掉那支汉 阳造,飞奔地朝密林深处狂奔而去。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几十条枪在他后面乱射, 一大群的兵朝他追来。 贼三看不行,就回头喊:“兄弟们,留着子弹打日本鬼去吧。我家还有个老 母,放我一条生路吧。” 那国民党军队里的一个连长最恨逃兵了,他下令追杀贼三,不见尸体不回头。 这下贼三可惨了,就恨爹娘少生一条腿,他跑着跑着就跑到一个悬崖边上。他朝 底下一看,是一个深深的山涧,他骂了一声:“鸟×的!”就跳了下去。 国民党兵见他跳了崖也就不理他了,那连长带着队伍呼啦啦走了,边走边骂: “杀头的,死了也永无超生之日。”连长骂贼三的时候,贼三的老母也许正在家 里为贼三烧高香呢。 国民党兵一走,贼三便从悬崖上露出了那硕大的头颅。他冷笑一声:“这哪 难得倒我三大爷!”原来,他狗胆包天,看准了悬崖底下一棵横空长出来的松树 就跳了下去。命不该绝,他抓住了那棵松树,事后就斗胆攀着石壁爬了上来。这 次逃跑给他逃出了一个经验,千万不能明打明的跑,要乘他们不备时偷着跑。 贼三是个人物,贼三在这年春天已经三十岁有余了,还没讨上老婆。问题是 他没讨老婆的钱,没有一份彩礼,是没人会白白的把女儿送给他的。这一点,他 自己也很清楚。他想再卖两次壮丁,田野再有个好收成,就可以像模像样地娶个 老婆,传宗接代。其实在野猪坳里,有一个女子却对贼三情有独钟。 那女子长得美丽而多姿,白里透红的脸上一双美丽的丹凤眼里饱含着万千种 风情。她就是李五爷的女儿紫英姑娘。紫英虽是大户人家的闺秀,可她却无拘无 束的。在野猪拗里的人大多对李大爷这个土豪横行乡里看不惯,甚至恨之入骨。 紫英人见人爱,大家都对她刮目相看。她落落大方,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臭美架 子,还时常从家里偷出一些钱粮来,周济那些揭不开锅的人家。 紫英钟情于贼三是令人不解的。贼三的名声不好,又长着一副土匪相,黑黑 的刀条脸让人一看就胆寒,而且家境又贫穷,紫英怎么会钟情于他? 这世上一个情一个缘,这两个字神仙也猜不透,反正紫英就是爱他,还死死 地恋着他,好像非贼三而不嫁。她只要一见到贼三那春心便摇荡起来,一双美目 倾注出无限的柔情,那粉脸自然就飞起两朵红云。当贼三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地从 她身边走过之后,她才后悔自己怎么没和他搭搭话儿,套个亲近。 因为种种原因,紫英没有给贼三表露感情的机会。紫英在贼三卖壮丁走后的 时间里,经常提着米偷偷地溜进贼三的小泥屋里,照顾五姑婆。五姑婆有点害怕, 李五爷的手段全野猪坳的人都知道,她害怕自己的儿子会栽在李五爷的手中。她 对紫英说:“紫英妹子,你是个好人,你的情我们心领了,以后你就别过来好吗?” 可紫英呢却落落大方地说:“我一没偷人二没败坏家风,怕什么!”五姑婆无奈 地叹了口气说:“阿弥陀佛。”五姑婆没办法说服她不来。可等贼三逃回来之后, 紫英却又不敢来了。她只好躲在某个地方,用热辣辣的目光含情脉脉地偷窥贼三 的一举一动,心中充满了一种渴望。 贼三不喜欢紫英,尽管他心里知道紫英那热辣辣的目光里包含着深情。他认 定富家的闺女不好伺候,再者,他深知自己和她门不当户不对,如果娶了她只有 自找苦吃受制于人。贫困而勇悍的贼三不喜欢被那富家闺女连累,还有更主要的 一点是,他深恨李五爷,李五爷的闺女紫英也不例外地被他仇恨着。这是他错误 的一点,但他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贼三恨李五爷的最重要的原因,并不是卖壮丁时李五爷少给他钱,而是和他 的名声有关,也就是和他的名字“贼三”有关。 贼三原本姓付名三,只因为二十岁那年父亲去世,没钱买棺材,偷了李五爷 一个亲房家的猪,被吊打了三天三夜,所以落上了“贼三”这样一个贼名。他至 死也不会忘记李五爷指使他的爪牙毒打他时的情景。要不是他的亲威出了一石谷 子把他保回来,他必死无疑。他的雄性也是在那次毒打之后被无端情地激发出来。 放他回家的头一天,李五爷还叫人在他的头上戴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接着让一 个人牵着在乡村里游行了一圈,以表示众。还有一个人在前面敲着锣开道:“大 家来看呀,这就是贼,偷人家的猪。希望众乡亲引以为戒,做贼就是这种下场… …!”贼三脸上被打得满脸伤痕,围观的人都指指点点。贼三愤怒极了,可是没 有办法。那时他心想,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报复那狗娘养的李五爷! 贼三无可奈何,落到他人手,只有听他人的发落。 现在他也不会去招惹紫英的。 这个春天的雨水似乎特别地多,刚放晴一天,马上又下起了绵绵淫雨。 这个春天行将过去的时候,国民党又来野猪坳乡村招壮丁了。说是前方吃紧, 兵员不够。一听到这消息,许多壮汉子又往山里躲去了,贼三没有躲,心里还正 盘算着呢。 他要用自己的性命再赌一回。 赌,总是冒险的,有时比偷比抢还要残酷得多。尽管五姑婆泪流满面苦苦哀 求儿子不要再去冒险,贼三还是把自己又卖了一次。 夏 夏天到了,它虽然是一个美丽的季节,但它却喜欢在晴朗的天空划过一道闪 电然后下起大雨,让那些出外的人们躲都无法躲。 贼三这一回卖壮丁没有逃跑。他并不是不想跑,因为逃跑再回到野猪坳也毫 无意义了。卖壮丁一个月后,正当他想尽千方百计逃跑的时候,有讯传来,说他 母亲五姑婆在他走后第十三天里归西了,奇怪的是李五爷出钱买了一口薄棺给他 母亲下葬。 接到这个讯的当儿,贼三昏了过去,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过了好一会儿功夫, 他一醒来便大哭起来。 那一场好哭呀,引来了众多的兵丁。这些兵丁大都是一些穷苦人,大多都是 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孝子,一看贼三呼天抢地的哭,一个个都为贼三的不幸哀绵起 来。贼三哭得死去活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活脱脱的一个大忠大孝的孝子模样。 有几个和他一起来的同乡就劝他节哀,贼三在同乡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才才渐渐地 停住了哭喊。 “谁在哭闹!”一声断喝传来。 众兵丁一看,是营长驾到,一个个作鸟兽散。 “报告长官,贼三的娘死了。”一个大胆的兵丁立正敬了个军礼说。 “娘死了就死了,哭叫什么!这年头,死个人算什么。”营长粗鲁地说。 “是,死个人算什么!可贼三死的是亲娘呀!”那个胆大的兵丁还立正在那 里说。 “放肆,这家伙胆子肥了拖出去打五十鞭子!”营长恼怒地下了打的命令。 几个随从把那个胆大的兵了给拖走了。 贼三看到自己的同乡李贵被拖去打了,顿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朝营 长冲过去,照着他脸上就是一记老拳。试想贼三人高马大又是野猪拗的山里汉子, 这一拳下去相当了得。营长的半边脸上立刻红肿起来,继而泛青泛亮。营长朝地 上吐了一口血水,气得两个眼珠子不停地颤动,走过去照着贼三的脸就是一马鞭。 立时就打出了血红的条痕。贼三“哎哟”了一声,正要反抗,营长的几个随从恶 狼似的扑上来,死死地扭住他。贼三破口大骂:“挨枪子的,你怎么没早死,禽 兽!狗!猪!王八蛋!…” “拉下去毙掉他!”营长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眼冒金星地大喊。 贼三还在不停地吼骂着。 当营长听到拉枪栓的声音之际,却大喝一声:“且慢。”那些正要下手的随 从们立刻停止了行动。 “这小子忠义,放了他。”营长说。 贼三呆了,他看着营长,顿时清醒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这下子完了, 可能比死了还更难受,这位该死的营长,二十年来,他手下的冤死鬼不知有多少。 营长摸了摸红肿的脸,咬咬牙,然后对贼三说:“敢死连有个排长的缺,你 去顶上。”说完了扬长而去。 贼三呆住了,不知所措。 此时的贼三不知是悲还是喜,当然还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就这样当上了排长, 悲的是他可怜的母亲死时没有儿子送终。 贼三当了排长,他走马上任时,把那挨鞭子的同乡李贵也一块叫去了,为了 感谢李贵的知遇之情,贼三让他当了一个班长,管制手下的几个兵丁,李贵是老 实人,当了几天班长后发现手下有两个兵是痞子流氓,相当难管束,就不当班长 了。一天到晚的跟着贼三出主意当马卉。贼三的这个部队没有什么打仗,东躲西 藏,反而每到一处都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贼三倒没有鱼肉百姓。母亲死后他悲 伤了好一阵子,他还担心家里床底的那个陶罐子,好长时间没有往里放钱了,不 知怎地了。 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母亲穿一身素白的衣服走到他面前念了一声 “阿弥陀佛”,然后要他回家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他什么也不说出来,似乎是有 人卡住他的喉咙。他想喊,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有喊出来,最后,母亲可怜 兮兮地说了声冷,打了个寒战就不见了。贼三喊出声来的时候,他已经醒过来了。 打那以后,贼三就交上了桃花运。 这天队伍来到了古龙镇,便在古龙镇驻扎下来。队伍刚驻下,兵丁们便三个 一群五个一伙的,一个个都背着枪挎着刀的到镇上酒肆窑子去找乐子。 贼三闷得慌,他不是那种吃喝嫖赌的男人,队伍每到一个地方,他都闷得慌。 他坐在桌前一个人独自的喝茶。这时李贵走了进来。 “排长,今天我请客,走,喝酒去。”李贵显得特别兴奋,其实他也是看到 贼三太抑闷了,想请他出去开开心。 “别鬼想,我哪有钱。”贼三说。 “你看。”李贵从兜里掏出个钱袋,抖了抖,钱袋里的银洋哗哗作响。 “留着养你老婆孩子吧!”贼三懒洋洋地说。 “大哥,我从来就服你,跟着你一定不会吃亏的。老婆孩子家里有人照料, 今天就赏小弟一个脸,出去喝两杯吧!”李贵差点儿就要脆下了。 贼三看李贵真挚,就答应了。 贼三挎着盒子炮,大摇大摆地和背着汉阳造的李贵出了营房的门,站岗的马 上扑的一个立正,贼三挺着胸像个大将军一样朝街上走去。 李贵不知道贼三能喝多少酒,他只依稀地记得红军进驻野猪坳时,贼三猎了 一头一百多斤的野猪送给红军的那个晚上,他和红军的一个头目痛饮了一次。那 次痛饮,他让野猪坳的酒鬼们一个个都黯然失色,他喝了一瓮的糯米酒,那一瓮 估计足足有二十斤。 李贵想,贼三是条汉子。 贼三和李贵在小镇的石街上走,路人都躲着他,挎盒子炮的长官在这样的小 镇上,在那些穷人的眼里都是凶神恶煞的,再加上贼三那张脸本来就长得凶,更 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路人怎么能不躲着他们。 正当贼三和李贵在谈野猪拗的事儿时,他们看到街道的旁边围满了一圈兵, 那些兵丁吵吵闹闹的,好像在争着什么。 “过去看看。”贼三说他们便走了过去。 “我出二十块大洋!”一个流里流气的塌鼻子大声地叫着。 “我出三十块大洋!”另一个肥胖的兵丁喊。 “三十块大洋够我们家生活三年了。”一个清秀的兵丁说。 “二十块大洋能买多少稻谷呀,我们累死累活地也弄不到二十块大洋,你这 鬼仔真大方。”又一个兵说。 “这女子长得好,值,五十块大洋也值!”另一个好像还更大方些。 “让开、让开。”李贵大声地叫道。 那些吵吵嚷嚷的兵丁,看到是敢死连的贼三排长来了,一个个都赶快让开, 但他们都不走,还站在那儿。 贼三走上前,看到一个衣衫槛楼的女子蹲在地上,头上插着一根草标,面前 放了一张纸,纸上写满了字。贼三看到那女子长着一张姣妍的脸庞,那双明眸秀 美极了,眼里却挂着一股悲愁与哀怨。贼三不认识字,问:“她干什么?”李贵 好歹读过两年私塾,认这几个字还可以的。李贵回禀贼三:“这女崽是个卖唱的, 她刚死了父亲,要将自己卖了葬她的瞎子父亲。” 贼三的心颤抖了一下。 他的目光和那女崽对视了一下,他的心便突突地狂跳起来。“可怜的人儿。” 贼三的心里哀绵地叫了一声。 “李贵,你身上有多少大洋。”贼三问。 “十八块。”李贵说。 “她要多少钱?” 李贵赶快回答:“十五块。” “好!你们这些混帐东西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都给我滚!本人要了这女子。” 贼三冲着那群围观的兵丁大声地吼叫。 那群兵丁看贼三凶巴巴的火气大,手又按着盒子炮,都不敢吭气,一个个溜 掉了。剩下贼三、李贵和那个女子,还有两个兵丁远远地看着他们,被贼三发现 了,贼三冲他们怒吼道:“你他妈的还不快滚!”那两个兵丁便赶快跑了。 “你唤什么名字?”贼三轻声问。 那女子迷茫地看着贼三。 “长官问你名字呢,说。”李贵说。 那女子哀急地说:“我唤桃红。” “桃红。”贼三重复了一声,心又抖起来,三十多岁的贼三的心第一次被一 个女子打动了。 “给她十五块大洋,让她把父亲葬了。”奇怪的是,贼三对李贵说完这话后, 就抹了一下眼睛,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李贵说:“你帮助她去料理一下 吧,一个女人家不好办事。”他酒也不喝了,转身扬长而去,李贵疑惑地看着贼 三,好像有点想不通。 那女子朝贼三的背影长跪而下:“恩人——” 李贵竟把桃红领了回来。 贼三便和桃红结成姻缘,租了一间房住在一起。 贼三初为人夫,那日子便有了意义,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乐不思蜀。一 日到晚都沉溺在和桃红的恩爱之中,不理军营之事。 忽一日,营长把他唤了去。 营长笑了笑:“贼三,你小子好艳福呀。” “不敢、不敢。”贼三说,他是相当服营长的。 “那女人叫什么来着?”营长问。 “桃红。”贼三回答说。 “桃红——嗯,好名字。听说桃红长得天姿国色,貌若天仙?”营长笑问道。 贼三即刻回答道:“不敢不敢。” “哼哼。”营长转了话题,“贼三,你说我这人怎么样?” “是恩人。”贼三说。 “你太抬举本人了。”营长道,“你是不是有了老婆就不务正业了?” 贼三似乎听懂了营长话中语,马上接口道:“不敢。” “有情可原嘛,新婚夫妻,甜甜蜜蜜是可以理解的,可我还要提醒你,我们 的脑袋都挂在裤腰带上,日本人说不定哪天打过来。” “是。”贼三心惊胆战,他明白营长说的话中的内涵。 贼三离开营长的时候,心中好像预感到了些什么。 过了几天,营长要贼三带几个兄弟到前沿去侦察一下日本人的兵力。贼三要 离开桃红,自然有说不出的滋味。 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他完全为她而痴迷。这个野猪坳里出来的山里 汉子,真有不舍离开之情,可是没有办法,他还是离开了桃红。 桃红在贼三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对贼三情意绵绵地说:“今生今世跟着你走, 恩人!”这句话把贼三感动得热泪横流。 他至死认定,他这辈子只有两个女人爱他,一个是他可怜的母亲五姑婆,另 一个就是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桃红。尽管这两个女人对他的爱各有不同的实 质和内容,但他还是至死也不会忘记。 他从前沿转了一圈回到了古龙镇时,却不见了桃红。他问了许多人,就是不 知桃红的下落,他伤心透了。 桃红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李贵对他说:“不就是一个风尘女子嘛,不要伤了身子骨。” “臭狗屎,你他妈的懂个鸟!”贼三恶狠狠地骂李贵。李贵便不敢吭声,只 是陪着贼三难过。 桃红并没有私自离开古龙镇,而是被那该死的营长给谋了去。 贼三开头并不知道这事,知道这事时是在一次酒后。当时贼三知道这情况后 恨不得把营长那狗头崩掉,可他没有。 他回来的那天,营长看到了他。贼三便向营长禀报了详细情况,营长大喜, 当晚便设宴为贼三接风。 那顿晚宴相当的丰富。鸡鸭鱼肉样样有,全是那时节上的好东西。酒过数巡, 贼三悲从酒中来长叹了一声说:“一个男人连一个女人都保不住,真是生不如死 呀!” 营长这一世从来没有把别人当一回事过,他昕完贼三的悲叹后,竟然哈哈大 笑起来。 贼三被笑得莫名其妙。 营长似乎也有些醉了?便说:“不就是一个桃红嘛,一个风尘女子,也未必 有多少真实的感情。” 不听营长说还罢,贼三听营长这么一说,酒还没到肚里便翻江倒海起来。他 凄声喊:“桃红,我的老婆哪——” 营长根本就没有理会贼三的哀叫,他继续说:“像桃红那样的女子多的是, 我帮你再找一个不就行了,只要你铁心跟着我,还怕没有女人!桃红被我养起来 了,这女人本来就不怎么样,只要给她钱就行。” 贼三一听呆了。 贼三不止一次吃惊于他的营长,他顿时清醒过来。他看到营长身后的两个马 弃对他似笑非笑的,手一刻也没离开过腰间的盒子炮,他不敢轻举妄动,但他的 心却流出了鲜红的血。 他快昏过去了。 他看到营长朝他醉醉地笑。 他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但已经太晚。 他真想杀了营长,可他没敢动手。他没想到对自己刻骨柔惰的女人会那么轻 易地投进了别人的怀抱,为什么!他真的快昏过去了。但他还是很理智地离开了 营长设的酒宴。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他要是不理智的话,他必死无疑,营长设那个酒宴就是 要告诉他那个对他来说是残酷的现实。营长看他没怎么样就饶了他,贼三在营长 的眼里就像一只小蚂蚁,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贼三悲伤透了。 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认定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有第二个女人了。 贼三又能怎么样呢。 贼三一下苍老了许多。 李贵劝他说:“不就是一个女人嘛,你伤什么心呢,回野猪坳找个良家妇女 也挺好的,你现在是长官,还怕找不到老婆!” 贼三睁圆了双目:“狗屎才,你懂个鸟!” 李贵便不敢再说话了,只好站在一边。 李贵也是条忠直的汉子。他一直把贼三当成自己的亲大哥,大哥此时断肠如 焚,他在一旁也不好受。 这个老实的山里汉子也渐渐地气恼上了,他骂了一声:“狗娘养的,兔子不 吃窝边草,这狗官也太没人味了。” 贼三没有言语。 李贵突然操起汉阳造,哗啦地拉了一下枪栓,夺门而去。 贼三没吭气。 贼三没想到正因为他没吭声,对李贵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而葬送了李贵 一条鲜活的人命。 时间已经来到秋天了,李贵就是在这个金色的季节告别了贼三,也告别了这 个美丽的季节。 秋天是令人感伤也令人兴奋的季节。 秋 秋季是凉爽的… 凉爽的秋风无法阻止子弹出膛,无法阻止子弹射向他野猪坳的兄弟李贵的胸 膛。李贵身中八颗子弹死在营长门前的台阶下。人生或死似乎命中注定。贼三哪 怕阻拦一下李贵也就保存了他的性命。贼三对李贵的死一辈子耿耿于怀心里难过, 李贵是为他死的,他只要一想起李贵身中八弹横尸在营长门前的情景,他就会倏 地立起高大的身躯,狂吼道:“我鸟他祖宗八代的天!” 那天,贼三怒气冲冲地坐在那里纳闷,他实在气不过营长竟然会把部下的女 人谋去,真可恶!李贵拉了一下汉阳造的枪栓,将子弹推上膛就闷闷地阴沉着脸 出去了。 贼三看着李贵的背影,无动于衷。 李贵就那样一个人独自离开了贼三灼人的视线。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功夫,贼三听到了枪声,一连响了八声。他从椅子上惊跳 起来,提着盒子炮就冲出门。 贼三怎么也没想到李贵没响一枪就被人射杀了。而且身中八弹倒在血泊之中, 原来营长早有提防,知道有人要上门寻仇。营长也没有想到死的是李贵而不是贼 三。 贼三看到李贵的尸体横呈在营长门外的台阶下,双眼暴突的样子。他心里惨 叫一声:“兄弟,你死得好冤!是我害死了你哪!”谁也没听到贼三的惨叫,可 营长却从贼三的神态中看出了,看出了他心里的痛恨。 营长冷笑了一声问:“付排长,你手下的人要行刺本人你说该不该杀?” 营长两道凶暴的眼光直刺贼三,贼三感到背脊上有股透骨的冷,脑门却发热 起来,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该杀不该杀?”营长逼问道…… 几条枪不规则地缓缓抬起了那黑洞洞的枪口。 汗珠顺着贼三的额头淌下,掉落在地上,他的手往盒子炮那边摸去。 “该不该杀?”营长恼怒地突起眼珠逼问道。 听到几声拉枪栓的声音,贼三的手颤抖地离开了盒子炮的把。 “该杀。”贼三说完这句话整个的人都虚脱了。 “哈哈哈……”营长得意的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停止说,“好,有种, 我没看错人,是个将才!” “来人,把李贵的尸体拖到野外去喂野狗!”营长喊到。 几个营长的马弁过来把李贵的尸体拖走了。 “敢死连的连长升官了,这缺你来填上吧。”营长对贼三说。 贼三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好像根本就没听到刚才营长说的话。 贼三抬起头,他感到秋日的阳光也毒辣,灼伤着他的眼睛。他心里复杂极了, 甜酸苦辣说不清也道不明。 “叭――”“叭――” 贼三发怒地举起枪射毙正在咬李贵尸身的野狗,他悲伤极了。他独自来到野 外,是来给李贵收尸的。他看着被野狗撕得肢离破碎的尸体,变得认不出来了, 贼三痛苦万分。他到四处拣了一大堆干柴堆起来,把李贵的尸体放在上面,他用 颤抖的手击打火石,火石吐出火花迸在干草上,不一会,火烧起来了。火越烧越 旺,发出噼噼叭叭的响声。悲伤的贼三突然记忆起童年的一个往事。那也是在野 外燃起一堆火,也是用火石打着的火,不同的是,那是一群天真的野猪坳乡村的 孩子从蕃薯地里挖出许多的蕃薯,放在火里烧。然后从火堆里拔出焦黑的番薯, 不顾烫手剥掉黑的皮露出喷香的薯肉来。那群野猪坳乡村的孩子里有他贼三,似 乎也有李贵,不过那时的李贵总躲在大孩子的后面,捡人家剩下的烧蕃薯吃。 贼三的眼睛湿了,他发誓要报这血仇。 他看着火把李贵的肉体无情地吞噬掉。 整个的天空,充满浓烟和一股难闻的怪味。 火不知燃烧了多长时间。 后来,贼三往一小陶罐里装了些火堆里的灰, ,他要把李贵的灰带回野猪 坳的山里去埋起来,为他建一座坟,每年清明的时候,去给他烧纸钱,烧好多好 多的纸钱,让他在阴间得到安息。 这是秋天。 贼三沉重地提着那个陶罐离开那野地时,风把那一堆火灰高高扬起,那火灰 便迷漫那秋日晴朗而阴郁的天空。 贼三当了敢死连的连长。 贼三当了连长也没忘记家中床底下装着他用生命换来的血汗钱。他总想回去 把那些大洋取出来,给李贵的家人,以减轻内心深处的那一丝负罪感。 贼三当了连长也没忘记要报仇,要亲手卡死营长,把他碎尸万段,以解心头 之恨。他要把桃红抢过来带回野猪坳乡村。把她养得白白嫩嫩,为他生一大堆子 女,让付家的香火旺旺盛盛的延续下去。 贼三没想到会在这秋天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干起来,让他许多的想象都没有得 到实施得到满足。 贼三当连长时,野猪坳乡村的人都传开了,说贼三是踩着李贵的尸体爬上去 的。而不是靠他的本事。贼三是个恶人,野猪坳乡村的大人小孩都那么说,以至 于贼三后来成为抗日英雄回到野猪坳故乡时,也没有多少人理会他,这是他一生 中最遗憾的事。 可有一个人不相信贼三是踩着李贵的尸体爬上去的,她在等他归来。她想这 次贼三归来无论如何也要厚着脸皮和他挑明心思。 那个人就是紫英。 紫英在秋日的风景中,目光透过野猪坳苍茫的群山,往远眺着。她在为贼三 祈祷着,她在为贼三的平安归来作出最虔诚的祈祷。 这些贼三是不会晓得的。 那年秋天,日本人向客家山区挺进时,遭到了国民党军队的有力阻击。贼三 的那个营也就是在那时候拉上去的。贼三带着敢死连的兄弟们死守着最关键的高 地鸡公山。 贼三是个粗人,或许他生来就是打仗的料,日本人攻鸡公山攻了三天三夜也 没有攻下来。日本人的枪炮比贼三他们的厉害多了,况且贼三所带的部队因为兵 荒马乱的也没有经过什么正规的训练,且大多数是客家山地的农家子弟,只是靠 着一种原始的勇悍的不可屈服的本能和日本人的正规部队作战。 贼三对他的部下说:“打日本人就要像打死蛇那样打,不要怕,打死一个够 本,打死两个赚一个,打死三个赚一双!你手软不打他,他就要你的命!” 士气就是被他几句极平常的话鼓动得高涨起来。 贼三英勇无比,当他们敢死连只剩下五个人时,他把裤腰带一扎紧,拎起一 把大刀就往敌群中冲过去,他吼着吼着,一阵乱砍乱劈,血肉横飞,许多日本兵 都成了他的刀下鬼。他杀红了眼,正砍得痛快时,他觉得浑身一麻,就倒在死人 堆里。 贼三命不该绝,他活了过来。他活过来后,就成了抗日英雄。小日本投降后, 他便很荣耀地回到了野猪坳乡村,他的故乡。 让贼三心里平静不下的是,营长没死在他的枪下,而是战死在日本人的枪下。 这家伙在战场上也是条汉子,拚命的打,后来把自己的命也赔上了。他守的那个 高地受到了日本兵的猛烈攻击,最后打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端着机关枪对着 敌人猛烈的扫射,他站在硝烟弥漫高地上身上被打成的马蜂窝,血从他身体的每 一个部位流出来,他人死了,手中的机关枪还在响着。等后面的部队冲上去把日 本兵压下去,回过头清理战场时,发现他的眼睛还睁着,没有闭上,他的眼睛里 还有火有仇恨有……。都说他是大英雄,为国捐躯。贼三说,他是个英雄,但他 还欠贼三一条人命。 战后,贼三去找桃红,可他没找到。 有人说,营长死后,她被营长的一个马弁带走了不知去向。 有人说,桃红自尽了,吊死在一家客店的横梁上。 又有人说,桃红是一个人走的,沿途卖唱找寻她自己的家园去了……。 一切都无头绪。 贼三觉得这个秋天很抑闷。 冬 贼三回来了。 准确地说,贼三是在野猪坳寒冷的冬天回到家园的,他一踏进野猪坳乡村, 消息便风一样地传遍了村里的每个角落。 “贼三命大,听说县里给了他不少大洋。”有人说。 “贼三这次回来,也许不用卖壮丁了,应该置些田产讨个老婆过日子了。” 又有人议论说。 “贼三身上有枪,听说让他当营长,他不当,硬要回来,贼三真愚。”又有 人议论。 反正关于贼三的传闻数也数不清。 贼三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自己的那小泥屋。小泥屋因长久没有人住,破 败了,已经住不了人了。他找到自己住的那间小泥屋,发现床不见了,那个陶罐 也不见了。 贼三回来的第二件事就是把李贵的灰葬起来,修了座坟,立了块碑。贼三发 现乡村里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审视着他。 做完这两件事后,他就到母亲的坟前磕了几个响头,烧了两柱长香,化了几 千纸钱之后,就要去干一件许多日子以来一直想干的事。 野猪坳乡村的人们都没想到,贼三回来后会被李五爷奉为座上宾,在李五爷 高大的门楼里面,住在西厢房里每顿好洒好肉款待。 “我早就看出了你与众不同,是个有大出息的人哪!”李五爷满脸堆笑地恭 维贼三。 贼三脸上泛出红光,因喝酒过量而发红的眼睛斜看着李五爷,没说话,只是 抽纸烟。 “你现在是大英雄,能荣归故里,理当置一些家业,李某没什么相送的,赠 你良田十亩,你看满意否。”李大爷说,那脸似乎漾着一种春光。 贼三笑了笑。 李大爷也笑了笑。 贼三有他自己的打算,那是李大爷做梦也没想到的事。 紫英狂喜不已。 她躲在厅下的角落,无限柔情无限眷恋地看着她梦中的情人。她的一颗芳心 跳动不已,在野猪坳里,紫英唯一钟情的人如今平安归来,而且是大英雄,还成 了她家的座上宾,她能不狂喜吗?她要找一个机会对他说出心中隐藏了许久的秘 密。 紫英在仔细端详心上人的时候,昕到父亲对贼三说:“我愿意把小女紫英托 付于你如何?” 只听贼三说:“紫英,哪个?” 只听父亲说:“就是我最小的那个女崽,可唤她来筛茶,你见过一下?” 贼三说:“可以。” 这时,贼三就听到父亲喊到:“紫英,过来筛茶。” 紫英的心上下地狂跳着粉脸儿立马红熟起来,如秋天枝头上熟透的红果一般。 她停了一会,就装模作样地闪出来,走向厅堂。 “老妈子不在哪,唤我倒茶。”紫英说着走近李大爷和贼三。 贼三那双眼睛留在紫英红透的粉脸上,闪出一种铁色的光芒,那种光芒在李 贵死的时候闪过,也在杀日本人时闪过,现在这种光芒又出现了,这种铁色光芒 的出现,对他对紫英是祸是福呢? “叫你筛茶就筛茶,罗嗦什么鬼。”李大爷训斥紫英。 贼三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紫英心里蛮高兴的,尽管挨了李大爷的训斥心里还是一样的兴奋,她是极乐 意给贼三筛茶的。 紫英在给贼三筛茶的时候,贼三的目光落在紫英挺起的胸脯上,他心里闪过 一丝怪异的念头,他又想起第一次偷猪被游街的情景,他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两件 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联系在一起想。 紫英筛完茶就退下了。 李大爷问:“如何?” 贼三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贼三的笑,李大爷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的地方,他还认为贼三默许了这门 亲事呢。李大爷有自己的主意,他想只要把贼三拢住了。野猪坳乡村还是他李某 人的天下,他还照样可以平安无事地当他的太上皇。虽说儿子在县城里当宫,有 兵有马,但身边要是有贼三这样的强悍的人保驾,这不是锦上添花么!李大爷想 到这里,脸上漾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是一个寒冷的晚上。 深夜的李家大院里死一般的寂静。这宅子里有两个人没睡。一个是紫英,她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想念贼三。 她的双手按住自己渐渐膨胀的胸脯,两眼迸出美丽的火花,在黑暗里搜寻贼 三的身影。心上人呀,你睡着了么?她的心在不住地想着贼三,嘴里不住地轻轻 地说她要把一切都献给贼三,她要躺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对他说:“要给你生一 窝的细崽,尽心地把这窝细崽抚养成野猪坳最优秀的男人。都和贼三一样,高高 大大的,威威风风的,但不要学你的坏处,不要去偷,不要去卖壮丁,不要… 想到动情处紫英便辗转难眠了…… 不久,她听到公鸡第一次的打鸣声。 公鸡打过第一次鸣之后,她听到了一丝响动,那是来自于雕花缕木窗户的响 动。她觉得那窗户门被支撑起来,一股寒风灌进她充满异香的闺房。她没在意, 因为李家大屋有许多猫儿,那些紫英颇为喜欢的猫儿经常从窗户外爬进来。她轻 轻地骂了声:“该死的小猫。”接着又想起贼三来这时,一个黑影朝绣床上的紫 英扑过去。 紫英啊地叫了一声,嘴巴就被一口破布堵住了。接着,紫英的手便被反绑起 来。紫英挣扎着,无济于事,她身上的贴身衣服被撕下来扔到地下。紫英想喊也 喊不出声,她心里在喊“贼三,你快来。”可是,她被扑上来的那个人奸污了, 她哭也哭不出来了。 完事后,她听到那气喘如牛的男人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之后,她便瘫了。那 句话是:“我是贼三,我要强奸你,让你的名声像屎坑里的石头一样臭,让你爹 脸上无光,以报我当初偷猪时的一箭之仇。” 贼三便走了。 紫英便永远也没有再见到她的心上人贼三,她在解放初期和父兄逃往台湾后 也没有再恋上别人,结婚生子成了她一生最渺茫的奢望。 狠心的贼三。 野猪坳这个小小的山村里的恩恩怨怨,各种各样的事情又有谁说得清呢。 贼三活在野猪坳的山林里。他躲进山林里后,再也不愿见世人,也没有人知 道他为那般,他终身未娶。那年冬天他躲进山林后,就在山里深处搭了个茅草屋 住下了,一直靠打猎为生。 冬天行将过去的一天,野猪坳山林里下起了大雪,雪是在下了三天冬雨后才 下的。清晨贼三醒来,发现山林银装素裹,整个客家山地在一片素洁的世界里宁 静而悠远。 贼三烧了一堆火。 贼三呵着气,气从他宽阔的嘴巴中呼出,热气腾腾的。多少年提心吊胆的日 子已经变得悠远了。此刻,他的心情异常平静。他想与世无争是自己最好的生活。 再烤一会儿火,他就要到山林里去逮山鸡了。 他出了草屋的门,提着一把铳,样子古朴而且艰辛。其实,他对艰苦的理解 已经出神入化。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枪声。 这是他自从离开李家大屋后听到的第一次枪声。枪声由远而近,他突然看到 一个汉子提着盒子炮朝他这边狂奔过来。那汉子狂奔的时候跌倒,又爬起来狂奔。 他微微吃了一惊,好久没吃惊过了。 难道是逃壮丁的,他本能地想。 没等他想透彻,那汉子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后面的枪声渐渐追过来。“ 贼三立刻产生了帮他的念头。 因为他总认为奔忙的人总有不如意的事。 他对那人说:“那边有个山洞,你去那里躲一下,这里我来打点。” “你要死还是要活,要死随你跑,要活就去那山洞里躲走来。”贼三冷峻地 对那提枪的汉子说。 那汉子迟疑了一下就朝贼三指的山洞里奔了过去。 贼三看那汉子躲起来后,就发现一队人马分散兵线朝主边追了过来。那群人 马中一个提盒子炮的长官模样的国民步兵一看到贼三,就马上惊叫了起来:“大 哥,你怎么在这里。” 贼三一看原来是他以前当连长时的一个排长。 在这山野遇故人是一种缘份。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贼三问他。 “追一个共匪。”那人说。 “共匪?”贼三笑了笑,“这荒山野岭的哪有共匪呢。” 那人说:“分明往这里跑的,怎么会没有呢?” 贼三说:“老弟怎么干这营生呢?” 那人说:“没法子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 “说是这样说。”贼三莫测地笑了笑。 这时,山洞那边一阵骚乱。原来,追兵搜出了那个躲进洞的人。那群兵丁把 那人拿下了,五花大绑地推过来。贼三心里像被一颗子弹穿洞了那么难受,将心 比心哪,是他让那人躲进山洞的。 贼三平静地对原先的部下说。“老弟,放了他。” “对不起喽这是要犯。”贼三原先的部下说。说完就吩咐兵丁,押走那人。 那人走到贼三面前,朝贼三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坏了良心,天打五雷轰!” 贼三的心颤抖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感涌上了心头。 他突然举起铳对准了原先的部下的头颅。 原先的部下恼怒极了:“大哥,你别冲动,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贼三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的脾气,敢做敢为,我让你放了他,不然别怪 我不讲交情……” 原先的部下脸变色了:“大哥,给我一次机会吧!” 贼三还是那句话:“放了他!” 接着贼三数开了数。原先的部下知道,只要贼三数到7 ,肯定要勾动统的扳 机,那铁沙会一颗一颗地钻进他的脑门里去的。他马上说:“放人。” 贼三见兵丁们给那人松了绑,笑了:“老弟就算给我一个面子,这位兄弟是 我的朋友,你放了他一条生路,日后兄弟为你去死也行。”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原先的部下便带人悻悻地走了。 贼三没想到他救下的是共产党的要人,叫童贤,解放后任县委书记。童贤和 他成了好朋友。 后来搞运动,每次贼三都没有受整,这和童贤有极大的关系。 贼三是在70年代中旬的一个冬天睡去,睡去后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