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少年王辉之烦恼 再注满那只空杯吧, 把那满盈的饮干, 我无法忍受的事就是: 既不空也不满! ——法国民谣 接下来的几天里雷成栋一直没有勇气去找王辉,他不知道见了王辉该说些什么 才好。何必把自己再度置于尴尬的境地? 1999年6 月的一天,雷成栋收到了邹涛的留言:“邹先生:缘份让我们相识, 却不能相恋。认识你真好,我要走了,朋友,你一切保重!” 传呼机上闪动的汉字给了雷成栋无限的温暖和勇气,他下定了决心,去探王辉! 雷成栋到药店的时候,离下班时间还早。幸好,舅舅舅妈估计都在麻将桌上, 省了那一份见面的无趣。找了个角落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揉得像发菜叶子的杂志乱 翻起来。看得出来,大家对自己没有什么戒心和异样的眼光,是不知道自己是艾滋 病人还是畏于自己是他们老板的亲戚? 根本就看不进什么书,满脑子都是自欺欺人的猜疑。 好容易等王辉忙完了,雷成栋就拉着他去看他的新居。 是一栋八层楼的第五层,离药店约有一两站的路程。当王辉拿出钥匙打开门的 那一刻,雷成栋着实吃惊不小。 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好像是新装修过的,房子里现代化的家电一应俱全。 傍晚的阳光透过淡紫色的窗帘照进来,映在那张双人席梦思上。内房里的墙上是一 张放大了的二十四寸的黑白艺术照,是王辉的。半裸的上身,褪下了一半拉链的牛 仔裤。是挡不住的青春在燃烧,为谁?屋里到处放满了他的照片,彩色的,黑白的, 琳琅满目。只有在电视机旁的橱柜里有一张陌生的面孔。雷成栋猜出他是谁来了。 似乎也才明白月工资才三四百元的王辉,又要读书,又要寄钱回家,怎么还有钱住 在这样的房子里。 “伙计,你这条件不错嘛!你一个月才那点钱,怎交得起房租呢?”雷成栋明 知故问。 王辉不作声,默默地从电视柜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堆话梅、饼干、瓜子,又从 冰箱里取出汽水。轻巧稔熟的样子,不啻一家庭主妇。只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说: “反正,我又没做什么犯法的事!” 然后,不是没油盐的敷衍,就是无言的沉默。 “工作还可以吧?”雷成栋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还可以,不过我不想再做了,我等把这学期学完了就不做了。”窗外的夕阳 变淡了,淡淡的染红了半边天,剩下的这边却是灰灰的颜色。“为什么?你不是干 得挺好的吗?你一直都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再干了。”雷成栋 被王辉无精打采的样子激怒,终于吼起来:“你有毛病?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呀? 在药店里做事哪点不好?老板对你不好? 工作又不累,有节假日,工资不算少,现在武汉有多少下岗工人,有多少人找 不到工作你知不知道?“雷成栋不觉得自己的声音大到几近失态,也不管自己有没 有权利对王辉说这些话。 霞光慢慢褪尽,天空正在暗下来。谁家的菜香回荡在空气中?谁家的小孩发出 了几声哭嚎? 而王辉,居然淡淡地品着红酒,飘飘然在享受!便索性把要说的都说了吧: “也都二十五六的人了,不说找女朋友,也该为自己想想了?”王辉终被刺痛: “你说我能怎样?能怎样? 在药店里永远是人家的伙计,永远是个打工仔,永远压抑着自己!我不象你, 武汉人,城里人,我是个农民耶!做不了两年,我还是得回家种地,我不想因为这 样就耗尽我本应年轻的青春。我要生活,我要快乐,知道吗?“ 顿了一下,王辉的声音又小了下来:“你一定要说我变了,不认识我了。我说 的这些话,你一定要骂我猪栏的哲学的,但,我由不得自己了!”夜了,晚风吹起 纱帘,抚在王辉脸上,那张脸,竟有几分憔悴与苍老。王辉知道自己快老了,但有 什么办法呢?自己是个GAY ,已经很惨了,为什么还要去想那不可预知的未来,将 自己搞得再惨不过呢?快乐,是一个情场老手对他说的。其实不老,才二十来岁, 可15岁就出来混了。对于这个圈子,看得更透。“没有什么抓得住的东西,对我们 这种人来说,关键是要活出个人样来,自己看重自己,要快乐地活着,不管怎么样, 都要使自己快乐起来,什么都别去想!”王辉记住了他的话。是的,想多有何用, 想多的结果只是自己手腕上那五六道刀片划过的疤痕! “王辉,我真的不认识你了。” “我说过人是会变的。那你说我该怎样呢?像读书时那样单纯和幼稚能适应这 个冷酷的社会吗?继续做着豪情万丈或救国救民的梦吗?你放眼看看,这年头连小 学生的理想都是做个大款,还有谁去关注别的?我也有自己的发财梦,我也要与命 运奋斗,不行吗?” “我知道你有追求,可你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要寄托别人,你才20 多岁,一生,你行吗?” 王辉红了脸望着雷成栋:“我何尝不想依靠我自己!” 雷成栋说:“这就对了,要奋斗,扼住命运老儿的咽喉!”虽然,谁也不知命 运的咽喉在哪里! “我何尝没有奋斗过?但我又到了什么?人,谁不想过得有尊严些,但我能指 望谁,只有靠自己!或许,你会看不起我,觉得我像一只笼中鸟,被人养起来了。 但是,我不这样想。 因为,我们之间也有爱。正因为这种爱要承受比常人更多的挫折和考验,所以 也更加真诚和宝贵。这些,你不会明白的……“ 王辉正说得激动,门铃响了。还没等雷成栋反应过来,王辉就从一骨碌从床沿 上溜下来,几步奔出房去。又转身对雷成栋说:“他好凶的,你莫出来啊!”便关 上房门去开大门。门锁转动处,王辉的声音马上变得甜蜜而温馨:“周,你回来了!” “回来了!小宝宝今天工作累不累?我可是想死你罗!”只听得王辉“嘘”了一声 说:“我朋友来了,就是我常跟你说的我们村的高材生小雷。他在房里,你要不要 见见?”男人犹豫了一下:“算了,我今天形象不佳,怕给你丢面子,你们也是好 久不见了,就好好聊聊吧,我不打扰你们了。钱都在抽屉里,一定要留客人吃晚饭。 桌上有烟,记得给别个抽哇!”“我晓得。但人家不抽烟的,哪像你,烟痞子!” “那我先走了,明天再过来。”“嗯,天要下雨了,你还是拿把伞吧。给,要你自 己找你又找不到的。”男人的脚步“噔噔噔”地下楼了,王辉才恋恋不舍地把门关 上。 进得房内,王辉脸上仍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这种感觉令雷成栋想起和雪儿一 起走过的日子,不由得心脏一阵缩紧。 王辉见雷成栋脸色发白,以为雷成栋心里有想法,就开玩笑说:“常言道:丑 媳妇难见公婆,他还不好意思见你呢,怕你说他又老又丑!” “怎么让他走了呢,我马上就走的。” “哼,他早想回他那个家了,恨我一头包,说我管他太严!正好给了他机会, 他还要感激你呢。” “听他声音,倒是蛮诚稳一武汉人。” 王辉道:“的确,虽然我百分百赞成《新周刊》把武汉评为最市民化的城市, 他却不象一般的武汉人那样斤斤计较和市民气 .但他又确实是很普通的一个人,既 不漂亮又不潇洒,走在大街上就像一滴水溶在大海里,怎么也分不出他来的。但他 对我真的不错!” 不错?什么叫不错?男人包二奶、包小白脸,不是错又是什么? 终究还是口不管心地问出来:“你们怎么认识的?” “怎么,查恋爱经过啊?——老周他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都感激他,也发誓 要一辈子去爱他。不管我们的将来是什么结局,我都会爱他到死。我进入这个圈子 后,因为好奇,也因为年轻,拼命地挥霍自己。甚至,在别人的诱惑下,我,我也 吸过毒。吸毒,对生命来说是最美丽最辉煌的谎言,而毒品是最美丽的邪魔,我的 肉体和灵魂很快被侵蚀一空。就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是他,老周,救了我。他帮 我戒了毒瘾,并使我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可你们这样能够长久吗?人家可是有家有口的。” “我不在乎。这年头不是不流行天长地久了吗?当然,真不在乎那是假的。但 我已学会不再傻不拉唧地去追求什么绝对的完美。我不会要求他承诺什么,也不会 强迫他去离婚,他也说过他不可能离的,因为他在乎自己的孩子。我觉得爱一个人 就应当爱他的一切,时刻为他着想,包括为他牺牲一切。我就像一只燃烧了一半的 烛,只为他生、爱、死。” 音箱里翻来覆去是王菲的歌:“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舍弃我生命。”这是 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王辉,你何苦如此“执迷不悟”,学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 般地在小家子气的风花雪月里耗尽“好男人”的一生? 王辉好像看透了心思,突然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攫信了雷成栋,满腹怨尤、千娇 百媚地说:“我有什么错?难道我爱一个爱我的人也有错?难道我应当去作变性手 术,或是该躲到大街上黑暗的公厕、公园去随便找个人发泄,或是把爱埋进坟墓一 个人孤独地过一辈子才叫没有错?”把头埋进臂弯,王辉,也低沉地和着王菲的节 拍,千回百转地唱:“我无法呼吸,朝你狂奔去,大声地告诉你,我愿意,我愿意 为你,飘荡在天际……” 生命是行进在黑暗中的甬道,永远受光明的牵引,而前面的哪一道光线才是指 引着人生正确的方向?萤虫用尾部的发光,流星用刹那的燃烧,月亮借助反射太阳 的能量,也有人一辈子就如盲人摸象般找不到光源,所以注定爬不出黑暗的阴影。 很多时候,我们被命运抛荒,无处遁逃。 “来,莫谈这些了,跟我一起喝盅酒。酒真是好东西,可以让人忘掉一切。还 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顺口溜吗,我这里又有一首《醉酒歌》,叫作:喝酒不喝醉, 不如打瞌睡;何况还是酒,不是敌敌畏!人生难得几回醉,喝酒一定要到位;你不 醉,我不醉,马路旁边谁来睡;你喝醉,我喝醉,医院里面去相会,反正医疗是公 费!怎么样?又是说的你们吧?” 不知怎么着,听王辉念顺口溜的时候,雷成栋脑中竟恍惚浮现出那做“鸡”的 小女人的形象来了。 记不清是怎样告别王辉的了。街头烧烤的烟味充斥了整条小街,使这城市的天 空本来不亮的几颗星更显苍灰无力,若迟暮老太太昏暗无神的眼,茫然地探视着这 个变得越来越奇怪的大地。一个妇女向雷成栋迎面走过来,脸上笑笑地:“出去呀!” 雷成栋莫名其妙,只得糊涂地应道:“嗯!”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们已经连自己都 认不清楚了,怎会认识别人?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雪儿的相片就放在床头,大大的眼睛担忧地望着自 己。几封家信都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这些日子来写的东西就放在写字台上,抚摸着 周身愈来愈明显密集的一些红色微粒大小的斑点,倒一杯水,吃一片安定。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去,不再醒来吧?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