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爱他 作者:张铃 “今天我又看到某某人啦!”小玉在那里盯着我闪烁其词。 “什么某某人啊?”谈梦正在盘头发,她有一双蒙娜丽莎的眼睛与酒窝,不 知为什么,我总极容易想起她穿泳装跳的士高的情形,蒙娜丽莎会盘起头发?蒙 娜丽莎会穿泳装跳的士高? “就是一提到他的名字,某某人就脸红的那个呀!” 我感觉脸在发烧,然而顺水推舟:“远山?什么了不得的?” “是没什么了不得,尤其对我们没什么了不得, 但是,不知是谁?!也不知道是谁?!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脸红呢!“近音是 宿舍里最小的妹妹,”要是我呀,喜欢他就去追。“ “你说我爱他?没有,我怎么敢爱他?!”放下做家教的课本,我又恢复了 平时那副无所谓的态度。 衡许多时候为我的无所谓大为恼火,他觉得女孩子就该有形有样有板有眼, 无论外表内心,都应该清明洁净,还要雅致。譬如《儒林外史》里的颜如玉,譬 如宋玉笔下的东家之子;譬如十七岁的我,十七岁那年我著米黄色连衣裙婷婷立 于荷叶荷花中拍了一张“玉照”,衡收到后,用欧阳洵温宛灵秀的字体在粉红色 长安名笺——薛涛笺上给我写了两句话——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薛涛在成 都汲井水伐翠竹采芙蓉特制成薛涛笺,现今成都望江公园还有薛涛井,衡那时在 重庆。我念及“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从此格外关注零零碎碎的 这些那些,大至 列传野史,小至天气预报。 谈梦的男友每天给谈梦打电话,谈梦每天用半个小时接电话,一个半小时谈 论电话,幸福也如蒙娜丽莎,时刻甜蜜地、甜蜜地笑——sweet ,sweet smile , 而我,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衡孙悟空七十二变突然出现在眼前,或者什么时侯良 心发现打个长途电话,我实际上是活在很多绚丽斑斓的回忆中,如只低头啃草的 小羊,倔强地相信“草还很好很多啊!” 近音的意中人是厦门大学数学系硕士,只要一提到下雨天,她便柔情似水。 因为有个下雨天,他们曾在同一把伞下悠悠漫步,那个硕土问:“你最喜欢什么?” “下雨,下雨天,你呢?”。 “你猜?” “你肯定最不喜欢下雨了!” “真是傻丫头!” 从此,“傻丫头”成了近音最亲昵的私称,衡从前信上叫我芷儿,因为我喜 欢那种香气袭人的水边植物,现实中叫我Bell,衡拿了重庆大学机械设计的学士 学位后,又考了计算机的高级程序员,正准备再考系统分析员,GRE. 远山怎么认识的?忘了,后来怎么想也想不起,只记得酸枣核。山上很多酸 枣树,九月份酸枣黄灿灿地挂满了,望一眼就叫人吐酸水!家乡老百姓把它摘了, 洗净、蒸熟、去皮、去籽,和熟南瓜、干辣椒、干紫苏、干萝卜丝、芝麻、甘草, 摊薄、晒干、切成条,吃的时候麻麻辣辣,酸酸甜甜,生津止渴,越嚼越有味, 比什么酸梅汤还解馋。第一次认识远山,便得了这么个酸枣核,椭圆的鹌鹑蛋大 小的酸枣核雕了五个小孔,里面核仁挖尽。外表光滑白洁。他说:“我到大学两 年了,还没谁认识这东西,足足雕了六个月呢?你知道便送给你吧,与你有缘。” 于是我的桌子上总放着一个雕了五个孔的酸枣核,谈梦刚到的时候,问那是什么, 小玉说:“她男朋友送她的,她男朋友送她的”,我对小玉这种答法一笑了之。 都是旧书摊上我看到了杜衡给我买的。我有时候想:是蔡元培、丰子恺的悲哀 呢?还是我的幸运? 远山的相册里很多他表妹的照片,我问“李商隐的表妹,还是贾宝玉的表妹?” 杜衡给别人介绍我时也说:“Bell,我舅舅的女儿”,知道内情的解释: “先认识表妹,再认识舅舅的。” 我的枕边有四册经书,箱子上一束印度香,远山问都不问一声,洗手焚了一 往,默诵了一刻,转过头说,“禅宗有三境。第一境,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 二境,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境,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我忽然觉得 该好好看看他了,果然。眉目之间很浓的书卷味,然后说:“这就好比马克思主 义哲学中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 衡是不读经书的,总说有“慧根”,只是不到时候。我有一次与他说起汪曾 祺《受戒》里的和尚也杀生也吃肉也娶老婆生孩子,杜衡听了作金刚怒目状: “和尚不娶老婆,小菩萨哪里来?”但是只许他说,不许我说。因为我是女孩子, 并且说不定那一天就成了他老婆——好像我非嫁他不可似的。 衡博闻强记,才华横溢,高中的时候就能背两千多首诗、五百多首词,大学 虽学的工科,却读了二十四史,精通围棋、象棋,会治印写字,甚至懂周易八卦。 但是矮、瘦,又有狐臭,且我行我素无所顾忌。宿舍里四时乱得像牛栏,被子年 头盖到年尾,不是我拆洗,决不会认为它脏。大四的时候,有女生造访,别人皆 西装革履,笑容可掬,他坦胸拥被握书而阅,天知道那女生竟说:“你们宿舍里 杜衡最有王羲之‘东床坦腹’的风度!”衡给我说完这事,问:“你嫉妒么?” 我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嘛,可惜如今还不是‘东床快婿’。” 远山从谈梦那里知道了杜衡后,突然不与我说话了,甚至迎面碰着,我正想 打招呼,他却马上低下眉毛急急过去了。谈梦说:“远山八成是被你弄懵了。” 我说:“别开这种玩笑,杜衡听了还以为我怎么 了。“ 杜衡常常认为:“项羽,真大英雄也!刘邦,市井无赖之徒”。 我弄不懂读二十四史怎会得出这么个结论?道:“楚霸王?壮士而已。” “壮士?风萧萧易水寒的壮土?”衡转身拿了本《史记》:“项籍少时,学 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 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 “下一句呢?” “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我笑:“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 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 之罪也’,岂不谬哉。”然后摆摆两手:“不可沽名学霸王。年轻人啊,不可沽 名学霸王。” 杜衡就像霸王,我随口哼着:“别爱我,如果只是寂寞,如果不会很久,如 果不能多些停泊的把握。”他竟呆呆地看着我,好像我的牛仔裤穿了个大洞似的, 悠悠道:“我们真的不一样。”岂只不一样?简直天壤之别。然而,一定得彼 此一样才能相爱吗?有时候谈梦、小玉、近音出去了,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四 周寂静得要拿,我在自己的意识里漂游,如在空洞紧闭的房间里寻找出路,父亲 的病势加重了,妹妹的学费上涨了,妈妈不对我说,我的心却随这些琐事沉沉浮 浮,脾气越来越燥。杜衡说我变了,其实我倒希望自己像他一样,不愁吃不愁穿,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谁说无高低无贵贱?一个女奴的儿子想 爬到总统的座位,能够实现么? 这还是一学期以前的事,一学期以前,父亲还没有精神分裂;一学期以前, 妈妈还可以供给我生活费;一学期以前,杜衡还隔三差五地打电话来;一学期以 前,我们还争争吵吵各抒己见。《等待戈多》里:“一天的时间,难道一天还不 够,任何一天,一天中他变哑,一天中我变瞎,一天中我们都变聋子,一天中我 们出生,一天中我们都死去,同一天,同一秒,对你说来,难道一天还不够?” 是的,难道一学期还不够? 一学期以前我泪流满面:“你根本不是爱我。你只爱芷儿,芷儿不是我,甚 至不是我的影子,只是你为自己设计的理想对象,知书达理,聪颖贤淑又愁肠百 结,处处理解你!还要处处依赖你!最好像《聊斋》里的鬼,深夜来到你身边与 你共读诗书,白天却绝对不会麻烦你!” 一学期以前他说:“有时候,我也想:是不是对你太苛刻了?” 远山在我生日的时候突然来访,惊讶至极的我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小玉 说:“你总得让人家进来啊?!” “你看:我带来了桔子、香槟,还有巧克力、瓜子。”远山不望我,只顾翻 他的东西。装桔子的袋子冒出两片绿叶,我接过来一瞧:连 枝的,两颗又圆又大的黄灿灿的蜜桔! “好漂亮,好漂亮!”我摩娑着桔子跳了起来:“你怎么找到的?怎么知道 我喜欢?”要让我欣喜如小孩真是太容易了,一枚含生机的桔子,一枝带水的野 花,一束青嫩的小草,一句诗,一个字…… “就知道你喜欢”。 旁边小玉、近音哈哈起哄了,我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六个月”“与你有缘” 之类的话来,塞了一片桔子到他口里,连谈梦都愣了,隔壁小双来借洗衣刷,我 也塞了一片桔子过去,她们终于不笑了。 有时候做梦,总与一个幽魂似的黑物搏斗,我甚至感觉到它怎么掀开窗帝, 怎么飘然来到我床前,扼住我的咽喉,令我既不能动,又不能喊,僵硬平板如一 座山,彻头彻尾地罩将下来。我知道我是在做梦,我知道我在梦里碰到一个幽魂, 我知道一个幽魂扼住我的脖子,扼住我的脖子想要活活压死我……睁开眼睛,满 头冷汗,浑身无力,风吹窗帘动,后山黑黝黝的,小玉的呼噜很响。精神负荷过 重,灵魂与肉体 分离,我知道。 沈从文说:“将生命的理想从肉体分离,用一种更坚固材料和一种更完善形 式保留下来。”然而,容易吗?一是理想与现实,二是理智与情感。 我开始与学校环保科协谈,考试前一个月不再做家教而去扫地一一扫学校校 园大道,每月350 元,每天只用两小时,就可以每月挣350 元了,不用坐车,不 用担心中断业务,还可以多出坐车的时间来读我喜欢的小说,或者复习功课。 扫地也可以是一桩快乐的事情,譬如,想象地上落叶曾怎么萌芽,怎样生长, 怎样随季节的转换变黄变老,怎样在空中划一道弧,或者更远一点的曲线,飘到 地面上,被雨打湿,再扫到一处,它的爱大概也地老天荒了……法国梧桐叶子掉 光了,樟树却仍在风中昂首挺胸地吹起号角,樟树在春天,在春天一边落叶,一 边开花,一边结籽…樟树花有种奇异的令人头脑清醒的香……头脑清醒。 远山每天帮我扫树叶,但是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我四点半起床,他也四点半 起床,五点半扫完了,小玉他们还在梦乡。 远山有时学《芙蓉镇》秦书田握着扫把踩舞步:一、二、三、四,二、二、 三、四……间或扫把一挥,作宝刀立地状:“谁敢横刀立马?唯我远大将军。” 间或左右开弓,成宝剑出鞘模样……笑得我前俯后仰,然而想起谢晋让刘晓庆 扫了数不清的雪天芙蓉镇,我便再也笑不起来了。一边焚烧法国梧桐叶子,一边 对他说:“假如是春天,地上就是樟树叶子了,樟树叶子春天落叶,春天开花, 春天开始结籽……”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远山念念有词。 有一天中午,热水瓶没一滴开水,我摇了摇头,有什么办法呢?近音一提, 没水!“怎么搞的,我昨天烧了两壶水呢!口气上扬,几乎要骂人。 “我倒了洗澡了。”谈梦漫不经心地探出头来。 “你这样子干嘛!我今天烧就是了。” “烧、烧、这一学期你烧过三次水么?”小玉也嚷起来,谈梦不作声了。 “张铃,你梦见谁了?”小玉转过身来对我笑,笑得讳莫如深。 我忽儿脸上发烧,定是晚上说梦话了。 “远山,你送给我的?”小玉鹦鹉学舌。 我装作看天,万里无云,清净如洗,清净如洗的天空真叫人向往有只白鸟扶 摇而上……远山送我红玫瑰,在梦里。 楼下阿姨说有我的电话,恍然记起几乎半期没接到电话了。上次接电话是隔 壁小双说她在她大哥处,也许不回来了,要我转告她宿舍的那些尚未归家的鲜花 美玉们。谈梦听了缓缓道:“什么大哥,大款还差不多。”我没留意究竟是何许 角色,仿佛拿手机,开本田轿车。据谈梦说:那人负责希望工程,小双的衣、食、 住、行全包了,一张发票150 元的女式皮带写成500 元的业务报销。 近音骂:“贪官污史,贪希望工程的钱,可耻!” 小玉说:“别这么义正言辞,当心人家听见。” 我慢慢拿起听筒,杜衡的声音:“Bell,是我,你好吗?”如同隔世。 “有饭吃,有书读,有觉睡,无余财,无债鬼,无电话,无烦恼,淡淡焉, 静静焉,什么不好?”气愤! “有饭吃,有书读,有觉睡……哈哈,这不是日本俳句诗人芦花的名句么? “不全是。要是有钱就更好。”无所谓的腔调。 “你不是说淡淡焉,静静焉,很好吗?” “口是心非!”心里想:有钱又能静、能淡,这辈子真是福气。 “我刚刚看完《阿甘正传》,想给你打电话。” “要是没看《阿甘正传》还不会给我打电话,对吧?”我冲口而出。 “你怎么老是喷火?芷儿不是这样子的。” 沉默,很长很长的沉默,我忽儿软了下来,轻轻地说: “有时侯很想念你。”那边也沉默。“譬如,一个人的时侯,想起以前你给 我讲故事,都是史书里的,我知道,但我不说,因为喜欢你一字一顿的咬文嚼字, 喜欢你就在我身边:譬如小玉她们收到信了,总会想起以前你给我写了三年需要 从右看到左的竖行旧体版面,纸却是新式的,淡蓝、淡黄,上面印满了雏菊、满 天星,芳香、厚实,一点也不像一般市场上买到的。” “八元钱才够三封信的纸呢。” “图书馆别人看书的时侯,忽会记起去年冬天电灯下,火炉边,藤椅里你读 《庄子),我隔着书桌读你……” “我也是,从前给你写信,笔尖全是你,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现在想给你 写信也写不出了,不晓得为什么?从前,还是大三的时候,收到你用朦胧纸压膜 出来的红枫书签,当时好想马上来看你,没过塑没染色的书签。后来又收到你十 七岁时的照片,拿出来,简直叫人心痛,那种刀剜在心上的心痛,大四的时候, 有一天下雨,学校广播里播戴望舒的《雨巷》,总感觉是你撑了油纸伞迎面而来。” “我没有油纸伞,也不能忧伤。” “是的,所以我们不同。” “你爱爱情这种感觉吗?”我想起十八世纪英国的感伤主义文学,他们阴郁, 彷徨,拒绝工业文明,拒绝城市化。 “我想是的。芷儿到底存不存在呢?左思右想得出结论:芷儿不存在,芷儿 既不存在,我认识谁呢?张铃我是不认识的。” 所以你忘记我了,心里一阵难受,多么悲哀,爱了五年,他爱的那个人不是 我!“那你干嘛打电话?” “想起了从前,你呢?” “不记得了,也许可以慢慢想起。”我说。激我聊从前,期待我作“芷儿”? 杜衡真象里普斯“移情说”的审美主体。 “有些日子我试图改变你,成我希望的样子。”他讲。 我苦笑:“可能吗?!”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成你愿意的样子。 “结果弄不懂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挂心的地方。” “你注意过我挂心的地方?” “没有,我总认为闭门造车也可以造得很好,何况你担心的常常是些不足轻 重的家庭琐事。” “不足轻重?家庭琐事?我老爸取掉一根肋骨!取掉一根肋骨不是用来造我 妈妈,而是为了动肺部手术;后来又取掉一个肾,不是用来捐赠给别人,而是因 为那个肾压根儿就坏死了,现在他神经分裂,我看着他天天活着比我还辛苦;而 我自己呢?你什么时候问过我快乐么?艰难么?困顿么?我吃了一个月的馒头, 为节省150 元钱给妹妹作学费,给人家做家教,差点遭强暴,你知道么?你问过 么?你就知道给我几本书。希望我读完了可以与你聊故事情节,人物形象,艺术 特色!真是奢侈!” 沉默,然后遥远的一句:“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老了,我很笨很笨了,根本不 愿意往那些方面想,对不起。” “没关系。”我挺着的背脊松了下来,叹了一口气:“你除了写程序、读书、 做梦之外,什么都不会!” 但是,也许这已很够了,我想。 “我以后每月给你寄钱。” “没必要,我找了一份事,就在学校里,挂电话了?” “不要。” 然而,我还是挂了,说什么呢?说你的系统分析员考取没有?说你的GRE 准 备怎么样了? 说我其实很想很想有个人分享黑暗,分享艰难?说我其实一直一直向往的就 是两人各自读各自的书,透过窗纱的灯光感觉对方无时不在?说我其实从来都是 把你当作思想的彼岸,灵魂的家园?你若知道会需要我说?说出来的话值得一听? 我们不停地失去,就因为我们不停地诉说,像河水,无尽地流,泥沙俱下,东去 不返的不仅是年轻的青春,还有最初的纯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很够很够了, 说我其实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说我愿意洗衣服做饭过最平凡的生活?说我 爱你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你?同样奢侈! 你愿意XXX 作你的妻子,不论生、老、病、死、贫困、灾难么?先得问问你 周围的环境;再问问你的心!没有土壤的种子什么时候长得成参天大树?大树下 我们手拉手相互搀扶?考完以后又有时间了,忽然不愿意再去扫校园大道,因 为不愿意总拖累远山,也因为工资太少,又 去找了份推销春节礼品的业务,成绩不错,每天纯收入五十到八十元,晚上 一个人躲在宿舍里读《西方美学史》,背英语单词,心境平和,各司其职,理想 与现实算是可以很好地处理了,灵魂与肉体真的可以很好地分割。 远山几乎每晚都来,绝口不提情感,只帮我复习一些语法,记忆一些单词, 有时候读一段旧史。一篇古赋……闹钟的秒钟数去了严冬,而我在这里拼命地怀 念杜衡,怀念去年寒假与杜衡在一起。远山是远山,我知道,远山是远山,杜衡 是杜衡,我是我。再放《阿甘正传》的时候,独自又去看了一回,总觉得杜衡就 是那个阿甘,笨笨地只是在路上跑。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阿甘而杜衡是珍妮, 站在阳台上,好像杜衡 时刻都可能出现,天边的晚云很重,接着江水,杜衡的身影在黄昏时不时闪 人脑际,就象阿甘站在门口望见珍妮从大树下走来。一首歌在耳畔来回地唱,ENYA 的爱尔兰调子: You go there you're gone forever I go there I'll lose my way If we stay here we'er not together Anywhere is 有海的声音,树的回忆,落叶的呼吸。疲倦的情境,像赶着羊群在坡上,等 待日光转暗转弱,然后消失在树枝中……曾和衡一起翻译过这首歌,中文意思大 致有:…… 贝壳从它们的领地来到温暖的沙滩 它们故事的回音 低如枕边迂回的轻诉 柳条飘摇 但是我也许应该相信 我仅仅是在做梦 你走了你就永远走了 我走了我将迷失在路上 如果留在这里 我们将无法在一起 四处皆然 …… 我开始疏离远山,反锁着门,熄了灯,躲在被子里听他的脚步登登上楼,停 留在门口,敲门……真想去开门哪,然而,不行!脚步声慢慢消退,每下一级楼 梯我的心就直往下掉,完了…… 整栋宿舍楼只剩下我一个人,远山的脚声在楼梯上上上下下踱过,空洞,难 忍的空洞,我打开耳机听英语……你走了,你就永远走了。我走了,我将迷失在 路上,如果停留在这里,我们将无法在一起……又是一年的四月天,我蹲在槐 树下看蚂蚁搬家,洁白的槐花漫天飞扬,地下早已铺了薄薄一层,树上仍然一串 一串没有归期地尽情绽放,清淡恬静,不是我,是风。蚂蚁窝在槐根旁边,真叫 人想起南柯一梦——原本也是在槐树底下。 远山走过来,折了一枝花,说:“一本书上讲过一个故事:一只蚂蚁遇到另 一只蚂蚁,它们碰碰触角,交换了信息,然后分开,这只蚂蚁一边走一边想—— 它是一只蚂蚁,来自很远处的一个同类,在这样广大的地球表面,在这样悠久的 时空当中,我们生命短暂,我们体型微小,却不期而遇,可是我们竟没有彼此拥 抱一下。它们离得越远,就感到这遗憾越明显。” 我接了那支花。无意中拔开地上的落花,酸枣核!完整的一枚酸枣核!拣了 给远山,接下去:“渐渐地,它们又遇到同样生命短暂,体型微小的同类,它们 碰了碰触角,交换了信息,一只蚂蚁决定与这次相遇的蚂蚁结伴而行,建筑一个 温暖的新家,它们很幸福;另一只蚂蚁代表另一种结局,没找到伴侣,也许在半 路饿死,也许被人踩死,但它仍往前走着,我们不能确定它是否幸福,或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