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回忆 作者:张治凡 一九五一年四月一,我出生在松江泗泾镇,那一天在西方正是愚人节,在我们 以前的一个哥哥和以后的弟弟出生后不久都夭折了,我出生以后,腹泻三月不止, 生命垂危,后来不知怎么存活下来了。 所以,我对人生时常有暂寄、偶然、飘忽无常的感受,来到世上也许仅仅是侥 幸,我们都要回到永恒的故乡的。依稀记得我家住在河边,河面十分宽广,乡下人 摇着小船到镇上卖米、卖蔬菜,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河里漂着长长的木排,一个 连着一个,顺流而下,我经常坐在河旁数木排、河上还有一座座很漂亮、雄伟的石 拱桥。四十多年后,旧地重游,大河、石拱桥、老房子、石子铺的窄窄街道依然如 故,一切似乎在梦中,惚惚恍恍的令人心醉。 大约六岁的一个夏夜,我在熟睡中被弄醒,亲抱着我上了一条鸟篷小船,同行 的还有妹妹和接我们的阿姨,小船在黑暗中摇呀摇,不知多少时间也弄不清去什么 地方,中途,暴风雨落在乌篷上劈里叭拉的响声,木橹划来水叽呀叽呀的声音,似 乎还在脑际。 终于到外婆家了,船刚靠岸,乌篷船顶上又是一阵响声,原来是岸上几个顽孩 向小船扔泥块,而这群顽孩后来才知道都是我家的邻居。 母亲由原来的家庭妇女成了自食其力的合作社社员,开始了她辛劳的生涯,终 年在田间劳作。 但在我印象中,杨行乡下似乎比泗泾镇好玩,春天来了,我们在田野里追捕彩 蝶,在田梗旁找一种吃起来甜津津的茅草,湖边还有一种芦根也可以吃的,小河里 的蝌蚪黑压压的,一大片一大片,浮动着,令人兴奋, 我常常把它们捞回家,放在 脸盆里,希望亲眼看到它们变成青蛙。 油菜花开了,金黄金黄的,蜜蜂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飞舞,嗡嗡的声音令人昏昏 欲睡。 蜜蜂钻进了墙缝,我在外边唱:“蜜蜂、蜜蜂请你出来,我来养你!”等蜜蜂 真的出来了,就将它身体一拉,一口将蜜糖吞了,这行为确实残忍,但甜蜜的诱惑 实在太大了。 一对燕子在家门口唧唧喳喳地商量着什么,不一会儿,燕子街着草泥,在我家 客堂间的梁上筑起窝来,外婆说:燕子在我家筑巢,是福气,你要爱护,为了燕子 进出方便,我家的门窗从早到晚都敞开着。过些天,巢窝里多了一群毛茸茸的,非 常可爱的小燕子,嗷嗷待哺,大燕子不辞辛劳,进进出出,衔着小虫子,口对口地 喂养,情景感人。 出于好奇,我架了梯子,凑进燕窝想看个仔细,大燕子急切乱叫起来,在我身 边焦躁的飞来飞去,大有要和我拼命的架势,我只好下来,让这家子过着和平宁静 的日子吧! 雨天,不肯闲着的外婆从早到晚,坐在织布机旁,双脚上下踩动,梭子来回穿 行,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响声,小阿姨扎着布鞋底,时不时地用针在头顶上磨一下, 嘴里哼着她最喜欢的小调:“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 棒,打得鸳鸯各一方┅┅”小阿姨唱歌的时候,眼睛闪忽忽地特别好看。窗外,和 风细雨,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春燕的喃喃絮语。雨天的农家是温馨、舒适 的,屋外春雨迷蒙的世界是那么亲昵,亲昵得似乎可以触摸到, 你渴望亲近它、拥 抱它,令人感动得流泪,喜悦的心情填满了整个胸怀。 乡间的夏天是最快活的季节,清早,我和小伙伴经常趴在宅前屋后的瓦砾中, 或钻进瓜棚田野里, 寻觅勇猛的蟋蟀。 每当斗蟋蟀时,围观者里外三层, 当我的 “常胜将军”旗开得胜“啾啾呜叫的时刻, 顿时心花怒放,得意忘形。中午,整个 世界仿佛都属于知了,无论在家休息或者田野里,耳际祗有“知啊、知啊”的嘶叫, 令人心烦虑乱,于是我们经常用面粉做的的粘物,涂在竹梢上,捕捉知了,那粘住 知了的一瞬间,似乎也是很痛快的。 下午,烈日当头,晴空万里,常常狂风突起,乌云密布,天空变得昏黑昏黑, 田野里的农人仓皇奔走,未及到家,暴雨倾泻而下,落到地上,形成一个个好看的 大水泡, 我常常盯着大水泡发呆,不知在想什么。雨越下越大,柴垛不见了,房屋 模糊了,天空与湖水连成一片,水茫茫的,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栖歇在竹林里,浑身 湿透,很可怜的模样。 酷暑顿消,真是痛快万分,雨后天睛,我们赶紧赤脚奔到田里,河水猛涨,鱼 虾在稻田里扑扑乱蹦,不一会儿,就能促到半竹箩,泥鳅、鳗鱼,很不容易抓住, 常常弄得泥浆满面。 浑身脏兮兮,我们跳进小湖浜,把短裤洗净,凉在湖边的柳树上,湖底可以摸 到螺蛳、河蚌,少年时我最喜欢夏天的暴雨,因为它常常给我带来意外的收获。 夏天的夜晚是最迷人的,傍晚,我总是把屋前的场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摆好桌 椅,盛好稀饭,洗净自家腌的酱瓜,一切料理好了,坐在小竹椅上等待母亲回家, 母亲放工了,总带回一捆甜芦粟,晚饭后,母亲点燃一种形状像小木棍的植物,有 股清香味,用以驱蚊、我们兄妹三人则围坐着吃甜芦粟。 那时,我家门前有花园,四周以美人蕉作篱,花园内有无花果、樱桃、石榴树、 五角星花、太阳花,那都是我父亲栽种的。一到晚上,花园里蟋蟀、摇纱郎(学名 叫什么不清楚)开始呜叫,好听极了,走近了,嘎然而止,离开了,又重新欢叫起 来。回想起来,比现在听音乐还要感动人,如今,我只能听CD中的虫呜了,已经有 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摇纱郎”间歇的、美妙的鸣叫声了。 乡村人家都喜欢串门,我最喜欢洪生伯伯,他早年毕业于美国教会学校东吴大 学法律系,肚子里故事非常多,我喜欢听神鬼故事,他就讲聊斋,故事里的狐狸精 又善良、又可爱,还有刘邦、项羽、鸿门宴的故事,惊心动魄,至今难忘。 夜深了,虫呜渐息,露水愈浓,我躺在用木门搭的床上,仰面夜空,满天星斗, 一颗流量飞落,外婆低声叹息,唉!世界上又少了个人。夜空离我们那么近,仿佛 听得见外婆的话,神秘而亲切。 星星老盯着我,悄然无声,但它一定知道我心里的秘密。想着想着就慢慢睡着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