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的荒谬逻辑 ·赵牧· 在我看到的众多有关《拯救大兵瑞恩》评论中,龙应台的《感动,谁的商品?》最别 致。她把这部电影和美国人生产的小到卫生巾一样的商品列举在一起。这自然不是什么新发 现,好莱坞从来就是把电影当作工业来搞的,即使毕生都在好莱坞为社会底层人物写心的卓 别林,他所拍的片子也极其注意商业价值。然而我们为此就能把卓别林的影片与龙氏说的美 国卫生巾相提并论吗? 龙氏一文最值得玩味的是她在此文中所集中阐述的人性问题。她认为,既然《拯救大兵 瑞恩》是谈人的价值:“如果人的价值是普遍的人的价值,为什么我们看不见德国士兵在思 念母亲,在怀想妻子?为什么每一个德国士兵不是划破了手要流血的人子?为国捐躯的‘英 雄’?就人性的层面来说,德国的士兵是不是同样在时代的悲剧里被碾压、被牺牲?侵略国 的母亲们是不是一样为她们的独生子哭泣?侵略国的孤儿是不是一样在暗夜里喊冷?如果我 们讲的不是历史罪责和是非,如果我们讲的是人性,是侵略国和被害国里头的人,个人,是 不是同样的值得疼爱和尊敬?值得唾弃和鄙视?他们的人性和价值会因为属错了边而不同 吗?”不仅如此,龙氏还写道,她和德国人共同看罢这部影片后,德国人说,“如果不是因 为德国是侵略国,不敢把自己拍成英雄,否则德国人一定也会拍出这样的片子来”。然后龙 女士还与德国人“相视而笑”。 龙氏一文的逻辑很清楚。在我看来,对龙氏这一荒谬的逻辑用不着正面驳斥,只要按照 龙氏的人性说,“将心比心“地将故事背景转换到中国就行。 首先,据不完全统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军至少杀死了3500万中国军民,中国 人的抗日战争进行得更为艰难也更惨烈。也就是说,如果电影可以反映战争与人性的关系的 话,那么中国人更有理由、更有权利和必要拍这样的影片。于是一个同样的问题自然而来: 即中国人拍这类影片时,是否要考虑日本的侵华士兵的“个人”的价值?还有电影内容涉及 被日军强征去做慰安妇的中国女性时,我们是否有必要加入《望乡》(日本一部描写日本在 海外谋生的妓女影片)的镜头?我们已拍摄的日军灭绝人性的《南京大屠杀》中是否也该加 入侵略者的棺材被成批送回日本的镜头,并加入这些沦为杀人机器者的母亲的哭泣镜头?如 果中国电影中同样没有谈到日本侵略军的个人价值,是否就意味着中国的电影在兜售“中国 人的价值”观? 有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龙女士却没提到。这就是如果她在日本看这类影片,很可能不会 遇到日本人对她这样说:“如果不是因为日本是侵略国,不敢把自己拍成英雄,否则日本人 一定也会拍出这样的片子来”。事实表明,日本不但根本没把自己看成侵略国,而且在其 “靖国神社”里年年都有人上演闹剧。还有日本人倒是大模大样地拍了许多歌颂军国主义的 影片。这倒引出了另一个问题,龙女士如果在日本看《南京大屠杀》这样的影片,是否也会 与日本朋友“相视而笑”呢? 龙女士的逻辑无疑是荒谬的,不论这种荒谬出于龙女士悲天悯人的情怀,还是出于对美 国商品的看法,或者是想哗众取宠,我都不得不说,龙女士没有权利和资格把在特定背景下 —二次大战中为正义而战的美国士兵,当然也包括苏联红军、中国的抗日官兵的生命价值与 侵略者相提并论!也没有权利把侵略者与反侵略者的母亲如此机械地相提并论!也没有权利 把奥斯威辛中的受难者与德国在战争中非军人的受难者等同而语。尽管好莱坞电影中的许多 东西可以批判。 (原载《羊城晚报》) 附:感动,谁的商品?/龙应台 我在我住的这个德国小村电影院里看了《拯救大兵瑞恩》。挺怪诞的,因为电影里,美 国兵也讲德语,德国兵当然更讲德语。语言作为敌我界线就不存在了。 故事的梗要:一个母亲有四个儿子参战。三个同时战死,于是美国参谋总长下令无论如 何要将身陷前线的第四个儿子安全撤回。电影呈现这个负责撤回瑞恩的小队如何英勇地完成 任务,虽然牺牲惨烈。据说,电影是根据事实编写的。 据说,这部片子“改写了二次大战”,据说,这部片子要问鼎奥斯卡金像奖,据说,这 部片子所突出的个人价值光辉了人性。 这样的解读不能说错。作为现代民主的发源地之一,美国的立国精神就是强调个人价 值。民主,在许多人简单的体会中,也不过意味着国家为个人而存在,不是个人为国家而存 在。美国人自己津津乐道的所谓“美国梦”,传播的信息就是,在这里,每一个小小的个人 都有发挥自己的机会。实际上是否做到、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但是维护个人尊严总是 美国人对世界、对自己高举的一面理想大旗。 但是我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深深不安。 又是一部斯匹尔伯格的震撼杰作。他多么懂得如何把现代科技的声光电化用到极致;在 “恐龙公园”里,他让你身历其境似地看见恐龙嚼啮人体,肝脑涂地;在“拯救大兵瑞恩” 里,他让你忍不住要蒙上眼睛,不去看那被枪弹炸开的肚肠、生生撕裂的腿肉、喷上来的腥 血、腐烂生蛆的伤口。他把战争的残酷,用镜头放大,用音响加强,摊开在你面前。 是的,我被它震撼。但是,我不是一个天真的观者,我同时知道,这儿所呈现的一切都 属于“影视娱乐”。斯匹尔伯格制作了战争的惊怖效果,如同他制作了恐龙吃人的惊怖效 果,如同他制作了纳粹毒杀犹太人的惊怖效果。我看到的是好莱坞电影公司制造的一个纯粹 的商品,就好像我擤鼻涕用“司各特”牌的卫生纸,护肤用“旁氏”冷霜,拖地板用“克拉 克和甘柏”制造的清洁剂一样。 好莱坞、司各特、旁氏冷霜、克拉克和甘柏,都是跨国企业,产品无远弗届,巴黎市民 和马尼拉附近的农民都是消费者。擤鼻涕、擦冷霜、拖地板、我都可以用别人制造出来的东 西,因为卫生纸、冷霜、清洁剂,都是物质,我只求它有效——对付鼻涕、干燥的皮肤、肮 脏的地板。可是这样一场电影——仅想博人一笑的喜剧片也就罢了——这样一个试图对战 争、对人性、对历史作出解释的商品,这样一个试图对我的心灵和感情造成影响的商品,从 斯匹尔伯格经过他的制片商、广告商,经过他的庞大的经营发行系统,到达我的眼前要我吸 收接受,对不起,我充满怀疑。 这个片子究竟表现了什么?客观的史实是二次大战美军对德军的登陆战事,但是作为影 片的接受者、消费者,我们是从美国人的眼睛望出去的。所以虽然是两军对峙,我们认识到 的只是美国人的人性。你看,他们的袍泽爱多么真诚,他们在战场上多么英勇。在枪林弹雨 中,我们看见儿子思念母亲、丈夫怀想妻子。我们看见一个美国兵为了一个小女孩而被德国 狙击手杀死,看见美国兵虽然极想为袍泽复仇却仍然放走了德国战俘,多么高尚的情操。每 一个细节都在告诉我们:那每一个士兵都是划破了手要流血的人子,值得疼爱,又都是为国 捐躯的英雄,值得尊敬。而所有的对人性的赞颂,都夹在片头片尾的飘扬着的美国国旗里。 啊,原来,到最后,一切的赞颂归于国家。 如果我是个批判精神十足的美国人,我会为其中的讽刺而光火——你到底歌颂的是个人 价值还是国家至上?我不是美国人,感觉讽刺的是,你到底歌颂的是个人价 值,还是美国人的个人价值?如果个人价值是普遍的人的价值,为什么我们看不见德国 士兵在思念母亲,在怀想妻子?为什么每一个德国士兵不是划破了手要流血的人子,为国捐 躯的“英雄”?就人性的层面来说,德国的士兵是不是同样在时代的悲剧里被碾压、被牺 牲?侵略国的母亲们是不是一样为她们的儿子哭泣?侵略国的孤儿们是不是一样在暗夜里喊 冷?如果我们讲的不是历史罪责和是非,如果我们讲的是人性,是侵略国和被害国里头的 人,个人,是不是同样的值得疼爱和尊敬?值得唾弃和鄙视?他们的人性和价值会因为属错 了边,而不同吗? 步出戏院,同去的德国朋友悠悠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德国是侵略国,不敢把自己拍成英 雄,否则德国人一定也会拍出这样的片子来!我们相视而笑。 《拯救大兵瑞恩》的视角是片面的,它的关怀是限于国界内的,因此在我的眼中,它不 过又是一部制作精细的美国爱国主义宣传片。它也许会使许多美国观众热泪盈眶,却使我这 样的观者坐立不安:美国的文化,美国的价值观,美国的自我感觉和世界观,就藉由这样的 商品媒介向全球灌输。有一天,人们不只用“司各特”面纸擤鼻涕,用旁氏冷霜擦脸,用克 拉克和甘柏清洁剂拖地,人们也一致地为美国人的信仰而悲愤或激动,这是不是全球化的不 可避免的远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