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女 作者:思想恐高症 二月里的江南,是一片春天的朦胧。 玉贞坐在床上,心中忐忑。风从那雕花木窗里吹进来,惹得薄纱窗帘跳来闪 去,窗帘卷起的风又吹到玉贞的脸上。玉贞真想跑到窗边去嗅那清新的味道,可 是不行。今天,她是新嫁娘啊。 玉贞不安地用手扯着她的衣服。长长的、柔软的水袖,是用最好的白绢做的, 却已经被玉贞揉捏得起皱了。外面是淡红色的丝绸嫁衣,手感光滑,上面是她一 针一线亲手刺绣出来的富丽的牡丹。她用手指摸索着那花的纹路,想起刚才拜堂 时听到的那些女亲的窃窃私语。新娘子的身段真苗条!新娘子的脚好小!新娘子 衣服的绣工真好!玉贞想,如果妈妈听到这话,该是多么高兴啊。自从父亲去世, 妈妈最大的盼望就是把她拉扯成人,再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昨天晚上母女二人睡 在一起,妈妈好像要把这一生的话都说尽了,告诉玉贞到了婆家一定要恪尽妇道, 服从丈夫,孝敬公婆。玉贞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这些年和妈妈在一起,她也 从来是不娇娇女,已经为妈妈分担了一半的生活担子。她原来夜以继日地刺绣, 想为妈妈多赚点柴米钱,可是妈妈怕她受委屈,把钱都花在她的婚事上了,妈妈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玉贞要流泪,她忍住了,她上轿时都没有流泪。妈妈告诉她,今天是她的喜 日子,一定要开开心心地,这样一生才过得畅快,离别妈妈的眼泪她硬是咽回去 了。 刚才被人摆弄着和新郎拜过了天地,又喝过了合卺酒,可是新郎长得什么样, 她还没有看清楚。婆婆的声音听来哑哑的,低沉中透着威严,让玉贞心里发慌。 玉贞听妈妈说,婆婆家家道虽然富裕,生活上却很俭朴,家中规矩很严格。 天已经很晚了,新郎还在外面陪酒。那些客人的喧闹声一浪一浪地传过来, 玉贞坐得腿都麻木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房门外有脚步声,还有一个哑嗓 子在说,规矩要从头做起,你可不要娇惯了她。 新郎像是喝多了,嘴里嘟哝着走了过来。玉贞的心急剧地跳动,像是要冲破 胸膛。他要说什么呢,玉贞正这样想着,就感觉到蜡烛突然灭掉了,她被人一把 推倒在床上。头上的盖头还没有掀掉,在无措之间,她就从一个女孩子变成了一 个妇人。 身边的人酒气熏人地呼呼大睡,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响亮的鼾声。玉贞听着那 鼾声响起,才悄悄地把压在她身上的一条腿卸下,忍了一天的泪终于流了出来。 玉贞想到了妈妈那欲说还休的表情。不知道妈妈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想着 自己流泪呢。妈妈这就是婚姻吗?昨天你对我说了那么多的话,为什么不告诉我 婚姻就是这个样子的呢?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玉贞感觉睡意朦胧了,却被突然而来的敲门声惊醒。新 媳妇是不是应该起床了?是婆婆的声音。玉贞赶紧把放在自己胸前的那只沉重的 手移开,跳下床来。 门外,黑暗中,一个身材矮胖的女人站在那里。看到玉贞出来,不高兴地说, 新媳妇在家里做事也是这么慢吗?我的脚都站疼了。 玉贞听那声音有点哑,知道她是婆婆。玉贞对婆婆问了安。婆婆哼了一声说, 新娘子穿着这身衣服,怎么去下厨?玉贞心想,妈不是告诉我是三天之后下厨吗? 可是她不敢多言,赶紧回房间,去拿来一件布衣服罩在外面。婆婆领她转了好几 个房门,才到了厨房。 玉贞在她的指点之下知道了柴米油盐的位置。婆婆打了一个呵欠,一扭一扭 地走了。 做完饭,天才微亮。 玉贞飞快地收拾好新衣,她还没有正式拜见公婆呢。公婆早已经在堂屋坐好, 玉贞低着头,很小心地给他们施了礼。公公不说话,婆婆则让玉贞站到她的面前, 用一种挑剔的眼光看着玉贞的脸,看了有好一会。然后扭头对公公说,这媳妇眼 睛下面有一颗痣,这面相不好,当初媒婆怎么没说?公公这才说话,我怎么没看 见?婆婆拉过玉贞,点着玉贞的脸说,你看看,不是在这? 玉贞的左脸上,有一颗很小的黑点,如果不是特别注意,是看不出来的。 公公看了说,唔,也许是不妨害的吧? 婆婆说,现在说这也晚了,又不能退亲。以后我得多在菩萨面前烧香,保佑 康儿吧。 正说着,玉贞见丈夫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块雪白的白布。婆婆一见那白布, 脸立刻沉了下来。她和公公交换了一下眼色,公公的脸也黑了起来,一声不发地 出去了。 婆婆接过那块白布,摔到玉贞面前的地上,跪下! 玉贞赶紧跪下,婆婆,敢问媳妇怎么了? 你还敢问我怎么了?婆婆厉声地说。怎么不见红? 玉贞的脸红了。这事情她知道一点,可是为什么不见红她怎么知道?玉贞的 泪流了下来,她低声地对婆婆说,我真的不知道。 婆婆厉声说,你以前有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 玉贞一听,赶紧说,没有!婆婆,媳妇用生命起誓,媳妇没有接触过别的男 人! 玉贞说完,就伏下身子,对着婆婆一下又一下地叩头。婆婆,相信媳妇的话 吧!玉贞的身上簌簌地发抖,她的头上流出血来,染红了她面前的地砖。 婆婆正要说什么,公公从外面走进来。对婆婆说,出事了,媳妇的妈妈上吊 了! 玉贞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就晕过去了。 玉贞病了,昏睡了好几天。似梦非梦中,她常常看到妈妈在眼前,妈妈还是 看着她上轿时那个表情,眼睛里似乎有泪,还像有许多没有吐出来的话。玉贞想 抓住妈妈,可是妈妈总是离她有那么一段距离。玉贞流泪,玉贞祈求,她的泪似 乎只换来了妈妈更多的泪,可是妈妈就是不语。后来玉贞朦胧中感觉有医生来为 她看病,婆婆在旁边给她掀起帐子,拉出她的手让医生切脉。婆婆还叹息着对医 生说,亲家母好命苦啊,从十八岁开始守节,拉扯我这媳妇,好死不如歹活着, 怎么就这么的烈性呢。医生说,听说县里给她上表申请节妇了,这是我们县第一 个节妇呢,这也是你们门楣生光啊。婆婆也连声附和,听声音像是很高兴。婆婆 给她喂了几次药,还用冰冷的布在她的头上敷着。 有一天玉贞醒来了,正好看到婆婆看她的脸。婆婆似乎有点瘦了,表情也很 温和,不像原来那样严厉。玉贞想要爬起来,婆婆制止了。婆婆说,你的母亲已 经上表申奏节妇了,听说很快就能给她建牌坊,你就安心养病吧,等到牌坊建成 时还要典礼。玉贞想要和婆婆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她想解释那件事,却又怎 么能解释清楚,因为她什么也不知道! 一个月后,玉贞妈妈的牌坊建成了。牌坊不大,也没有太多的雕饰,却也有 着一种石头的冰冷和无形的威严。玉贞妈妈的遗书当众宣读。说她从丈夫去世之 时就有心殉夫,只是由于身上还有丈夫的骨血,就下决心把孩子养大成人。如今 女儿已嫁,她就以死明志了。那一天全县的人几乎是倾城出动,都去观看这一盛 典。玉贞妈妈的行为赢来了普遍的赞叹,那一天不知有多少女儿和儿媳都被家长 语重心长地训过话。玉贞妈妈成了女人道德上的楷模。婆婆一家都去了,婆婆代 玉贞接待了客人,婆婆做得非常得体,礼节周全而又表现出了适当的悲痛。 当天晚上,家里召开了家庭会议。玉贞来到堂屋时,婆婆和公公、丈夫已经 坐好了。玉贞低着头走过去,她知道她的命运判决就要下来了。婆婆让玉贞跪下, 玉贞无言而顺从地跪倒,她不敢抬头,她的目光所及处正是婆婆那尖尖的鞋尖。 婆婆沉吟着说话了,语调缓慢,玉贞努力地听着,怕漏掉任何一个字,每一个字 都是她一生的命啊。婆婆说,你母亲是个聪明人,她用她的命来救你了。如今我 们怎么能再去说节妇的女儿不贞节呢?就是我们想说,县上的大人也不会允许了。 你在名份上还是康儿的正妻,可你毕竟已经是一个不贞的女人了,我不能让康儿 再碰你。我过几个月想给康儿娶个妾,让她给我们家生个一男半女,传个香烟。 这些也许都是你脸上的痣带来的,命是无法改的。你就帮着我管家吧! 每一句话砸到玉贞的心上都像是巨大的石头,玉贞默默无言地承受着。后来 她恭恭敬敬地给婆婆一家叩了头,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怎么不是命呢?玉贞想, 如果不是命,为什么自己小小就失去了父亲,为什么自己没有接触过任何男人就 失去了贞洁!就连自己的这个名字也成了她失贞的一种象征了。 从此她早起晏睡,勤劳得像一个杂妇,除一家人的饭食衣服,她还要夜以继 日地刺绣。她的绣品乡里有名,每当有人求上门来,婆婆都是很慷慨地应承。玉 贞很累,为了那些永远穿不到她身上的绣品,她熬红了眼睛。可是只有她自己知 道,当她刺绣时是她最快乐的时光。春天时她绣春天的兰花,夏天时她绣那脱尘 的水荷。她细细密密地绣,她心无旁鹜,她心静如水。做着这种从小就做惯了的 事情,她仿佛身心都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只是每到午夜时分,每当她结束了刺绣后,玉贞都要面对着妈妈牌坊的方向 跪下。玉贞给妈妈叩头,妈妈,女儿求求你,你那么疼女儿,就告诉女儿,这是 怎么发生的?玉贞的头常常是叩破了,妈妈,求求你,给女儿托个梦吧,告诉女 儿!玉贞常常是哭着倒在地上,就那样睡了。玉贞就是睡了也是心里很警醒的, 她怕在梦里看到妈妈时她追不上,她怕梦里的妈妈没有说出答案就离开…… 在一个夏夜,窗外雨声淅沥,水声潺潺。玉贞又在跪着对妈妈哭诉之后,又 是那样跪着睡了。朦胧间,她感觉到妈妈在她耳边说,贞儿不要动,妈妈去关窗。 她却紧紧地拉住妈妈的手说,不,妈妈不要走,妈妈我怕!妈妈回身安慰她说, 贞儿六岁了,不要怕,就是下雨打雷呢。她就不再纠缠妈妈,乖乖地钻到床里去 等妈妈。妈妈好久都没有来,她就只好躺在那里数星星。一边数,在心中还想, 下雨天怎么会有星星呢?数了好久妈妈还不来,她就跳下床去,想到堂屋去找妈 妈。平日里从卧室到堂屋并不远,可是今天怎么这么难走!她似乎是穿过了几片 幽暗的树林,才来到堂屋的门口。她听到那里传来很混乱的声音,似乎有妈妈在 叫。她伸头一看,妈妈正被一个人按在地上,正在拼命地挣扎。那个人是不是要 杀妈妈?她不由得惊叫一声。听到她的惊叫,那个人回过头来,正好在那一刻, 闪电雷鸣。闪电照在那个人的脸上,那个人的眼睛和鼻子怎么像是长在一处的,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凶的脸!她回身就跑,可是那个人放下妈妈,向她追来, 她却一脚绊在门槛上。她倒下去了,却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向一个深渊坠落下去。 啊,玉贞一声尖叫,她也从梦中醒来了。 玉贞的心砰砰乱跳。她爬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缠绵不休的雨。时值 午夜,除雨声外早已经是阗无人声。她向天上看了看,心里想,下雨天怎么会有 星星呢。我怎么又做这个梦了。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做这个梦了,只 记得每当她做这个梦时,都要从梦中惊醒。妈妈就总是抱紧她说,乖乖,妈妈在 呢,不要怕,这是个梦,再也不会做这个梦了。 这是玉贞出嫁后第一次做这个梦。玉贞睡不着了,她想起每当自己做过这个 梦后,妈妈抱着她安慰她时,她常常感觉到妈妈在流泪。她原来总以为这是妈妈 在心疼她。玉贞心中的一点什么似乎被点亮了,她感觉自己似乎不用再疑惑了。 玉贞伏在床头一阵号啕。 这个梦给了玉贞一直想要的答案,有了答案的玉贞不再彷徨。可是自从玉贞 做过这个梦后,她再也梦不到妈妈。她常常在梦中找妈妈,怎么也找不到,找来 找去,就会在莫名的迷雾中抱上了妈妈的牌坊。牌坊冰冷冰冷,她也就常在这种 冰冷中醒来。 玉贞越绣越美,当她在绣品上刺绣出霜天金菊时,丈夫的妾进门了,玉贞像 一个妾一样地睡在了偏房。偏房并不很偏,就在公公婆婆卧房的后侧。在公公婆 婆不使唤她时,她就埋头于刺绣,间或抬起头来望天上的星星。星星对着她冷漠 地眨着眼,却又似乎发出了一种遥远的招唤。 一年后,丈夫的妾怀孕了,可是丈夫却出天花死了。 玉贞在丈夫的灵前日夜地守灵,她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婆婆盯着她的眼光。 那眼光刀子一样地盯着她脸上的痣,像是要挖去它,杀死她。她知道,那是仇恨 的刀子。玉贞在婆婆目光的逼视下一寸寸地矮下去,她感觉自己的生命远不如信 佛的婆婆所敬惜的蝼蚁重要。如果自己是蝼蚁,婆婆也会一脚碾死自己。 就在丈夫出殡的前一天夜里,玉贞上吊了。她穿着她新婚的嫁衣,表情平静, 虽死犹生。 又过了一个月,在玉贞妈妈的牌坊旁边,又树起了一座新牌坊。这是这个县 仅有的两座牌坊,人称母女牌坊。 房屋倒塌,小树成萌。母女牌坊经历了日月的剥蚀,已经是满面沧桑。其中 女儿的牌坊有些倾斜,倒向了母亲的一侧,以一种轻盈,诉说着另一种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