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今生 过两天,是她四十岁的生日,是他三十八的生日,他们结婚十八年,有一个养 子,已经八岁,小学三年级。 暑假一到,儿子便随学校去了井冈山参加夏令营,本就不太热闹的二室一厅显 得空荡荡,尤其是晚上,她觉得房子小得让人无法呼吸。他,夜夜跑到领居家串门, 一如既往——生活仿佛无异,但没了儿子的事操劳,那颗心,忽然被沉静下来的心, 免不了回想过去,回忆里,她和他都年轻,故事鲜活生动,一如清晨的露珠熠熠闪 耀…… 前院的木门上,斜斜插着一朵怒放中的月季,花开了,第一个送你,他曾这样 许诺。 那第二个呢?她故意问。 给你,都给你,我要我种的所有花只属于你,它们是为你才怒放的!他认真地 宣誓。 …… 摇摇头,她不得不苦笑,前事太远,太远,想来做什么? 11点刚过,他回来了,轻手轻脚,进了门看到她还没睡,有被吓一跳的意外, 还不睡,很晚了。 她没有回答,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心里异样的感觉激荡汹 涌,但涌到唇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忽然觉得大半生,竟然仿佛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似乎等了一会,试探性地,你怎么了,生病了? 她回过头,看着这个被众人称为自己丈夫却一直在躲自己的男人,看着这个让 自己把自己摆第二、把他摆第一位的男人,自己爱他,他爱自己,两人结了婚,令 多少世人冠以“神仙伴侣”的美称……但为什么,命运总在最甜美的良辰之后怖满 深渊,令人在活着与死亡间看不到明天? 他看到她眼里的泪水,察觉了她的不寻常,他有点不知所措——这么多年来, 习惯了面对坚强的她,早已忘记了她作为一个女人应有的纤弱,再苦再委屈,她总 对他说,明天会更好,我们要笑看明天!他承认,如果不是有她的乐观在支撑他, 他早就崩溃了。可,她现在是怎么了?虽然每天共对,三餐一宿从未离远过,但陌 生与熟悉交错的时候,还真搞不清楚两者的界线,这便仿如,在一个地方甜梦太久, 醒过来之后,甜梦的余味与环境的陌生同时萦绕! 然而现实不是梦,是梦倒还好。他常常这样想。 过两天我们生日,她深吸一口气这样说。 喔,生日!他微笑,心里却想,不会因为生日哭泣吧,她不是这样的人。 要不,庆祝一下!沉默半晌,两人异口同声说。尔后对视,像是初恋的人在黄 昏夕阳下,拉长了身影,柔和的面容,一句急于说出却难以启齿的情话,一个承诺, 我爱你! 然后相拥,却又倏然分开,脸上是激动的血液与难忘的喜悦。 睡觉吧!同样默契,同样无奈……深深的无奈! 夜里,她又再回到30岁那一年,他们结婚第八年。 那一年的春季特别漫长,长得令人窒息。他们没日没夜地守着他们的亲生儿子, 3 岁的儿子似乎已经懂事,会叫爸爸妈妈,会自拿汤匙吃东西,对于满眼慈爱的他 们常常会表现出不该有的成熟,比如拍拍她的头,轻声轻气地说,妈妈,哭,打, 宝宝打! 每每此时,两人便会恐惧。仿佛医生说的话已经成真,越是不想失去,越会不 由自主地联想失去之后的事实!两人处于快将崩溃的边缘。而,儿子终于离去! 满脸皱纹的医生痛心地,说出一些令两人心肝俱裂的话。 为什么不相信科学,都说了,不能生……这是命……没想到惯以理智见称的医 生会说出如此宿命的话,句句声声,直刺两人心底,曾经以为可以存在的侥幸,成 了自责的根源! 她到现在仍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生。 …………血型不合……这是医生的声音她翻了个身,小心地叹了口气,身边没 有均匀的呼吸,他,也没有入睡。 儿子离开的那天,是半个月绵绵春雨之后惟一放晴的好天气,她本想先做了早 饭再叫儿子起床的,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寻常,不敢一人去叫了,只好把他叫醒,他 也像有约定似的,没有多说什么,和她一起来到儿子小小的床边,儿子像是睡着了, 一脸安详,眼角一点透明的泪痕,两只小手紧紧拽着,像要捉住什么——一切安静, 一切肃穆,一切都透露着生命消亡味道! 她忽然怕了,不是怕鬼魂——她还巴不得有呢! 她是怕想起,儿子弥留人世的一刻,想要捉住什么的时候,自己也许是在梦乡 里吧!儿子哭了,心爱的小儿子哭了,自己以为自己多爱儿子,却在儿子哭的时候, 让儿子孤独地面对。 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前,哭泣,无声的哭泣。 他的心跳很慢,气若游丝。她惊愕地抬眼望他,啊,这个男人,就是这个孩子 的父亲,是他,和自己一起令儿子痛苦。 她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盯着他,眼里充满了恨。 儿子的小血管里,流着他和她的血。他和她不该结合,却结合了。结合的恶果 却由儿子来承担了,当来自身体最炽热的血的痛苦加诸在儿子弱小的身躯上时,制 造恶端的两人却在梦里徜徉,一切无恙! 他,她,无法接受! 肉体的伤,经过时间,会愈合。 爱情的伤,会在遇见另一个人之后变淡。 但他们的伤,无论经过多少年,都将存在。只要两人哪怕只有一方生命存在, 这种伤将永远不散! 所有认识的人都劝说他们,离婚吧,何必耗着。 但他们知道,他们都很脆弱,没办法用一生承受两次致命的打击。 天天看着对方,不会想起……不是更折魔吗?善良的人小心地担忧着,谨慎着 言辞,生怕给两人带来多一点的伤害。 折魔?两人苦笑地对望,看不到就不折魔了吗?把一个折魔分开,然后分到另 两个人身上,一个家庭的痛苦变成二个家庭的痛苦,难道这是所谓的解决方法? 也许,真正的解决只有两个方法:要么让时光倒流,回到两人未相遇时;要么, 双双死去,一了百了…… 时光无法倒流,生命不能说放就放。他们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女儿,他们身 上有别人的希望。不能相忘江湖,便只能投入江湖,哪怕前方已没有你想要到达的 地方。 养子是私生子,出生近半年,也不知道姓什么,他的母亲视其为耻辱,不肯以 人乳喂养。 他们并没有刻意想要要领养一个孩子,两人回祖籍处办事,匆匆赶忙于繁琐的 程序中,只是一个停电的黄昏,随着家中老人来到村中大树下纳凉,养子尚处襁褓, 却被人不懂事地抱了出来凑这份热闹,他显然不高兴,嘟着小嘴,紧蹙双眉,太过 安静,不像一个幼儿,却像一个沉思的哲人,引得大伙都来引逗他,并起哄一定要 把他引笑。谁也不成功,惟有她。她原不想接过他——难免心里侧痛,但不想扫大 伙的兴,只好轻轻把他抱过了,没有做什么鬼脸,倒也想看看这倔强的小人儿长得 什么模样,小人儿穿得很少,与别的孩子相比,显得略小,脸上竟有一副无所谓的 样子。 他也许想吃东西了。她想。 呵呵,像是回应她的想法,他竟然裂嘴笑了。 养子的笑。引来了满堂的喝彩。只有他和她是呆呆的:他的笑,多像儿子…… 两人互望一眼,尘封已久的温柔积蓄不住地满溢,儿子离开后就没再表露过的 慈爱像一种消化剂,将两人硬绷绷的关系柔化了许多! 养子的到来,没费多少周折。而且,他们没有像别人那样,要求养子与生母断 绝联系——他们知道他的生母只是太年轻,还未明白母子情的真谛。对于那些认为 他们傻的人,他们没有说什么,只是淡然一笑。事非经过不能明,不是所有的事情 都有一个说法,也并不是所有的事都必需一个说法方可去做,正如,不是所有的事 都有补救的方法一样…… 养子随他姓,单名一个“劲”字。没有太多深意,只是希望,他可以活得健康, 即使面临疾风,亦如劲草! 电影会落幕,曲终人会散,悲伤如是。 除去悲伤,还有生活。他们匆匆掠过你身边,你甚至看不到他们曾经年轻过的 痕迹,他们的故事会沉淀下去,落入他们两人的心海深处,百年之后无人知悉,但 在空远无边的宇宙中,如果你可以超过光速去捕捉,你一定可以发现,他们的故事 仍在上演,幕幕情真! 只是,可以吗? 穷尽一生,只能追到光的尾巴,永远不知风要往哪儿吹了,爱过的人可以忘记 得一干二净,恨的人一个又一个,希望接踵而来,失意无处可躲,一辈子耗在无关 痛痒的杂事中,面对无奈的事,习惯了随时放弃,漫话人生,不是不想争取什么, 而是过多的打击令人没有信心再坚持什么。 于是,只有一句话说得衷心,没有杂质:原谅今生,好吗? 不好又能怎样,你已经放手了,我伸出手,可以捉住什么?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