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 作者:青莲 引言 浦尔达的城墙在整个空间中纵横交错,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糟糕的设计师。而 实际的设计师是浦尔达的全体居民。 浦尔达的春夏秋冬垂直的交叠在一起,在春季的煦风游荡于城中时,不经意的 会有夏季的暴雨从天顶渗透,哗的一下充斥整个城市。粗细不一的光滑雨丝在居民 的手中变换着形象。母亲用它为婴儿编织一张摇篮,摇篮里哺育的婴儿会成长为一 个水手,终生飘摇在海涛和浪花之间,夏日的暴雨帮他冲刷甲板,冲刷对陆地的回 忆。在莫测的海上,唯一不变的是变化,和对变化的迷恋。他遇到过美人鱼,他将 永远想念她。 阳光下的浦尔达居民保持静态,在沉默与文字中“享受不安与满足”。他们用 各自的想象制成城砖,再诚实而坚决地砌成自己的城墙。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 城市,每个城市只有一把钥匙,钥匙砌在无数城砖里的某一块中央。有些人的城墙 相遇,或者崩溃或者融合,产生历历的残垣断壁和新的立体形态――或者无节制的 向上生长,或者急迫地漫过广袤的土地,消失在最近的云彩和最远的地平线。城墙 的群落在阳光下表现不同的感情,圆形箭跺处的光线变得柔和,拐过方形箭跺的光 线显得尖锐。 时光催生出种群惊人的动植物,它们在城墙上繁殖扩散侵彻,它们构建自己的 城市、构建存在的证据。那上帝无法顾及的角落,由另一个上帝主掌;那人类无法 体验的空间,由另一个生命体填充。 繁衍,死亡,绝迹,诞生,成长,繁衍。与夜空的繁星交相辉映。 哦,那生命的地图、生命的浦尔达。 ——引自fralli的from the heart 5 1 一直在想,我为什么滞留在浦尔达这个地方。我的流浪结束了吗。事实上,最 开始我从东边进入它,才停了两个小时,就折向北,出了城门。但是三天后不得不 再回来,我肯定在这里丢下了什么,离开得越远,失落越强。后来每一次我试图离 开,都是如此。这么两三年来,我的脚步以浦尔达为中心呈辐射状,长长短短,斑 斑驳驳。 我为什么滞留在浦尔达这个地方,开始以为是女人。这里的女人一律灰色长袍, 蒙着厚重的面纱。她们的眼睛因为浦尔达常年特有的雾霭一律水气氤氲。她们的背 影如此相似,等到转过身来,才发现又错了。浦尔达是水性的,连这里的眼睛都是。 我的爱人生长在沙漠。见过沙漠的女人吗,也是长袍面纱,只是眼神鹰一样,要凌 厉锋芒许多。所以我常常在暮色降临的时候等在浦尔达的市场,看许许多多女人离 开的背影,朝向各个方向。看女人们牵着孩子顶着罐子,绕开市场的垃圾走去回家 的方向。看她们臀部轻轻地摆动,在宽大的袍服下荡起波纹。这个时候我总是变得 无比安静。微光中那些荡漾能够安抚和平息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在我的灵魂中有一 点过多了。也许整个浦尔达都充满这种荡漾,温柔和缓的荡漾中城市本身和夕阳一 起安静地沉落下去。 我来自哪里我忘记了。但是我经过的地方却记得很清楚。最开始是经过沙漠, 在那里我遇上了一个女人。也许在沙漠之前我还到过其他地方,但是沙漠的风沙那 么大,你知道,能磨灭的都磨灭了。 2 我来自哪里我忘记了。但是我经过的地方却记得很清楚。最开始是经过沙漠, 在那里我遇上了一个女人。也许在沙漠之前我还到过其他地方,但是沙漠的风沙那 么大,你知道,能磨灭的都磨灭了。 上面这段话是我第一次进到浦尔达和城管说的。他坐在阳光下的小椅子里,手 里还拿着一本书。他的样子很像一头鹅,也许可能根本就是一只鹅。我还是第一次 看见鹅会这样安然悠闲地坐在椅子里面,并且用几根羽毛夹着那本书。我向他提到 了沙漠,以及那个女人,甚至还想和他谈谈干涸的海子、遍生的红柳,或者海市蜃 楼。我们大概谈了有一个钟头,可能阳光太好了,那只鹅的鼻梁上冒出了细细的汗 珠,额头上的包似乎因为过于长久地倾听显得更大了些。他在椅子里面扭来扭去, 终于忍受不住,抓住一个空隙打断我的话,迟疑地问道:“呃,你究竟从哪儿来?” 这样谈话又从头开始。“我来自哪里我忘记了。……”虽然太阳底下从来没有 新鲜事情,但是我们总不能这样没完没了地重复。榆树的影子已经移了一个位置, 海风从浦尔达的内部吹过来,又鲜又甜,让我行走了很久的疲乏忽然间就消散了。 我很想去看看这个有着甜美海风的城市,而不是站在它的城门口谈天和等候。总有 一个人要让步,好吧。 我来自昆仑山。我的家乡最有名的是三棵咪咪树,一棵黑咪咪树,一棵白咪咪 树,还有一棵是花咪咪树。每到春天,树上都生出宽大柔软的叶子,并且开出花朵。 你从来没有见过会那么美丽的花朵。树叶摘下来稍微一卷,就会是一个好看的猫窝, 花朵谢了,结出的果子就是猫粮。那里是小猫生长的天堂,但是当它们长大了,就 要被流放。那就是我的家乡。 我无疑说的不是真话,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但是更加无疑的是这样说刚好符 合手续,城管幸福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可以进去了。 后来我每一次来浦尔达都会遇到城管,无论从东西南北哪个方向。每当我一身 疲倦满面尘土走得快要绝望,怀疑自己已经迷失了道路,忽然就在地平线上看见了 他的白亮的额头。灰城墙上的那么一点点白色很遥远地照射过来,星星一样遥远。 东南西北,从来如此。后来我才知道,在浦尔达,春夏秋冬是在半空中垂直交错, 东南西北却在地底下凝聚成团。在这里,只有两个方向,进,与退;滞留,以及出 走。 我来自洞庭湖,湖面波光粼粼,有青鱼、草鱼、鲫鱼和鲢鱼。每到夏天,当地 的渔民筑成一个两丈高的坝,涂上金粉红漆,鱼儿就相约来跳。在鱼类的传说里面, 那是龙门,跳过了功德圆满,转世为人。渔民们只要把篓子放在坝后,隔一个夜去 看就满了。那就是我的家乡,只要传说不断,我们就鱼米满仓。 我来自呼伦贝尔草原。我们的羊在阳光底下吃草、亲吻和繁殖。小羊儿斗一个 小时的架就会长成大羊,大羊接着吃草、亲吻和繁殖。在这里羊的寿命都很短,因 为爱情很短。冬天到来的时候,羊都被覆盖在雪下,再没有吃的,只能咀嚼一些年 轻时候的爱恋和回忆,然后死亡。在我的家乡,我们都是这样。 …… 每次来到城门,那只鹅都等在那里,照例问起我的故乡,然后登记注册,微笑 放行。我再也没有和他谈起沙漠或者女人,甚至没有和他谈过星星一样遥远的额头。 恐怕整个浦尔达我就和他的谈话最多,虽然所有的谈话都集中在子虚乌有的那些故 乡。 后来我想,我的出走也许就是因为星星一样的额头。因为在归来的时候可以远 远地看见。每次看见的时候,和海风一样甜美熟悉的气息就扑面而来,了然于心。 每次看见的时候,浦尔达就在前方。 星星在浦尔达永远是不长久的,因为我们目不能及的地方都在下雨。水流冲刷 到它们,它们就滑落了。所以浦尔达的夜空中,星星们都在或快或慢地滑落。有时 候很多很急,有时候很少很慢。头天的落了,第二天从上游又有很多被冲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看星星的下落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你分明看见了它们,但是怎么 也看不真切,好像眼光总是穿越过去,看到别处。它们的轨迹牵引着你的目光,最 后总落在夜空之外的地方。 我想念那片沙漠,我想念那个女人。我离开那个地方已经很久很久了,离开一 天就是背弃一天。但是只有在浦尔达,我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思念。甚至要比当初 身在其中还要真切。星星的下落里,沙漠中椰枣树的轮廓分外清晰,还有绿洲和椰 酒,酒香和海风的鲜甜长久地纠缠在一起…… 浦尔达面朝大海的地方有一个高台,站在上面波浪的声音很小,风却很大。高 台上有时候有人在歌吟,男女老少都有。大多数时候,我蜷缩在下方的礁石上,沉 默不语,只是倾听。但是有一天黄昏,来了一位老人,白发白须,他让我做了一件 多少年没有做过的事情——哭泣。那个老人仅仅只是用俄罗斯的方言朗诵了一首他 们祖国的诗歌。老人很用力,声音很大,卷舌音和颤音都非常地道。诗歌是押韵的, 究竟是什么内容,谁都不知道。老人很用力地朗诵着,面朝大海,微微控制自己的 情绪,我能想象到他胸膛的起伏。 究竟是什么如此深刻地触动了我?一些没有意义只是押韵的音节。一些诗歌。 浦尔达一向都很潮湿,但是我的眼睛从来没有如此潮湿过。老人用他的方言在高台 上朗诵,似乎在遥远的什么地方有人能够倾听得到。音节长了又短,总是在恰到好 处的地方停顿休止,回归到原来的音韵上。方言,以及故乡。 而我从来说的官话或者白话。甚至在到达沙漠之前,甚至和她的交谈,我说的 都不是方言。这使得我在每个地方都徘徊不定,无法停留。就连浦尔达这样安静美 丽的地方,我都要再三地离开,然后回来。我将注定不能够在老去的时候,像他们 那样,登上高台,用故乡的语言念一首故乡的诗歌。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是我自己 在语言上抹去了故乡的痕迹,然后,在那个女人和她的沙漠的帮助下,在记忆上彻 底地背离了它。 3 浦尔达总有什么在不停地生长,柔软的墙,或者植物。一只燕鸥常常飞过来看 我,她无意中衔来一枚种子,结果就在礁石上发了芽。那植物穿行爬越,灵活地四 处延展,一面贪婪地吸取光热,一面在睡梦中试图缠绕我的脚踝,终于有一天黎明 时分它几乎霸占了整块石头,把我挤得没了容身之地。就在那一天的黎明,它开出 了很大很美洁白的花朵。那么大那么美的花朵面前,我悄然而立,自惭形秽。 我必须离开了,它可能比我更适合海,更适合让燕鸥一次一次俯冲上来瞻仰, 更适合给高台上吟诵的寂寞人们带来慰藉,甚至更适合凝望满天星辰的滑落。它美 丽得那么无害。它美丽得那么简单。它是植物,它的根扎在这里,而我不是。 我必须离开了,但是不知道要去向哪里。浦尔达的街道常常改变,和他们的植 物一样,似乎也在不停地生长和枯萎。我常常在回头的时候就发现身后已经不是来 时的道路。这种改变很安静,很迅即,从来不让你看见,可是无时无刻不感觉得到。 我毫无目的地行走,看过往的人们。市场、街道、理发馆。还是早晨,街道上的人 不太多,人们穿着灰色长袍,和我擦肩而过,没有一点点声息,也不交换一个眼神。 真的,浦尔达有各种声音,风的,鸟儿的,土拨鼠的,燕鸥的,可是就是很少有人 们的交谈。人们好像都只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彼此说话,或者更愿意登上高台独自 朗诵。风吹过街道,树叶掉落在地上。海湾里有什么船在呜呜地响着号角。这还是 一天的早晨,太阳和月亮同时挂在天上。然而我忽然就累了。这种疲惫从脚底升起, 很快就上升到肩膀,有些木,有些钝痛,我真的是累了。 就在植物开花的那天早晨,就在我觉得累了然而无处可去的那天早晨,我最终 停留在一家电影院的门口。似乎是自助式的电影院,人们可以随便挑上影片,然后 随便坐在一个小厅里面观看。电影院的招牌已经被潮气浸染了,字迹模糊,颜色也 有些脱落,写着一些影片名字的广告在风里面偶尔扑腾一下。门口的阶梯倒是很干 净,上面坐着一个小女孩。女孩很小,约莫七八岁,也穿这里传统的长袍,赤着脚。 “喂,带我看电影吧。”小女孩抱着膝盖冲我说,声音不大,有一些请求的意 味。 “好。” 我累了,要找一个地方暂时休息。自从那棵植物开出洁白的花朵,我就有什么 地方隐隐作痛。也许我真的需要什么人的陪伴,就算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都行,我 真的需要一个地方停下来休息,哪怕两小时也好。我给我们挑了一部老影片《城南 旧事》,她说她小时候最爱看的,那个沙漠的女人。 沙漠的女人是他们族里的巫医,靠一些药水和咒语,来周济众生。我遇到她的 时候,绿洲里正下过一场罕见的大雨,彩虹挂在天上,这是几百年从来没有过的事 情。椰枣树的叶子青翠欲滴,所有的盆子瓦罐皮囊都盛满了天降的雨水,人们从各 自的帐篷里面冲了出来,欢天喜地,奔走相告。她急匆匆地从我身边擦过,似乎在 很焦急地寻找什么。那一年,她三十七岁,我才二十二。 我一直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的意思让一个孩子的罐子翻落在地,刚好绊倒了她, 她像一片树叶似地跌落下去,瓦罐的碎片划破了袍服,划伤了她腿上的肌肤。我去 扶,没有扶到,她在那么一点点距离之外,树叶一般跌落。后来我想,对于她,我 从来都是力不从心。我的无力和失落从来都让我力不从心,一开始就这样,直到现 在还是这样。 荧幕上一直放映着,但是声音和画面都在我的视听之外。电影里面的小女孩英 子走过来走过去,眼睛又大又纯洁,然而我视而不见。我似乎一直在想念她,现实 变得模糊,记忆却烟一样洇染开来。但是记忆是烟吗,烟的话,风一吹,也就散了。 而我总觉得有什么更加坚硬的东西剩了下来,一些细小的颗粒,磨的人有些疼痛。 细小得有些像……沙子。 她是用沙子抹去了我过去的记忆,她的咒语调动了风沙。当时黄风漫舞,骆驼 们吓得都低低地蹲伏下去。面纱已然摘下,她大声地念着咒语,神情跋扈飞扬,眼 睛闪亮有若晨星。风暴的中心,沙粒打在肌肤上又激又烈,粒粒入心,我狂热地感 到我深爱着她,那是最为热烈的一次。 但是她的咒语很可能有些地方相当不对劲,因为后来我在阴雨天气里面觉察到, 总有一些细小的疼痛昼伏夜出,似乎不安地想要传达些什么。而最为奇怪的是,我 怎么都想不起来,我为什么要去求她消除我过去的记忆。 4 小小的放映厅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身边的女孩看得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就连放映厅里都有喜欢黑暗的植物悄悄生长。似乎还和音乐有关,每当电影的音乐 响起,它们的叶片全部都舒展开来,音乐停止的时候,再悄然蜷缩了部分回去。 “我有些冷。”小女孩说。 我伸过去摸了摸她的小手,真的很凉。“那就坐过来吧。”我把她轻轻抱过来, 放在膝盖上,搂在怀里,再从我的背囊里取出一张小毯子,裹住她的赤脚。她轻得 像一片小嫩叶。她也轻得像一片树叶。我只搂过这么两个女子,然而她们都像树叶。 灰袍子里裹着纤细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就慢慢温暖开来,温热而柔软,贴着我的胸 膛。 电影在慢慢地继续,骆驼吃着草,下颌有条不紊一次次从左移到右。英子学着 骆驼,很卖力地也把下颌也从左移到右。小女孩在我怀里咯咯笑起来,身体轻轻地 颤动。要是这样就一辈子多好啊。一些温暖亲切的触感,一些柔和平缓的情绪,那 么安静。 我不知道,我终于离开沙漠,并且之后再没有回去,是不是就为了寻找这种安 静。我滞留在浦尔达,等候在黄昏时人影散去的市场,是不是就是因为迷恋这种安 静。在这之前,我遍走大江南北,走了很久。最初是春天,以为走到雪花终于下落 的时候就能找到,但是雪花终于下落的时候,路也很泥泞,狼狈不堪有余,哪里来 的安静。然后继续行走,以为走到枫叶红了季节会找到,但是后来登到山坡顶上大 笑不止,我根本就不认识枫树。或者荷花盛开的时候能够找到?然而莲子都被人采 摘过后,我依然在行走。然后,再是春天。春天永不可能找到,因为我在春天离开 了沙漠。 但是在浦尔达不同。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它。甚至连一个小小的女孩都能让我 感受到它。安宁和甜美。我曾经在女人怀抱里面得到过的,这里遍地都是。 在我按照那个孩子的指点把摔伤的她强制扭回帐篷的时候,她挣扎得像一匹狼 一样,甚至还咬了我的胳膊。还在那个时候,我就开始觉得甜美。在我准备给她敷 上背囊里特效白药的时候,她摔碎了我的小瓶子,最后随便涂了一点自己的药汁, 布条胡乱一裹完事。还在那个时候,我都已经感到了安宁。她赐予我的,后来她都 收了回去。然而在浦尔达,我重新找到。 小女孩看累了,扭了扭身子,又换了个姿势。坐久了下来,能感觉到她的一些 分量,骨肉均匀,非常信任地靠在我怀里,有一些细微的起伏,吸气,呼气。我希 望电影永不中断,永不完结,就这样搂着这么个小小的身子,安安静静的地老天荒 下去。我也许是有些老了。因为年轻的时候,我更希望地老天荒的时候是在成熟女 人的枕畔和怀抱。 在绿洲下了百余年来罕见大雨的那一天,我把守着门口,努力劝说她呆在帐篷 里面不要乱跑,对伤口有好处;她则焦躁不安,拼命想找机会溜出去,并且用我不 熟悉的语言大骂不绝。在绿洲出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彩虹的那一天,她最终安静了 下来,让我拿上一个罐子去还给那个孩子,省得会被家里人责怪。等我绕了许多弯 路终于找到那孩子,然后回去一看,她却早已不见踪影。我坐在帐篷里面等她回来, 这是两个半月以来我遇上第一个绿洲的第一天,我无处可去。 骆驼在帐篷门口反刍,发出有条不紊咀嚼声。天空从纯蓝到金红,再从金红到 了暗灰。我拨弄起她家的柴火,做了点晚饭,也做了她的一份。星星升起来,远近 的帐篷里传来孩子的打闹声。她的家里很简单,也很干净,只是有一个角落里放满 了坛坛罐罐,还有各种气味和形状都很古怪的粉末。巡视了一番,我只找到一本又 老又旧的书,封面已经重新粘过很多次,是一本《巫典》。原来她是巫医,传说中 沙漠部族人的巫医。翻着这本大半都看不懂的老书,倦意袭来,我和衣睡去。 在我到达绿洲的第一个夜晚,我睡在一个女人的帐篷里,她是他们部族的巫医。 我的睡眠一向非常安稳,大概是年轻血旺再加上长年流浪的缘故。无论睡在什么处 所我都安若平地,又香又沉。但是在看到沙漠彩虹的那一天夜里,我忽然就惊醒了。 她回来了。沙漠的夜晚冷入骨髓,她站在门口不停地发抖。我第一次看见一个 女人受伤害到这种程度,大睁着双眼,却目光呆滞,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她的身 体瑟瑟发抖,像野兽一样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唯一证明还有一点点活气的就是 每过一小会儿,会有一颗泪水滴落在地。我伸手扶她进来,她没有感觉。我把她拥 抱在怀里,她没有感觉。我贴着她的脸试图温暖她,她没有感觉。我不停地亲吻她, 吻去每隔一会儿流下来的泪水,她还是没有感觉。我抚摸她的身体,深入并且停留 在她的内部,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了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激情铺天盖地而来, 我求生般用尽全力紧抱着她——曾经,我希望那样然后地老天荒。 5 电影终于还是放映完了。燕鸥在空中翔集,发出一些晴朗天空下的尖叫,电影 院的广告仍然在风中飘动。我回头再看了一眼,然后牵着小女孩的手,重新走在浦 尔达的大街上。我尽量放慢步子让她能够跟上,疲劳似乎已经全部消散。就在植物 开出白花的那一天上午,看完了电影,我仍然和小女孩在一起,因为我完全不知道 接下来和她的谈话居然会让我下定决心离开浦尔达,我那个时候心情愉快,牵着她 的小手,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将彻底在焦虑中度过。 我们沿着街道慢慢地走,毫无目标,随兴所至。我们经过一些栅栏围着的小房 子,栅栏上的图案在悄悄变幻。一只大狗听见声响跑出来,神情很忧郁。一户人家 正在给草坪浇水, 水雾喷过去, 太阳下有一道小小的彩虹出现。“真好看呐。” “嗯。”“有十三种颜色呐。”“嗯。”我们经过池塘和乡村小道,有几只小猪在 路上蹦蹦达达,自在散漫。旁边卧着一头老牛,睫毛很长,眼睛驯良又清亮。“像 英子姐姐的眼睛呐。”“嗯。” 后来我们到了浦尔达靠近海边的一个港口,早上听见船的号角声正是来自这里。 有一些人分散开坐在礁石上钓鱼,看书的看书,抽烟斗的抽烟斗,浪花偶尔拍打上 他们的脚面。一个老人正在修补他的小木船,那艘船扣在沙滩上,船头的小守护女 神腰部以上倒插在沙子里。老人拿着刷子,一遍一遍仔细地给船底涂上桐油。 “你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呢?” “哦,是吗?” “给我讲讲骆驼吧……” 好。有一个沙漠的女人曾经告诉过我,在沙漠里面,人们更喜欢骆驼,因为他 们是坚忍而且永远可靠的动物。你见过马儿吧?马很漂亮,很爱自由,而且跑得很 快。那个沙漠的女人说,那是因为马的性格里面有风的成分,而且这种成分还有一 点过多。它一旦开始奔跑,就无法停歇。马甚至连带着嚼子、背着重负都要努力向 前,因为它们认为前方那些不可知的地方就是它们的理想之国,它们认为只要再向 前一点点,再来那么一点点,它们可以摆脱一切束缚挣开一切枷锁,自由奔驰,来 去如风,快乐嬉戏。所以如果你在沙漠骑的是一匹马,最初几天,它带着你很快向 前,但是后来它会毫无预兆地突然倒毙,把你留在美丽之极的死亡之地。而骆驼永 不。 “你的家乡在那里?” 对。我的故乡在绿洲。那里的人们到椰枣树下的清泉中去汲水。有时候会有马 匪从沙漠出现来掠夺我们的粮食、清水和女人,我们就要拿起武器,埋伏在沙子里 整夜守候。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沙漠的圆月常常是红色的?星子也特别清晰,从来不 滑落。鹰在上空盘旋守候,守候那些因为焦渴力竭倒毙的人和动物,他们离绿洲仅 仅只差了最后的一步。 “是吧……” 我们很久没有再说话,海风还在吹,燕鸥借着风力,灵活地滑翔翻飞。然后小 女孩再度开口说话,让我大吃一惊。 “带我离开浦尔达,好不好?”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觉得有莫名其妙的烦恼,每个地方都有,每个都很小,但是 不停歇。” 你看见那块礁石了吧,那块,立在海里单独的那块。那些海浪在拍打它,从各 个方向,永不停歇。你这次抵挡住了,它们下次还会再来。不要总是低着头抵挡, 抬头看看天上。只要月亮还在天上,海浪就无法平静。月亮吸引海浪,那是根源。 离得虽然很远,却是根源。 “可是我想要离开浦尔达。我想要真正地生活着,像你当初在沙漠里的那样。” “你是在这里出生的吗,小东西?你的父母呢。” 小女孩很惊讶地抬头望着我,一字一字地说:“没有人会在浦尔达出生。这里 根本就是一个虚幻之地。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是外来者。” 你不知道吗?她说,浦尔达是虚幻之地。浦尔达存在得比时间还要更高,比空 间还要更远。它在什么都不是的外面,永不停止的旋转中只有它孤零零静止。这里 只有我们这些灵魂不安的人们,而其它都是幻像。只要有人倾注热情去幻想,就必 定会有什么在改变。她伸出柔嫩的手指,随意指点了出去——你不知道吗,那些船 是幻像,那些房子是幻像,因为它们都没有影子。那些渔民是幻像,那些带着孩子 的女人是幻像,连那只狗也是,他们也都没有影子。街道是,燕鸥是,云彩是,那 棵植物和那些花朵也—— 她忽然吃惊地停了下来:“哦,不,那棵植物是真的。” 那棵植物生长在高台下的岩石上,枝叶碧绿,花朵洁白,远远地迎着海风妩媚 招展。十几天以前燕鸥衔来了它的种籽,它发了芽。十几天来我一直在给它腾挪地 方,它尽全力恣意生长。今天凌晨时分,当夜空最后一颗星星也滑落不见的时候, 它开出了花朵。 “是燕鸥给你衔来的?那种幻像燕鸥?” “嗯。” 小女孩正色看我,说道:“我住在一棵核桃树上。那当然也是虚幻的核桃树, 很高很大。但是有一天,忽然落下来一枚青色的核桃果,那枚果实是真的。以前这 棵树从来不结果子,也不落叶。后来有人捎信,说小时候抚养我的阿姨去世了,她 曾经是我唯一的亲人。” 在浦尔达,她说,当虚幻的东西给你捎来真实预兆的时候,必定外界有事情要 发生。 还在这一天的黎明,我依恋着浦尔达,有一棵植物在我身边开出了洁白的花朵; 但是到了这一天的傍晚,我就离开了浦尔达,并且还带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城管依 然坐在城墙上,对于任何人的离开无动于衷,恕不相送。晚霞鱼鳞状,红满了整个 天空。我忧心忡忡,五脏俱焚,恨不得日夜兼程,一步就赶回沙漠。 “你真的要我带你走?” “我要离开浦尔达,我要真正地生活。” 6 要是我早一点知道回归沙漠这一短暂旅程将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至死 难以忘怀,要是我早一点知道的话,我绝不会和她呕气,并且说出一些七岁八岁狗 都嫌的绝情话。要是我早一点知道去向沙漠是她一生中不可抗拒的命运,她将倾注 全部热情来遵循,要是我早一点知道的话,这一趟旅程绝不会以绝食三天来开头, 以她重病倒地来结尾。这些都让我后悔终生。 小东西刚离开浦尔达,刚知道我想找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放下她,然后准备日 夜兼程只身前往大漠,就开始以绝食相要挟。劝慰不管用,哄骗不管用,喝骂也不 管用。那么绝食就绝食好了,我陪她。她无疑更吃亏些,因为晕车刚吐过。一个小 女孩的原则怎么也不应该坚定过我的原则。但是我真的错了。第一天,她对我怒目 相向,第二天,看都不看我一眼,第三天,她躺倒闭着眼睛,彻底病了。 ……这趟旅程剩下的日子中,她都躺在我的怀里。我用尽了我所知道的药方, 还是没有能够医好她。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让她躺得尽量舒适,然后有一搭没一 搭地和她谈天,讲些来来往往的故事。 狮子在草原上是王者,但是生活悲伤又寂寞。它们有时候看似活泼地追逐巡猎, 有时候看似庄严地标画地界,但更多时候它们是在酷热难忍的太阳下舔舐不为人知 的伤口。公狮子有时候要亲手杀死他们的孩子,来保证血统的纯正。它们的一生曾 经手下留情放过一些动物,但是吃下去的要更多。等到它们年岁将老,牙口也不再 坚固,末日就到来。 (我想要尽快到达你的身边。我必须要尽快到达你的身边。我不知道你的周围 发生了什么变化,我忧心如焚。) 胡狼也在草原上逛荡,成群结队。它们残忍成性,狡诈多端。它们从幼年开始 就彼此厮打,争抢母乳,争抢地位,争抢配偶。它们在每一次猎食的时候都要负伤, 不是因为猎物,而是因为同类。它们彼此妒忌,互相仇恨,但是又不得不终生都在 同一团体,不能分离。但是当某一同类被外物所杀的时候,所有的胡狼都奋力去报 仇,不惜付出成千上百倍的努力,不惜付出生命作代价,誓求心愿达成。 (我必须尽快找到一个接近你的办法,我要避开无数仇恨排外的目光。我被迫 立下永不再踏上绿洲的誓言,如今我要背叛它。) 土拨鼠很驯良,快乐又安康。他们一大家口生活在地底下,白天寻找草籽、果 实,晚上猜谜,说笑话。它们很会休憩,也很能生养。它们扩展它们的洞穴,一年 四季,从不停止。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立起耳朵拉直身子认真倾听,虽然什么都 没有再听到。土拨鼠很驯良,快乐又安康,虽然没有什么理想。即使刚失去了亲人 它们也都这样。 (我在一片诅咒声中离开了绿洲,我至今难以忘怀你的目光。他们只给了我一 小袋清水,是你用咒语让它无法枯竭。我想要尽快到达你的身边。) “你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怎么总是心不在焉?” “哦,是吗?……和我说说你吧,小东西。” “说些什么?” “你为什么来到浦尔达?你的父母呢?” “我忘记了。” “忘记了?怎么会。” 这个小东西后来说了些让我不堪重负的话。以前我一直以为承担自己的重负就 可以了,现在她把她的也放在我的手上。并且挑的是这种节骨眼时候。 你知不知道记忆是可以被带走的,她说。(嗯,我知道。)我把我的过去都忘 记了。(我也一样。)知道用什么方法吗?用露水。用清晨核桃树最顶端的露水。 每天把露水抹在额头上,做些仪式,然后诚心祈祷。当太阳升起,美丽得你心神震 撼的时候,露水会趁机蒸发,有一小片记忆也就随之而去。(我的是用风沙。)不 过不一定管用,她轻轻笑了起来,这么样每次一小片,总有一点点残渣剩下,比如 我还记得阿姨。 但是我不记得我滞留在浦尔达到底有多久,她说,在那里人们只要愿意,就永 远不长大。每天我都去寻找那个电影院,它的位置不确定,你知道,有时候要很久 很久才能找到。然后我就坐在台阶上等待,等待有人带我一起去看。要是超过两个 小时还没有人经过,我就自己去看一场,什么片子都行。我每天都抹露水的,她又 笑起来,这样无论看多少次,我都不会记得,我以为,我会永远地这样观看下去。 “你是怎么知道抹去记忆的方法?” “这种东西都是天生的。” “那你有没有恢复它的方法?” “已经做过的事情,就永远不要后悔。” 我叹了一口气:“知道吗,真的想找个地方把你好好放下,我要去的地方太危 险。我必须去寻找一个女人,一个我爱的女人。” “那你也爱我的吧?” 黑暗中,车子在颠簸摇晃,我看不清楚她瘦弱苍白的脸。我们刚刚经过一个小 村庄,一只神经过敏的狗追出来吠叫不已。附近的公鸡们也被惊醒,不分青红皂白 陆续开始打鸣,那样子似乎曙光就在前面,似乎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7 亲爱的小东西,现在我们已经过了草原,到了戈壁。石子硌得车子更加颠簸, 我会尽量让你躺得舒适。你的眼睛微微睁开,你能看见远方的那棵树吗?那是沙漠 边缘最后一棵树,是胡杨树。再过去,只有低低生长的红柳灌木林。那棵胡杨树叶 子很少,树干却高大挺拔,在沙漠的最边缘独自生长。很美丽,是吧?在这里回头, 还来得及。我一直不知道,把你从浦尔达带出来,是否根本就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胡杨树在这里,是因为它的根扎得很深,红柳在这里,是因为它枝叶致密。但是你, 蜷缩在我怀里,这么弱小,这么细嫩。(人生在世,即使是愚蠢的决定,也应该做 几个的吧?我既然离开了浦尔达,就注定不回头。) 亲爱的小东西,我们到了戈壁的尽头,再过去,是一望无际的大盐湖。穿过这 片盐湖,才是真正的沙漠。车子已经无法再深入,我们加盟了一个骆驼商队。盐湖 的水还没完全干涸,骆驼们的脚要浸在里面,长时间地行走。它们一定都非常疼, 非常难过。你应该也是。你已经很少开口说话,只是偶尔醒来,冲我笑笑,确定一 下我们依然在前进。盐湖蒸发出来的味道相当难闻,但是我已经向商队首领要了最 好的香料,做成香囊,它将安放在你的面纱下。你相信吗,刚才路旁居然有一从灯 心草,在这种不毛之地绿得非常美丽。这里没有鲜花,我只好带给你一株小草,现 在它正在你的发际。你也非常地美丽,不是吗。(我终于看见了骆驼。) 亲爱的小东西,我们终于开始跨越沙漠了!你知道吗,多少年来,只要一想到 这里,我就心潮澎湃,难以自持。沙漠真美啊,新月形的沙丘一座连一座,我们要 从它们的脊背上静静通过。这里是美丽之地,这里是神圣之地,这里是死亡之地。 这里是我的梦想之地。你知道吗,小东西,沙漠有各种颜色,随着它的心情在变化。 快乐的时候,它金黄热烈,疲惫的时候,它忧郁苍白。有时候它是灰色的,如同天 鹅绒一般温存柔顺,但有的时候,它会变得血红狰狞,杀机四起。 亲爱的小东西,现在我们离绿洲还有七天的时间,但是你已经昏迷不醒。商队 所有的人都聚在篝火旁,为你祈祷。你听到那祈祷声了吗?低宛又绵长,一些我无 法听懂的音节,只要神能听懂就好。我不信仰他们的神,但是我和他们一齐跪下了。 我是第一次真的希望这个世界上有神灵存在,而他刚好路过我们头顶的天空。我是 第一次如此的虔诚和恳切,我跪下的时候,星星湿润在我的眼睛里,火焰灼烧在我 的肌肤上,而你却安安静静躺在我的心底。我希望你的脸庞能够再次绽放不经意的 笑容,我希望你的眼睛能够再次睁开看到十三种颜色的彩虹。我希望你还穿这样的 袍子,迈着很小的步子散步,但不是在浦尔达,而是在你决意要去的绿洲上。商队 的所有人都在祈祷,一个星期前,他们还和你是陌生人。一个月前,连我和你也都 是陌生人。但是现在,我热切地祈祷,我的祈祷回荡在沙漠之上:我希望你好起来, 即使需要我为此献出生命。 亲爱的小东西,现在是夜晚,星星又大又明亮,冷艳无比。我们在一个金字塔 形沙丘的背风处安歇了。我想独自与你倾谈。我们离绿洲还有三天的时间,你却仍 然昏迷不醒。我非常、非常难过。我申请守夜,负责给大家添加篝火。现在全商队 就只有我一个人醒着了,也许还有你。我总觉得你似乎徘徊在我身边,不忍心离去, 所以才坚持了这么久。我想独自与你倾谈。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谈的话却实在 不多。所有的话里,有一句我是在骗你,我的故乡不在绿洲,也不在沙漠。我的故 乡在哪里我忘记了,有一个沙漠的女人抹去了我的记忆。 亲爱的小东西,我只在绿洲待过三天:第一天,是天堂。沙漠里下了百年不遇 的大雨,然后天空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彩虹。那一天晚上,我留在一个女人的帐篷 里,她是她们部族的巫医。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却觉得很多地方无比熟悉。她似乎 在寻找什么人,但是无法找到。她的悲伤让我从灵魂到身体深深地爱上,她给与我 的安宁和甜美我永远难忘记。 第二天,清晨是地狱,夜晚是天堂。部族的长老们把我抓去,判了死罪。知道 吗,他们认为我这个外族人玷污了他们未婚女子的清白,尤其被玷污的还是他们平 时又敬又畏的巫医。但是那个沙漠的女子站起来大声辩解,宣称我们相爱,有风沙 夹着雷霆之势在绿洲上空为我们而盘旋。你知道吗,小东西,风沙真的在盘旋,我 无比骄傲,满心欢喜。长老们大惊失色,后来更改判决,要么我永远留在绿洲,做 他们的族人,并娶她为妻,要么我立刻离开,发誓从此永不踏进绿洲一步。我毫不 迟疑,选择永远留下。 第三天,小东西,那是地狱。那个沙漠女人赐予我的,她都收了回去。她选择 让我永远离开。我一直在试图把这件事情说得稳定、缓慢一点,可我的声音还是在 颤抖。第三天,我离开了绿洲。凡是她的要求我都会遵守,我离开了绿洲。 但是,小东西,我怎么也记不起来第二天的深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似乎她说她 还需要使用一次风沙,在深夜把我带了出去。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很 多过去的记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试图回想,可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小东西, 我现在才觉得,记忆对于一个人是最为珍贵的东西,不要轻易把它抹杀。如果你能 再醒来,答应我,千万再也不要消去任何记忆,即使是露水那么小、那么小的一片。 如果我在你身边,我将会尽全力来阻止你,如果我不在,你可一定要守得住。 亲爱的小东西,天快要亮了,启明星那么那么地美丽。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 谈的话却实在不多。所有的话里,有一句我没有告诉过你,我非常非常地爱你。 8 小东西昏迷七天后的中午,我们的商队抵达了绿洲。我一直无法忘记当时的情 景:爬上最后一座沙丘,绿洲的椰枣树就在下方招摇闪动,久违的翠绿颜色让所有 人的双眼晕眩。商队的所有人都自发地呐喊起来,催动骆驼,开始奔跑。几十号人 和上百匹骆驼都欣喜若狂,激动莫名,一向庄重自持的商队首领一反常态,摇旗呐 喊,奔驰在队伍的最前方。 我也在奔驰,但不是奔向水源。小东西,现在只有唯一的一个人能够救你,那 就是她,沙漠的巫医。我不怕违背誓言,不怕被人认出,不怕再次被驱逐——我只 希望她在,我只希望她能够医治好你,我只希望你们都健康快乐。距离越来越近, 我忐忑不安,而且这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们终于到达了绿洲。举目四望,商队的人们惊讶地停止了呐喊,骆驼们也都 慢下了脚步。绿洲变了。变得人烟稀少,残破不堪。有一些帐篷东倒西歪,里面没 有人居住,帐篷布上是弯刀划开的痕迹。几只羊散散乱乱在泉水旁边吃草,但是没 有人看管。甚至连椰枣树也没有原来我见到的多。几个部族的人从远处的帐篷里张 望了一下,又飞快地缩回去,等到真的看清楚是商队时,才迟迟疑疑地走出来。我 抱着小东西,终于问到了巫医的所在。帐篷的位置全都改变了,所见到的部族人没 有一张是熟悉的面孔。 在我流浪的岁月里,我曾经设想过无数与她再见面的情景。我设想清晨露水中 我在椰枣树林里散步,偶然遇到了,那是她。我设想我干渴无助昏倒在沙漠里,有 人捧上了装满清水的皮囊,那是她。我设想我赶着成群的羊,我的牧羊犬跳起来迎 上了一个人,那是她。我设想我在雨夜里听见有人哭泣,走过去时,那是她。我在 梦境里遇见她。我在黑暗中遇见她。我在山顶上呐喊,回声是她。我设想我沉没在 深水里,接近死亡,朦胧中看见有人在微笑,那是她。不过我最多最多的设想就是 掀开帐篷的门帘,阳光从我的身后安静地照射到一个人,那就是她。 可是当我抱着小东西,掀开帐篷门,期待着我们的相遇——然后就惊呆了。一 个瞎了一只眼的男子挑衅地看着我,那只瞎眼可怕地泛着白光。 “我,我,我找巫医。” “我就是。” 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小小的帐篷里面已经躺了七、八个人,或多或少都受了 伤。空气中间弥漫着一股药水和血腥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帐篷的一个角落里放满了 坛坛罐罐,里面是各种颜色的粉末。 还没有等我说话,男巫医一把把小东西捞了过去,贴近心脏听了听,再掰开手 掌一看,说道:“糟了。”转身吩咐我:“去抓十三、四只蜥蜴来,快去!!” 他的语气如此权威,我立刻转身飞奔。返回帐篷时,巫医已经单独烧好了一小 罐子药水。小东西转移到隔壁的一间帐篷里,一个老女人用热水在不停地擦拭她的 身体。我抓来的蜥蜴巫医只取了它们的尾巴,然后统统放生掉。蜥蜴尾巴切成小片 扔进罐子里,药水慢慢地变成了有些粘稠的淡蓝色液体。 我怎么描述让你起死回生的过程呢,小东西。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如有神 助。我看见他给你的双眼和唇上分别滴上了药水,把你的手指摆成一个极为特别的 姿势放在胸前,然后念动了咒语。我看见他念动咒语,开始很低沉,然后逐渐转向 热烈,最后简直是在向空中咒骂……然后,然后你就有了呼吸。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寻找她。这个绿洲前些天刚经过一伙马匪的洗劫,有人 被杀害,有的帐篷被烧毁,人们沉浸在悲伤和愤怒中。我不停的探访打问,几乎走 遍了绿洲的每一处。我好几次想掀开几个部族妇女的面纱,落得差一点叫人追打。 没有一个人我认识。也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人们都说:“我们这里从来就没有过女 巫医。” 月亮升起的时候,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巫医的帐篷里。昏暗的灯光下,他似乎在 看一本书,很像沙漠女人的那本《巫典》,只是要新一些。小东西在一旁熟睡,小 脸稍稍有了一点粉色。 “我怎么谢你?” “三匹骆驼或者五只羊。” “我,我没有那么多……我只有一匹骆驼。” “那就算了。救人是本分。骆驼你留着,在沙漠里要是连一只骆驼都没有,那 是等死。” “……你的眼睛怎么瞎的?” “做个好巫医哪能没一点代价。” “你们部族有过一个女巫医吗?” “开玩笑,女人哪能做巫医。我们这里从来就没有过女巫医。” 这句话我已经是第一百二十多遍听见,悲伤已经近乎麻木。这个绿洲我一走进 来就觉得强烈地不对劲,可是我怎么也想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自从那天黎 明植物开出洁白的花朵,我就一路为寻找她而来……对了!那棵植物开花是一个月 以前…… “一个月以前你们这里出过什么事情吗?” “一个月以前,马匪第一次来袭,杀了我们十二个人,伤了二十五个,虏走四 个女人。” 我如五雷轰顶,怔在当场。 亲爱的小东西,你已经醒了吗。我已经把骆驼换成了马,还有一柄弯刀。对付 马匪,我必须至少具备他们那样的速度和武器。对不起。我必须去寻找她。那一位 老阿姨人非常好,她是巫医的妻子,她会继续照顾你。我可能会去很长很长时间, 你自己好好保重。 我飞身上马,你勉强从帐篷里面走出来,你的身体在清晨的阳光中纤细得让我 心疼。你说:“你如果找到她,就尽快带着她一起回来;你如果没有找到她——” “放心,不会。”我第一次打断你的话,朝你最后微笑了一下,然后绝尘而去。 我曾经向那不知名的神灵许愿,如果你的病能够好起来,我宁愿献出我的生命。 现在你真的好了起来,而我居然没有为此付出一点点代价,哪怕是一匹骆驼。这不 合情理。我应该知道,冥冥之中肯定有什么地方在记着这份债务,等待我们以别的 方式加倍偿还。 9 九年七个月零三天,我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四处游荡。 九年七个月零三天,从沙漠到沙漠,从绿洲到绿洲,从城市到城市,从田野到 田野。每天,我都会把这个数字再加上去一点。但是为什么这样做,我已经忘记了。 我要去向哪里,我不清楚。似乎有什么人在等我,我想不起来是谁。阳光很好,我 感觉不到它的温暖,田野里面油菜正在开花,我也闻不到它们的香气。我不关心颜 色,听不见声音,不知道我的脚下一步会踩在哪里。我又习惯性地去看身边路过的 每一个女人,似乎觉得应该把她们和某一张面容进行比较,但是和哪一张比较,又 为什么要比较,我也不知道。我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四处游荡。 九年七个月零三天的那个日子,我走在一处陌生的田野上,田野的前方有一条 大道通向一座城市,阳光一直都很好,但是它的天空却下着细雨。一只鹅居然坐在 它的城墙上。 我的家乡在冰川,我们都住在冰山上。我们玩耍、游泳和恋爱。我们每个人都 随身带一把小榔头,因为常常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天气太冷眼泪一流出来就结冰, “叮”的一声敲掉,好玩又好听。可是我们很快就不再需要小榔头了,因为我们的 冰山在移动,它要随着洋流飘向赤道。漂流很美,从未见过的鸟儿在天上飞,从未 见过的鱼虾在水里游,我们甚至看见了大船和烟囱。我们看见了各种颜色的海水。 漂流很美,除了我们的家园在渐渐沉没。 “好了,你可以进去了。” 浦尔达正在下雨。细雨绵绵。我走在它的街道上,脸上开始润湿。什么东西深 情、舒缓地延展开来,我记起了浦尔达。 恍若一部下着雨的黑白片子,雨丝落下来,给所有湿润的物件慢慢加了些淡彩。 我记起了那棵开花的植物,记起了电影院,记起了飞翔的燕鸥,甚至记起了听见声 响跑出来的那只大狗。我在别处的街道上行走,人们与我无关,声响与我无关,形 体与我无关;但是在这里,任何事情似乎都与我息息相关。坚硬的变得柔弱,绷持 的开始破裂,模糊不清的逐渐呈现。 我终于再次想起了那个沙漠的女人,还有那个小东西,在浦尔达的霏霏细雨里。 我终于想起了我曾经跨上战马,冲出绿洲。但是茫茫的大漠之上,马很快就死 去了。我怀着一袋水走了六天,昏倒了。似乎有人救了我,似乎我病得很重。在我 生病的时候,马匪们去劫掠沙漠中最大的一个绿洲,他们中了埋伏,全部被擒被杀。 马匪们虏掠的女人被那个绿洲的人们当作战利品,卖向了四面八方。 我的马已经死去,它的枯骨会被风沙掩埋。我的弯刀失落了,可能也正被风沙 掩埋。而我忘记了很多东西,开始孤魂野鬼般的四处流浪。弯刀是那么锋利,镂刻 的花纹也很清晰,月光会照在它上方的沙地上,它永不生锈,永远孤寂。我一回想 起我曾经骑在马上,曾经握着刀柄,就忍不住掩面苦笑。 这一生,我从未试图伤害过别人。那把弯刀我从未试过把它拔出鞘来,更不用 说用它来杀敌。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真有人威胁到她的生命,比起奋勇杀死对手, 我更可能的是倾向和她同赴黄泉。生命那么脆弱,而伤害太过容易。 浦尔达的细雨里,我终于回想起了前因后事,掩面苦笑。雨水丝丝落下,从我 的指缝涔涔地渗进去。 我重新找到了岩石上开花的植物。就是它,由燕鸥衔来,然后在黎明开出了美 丽的花朵。那个黎明,最后一颗星星刚刚滑落。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一颗小小的种 子,会让一个人奔忙这么多年。 我重新找到了它。它还活着,但是大半都已经枯萎。花朵全都凋谢了,只剩下 最后的半片在雨里轻轻地抖动。就连这么半片花朵的颜色都已经很暗淡,上面刻着 些细细的脉络。我伸出手去抚摸,刚伸出去,还没有触碰到,她就飘落下来,刚好 飘落在我的手心里。 浦尔达的上空响起了钟声。这是以前没有听到过的。天空、海洋、城市和人群。 我不自觉地朝钟声的方向走去。 我最后走到了一个大广场。摆地摊的、看风景的、画素描的、卖冰糕的,停留 的人很多。更多的是南来北往的过客。所有的人都撑着伞。天空在下雨。燕鸥在雨 中尖叫。灰色的人流穿行不断,我站在广场中央,不知所措。一片喧嚣,我站在寂 静之外,悲伤莫名。除了手中的半片灰色花瓣,我一无所有。 “算命吗?”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忽然停在我身边。 她究竟在哪里? “沙漠,绿洲。” 这话我已经对自己说过成千上万遍了。 我还能找到她吗? “能。” 你再说一遍。 “能。你能够找到她。” 这时候她看见了我手心里的半片花瓣。她拿过去,细细端详。花瓣颜色暗淡, 早已经在细雨中潮湿了。上面有一些淡青色的脉络,清秀好看。 “上面是一种文字,植物的文字。”那个女人说道:“好像是什么誓言的下半 句。” 她再仔细看了看,念道:“你如果没有找到她,要记得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以 后,沙漠会降下百年不遇的暴雨,天空会出现从未有过的彩虹。你一定要在那之前 回来,我想和你一起观看。” 我奋力拥抱了她一下,转身狂奔。现在我终于明白浦尔达的钟声了。在浦尔达 听到钟声,正如看见鬼魂议论他们的胳膊和腿。在浦尔达,时间永远没有意义。它 立于时间之上,它远在空间之外,它静止在永动中。小东西说过的,她说过的。 我现在终于明白当初进到绿洲为什么那么强烈地感到不对劲。我终于知道了椰 枣树为什么会那么地少,而巫医的书会那么地新。因为她说过,她22岁那年大旱, 部族里的人为了祈雨,遍植椰枣树。因为她说过,她小时候一场大病之后开始学医, 因为她欠绿洲一条命。 我奋力奔跑,撞倒了很多人都毫不知觉。我奔过了市场,我奔离了街道,我奔 上了山坡,我奔出了浦尔达的城门。我再一次奔向了沙漠。 那神圣之地,那死亡之地,那梦想之地。 10 我已经很老了, 我的头发都白了。这一辈子,我爱过两个人。第一个在我7岁 那年到来,温柔而忧郁,他把我从浦尔达带向沙漠。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至死都难以忘怀。沙漠真美啊,风吹起来的时候,沙丘就在温柔缓慢地移动。他 把我放在了绿洲,放在一片水草丰美,骆驼成群的地方。我爱上了他,我以为会永 远爱他。但是他走了,而且没有再回来。他是个好人,但是很傻。 我已经很老了,我的眼睛都瞎了。这一辈子,第二个爱人在我37岁那年到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却觉得很多地方无比熟悉。他纯洁又激情,我很想和他一样。 我想用风沙洗去第一个爱人的记忆,风沙起来的时候,他却挡在了我的身前。我无 法在爱着另一个人的同时和他一起生活。我让他走,他真的走了。他走了以后,我 更爱他。他也没有再回来,是个好人,但是很傻。 我已经很老了,我已经没有力气走动。这一辈子,我是沙漠上最好的巫医。沙 子是一种很极端的东西,在没有水的大漠和全是水的海洋同时存在。我也是。沙漠 很美丽,但是浦尔达更美丽。沙漠是我的生存之地,浦尔达将是我的归宿之地。 我站在门口,她坐在帐篷里。椰枣树的绿叶闪现明亮的光彩,泉水微微荡漾。 几只羊在不远处经过,铃铛轻轻做响。门口的骆驼有条不紊地咀嚼着,依然跪卧得 很驯良。阳光从我的身后安安静静地照射下来,空气中飘着椰枣花的香气,甜美又 芬芳。我站在那里,遇见了她。和我曾经设想过的一模一样。 我把她轻轻抱起来,她的身形已经缩得很小,像个十来岁的孩子。我轻轻地抱 她起来,如同捧起一片树叶。触手之处非常柔软,有一点细微的温暖慢慢传过来。 我把她抱上了我的骆驼,永别沙漠,归向浦尔达。 每天的白天,我们慢慢前行,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我就和她讲述我们一路经 过的风景风俗,和她讲述来来往往的植物动物。我和她讲述山川、河流以及海市蜃 楼,讲述三叶草、骆马和花斑野兔。她总是不太说话,很安静地倾听,有时候轻轻 笑上一声。 每天的夜里,我都要帮她铺好被褥,净面梳头。她的头发已经全部银白,很长, 晶亮又柔美。每天我都要帮她梳很久。每次我帮她梳头的时候,她都要说同一个故 事,她的故事我全都能背下。故事说完,她就睡去,她睡得真安宁啊,就像个没有 长大的孩子。我会坐在她身边,守护她。 我曾经设想过我们一起在浦尔达的山坡上建造一所房子,走廊宽阔又明朗。我 想在房顶上搭建一个阁楼,建成帐篷的式样。我们在房子的四周种上青草和花朵, 还有一棵像你小时候那样的核桃树。我想和你养上一只小狗,这样我们浇花出现彩 虹的时候,它会在我们身边欢快地吠叫。 我曾经设想过我们在浦尔达夜晚的田野里散步。我会尽量放慢脚步,让你跟上。 四周低低的虫鸣此起彼伏,青蛙大声歌唱。成片成片的稻米正在安睡,在睡梦中着 成长它们的稻穗。我们停下来的时候,一只萤火虫飞落在你的衣袖上,它一明又一 暗。它停了很久,直到另一只萤火虫飞来,才一起离开。 我曾经设想和你一起度过浦尔达所有的节日,节日的晚上星星滑落,而焰火永 驻。我曾经设想我们一起看渔船驶离港口,汽笛响起来的时候,渔民的亲人们依依 不舍,我们也加入他们,一起送行。等到汽笛再响起来的时候,那就是他们回来了, 人人喜笑颜开,我们再一起去迎接。 我曾经设想,等我也逐渐老去的时候,等我也接近死亡边缘的时候,尘埃会无 声无息地退去。那个时候,一扇不知名的门会慢慢打开,透出些许光线,在最后一 刻让被磨灭的悄然愈合,让被湮灭的悄然重生。也许,到了那个时候,我会终于回 想起我的故乡。我希望你就在我的身旁,我会用故乡的语言给你念一首诗歌。念一 首纯朴动人的诗歌,念一首土地、人们和爱恋的诗歌。 曾经有一天,浦尔达的礁石上植物开出了洁白的花朵。植物开花的那一天,我 遇到了她。那时候她还很小,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微笑和说话。在沙漠我再次遇 见她,她变成了成熟的女人,美丽又狂野。我曾经温柔地怀抱着年幼的她,把她从 浦尔达带向沙漠。而今,她老了,我又同样温柔地怀抱着她,把她从沙漠带回浦尔 达。 每天白天,我给她讲述来来往往的风景,她总是轻轻笑一声。每天夜里,她会 重复同一个故事,而我全部都能背下。故事说完,她就睡去,睡得像个孩子。但是 有一天的夜晚,流星滑落天空,植物悄悄枯萎。那一个夜晚之后,她再也没有醒来。 我怀抱着她继续行走,七天之后,来到了一处陌生的田野。田野上还在下着雨, 小麦刚刚生长起来,颜色湿润碧绿。但是田野前方忽然出现一条宽阔大道,道路远 远地通向一座城市。田野下着雨,那条道路和城市的上空却阳光明媚,湛蓝无比。 道路两旁种的都是向日葵,大片大片甜蜜、金黄的花朵迎着阳光招摇摆动,散发出 植物浓密甜美的气息。城市的灰色城墙在地平线上慢慢显现,上面似乎有一处白亮 的小点,星星一样遥远。 那就是浦尔达,我们的归宿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