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当小忆的剑如惊虹电闪离鞘划空时,整条街一千七百四十三个百姓立时吓得抱 头鼠窜一哄而散。当小忆的剑离他的咽喉只有一发细距时,她的剑蓦然停了下来。 因为她要说话。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阿柄摇头道:“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小忆柳眉一竖:“你真的不说?” 阿柄满脸无奈:“我已无话可说,你还能让我说什么?” 剑又递前二分之一发:“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阿柄叹了口气:“当然是要活。” 冰凉的剑锋忽地贴上他的喉头:“想活就给我说!” 阿柄勉强咽了口唾沫,苦脸道:“可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 小忆厉色道:“你还要跟我装蒜?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了你?” 阿柄几乎要向天喊起冤来:“可你杀了我也没有用啊,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要我 说什么,你倒是先说说你到底要我说什么、看我知不知道、我再看看我到底能不能 说什么啊!” 小忆恨恨道:“是故事便一定有结局,你让本姑娘白白傻站了一上午听你说了 半天书居然还不带结局的,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难不成你活腻了敢耍本姑娘!” 阿柄苦笑道:“老汉怎么敢有胆子耍姑娘,只是这故事确然不带结局,那也是 没法子的事,这故事有意思也便有意思在这没结局上了。” “呸,故事没结局还有个什么意思,还说不是耍本姑娘?不行,你吊起我的胃 口,今天你非得让我知道这故事的结局不可。” 阿柄气得几欲要哭将出来:“可这个故事真的没有结局,你就算杀了我,我也 不知这结局哇,这个故事本来故老相传就不带结局的嘛!” “就算没有,你也得给我现编一个。” 阿柄嘟囔道:“姑娘想要什么结局自个私下胡想一个也就是了。” 小忆瞪眼道:“是你说故事还是我说故事?你接了本姑娘的听书钱就得给我说!” 阿柄忙把钱袋掏出:“那我把钱还给姑娘!” “不行,哪有吃了人家东西再吐还给人家就当没吃的道理,不行,一定得说!” 阿柄重重叹了口气:“姑奶奶,你到底想听什么样的结局,老汉给你 现编就是。” “我怎么知道,反正你得编个让我喜欢的。” 阿柄苦着脸挠了挠头:“你让我想想。” 小忆柳眉一竖:“姑娘可没时间跟你穷耗,快编!” 阿柄忽地脸色一正:“死了!” 小忆一怔:“什么死了?” 阿柄:“胡斐死了!” 小忆剑一紧,喝道:“不许编他死了!” 阿柄愤愤道:“是你叫我编的,又不许按我自己意思编,哪有这样的?” “我就爱这样,你管得着?” “那就,那就苗人凤死了、胡斐活着?” 小忆一瞪眼:“你问我干什么?” 阿柄奇道:“我看编得合不合你意啊?” “没说完怎么知道合不合我意?再往下编!” “死都死了,还编什么?” “苗人凤死了,那他女儿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也许还在雪山上一个人等啊等,左等爹爹不来、右等情郎不来 的,结果就等得冻死了。” “胡说,她又不是木头,干嘛要傻傻地等得冻死?” “唉,你这女娃子还太小,不懂女人盼情郎的那股痴情劲。” 小忆脸一红,啐道:“你胡……再乱讲我杀了你。” “这怎么是乱讲,胡斐既然杀了苗人凤,还怎么有脸回去娶他女儿?就算他好 意思娶,那苗人凤的女儿再喜欢他、但能嫁给她的杀父仇人么?既不能再两情相悦, 又不能替父报仇,结果自然只有郁郁而终了。就算眼下没冻死,迟早也得在哪个没 人地方一个人发痴发死了。” 小忆慢慢咀嚼他话中之意,蓦地皱眉道:“这结局编得太苦了,换个好的。” “不是胡死就是苗死,结局还能好到哪去?” “难道就不能没有人死?” “都不死就不好玩了。” “为什么一定要死人才好玩?” “反正是故事,谁死大家也用不着太伤心。” “谁说没有人伤心,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你懂不懂?” “哈哈,世上会有这么杞人忧天的傻子么?” 小忆瞪眼道:“我就是,你敢笑我?” 阿柄心里打个突,忙把笑声打住。 “你编不编?” 阿柄气道:“胡苗两人最后对决那一招皆是倾尽全力施为、于千均一发之际绝 容不得二人突然反悔想收得了手就收得了的,若任一人都不死可也太不合情理啦!” “没情理就没情理,我现在剑指着你、你还指望什么情理?” “你这不蛮不讲理吗?” “讲不讲理在我,讲不讲完故事在你!不把结局编得好点,我这剑就认准了你。” “天哪,你、你、你……” “我、我、我,我什么?” “你、你,唉,你再让我想想。” 小忆“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柄见她失笑登时宽心道:“我说怎么能有人为这事动剑杀人呢,原来跟老汉 说笑,女娃儿还是先把这剑挪开了吧。” 小忆蓦地脸一板:“想作死啊你,给你笑一个你就当有便宜捡?没门,快讲!” 阿柄听了登又气为之结,一时恼得几欲要不顾一切发作出来,忽地“啊哟”一 声大叫:“我想到了!” “快说!” “最后关头他们的刀剑突然折断粉碎,两人招数同时落空都没砍着对方,然后 冤家宜解不宜结、一通嘻嘻哈哈,最后皆大欢喜。” 小忆皱眉道:“刀剑好端端的怎么会断?” 阿柄撇撇嘴:“那我怎么知道?” 小忆喝道:“你编的你怎么可以不知道?” “不你说可以没情理的嘛!” “没情理也得合道理!” 阿柄愤愤然:“他们的刀剑原来是面粉做的算合道理了吧?” “好端端的武林高手怎么会拿面粉做兵器?” “所谓绝顶高手,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落叶飞花也可伤人,用面粉做兵刃有何 奇怪?” 小忆一时气结,气鼓鼓地瞪着他。 阿柄又乞怜道:“故事编完了,小姐你放过我吧?” 对恃。 良久。 剑仍在咽喉,纹丝不动。 小忆冷笑:“我现在只想知道另一个结局!” 阿柄倒抽一口凉气,苦脸道:“还要编一个?” 小忆却不理他,自顾道:“躲着偷听咱们这么久的话,我倒要看他最后到底是 出来还是不出?!” 阿柄怔住:“他?!” “她说的他就是我。”长街尽头忽有人说话。 这个人慢慢走过来,看起来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丑、不好不坏,总之 完全没什么特异之处。 小忆一咬贝齿:“你为什么老要跟着我?” 那人淡淡道:“因为我怕你一见不到我就会做傻事、做错事。” 小忆嗔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的剑还停在无辜之人的咽喉,我再不现身你岂非就要失手刺了下去?这还 不是傻事、错事?” 小忆“刷”地回剑入鞘,恨恨道:“你凭什么管我?” 那人悠悠道:“我也不想管你,无奈我总管不住自己不去管你。” 小忆一咬樱唇,幽幽道:“你是不是想杀我?” 那人叹了口气:“你以为我舍得?” 小忆脸腾地一红:“那你就该让我杀了。” 那人一声叹息:“你若舍得,我就让你杀了也没什么不好。” 小忆脸红得更厉害:“你、你、你……” “我、我、我,我什么?” 小忆狠狠跺了跺脚:“你、你,你到底想怎样?” 那人这才真的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怎样,也许就像这位说书先 生说的,有些事真的是没有结局要比有结局好得多了。” 阿柄奇道:“难不成你们都是疯子?” 那人道:“我们不是疯子,却都快要被你说的故事逼疯了。” 阿柄气道:“又关我事?” “不关你事,只怪我和她之间发生的事为什么会这么像你说的故事。” 阿柄点点头,似乎有些明白了:“你们祖上有仇?而你们自己又……” 那人不答,只喃喃道:“为什么这上一代的江湖恩怨总要让我们下一代来承继?” 阿柄搔搔头道:“这话听起来够俗的。” 那人叹道:“岂只是俗,简直都熟馊了!可只要俗得有道理,俗一点又有什么 关系?” 阿柄也叹了口气:“看来我原本胡诌的结局倒有些道理,这世间的兵器原该用 面粉来做才是。” 那人摇摇头道:“只可惜故事就是故事,你爱怎么编他的结局都行,但真正事 发时只会有一种结局,而这个结局却总是不如人意。” 阿柄点头道:“所以只有当刀剑变成了面粉、世间没有了纷争才有好的结局, 只是没有纷争人也就不是人了。” 那人喟然:“刀和剑绝不会突然变成面粉,所以我只希望这些流传在江湖的悲 惨故事都只是武林谣言。” “谣言?” “是,只要世间能少一些苦难,世上又何妨少一些精彩伤心的故事?” 阿柄苦笑道:“真要如此那咱说书的可就没饭吃了,反正只要刀不砍在自己身 上、刀就是美的,只要人不死光、结局也就还有希望,又何必这么丧气?咱们俗人 只求这种故事莫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就够了。” 那人却转眼瞧着小忆,涩然道:“可是这事已发生在你身上,你能怎么办?” 小忆猛一抬头,隐现泪光:“你别说了,小丁,我们不可能的。” 小丁上前握住她的手:“真的一点都不可能?” 小忆浑身发颤,猛地抽掌后退、拔剑在手:“你别再过来!” 小丁满脸都是酸痛:“上一辈人的恩怨本就出于误会,就算他们有什么化不开 的过节,却又为什么要连累咱们?” 小忆发抖,不说话。 小丁叹道:“我知道你还是想听你爹临终的话杀我是么?” 小忆咬牙挺剑:“是……”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小忆落泪垂剑:“我杀不了你,你还是走吧。” “你要我走到哪去?难道你真要我们又像上一辈含恨而终?待各自找个不相爱 的人成家再让儿女来冤冤相报?” “我……不……” “为什么我能放得下你却放不下?” 小忆饮泣:“我不是你……” 小丁仰天长叹:“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不肯跟我表明你的心迹?为什么我们 还要走前辈们不停走过的这条伤心旧路……” 阿柄摇头叹息:“看来你们这个故事的结局跟我说过的那些都一样的凄凉老套。” 小丁怅然:“就因为人总是挣不脱同一个宿命才显得老套。” 阿柄微笑:“不过我倒可以令这个故事不再老套。” 小丁“哦”了一声:“是么?” “是!” “是”字未完阿柄就出剑! 展袖亮剑! 直指小丁咽喉。 小丁僵住。 喉头滚动,轻轻滑过阿柄的剑锋。 阿柄得意大笑:“这个结局如何?有够出人意料?” 小丁却不看他,缓缓转头盯着小忆:“这是你们设计好的圈套?” 阿柄沉声道:“不错,咱们一唱一和说了半天屁话原就是要引你入瓮。” 小丁还是盯着小忆:“我问的是她!” 小忆一颤,回首,点头,一滴泪掉在地上。 小丁话语中掩不住的悲伤:“原来你真的还想杀我……可你自己又为什么不动 手?” 阿柄喝道:“小子装什么蒜?明知这丫头杀不了你、你还装大方让她杀,她真 要动手、难不成你还真卖乖让她杀了不成?她既然杀不了你,就由我这个做叔叔的 出手也是一样,要想死、死在谁手上不是死?” 小丁悠悠道:“原来你是她叔叔,可是死在你手与她剑下又怎是一样?如果她 要亲手杀我,我只有心甘情愿让她杀,我也才能去得平安喜乐,因为我是真心喜欢 她,可你又怎么会懂?既不能与她两情相偕,又何不死在她剑下就此了了我们两家 世代的恩怨?” 柄叔皱眉恶心了一声:“俗,真他妈俗,怎么比我编的故事还要俗?俗得快让 我吐了!” 小丁叹息一声:“为什么这世上老把别人感情编成故事来说的人反越不懂什么 是真情?” 柄叔大笑:“难不成你还真信世上会有仇人真心相恋的故事发生?” 小丁叹息更沉重:“原来越是编故事的人越不相信故事。” 柄叔冷笑:“我要信了,也就不会给你编这么一个料不到的结局让你中计。” 小丁摇头道:“人不要高兴太早,我想有些故事里常说的话有时还是信信的好。” 柄叔不屑:“我现在随时可以制你死命,你却觉我现在高兴太早?” “因为这世上总有你料不到的事在你后头。” “哦?” “不信,你瞧瞧你背后。” 柄叔大笑:“你当我会转身让你偷袭这么傻?” “傻”字未完,一点冰凉的剑锋突然抵在柄叔的背脊。 小忆的剑。 柄叔怔住。 柄叔哑然嘎声道:“你这丫头用剑指着我干么?” 小忆幽幽道:“叔叔,你……你放了他吧。” 柄叔愤然道:“到底是谁先央求我来帮她杀人来着,到头却来对付我?” 小忆脸一红:“对不起,我,我又不想杀他了。” 柄叔冷哼道:“难不成你连你爹的遗命都不听了?原让你色诱他,可不是要你 动真情!” 小忆咬得嘴唇一道红印:“我……我已经动了。” 柄叔大怒:“臭丫头,难不成你春心大动真连长辈也要反了?” 小忆脸上一阵醉酒酡红,紧咬双唇,狠狠深深地盯了丁丁一眼,心里说不出是 哀怨还是喜欢:“我,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想我真的喜欢了他。” 柄叔怒不可遏:“臭丫头你再说一遍!” 小忆沉吟良久,忽地咬了咬牙、索性抬头挺胸道:“我爱他,我想这辈子都跟 着他,叔叔我求你别杀他好么?!”说完这句话,又珠泪盈盈、气血翻涌几乎便要 晕去。 柄叔怔了半晌,忽然狠狠盯着小丁:“小子你好!” 小丁微笑:“我很好。” 柄叔:“你听清我侄女说的话没有?” 小丁点点头:“听清了。” “听得喜不喜欢?” “欢喜得想再听一辈子。” 柄叔忽然眨了眨眼:“那老子设计的这个结局好还是不好?” “好,非常之好,没有结局比这更好。” 柄叔忽然皱了皱眉:“咱们说得是不是太废话?” “是废话,但开心就好。” 柄叔点点头:“只要开心,人无论说多少废话、做多少傻事都没有关系,因为 实在是高兴。”说着收起剑来,与小丁两人一同携手大笑。 这回轮到小忆怔住:“你们……” 柄叔一通咳嗽道:“你爹那死脑筋的遗言原就用不着听,明明是你娘跟他爹的 世代恩怨,你娘都没有要把恩怨继续下去的意思,可你爹偏生嫉妒你娘跟他爹昔年 好过一阵,整日想不开这事,硬是想着法子要报复,我都不知说了你爹多少次愣不 肯听,结果自个活活气死怪得谁来,还好你很好、没跟你爹似的不开窍,仇人又怎 样,爱就爱了,有什么张不得口的,什么世代恩怨全放他娘狗臭屁去,哈哈哈哈… …” 小忆又怔了半晌,忽地上前给了小丁一耳光恨声道:“原来你们一早就串通起 来耍弄我?!” 柄叔又“咳咳”两声:“丫头我可是为你好,心里老有话憋着那可多难受,为 了把你那小心眼里的东西倒出来可不知花了你叔叔多少脑筋,难不成你要叔叔看你 憋一辈子?” 小忆又忽地冲到柄叔面前。 柄叔瞪眼道:“怎么,连叔叔也要打?我可不会像你那小子挨打不还手,被人 杀还居然心甘情愿。” 小忆羞得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恨恨跺了跺脚:“你们欺负我!” 小丁抚着面颊苦笑:“女人在说男人欺负她的时候通常是她在欺负男人。”说 着指向自己脸上五指红印。 柄叔打趣道:“其实男人真要欺负女人的时候,女人根本没有机会说这句话。” 小丁皱眉:“这句是不是谁说过?听起来怎么又这么俗?” 柄叔大笑:“何只是俗,简直他妈的熟馊了,好像是一个叫什么龙的前辈说的, 也许他没说过,喜欢学他说话的人自己杜撰出来的。” 小丁哈哈大笑:“为什么今天听你说话怎么这么有道理?” 柄叔瞪眼道:“我老人家撮合你们这段姻缘,你再不觉我说话有道理那还有天 理?” 小忆望望柄叔,又望望小丁,又恨又羞道:“我不睬你们!”说着几碎步跑远。 小丁却只觉两个的人心越来越近:“看来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要变成悲剧。” 柄叔拍拍小丁的肩膀:“是悲是喜原在一念之间。故事的结局虽是注定的,活 着的人还可以事在人为。” “看来不愉快的故事的确变成了谣言。” “只可惜世上愉快的故事还是少了些。” “希望我这个故事不是谣言。” “喂!小子,还在这废话?还不给我追上去?” 小丁眨眨眼:“追到手了还要追?” 柄叔豁地给了小丁一个暴栗:“臭小子,你什么意思你?要敢对不起我侄女, 瞧我老人家……” 小忆羞着跑开,却突又回头:“死猪头,还不过来?还想吃我叔叔的栗子?” 小丁捂着吃了一记暴栗的脑袋:“她叫我?” 柄叔瞪眼道:“不叫你叫谁?” 小丁苦笑:“我好像没那么丑。” 柄叔大笑:“只要人家姑娘喜欢,多丑都没有关系。” 小丁叹气:“为什么今天编故事的人怎么说都这么有道理?”说着哈哈一笑跑 了过去。 柄叔继续大笑,眼角却流下一滴泪。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