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结构 1 英雄 (一) 我躺在棺材里。 这是我的棺材。 因为我死了。 这没什么奇怪,是人就会死。 无论贵似王公大臣、还是贱如蝼蚁贫民,不管你曾活得生不如死、还是将来死 得犹如永生,人总是要死的。而且死人看起来都没什么两样,这,也许是人世间最 后一点公平。 如果要说最后一点不公平,那也许只在于棺材。 我的棺材,显然与众不同。 棺木据说乃是当朝二品大员方能享用的上等寿木,考究、气派,镶金镂银、明 珠点缀,鸟兽雕花极尽巧思、纹理精细妙绝天工,人躺其间,怡神、悦目、舒适、 温暖,近乎享受,上面还涂过三道异种桐油,使棺木不但闻起来清香扑鼻,看起来 更加亮堂、甚至堂皇,简直比我活着住着的宅子还要好上十七倍,因为我的宅子才 价不到三百两,它却至少要五千两。尽管,这只是一具棺材。 如果要说这棺材唯一的缺陷,那就是小了一点,毕竟死人不用走来走去,占不 了活人那么大位子,这也许是所有棺材唯一又公平的地方。毕竟,这只是一具棺材。 而像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居然会用得上这么好的棺材不但奇怪,简直就叫人匪夷 所思,因为送我这副棺木的竟是知府杜先机大人。 “小肚鸡肠”杜先机,这个人你听到他的绰号就应该把他的人猜个七七八八。 像这样一个十年饥荒都舍不得开仓放一粒米、心眼小起来甚至要到鸡嘴里抢一粒米 的人,居然会半夜爬起来亲赴京师“冠品长生”店赶工定制一副价值五千两银子的 棺木、又次日连夜冒着倾盆大雨马不停蹄押运赶回,只为能及时送给我这个尚未腐 臭变味的死人,你能不能让我不奇怪? 五千两银子是多少?一户寻常百姓一年连五两都挣不到,就算对知府也不是一 个小数目。五千两银子也许能救活五千个濒死垂危的百姓,五千两银子也许能在朝 中多拉一个靠山,但他却宁可舍却万民敬仰或官位根深的机会而打造一副价值连城 的棺材送给我这个不相干的死人,难道他突然变成了个疯子,还是观音上身变成了 个活菩萨? 我躺在棺材里想不通。 死也想不通。 (二) 棺材躺在灵堂里。 这是我的灵堂。 因为我死了三天。 素烛、白纱、纸幡、冥钱……在陪着我一块等。 我的亲朋大都住得不远,该到的都应该到了。 棺材没有合盖,为的就是等他们来瞧我最后一眼。 也许人死只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你把一生最重要的几个人 聚一块一次见个够。 至于是他见你,还是你见他,无所谓。 奇怪的是发出的讣告只有七八张,来奔丧吊唁的却连七八十个都不止,而且越 聚越多。 更奇怪的是这些人大都背着刀、挂着剑、提着枪、抗着棍。 我起初以为是仇家到了。 因为江湖上仇人永远比朋友多。 因为我是“沧州一剑”。 “沧州一剑”并没什么了不起。 因为江湖上叫“某地一剑”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无非就是一个用剑的杀过几个人,然后人就以他住地加上所用兵器凑成一个绰 号叫将开来,“金陵刀客”、“汴梁双枪”都是这个道理,“沧州一剑”自然也不 例外。还记得当年我艺成下山时回沧州探亲,碰见几个把我当成乡下佬专欺外乡人 的无赖,因为血气方刚便一古脑地全杀了,所以这里的人都开始叫我“沧州一剑”。 只是不知为什么,此后十几年在外行走江湖,他们还是一直这么叫我,不管我在江 湖上有多少惊人之举,所有的江湖人也都这么叫我。 我曾经很不习惯、很不喜欢这个称呼。 因为我不想只是“沧州一剑”。 也许学剑的都想一日被人叫剑神,习刀的都想有朝被人称刀王,但事实上,剑 神刀王绝不能有那么多。 不是高手少。 而是名额太少。 物以稀为贵。 所以皇帝只有一个,宰相可以有两个。 教主有一个,法王可以有四个。 帮主有一个,长老可以有八个。 放之四海皆准。 可是这个道理当年我并不懂,所以我学着人家去砍、去杀、去挑战、去拼命, 结果换回来的只有一身血债、一堆白眼,一刮风下雨就像冤鬼缠身的浑身酸痛和仍 是那一个字都变不了的“沧州一剑”。 所以我知趣了、识相了,知难而退,很快开始安分守己,不再胡思乱想,娶个 老婆,生个儿子,回到沧州做个老老实实的“沧州一贱”——百姓。 一年、两年…… 我以为我会在遗忘中被人遗忘。 可是流在你剑下的血并不像你梦中流过的泪可以轻轻拭去、了无残痕,那毕竟 是咸的、真的、痛过,就算你能揭去别人给你的疮疤,你却不能要求别人同样抹去 你刻下的伤痕。毕竟你拔过剑、就要接受一份仇恨,你杀过人、就要准备着同样有 天被人杀。不能退避、不能分辩、不能埋怨,这里没有太多的是非黑白,江湖人只 信以牙还牙,只讲以眼还眼。 可是我现在却很糊涂。 因为我不确定来吊唁的人到底跟我有什么仇。 不认得自己的仇人,也许是江湖人最可笑的事。 尽管江湖上的恩怨一向结得没什么道理,就像很多人死得不知自己怎么死的一 样莫明其妙。 不过,我并非不认得,而只是不配认得。 因为这些人看起来实在都很了不起,没有一个名头会在一千或八百个“一剑” 之下,自然也就不在我之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们不是一般人想得罪得起就得罪得起,你有胆子得罪、他们就让你得罪的人。 他们的位子高得你连得罪他们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你想造他们的谣言,还没等传过两个人的耳朵,你的嘴就已被封住。你想 要行刺,还没看清他乘的是轿子是马,你自己就先变成个刺猬。他们根本不用自己 出手,甚至不用为你多动一根指头、多使一个眼色、多动一口气,一切阻碍自行消 失。 江湖人最恨的就是这是这种人,因为他们是江湖贵族,他们是江湖名流,他们 看不起人,一生都要以打败他们为目标,可是倘若他们一转身向你寒暄问好,你也 许又会感动得恨不能趴下来舔他的脚趾,因为江湖人最想做的也就是这种人。 打败无非取代,屈膝无非崇拜。 这些人就是:通天教教主“仙人指路”瞑目真人,大内侍卫总管“九天尊者” 王笑升,黄山霸刀“自大成狂”易玄一,中原剑神“剑气冲天”齐天君、彩霞庄庄 主“七彩仙子”香玉夫人、东北大豪“绿林孟尝”司马狂啸…… 就是这些武林中名声最响、地位最尊、武功最高的顶尖高手十之八九到了我的 灵堂。 我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么多、这么高的高手,这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从来只有别人向他们请罪、他们向别人开罪的份。 因为他们曾一个给过我白眼,两个给过我嘲笑,三个让我吃过闭门羹、四个曾 让我下不来台…… 而今日,似乎每个人脸上都很沉重、很惋惜、甚至很难过。 至少看起来如此。 也许,真的是来吊唁的。 我该感动,还是激动? 如果我活着,也许会受宠若惊。 而现在,不必客气。 因为我死了。 死人无求,无求的人不必给人面子。 现在只有他们看我面子——死人面。 瞻仰遗容,愐怀凭吊,默默无语,暗寄哀思——哀什么?思什么? 能哀什么?能思什么?谁哀什么?谁思什么? 到底是什么值得这些高手中的高手、名流中的名流为个寻常江湖汉子之死千里 迢迢、迂尊降贵赶来祭悼? 不要跟我说是为了江湖道义,不要跟我说是几百个高手同时心血来潮。要知道 我只是个“沧州一剑”,要知道我已经是个死人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我也没有足够 的金银财宝供世人觊觎,没有武林中人贪图的神兵秘笈供人哄抢,更没有一个令人 垂涎三尺的娇妻让人设计。 可是有所予,必所求。 求什么呢? 我只剩一位平凡朴实的妻子、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一栋石灰脱落的屋子、一 棵中心蛀空的老树、一条无精打彩的老狗,和一把老得生锈的铁剑。 还能求什么呢? 我躺在棺材里想不通。 投胎转世也想不通。 因为我不是神仙,不是圣人,更不是英雄。 (三) “鞠躬——” “上香——” “家属谢礼——” 屋外的唢呐哀乐不厌其烦地轮回反复,屋内的悼者一遍又一遍地轮替重复。 第一个鞠躬的是“大马金刀”方无忌。 曾经名震三山的刀客。 这个人我刚出道时找过他。 找他挑战。 因为他名头比我响。 现在这个拔剑的理由看起来当然很可笑,甚至幼稚、荒谬、无稽,可是当年并 不觉得,还在这么做的人仍不觉得。 名权利欲,人总要贪其至少一样。看得开的,也许只有死人。 我与他对决了两次。 第一次,我找他,他输了,他不服,说轻敌。第二次,他找我,又输了,他大 笑,说服了。 这是我看过的第一条好汉。 也是我看过的最后一条。 慷慨磊落。 而今却不复豪情。 发福健壮的身子竟已变得瘦骨嶙峋。 看着我的尸身,亦友半敌的他眼中露出孤独的影子。 也许真的很感伤。 为什么呢? 触景伤情? 毕竟十八年前的事了。 也许他看见此时的我,就像看见他日的他。 第二个上香的是东北大豪司马狂啸。 人称“绿林孟尝”。 叫“孟尝”的人都很有钱,他尤其有。 有得他从来不用银子,只用金子。 甚至用金叶子练飞镖。 听说他养的不少食客甘心给他做靶子中镖就是为了赚他的金叶子。 我也去做了一次靶子,因为我当时没有钱。 只不过我并没有中镖,我把四十九片金叶抄在手里,收进包袱,头也不回,走 了。 据说那天有人看见司马狂啸在我背后气得暴跳如雷。 不知这算不算得罪他。 后来我几次遇袭听说都是他派来的人,我不知真假,不好结论。总之这次他来 看我很给面子,又送给我的未亡人——四十九片金叶子。 第三个行礼的是“剑气冲天”齐天君。 我以为他从来不低头的。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从来只仰首望着天。 因为他很傲。 他傲得起。 因为他是剑神。 他曾经带我去他的剑冢,里面有十几座坟。 江南第一剑、塞外三绝刀、千里独行客…… 坟里每个名字都比我响十七八倍。 等我的名头不下于这些人时,再来找他挑战,他不想无名之辈浪费他一块剑冢 圣地,他对我说。 我二话不说,走了,但不因为这句。 因为我刚一找见他时、他便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四个字:“沧州一剑???” 他匪夷所思、鄙夷不屑得就像把“人喂猪”三个字倒过来念。 他的神情语气简直让我无地自容。 可我转战江湖十余载始终只是个“沧州一剑”。 没法子,就是没有人承认我的剑。 我也没有再去找他。 自卑? 谁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也许自卑的“沧州一剑”正被曾经对他嗤之以鼻的剑中之神恭恭 敬敬行了一礼。 第四个上前的是大内侍卫总管“九天尊者”王笑升。 我有点怕这个人。 不是怕他的“一路高升”拳。 而是因为这个人会笑。 因为他笑得杀了你、你都会错以为他杀你是在为你好。 对这种人我宁可打破头也希望永远不要打交道。 本来我的确是要跟他打破头的,因为他曾经追杀过我,我也就不用跟他客气。 后来追着追着、杀着杀着,他就开始要跟我称兄道弟、义结金兰,结果吓得我 只有逃之夭夭。 我退出江湖有一半是因为他。 而今却又见着了。 这次他却没有笑,还带了当朝蔡太师亲手写的一副挽联给我。 我的死居然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太师都惊动了。 诧异得我连挽联上的“芳流百世”、“仁照千秋”等句都无心体味。 他奉上命而来,代蔡太师行礼。 只是他当初追杀我似乎也是奉了蔡太师之命。 …… 看来平日曾见、想见、怕见、见不着的人全一古脑地聚齐了,只是七八十个吊 客拜毕,又跟上来七八十个,灵堂络绎不绝得就像个菜市场,花圈多得像捡不完的 烂菜头,人却仍在越积越多,我这连地带砖价不到三百两银子的房院都已开始渐渐 容不下。 真是“挤挤”一堂、“膨”壁生“灰”。 可我觉得还像少了一个人——谁? 揭开谜底的人。 这个人终于到了。 所有人躬身为礼退出一条甬道让他进来——武林盟主戴权威。 连武林盟主都到了! 武林盟主居然专程赶来为我主持祭仪、痛念悼词!! 一刹那间我竟有些恍惚,以致于盟主“之乎者也”的那段开场白都没有听得太 清楚,只隐约听见几句“侠光万丈”、“举世同悲”、“福泽苍生”、“青史名垂” 之语,使我情不禁扪心自问:“我真有这么了不起?” 其实,我只是个“沧州一剑”罢了。 (四) 我真的没什么了不起。 回想来去,我此生只不过杀过一个贪官、两个剑客、三个大盗、四个土匪和五 个小贼而已。 这在江湖人而言,简直微不足道。 当然我也曾经认为自己很了不起。 因为我杀的小贼是横行京城十年的地头蛇、土匪是太行山单枪匹马劫过八家镖 局的强梁,大盗是皇宫大院妃嫔都偷过的飞天大贼,剑客是华山论剑一剑连毙十九 人的大侠,贪官更是百姓不惜抄家灭族也要杀之泄愤的狗官。 可我却始终是个“沧州一剑”。 没有人承认我的功绩。 为什么? 我迷茫过,不甘过,曾就此有问世外第一高人清凉居士求解。 他却只说了一句话:欲速不达,无欲则刚。 屁话! 只求正名,非图富贵,此算何欲? 十年一剑,空等十年,还算欲速? 我愤愤走了。 再向武当第一高手草玄真人求教。 他也只有一句话:夫唯不争,莫能与争。 废话。 不争?怎能存之?不存?怎能争之? 我郁郁走了。 又拜访武林第一智者少林大废禅师。 结果他听了我半夜,看了我半天,沉吟了半晌,还是只有一句话:放下屠刀, 立地成佛。 又是一句套话…… 我怔怔走了。 仰天浩叹。 再战江湖。 败敌无数。 依然无名。 我终于气沮、心灰、意冷,隐约间思到什么、念到什么、悟到什么,却又把捏 不住、悄溜暗走。 于是我的剑只能开始用来削木劈材、砍瓜切菜。 沧州一剑,不过沧海一粟,有什么了不起? (五) “……自诛沧州群恶,博得沧州一剑名,更是嫉恶如仇、侠者为怀,矢志以一 柄削铁如泥之宝剑纵横江湖,斩妖除魔,誓为我辈武林中人立个榜样。想此十八年 来,不知为我大汉江山立下多少功勋、为武林苍生造下多少福祉,思之令人不胜感 佩。忆往昔……” 武林盟主还在慷慨激昂念着悼词,只是如此念着倒让人想起他上届武林大会就 任盟主的誓词,其庄严肃穆、悲天悯人几欲令人感动得抱其痛哭,只是我怎么听都 不像在说我。 这是在说我么? 功勋?福祉?哪里敢当。嫉恶如仇么,谈不上,只不过看不过眼就管一管。侠 者为怀也没那么了不起,毕竟好人不长命还不想死得那么快,只求所行对得住良心。 如果我那三两七分银子打的剑都能称作削铁如泥,那武林中十有七八都在用干将莫 邪、玄铁重剑了。造福百姓的事是做过几件的,不过还不至于数不过来。 “……当年血染太行一役,历经九死一生,终诛得‘三光大寇’大快人心,真 可谓侠道鼓舞、百姓欢腾,朝廷嘉赏、赞勉有加……” 杀光、烧光、抢光,三光大寇?我杀过没错,只是记得提着三颗头颅去官府请 赏时,赏给我的却是:你什么东西,为国效力乃是做子民的本份,稍立微功岂可沾 沾自喜、要胁朝廷以迫赏赐?何况你屈屈一人之力怎能擒杀得如此强梁,必是贼人 一伙分赃不均,乘之不备窝里反,反装立功以洗罪名,来人哪,给我…… 我当然不能给他拿下,只是三光大寇的头颅却给他留下了,据说那位大人因此 连升三级。我却想不起朝廷到底赏过给我什么? “……十年前不惜为人误解、干冒身败名裂大险揭穿‘吟诗剑客’莫颂德之伪 君子真面目,使其累累恶行昭白天下,七件无头公案终获元凶,其为天行道、以正 视听之明目独慧、忍辱负重实令我辈汗颜……” “吟诗剑客”虽死在我剑下不假,不过他是伪君子一节倒是今日才闻,当日比 剑不过错手误杀,还曾小小抱撼,怎谈得上忍辱负重?若是他有何奸谋真相大白, 我怎么事后不知?事隔多年,盟主却又如何知道他是伪君子?是本就知道不说?还 是诋毁杜撰给我脸上贴金?若是后者,唯有敬谢不敏。若真如其所言,为何我仍还 只是个“沧州一剑”? “……汪大忠,祸国殃民之朝中大奸,结党营私,嚣张跋扈,行污受贿,苦迫 民生,尤是陷害忠良、滥杀我武林北抗鞑子义士,最为可恨,但因其位高权重、百 姓志士皆敢怒不敢言,却又是大侠沧州一剑挺身而出,浴血杀过重重兵围,将其刺 杀剑下、了此大害,其过人胆色、超人绝学、铮铮侠骨、盖世豪情实为我武林中人 争而习之大好男儿……” 咳咳,如果咳得出来我也许会咳嗽两声遮丑,如果有镜子,我会很想看看死人 惭愧起来脸上是否会有些晕红。其实像汪大忠这般势大的狗官,若要我去其府内刺 杀,纵然有心也恐无力,绝越不了他重重护卫以近身侧,当日若不是碰巧遇他出游、 当街轿中奸辱民女,护卫远远一旁嘻笑护之不力,我又哪有机会得手?而当日出手 也只出于头昏脑热一时义愤,事后逃得性命也时时后怕不已、暗喊侥幸,哪来侠骨 胆色可言,只不过略胜“路见不平盼太平、拔刀想助不敢助”之辈一二分罢了。虽 说杀了汪大忠是我生平最引以为傲之事,但因此名头响亮则万不敢奢求。百姓暗里 拍手称快是有的,但朝廷因之连颁通缉格杀令,大内侍卫连调三拨助剿,自此东躲 西藏、亡命天涯,个个江湖旧识跟我断义的断义、绝交的绝交,没出卖我就已感万 幸,这副丧家犬模样倘要被人争而习之岂非笑话?笑、我是笑不出来的了,当日在 大内侍卫总管“九天尊者”王笑升面前又有谁能笑得出来?只是两阵对垒、一触即 发之际,他突然长笑出拳变成收笑抱拳,跟我口口声声谦称兄弟,倒真把我吓得一 身冷汗退出了江湖。 后来一打听才知朝廷已收回格杀成命,并要对我破格起用,我本欲不信,但见 了王笑升那模样也应知是真。据说这是蔡太师的意思,可是追杀我听说也是出于他 的意思。他到底什么意思我不知道,直到汪家被抄、九族被诛我才明白,原来朝中 一干奸党东窗事发、情急生智,便顺手推舟、移花接木地让一切罪状由这个死得正 巧的汪大忠一并扛了过去。大忠既已打成大奸,我自然也就罪愆自消。至于提拔重 用,我却是想都不敢多想、赶紧就此谢绝。因为心早已灰了、凉了、寒了,唯恐一 日黑了。 “……却为人谦谨,百赏不受,辞誉归故,光荣引退,为武林添一佳话。其一 生光彩夺目,固让人钦仰,而其舍己为人、不畏强权、慷慨赴侠更使其为万民之幸、 万家生佛,如此胸怀怎不叫人击节而赞、一叹再叹,正是我撑擎武林正道的栋梁之 才,又有何人不当以为仿? 可是江山时乃多事之秋,外有异族兴兵作乱,内有强梁乘乱造反,天地灰濛、 乾坤未朗,近又滋出‘群魔会’乱我江湖,残杀正道,再陷混沌。可他虽已隐沧州 日久,但一颗心仍为天下苍生萦怀,如此乱局又怎能坐视不理,当下拔剑重出江湖、 扫除妖氛,不意却为群魔会魔众预察、早早设谋相陷,惜堂堂一代大侠终不能以光 明磊落敌得小人奸险,就此惨遭‘食菜神魔’毒手……“ 什么?什么?什什么?! 慢着、慢着、慢慢着…… 什么重出江湖?什么食菜神魔?什么命丧他手? 我莫非听错了?何时重出的江湖我怎么自己都不知晓?群魔会又是什么东西? 食菜也算魔? 只听过食肉为恶,还没听过食菜为过?我又是命丧他手的么?我怎么记得不是 ……正值一头雾水,却听堂内一片悲愤不平之声,直到我听见盟主最后一句才终于 明白——“……一代大侠沧州一剑就此为侠捐躯、饮恨而逝,但自古英雄精神不死, 一缕英魂百世长存,必伴我血性男儿左右、亮我正道明灯!戴某谨受朝廷及各位武 林同道重托,现在此追封大侠‘沧州一剑’为‘天下第一剑’,以正英雄之位,同 励我天下千万仁人志士当自今日始,个个奋勇争先、继承遗志,不畏邪魔外道、诛 尽天下群丑,以复武林正义!待得乾坤日朗,再慰英雄之灵!亦愿英雄之灵在天保 佑,护我正道昌盛、侠道兴旺,使我等同心携力、誓斩魔头!” “誓斩魔头!誓斩魔头!!誓斩魔头!!!”群豪如此就势呼喊,万民响应, 一时声震九霄…… 可是我恍惚! 于是我恍然! 一切疑问有了答案:时无英雄,须当造之! (六) “报——太师,大事不好,沉沙河失守!” “什么?守备沙星恒死哪去了?” “沙元帅已携部下全部阵亡。” …… “报——太师,大事不好,二房山失守!” “什么?守将吕战干什么吃的?!” “常将军已携两名小妾弃城而逃。” …… “报——太师,大事不好,涿州郡失守!” “什么?人呢人呢,如此不堪一击全都死光了吗?” “涿州一百三十八名大小官员全部不战而降,十路援军亦人心焕散,十走其九, 只剩焦将军一人兵退三十里安营扎寨、正候大人再派精兵救援。” “什么?!英雄何在?英雄何在?!” “禀盟主,情况不妙,青山派全派被剿。” “什么?绿水先生如此身手也逃不脱群魔会的魔掌?” “绿水先生不到三招便丧食菜神魔之手。” …… “禀盟主,情况不妙,黄山派弃剑投降。” “什么?石云松为人忠肝义胆,怎能变节?” “石大侠老幼被俘,不得不从。” …… “禀盟主,情况不妙,嵩山派洪正权刚刚倒戈。” “什么?他身为武林副盟主竟会归顺群魔会?” “洪正权现已身为群魔会副会首,还在鼓动游说华山、恒山诸派,听说泰山派 已为所动,还请盟主急思对策。” “什么?!真是时无英雄!时无英雄!!” 时无英雄! 时无英雄!! 人奈其何? 须当造之!!! 蔡太师:“何人堪造?” 戴权威:“‘神州大侠’杨判如何?” 蔡太师:“他?此人傲节难驯,不可。” 戴权威:“‘霸王无敌’屠千虎怎样?” 蔡太师:“有勇无谋,怎担重任?” “‘书中藏剑’柳无荫可否?” “有智无德,难以服众。” “那‘笑皱江南’方年少?”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那‘盘根卧龙’东方苍木?”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那‘绕指绵剑’温清柔?” “唉,妇道人家怎能……听说那姓温的女娃儿长得不错是么……” “太师的意思是……” “呵呵呵呵……再谈再谈……” 王笑升插言:“听说‘沧州一剑’昨夜死了。” 戴权威:“哦?是那个一人杀三光、一剑毙双魔,当街刺杀汪大忠,曾与王兄 对拼三百掌,却不受太师提拔、不知好歹的沧州一剑?” 王笑升:“正是,此人生平甚是了得,本大可一虑,只可惜……” “就是他了!”蔡太师拍板。 戴权威犹疑:“可是,他已是个死人。” 蔡太师笑曰:“活人招嫉,死者方能励人。” 戴权威一点即透、拍手称善:“正是正是,此人生前所为也可称得惊天动地, 却不知收敛锋芒、碍眼招忌,无怪毕生志郁难抒,近年来却心灰意懒、销声匿迹、 与世无争、与人无尤,到也该值得一赏,不巧偏又辞世。然此世道,贪生怕死之辈 已不堪重托,唯有激起仁人义士热血可用。正好藉此为沧州一剑正名赏誉,激励天 下群豪争相效仿为国效忠,让其皆知我等识英雄、重英雄,唯如沧州一剑般爱国死 命、为侠赴难,方有福份他日共享英雄之誉。正所谓志士何求?唯名而已。” 蔡太师颔首。 王笑升附掌大笑:“妙哉斯言。” (七) 时无英雄,须当造之。 何人可当,唯死者矣。 本有英雄,何须造之? 英雄不死,焉能服之? 哈哈哈哈…… 如此英雄? 如此大侠? 如此天下第一剑? 就是这些人在我生前把我骂下去压下去,在我死后又是这些人把我捧起来吹起 来,在我尸身面前证明他们多么识英雄、重英雄,好让天下豪杰前仆后继变成他们 麾下“鹰熊”。 我何不仰首痛笑?! 可是我却笑不出来。 因为我死了。 还是有人笑了。 真的在笑。 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尽情、那么不顾一切。 听着如此沉重悲壮、激情飞扬之悼词,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听着笑出声来——我 的儿子。 他为什么要笑? 他为什么要笑得如此不合时宜? 他难道不知丧父之痛? 他难道不知英雄灵前庄严神圣? 也许他只是觉看这些人像看猴戏? 也许因为我这个被他时时当大马来骑的汉子居然会被人当成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一般厉害而感到可笑? 谁知道? 一位位豪侠剑客怒目瞪着他。 沧州一剑,不、是天下第一剑、是万家生佛的大英雄怎会有如此一个不懂事的 儿子? 他们简直替我汗颜与愤怒。 其实这又何必? 如果笑得出来的话,我也会笑一笑的。 因为确实可笑。 何况他只有七岁。 也许他们认为现在他唯一应该的做的事就是跟着母亲哭泣,再灵前立誓长大成 为他爹一样所谓了不起的英雄。 可是他毕竟只是个未失童心的孩子。 你能叫他怎么样呢? 他的确又真的哭了。 如其所愿地哭了。 不过是因为被无数双侠客的冷峻目光逼视。 他哭倒在母亲怀里。 妻子却默不作声。 甚至无动无衷,身子都已变得僵硬麻木。 她的泪也许第一天就流干了。 只剩下在心里流血。 鬓边骤生的白发,就像让她老了十年、二十年。 我突然不忍再对任何人事加以嘲笑、讥讽。 因为我实在对不起她。 为什么最苦的总是局外人? 她太累了。 太苦了。 算了。 何不让我的死让她尝到一种甜? 就让她安心做一个英雄的夫人。 一切由他们去吧。 日后人们说起我的时候总是会叫到那“天下第一剑”闪光锃亮的名号,而我的 每一战也将名动八表、有口皆碑,任何一个酒馆、茶楼都能听见我“万家生佛”的 传奇故事。 当然谈到我的来历时,也难免会提到“沧州一剑”,只不过说书人一定会紧接 着告诉你,只要像我一样卖命行侠,总有天你也能成为万家生佛的大英雄。因为从 “沧州一剑”到“天下第一剑”已是江湖人成为英雄的标准模式、光宗耀祖的唯一 正确途径。 那还有没第二条路? 我可以告诉你:有。 因为武林中的英雄一向有两种:惊天动地之后,或大权在手,或与世无争。 前者,别人的前程在你手里;后者,不会再挡着别人的前程。这两种人都是英 雄。 只是前者名额有限,还时时有如酒馆雅座早为权贵预订,你要选,也只有选最 后一条的份。 可是你又愿不愿用死换这最后一条? 不愿。 不愿? 我为什么要用死去换? 是的,你不愿,只不过这世上一向是人只有用死才能换得活人对他的一点承认 与尊敬。谁叫这世上的东西总是你越要就越不给你,你淡了、弃了,你原想要的才 会舍得送给你。 不要问我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死英雄比活豪杰让人敬重,为什么悲惨的结局总比欢乐的团圆让人感动, 那就是为什么。 欲速不达、无欲则刚,夫唯不争、莫能与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是这 么回子事了。 如此想来,倒有些后悔当日对几位世外高人的冲撞无礼。 不过最后有必要澄清的一点是我的死。 我决不是遭什么食菜神魔的毒手。 我退出江湖这么久,这个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过。 我实际上是…… 说出来不要笑。 我其实只是…… 只是…… 真的不要笑。 我只是,咳咳,我其实是吃饭噎死的。 真的。 不要笑。 这种事虽不常有,却不能说没有。 其实世上还有很多人死得比我更稀奇、更可笑、甚至更恶心。 如果我告诉你西楚霸王是吓死的,独孤求败是伤心死的,天山派昙花一现的绝 代剑神楚轻狂是淹死的,你千万不要不信。 因为这世上唯一不会骗人的只有死人。 其实还有死得更荒谬、更离谱的英雄。 只是我不想告诉你。 我不希望你对你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英雄失望而死。 只不过我还是有件事一直不服气:我原以为只有好人才不长命,怎么我也是? 难道,我也是个好人? 也许想当英雄的都注定要死得快些。 因为英雄不死不足以显其悲壮?不死不足以显其忠诚?不死不能显其清白?不 死不能显其完美?不死不能发人深省?! 谁叫活人做不到的,只能留给死者去完成? 只是为什么完美的总要离不开死? (八) “盖棺——” 定论。 自古英雄出死人。 2 魔头 (第二天) 我们“八王神剑”赶到的时候,已经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我握紧我的“不忍再剑”忍不住破口大骂:“王八蛋!!” “绕指绵剑”温清柔一咬贝齿:“真没人性!” “大力神剑”铁锋蛮大吼:“根本就是狗娘养的!!!” “破碎残剑”尉迟勉叹息:“只可惜咱们晚到了一步。” “书中藏剑”柳无荫冷笑:“早到一步只怕咱们也死了。” “千金一剑”郑少年吞了口唾沫:“这魔头武功真有这么高?” “梅敛香剑”郎遮面声如死水:“不然你当盟主花八十万两只为请咱们来玩?” “天地正剑”穆苍穹一言不发,沉吟良久,摆摆手道:“先看看有没有活口。” 七百八十九具尸首中终于找到一个活口。 “那魔头向桃源去了……” 活口说完这句话奄奄一息,然后就变成了牲口——像牲口一样被人杀死。 杀他的人是“梅敛香剑”郎遮面。 他的剑散出淡淡的梅花清香,想敛也敛不住。 我喝道:“你干什么?” 郎遮面漠然:“他好了也是个废人。” 温清柔皱眉、铁锋蛮吃惊、尉迟勉摇头、柳无荫无谓、郑少年奇怪。 我愤然:“他成不成废人跟杀不杀他有什么关系?” 郎遮面不屑,不答,转首,收剑。 柳无荫笑:“救他,会是咱们的负担,不救他,他日江湖难免于咱们有所谣传, 郎兄之举我赞成。” 温清柔听了别过脸去、铁锋蛮开始搔头、尉迟勉默然、郑少年恍然。 “天地正剑”穆苍穹拍拍我的肩:“算了,大局为重!” 当前大局是除魔——群魔会会首“食菜神魔”! 我们是被武林盟主请来除魔,不是请来救人。 八十万两银子,十天为限。 今天已是第二天,我们却连续两天晚到一步。 (第三天) 我们赶到桃源镇时看不见一个人。 我们以为又晚到了一步。 可我们也还没看见一个死人。 我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耳听目视,步步为营。 良久,良——久,没有动静,鬼影也没一个。 难道他已屠光了这个小镇? 这个魔鬼! 可转过三街七道四巷六弄,眼前忽然黑压压一片。 全是人,人声鼎沸。 骇了我们一跳。 全镇的人都集在这——菜市口。 大家都在这买菜、不,是看菜。 因为今天这里只卖一种能看不能吃的菜——人肉。 如果是卖死人,所有人早已吓跑。 没跑只因为卖的都是活人,而且男的活蹦乱跳、女的活色生香,全被扒光了赤 条条光秃秃躺在案板上,就像一头头待宰的猪。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向里三层外三层嘻嘻哈哈的人群问。 菜贩苦着脸:“刚才一个大胡子莫明其妙将这附近三县八镇的妓女嫖客全扒光 拉了来,强换走了咱们所有的果蔬牛羊,真不知这叫什么事……” 又是这个魔头干的好事! 瞧着满眼的赤男裸女,温清柔忍不住双颊生红啐了一口,铁锋蛮双眼睁圆大叫 古怪,尉迟勉摇头叹气不住嘘唏,柳无荫阴阴一笑眼闪异光,郑少年浑身发抖两眼 发直,郎遮面面无表情、喉头却不住滚动。 我又紧了紧我的“不忍再剑”:“这人不但是个大魔头,简直就是个疯子!” “天地正剑”穆苍穹喝道:“追!” 一路追出十八里。 道上却只看见个正赶鸡鸭归圈的老伯。 “请问老伯,你可有看见一个大胡子从此经过?”温清柔温温清清柔柔地问。 老伯缓缓回头露出他的大胡子:“你们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我——”?! 啊?你! 穆苍穹疾喝:“退!!!” 暴退,如潮急退,电闪一刹,呛啷一声八王神剑一齐出鞘,围住这老人。 谁也不动。 难道这人就是大魔头?! 僵持,对峙。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眉心开始冒汗,掌心开始冒汗,脚心开始冒汗……浑身冒汗。 还是没有人动。 身子都开始变得麻木,就算想动都不一定能动。 终于有人动。 大魔头! 他终于动了,他忽然仰首——看星。 星满天。 星? 大白天哪来的星? 眼冒金星? 揉揉眼睛,夜幕竟不觉已临。 “撤!”穆苍穹暴喝。 八王神剑齐收,一撤八里远。 穆苍穹沉声道:“这魔头连仰天看星都没有一点破绽可寻,咱们先盯紧他,再 找机会予其必杀一击。” (第四天) 我们盯着他,从昨夜亥时盯到今晨寅时。 这大魔头不吃不喝不撒不睡一直在看星。 我们也只好远远跟着看。 到底星有什么好看? “这魔头是不是有毛病?”我问。 “绕指绵剑”温清柔浅笑:“他也许在等流星许愿。” “大力神剑”铁锋蛮瞪眼:“流星能许什么愿?又不能变碗红烧肉。” “破碎残剑”尉迟勉叹息:“他也许在感怀什么伤心旧事。” “书中藏剑”柳无荫冷笑:“他在寻思该用什么厉害手段杀了咱们才是真的。” “千金一剑”郑少年变色:“那咱们八剑联手到底敌不敌得过他?” “梅敛香剑”郎遮面声若寒冰:“七天内你就知道了。” “天地正剑”穆苍穹轻呼一声:“天亮了。” 天亮——曙光微露,星光渐收。 魔头终于不再看星,我们也终于长长嘘了口气。 他开始转首,我们也开始要活动活动筋骨。 他转首开始——看日出。 天! 看完星星看太阳? 我们八王神剑差点没把娘骂出来! 不能骂,怕听见,只好轻声。 “莫非他已发现了咱们、在跟咱们故弄玄虚?” “我瞧是他脑子不大对劲。” “他这想必是于星辰起落中参悟神功大法!” “法你个头……” “那他究竟在干什么?” “谁知道他在干什么!” “谁都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很快就知道了……” 太阳不能看得太久,因为刺眼,所以他看了一个时辰“很快”不看。 我们却忽地齐听到他身上传来一种古怪的声音:“咕咕。” 什么声音? 蛙鸣?蛐蛐叫?蛤蟆唱?……不像。 八人齐地恍然大悟:“他肚子在唱空城计!” 哈,他饿了。 原来这大魔头终究也只是个人,还会饿。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们八人忽地一齐想通,皆感心头大慰得简直就近乎温暖,杀 他好像也有了十成把握。 他开始起身去找食物。 他打开了牛圈,把昨天用妓女嫖客换来的牛赶出来。 他要吃牛? 然后他打开羊圈把羊也赶出来。 他要吃羊? 然后是鸡圈鸭圈…… 我们八人倒吸一口凉气,这魔头胃口倒真是不小。 接下来他却做了一件令咱们八人齐欲绝倒的事——他趴下来跟牛羊在山坡上一 起吃草! 什么?! 我们八人张大了嘴巴,面面相觑,不住挠头…… “看来这魔头真是疯得不轻。” “莫非他在装疯卖傻?” “难道那草是灵芝异草,吃了可增一甲子功力?” “你要不要去啃来试试?” “啃个屁,要是、他还舍得给牛羊啃?” “难怪他叫‘食菜神魔’,原来是这么来。” “我看他不像食菜神魔,倒更像只食草人羊!” 人羊? 失笑。 好一只披着人皮的羊。 若吃草只让人觉得古怪,接下来的事却简直让人尴尬。 他居然从母牛的腹下探身上去,四肢紧紧缠抱住母牛壮大的身躯,一口咬住母 牛的乳头! 这回我几乎真要晕过去:“这魔头又要干什么?” “绕指绵剑”温清柔瞧得满面通红:“好不要脸!” “大力神剑”铁锋蛮大惑不解:“他吃牛怎么从奶子吃起?” “破碎残剑”尉迟勉苦笑:“他莫非疯得以为自己也是头牛?” “书中藏剑”柳无荫阴阴坏笑:“没想到这魔头居然还爱这调调。” “千金一剑”郑少年咋舌摇头:“居然跟畜牲都能……我真是开了眼界、自愧 不如、佩服佩服!” “梅敛香剑”郎遮面冷睨他一眼:“佩服?你以为他在干什么?” “天地正剑”穆苍穹淡淡道:“他只是在喝奶而已。” 喝奶?! 是。 因为他渴了,而这里却没有水。 人渴了可以喝牛奶,牛渴了却不能喝人奶,所以这魔头马上上路,开始找水。 方原百里既叫桃源,当然就有水源。 咱们悄悄盯着,蹑手蹑脚跟着他赶着鸡鸭牛羊来到小河旁。 他看见了小河,像是心情陡然大好,忽地放声呼啸——声嘶力竭,刺耳动天! 他又在鬼嚎鬼叫什么? “糟糕,他莫非在呼唤附近群魔会的同伙?” “不会,此前盟主已把他的人马全部引到三百里开外。” 可他还是在那里呼啸不止。 听了半天,好像还很有点古怪韵味的样子。 明白了——他是在唱歌。 这魔头居然是在唱歌! 我们八人几欲偷笑得直打跌,更要命的事发生了——他还跳舞! 他边跳边唱还居然开始脱衣服!! 柳无荫、郑少年、郎遮面齐地捂嘴,怕忍不住惊呼。 大家眼珠子都要跟着跳出来。 他边跳边脱,直至一丝不挂。 他这又是要干什么? 温清柔脸红得不敢睁眼。 铁锋蛮不敢置信:“他居然比我还不怕冷!” 尉迟勉喟然而叹:“遥想晋人狂放之风也不过如此!” 穆苍穹白了各人一眼:“他只是要洗澡而已。” 什么?洗澡! 但听“扑通”一声,他跳进了水里。 许久,许——久。 半天没露出头来。 “这又怎么回事?” “不是说洗澡吗?” “糟糕,他淹死了。” “胡扯。” “难道他知道不敌咱们联手干脆投河自尽?” “放屁!” “不好,莫非他借水遁?” “有道理,追——” “追”字未完,又听河水“哗啦”一声,他又冒了出来。 但见他手里还抓着一条鱼。 原来他不是洗澡而是抓鱼。 抓鱼干什么? 通常是为了吃。 至于他是为什么……这回我们齐都闭了口,谁也不第一个瞎猜。 但见他很仔细地用舌头给那条鱼不停擦拭,就像母牛在舔舐初生的牛犊。 看了半晌,他又把那条鱼放回水中,接着再抓一条如此反复。 最后我们确定:他跳进河里只是要给鱼洗澡。 然后我们把头埋在土里笑个不停。 魔头出浴——像个落汤鸡。 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穿衣,而是对着花丛撒尿。 据目前对他的监视了解,估计他这不是小解而只是在浇花。 然后他在自己尿湿的花丛中躺下来。 我们齐地皱起眉头。 难道他要在这里睡觉? 如果他要在烈日底下、自己臭尿旁边睡觉我们一点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居然躺下来做起一件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事——看书。 他居然还会看书! 他忽然这么正常,我们简直一时难以接受。 “他看的会是什么书?”我问。 大家的兴趣一下又提了起来。 温清柔撇撇嘴:“总不会是四书五经。” 铁锋蛮匪夷所思:“练武之人干嘛要看书?” 尉迟勉鄙夷道:“练武之人也得认图识字、读书明理。” 柳无荫嘿嘿道:“不错,可能他正在查看藏宝图。” 郑少年嘻嘻道:“我看不是藏宝图,而是春宫图。” 郎遮面沉沉道:“莫非那是他仗以横行武林的神功秘籍——《疯行天下》?” 大家心窝陡然一热——很可能! 穆苍穹哑声道:“等杀了他,一人一份。”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他还是在看书。 而且看得忽尔大笑痛泣,忽尔狂吼嘀咕。 他这到底什么好书,居然能看成这反应? 看来这书果然非同小可! 他终于看累了,将书盖在脸上,居然打起了呼噜。 大伙心里痒的恨不能手长一百八十尺把书偷过来。 可是我们不敢。 谁知他真睡假睡? 又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他还是在睡觉。 我们正盯得昏昏欲睡,却见他忽地坐起把书放怀收好,又开始仰首看——月亮。 月亮出来了,天又黑了。 他呻吟了一声:“好美的月光。” 这是一天里我们听见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八王神剑尽皆瘫倒。 (第五天) 如昨…… (第六天) 同前…… (第七天) 照旧…… (第八天) 我实在忍不住了:“咱们是不是跟错人了?”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绕指绵剑”温清柔正在梳头、“大力神剑”铁锋蛮正在 出恭、“破碎残剑”尉迟勉正在吃饭、“书中藏剑”柳无荫正在点数、“千金一剑” 郑少年正在喝水、“梅敛香剑”郎遮面正在拭剑、“天地正剑”穆苍穹正打哈欠。 我一说完这句话,温清柔梳子突然折了,铁锋蛮“黄河”忽地断流,尉迟勉被 干粮噎得面红耳赤,柳无荫手里银票随风洒了一地,郑少年一口水直从鼻子喷出来, 郎遮面长剑陡然见红——手指破了。 我们七人齐地僵住停住顿住止住傻住怔住呆住,然后一齐转头望向穆苍穹,但 见穆苍穹一个哈欠张大了口,半晌还未曾合拢。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难道…… 莫非…… 真的…… 若不幸言中,我们八王神剑还真不如死了算了——丢不起这人。 穆苍穹忽地将嘴合上:“听!” 听?听什么? “风声,是施展轻功的衣袂风声。不好,他要跑!” 咱们赶紧飞掠跟了过去。 我们于那一刹打消了疑团。 那大胡子老伯果然就是食菜神魔。 若不是他绝不会有人能有这样的轻功。 因为这魔头轻功高得简直就不像人。 他居然一眨眼就——没了。 看还没看见就已经没了。 就像压根没曾在这呆过。 若非还有这满圈鸡鸭、遍野牛羊,几乎怀疑这魔头是否从来不曾在这世上有过。 “他往哪去了?” 彼此摇头,几当见鬼。 我们八人连向八方疾探又再回拢,还是摇头,未见行踪。 “妈的……”柳无荫、郑少年、郎遮面尚未骂完,但听穆苍穹低声疾道:“嘘 ——有人来了。” 我们八人重又藏好。 但听一阵呼叱喝骂,是一队官兵骂骂咧咧押着几名囚犯由远而来。 六十名官兵与六名囚犯。 囚犯中一个老人两个汉子三个女人。官兵二十名在前拖拽,二十名在后推搡, 二十名在中间鞭打,夹着老人的呻吟、汉子的闷哼和女人的哭泣。 我呸了一口:“这世道!” 待到近前,官兵却忽地打骂齐止,刷地一下眼睛齐直——鸡鸭咯咯嘎嘎,牛羊 哞哞咩咩。 官兵以一种八辈子没见过的稀罕眼神盯着这遍野禽畜。 嘴角还居然流着口水。 我手中莫明其妙有了冷汗:“他们这是想干什么?” “饿了吧?” “是馋了。” “馋了又怎样?” “当然是这样——” 但见官兵喉头不住滚动,蓦地发一声狂喊,登时有如万马脱缰上前冲阵厮杀— —杀牛宰羊、炖鸡烤鸭! 草场倾刻间成了屠宰场。 遍野哀鸣,鸡鸭牛羊没命地四散奔逃。 逃不掉的片刻间成了碗中肉、筷下菜。 雄雄篝火飘出扑鼻肉香。 一地的皮毛骨肉血。 “低等动物”在虐笑杀声中被“高等动物”刹那“解构”。 我却瞧得胃都要翻出来。 忽觉人跟畜牲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猛想起自己也不是吃素的,一时忍不住真的哇地吐了出来。 生米与熟饭真的是两码事。 铁锋蛮咽了口口水:“这群官兵好像比咱们还饿疯了!” 温清柔皱紧了眉头不忍再看:“真残忍。” 尉迟勉慨叹:“这年头官兵与盗匪也差不太多。” 柳无荫嘿嘿一笑:“官兵从来就没比盗匪差过。” 郑少年骂道:“咱们在这里日夜辛苦监察只能喝凉水塞牙,他们却在那里大鱼 大肉。” 穆苍穹淡淡道:“临刑前总是有顿好酒好肉的。” 忽听一阵惨呼厉吼,直惊悚得让人汗毛直竖。 八人一呆:“好像是囚犯的声音。” 我们“八王神剑”又再看去。 这些官兵吃饱喝足了正在开展他们的休闲活动——修指甲。 他们把囚犯的手指甲一片片拔出来。 接下来是脚趾。 大笑着把每人二十片指甲再插回他们身体各处“还原”! 囚犯的扭曲惨呼与官兵的嚣张虐笑卑残交织。 我的“不忍再剑”呛的出鞘! 穆苍穹一把摁住我:“你想干什么?” 我恨极:“这般滥用私刑简直无法无天!” 郎遮面冷笑:“他们就是法,他们就是天,你能奈法如何,奈天如何?” 柳无荫一哂:“别忘了咱们是来替什么人做什么事,管了这桩闲事你就不是剑 客大侠、而是流寇大盗。” 郑少年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些囚犯受些刑罚原是罪有应得,何必替这种 人出头?” 尉迟勉叹息,铁锋蛮发怔。 温清柔木然,却轻轻发着抖、不住发着抖。 我恨恨缓缓将剑收回——呛的又自出鞘! 又有人惨叫,是那三名女囚! 女囚在刹那成了赤裸羔羊。 官兵的长鞭在娇弱无依的身躯上抽打得更狂欢恣肆。 穆苍穹、郎遮面、柳无荫紧紧盯着我,生怕我出手。 我的手又在抖,剑在鞘内上下反复。 忽听温清柔一声愤叱:“我受不了了!”她豁然仗剑冲了出去! 女人总是最见不得女人受苦的。 穆苍穹变色:“不好。”郎遮面、柳无荫伸手齐抓,却只抓了片衣角。 郑少年不以为然:“算啦,她去就让她去,那些官兵不是她对手,事后咱们谁 也不说出去就是。” 穆苍穹怒目:“不好是因为那魔头回来了。” 什么? 人人变色! 魔头回来了。 回得飞快,快得就像原本就在、从未离开。 手里还抱着一只小羊,脸上爱怜横溢,就像那是他初生的儿子。 原来他是去抱回一只迷途的羔羊。 可他的表情变得比他的轻功还快。 因为他赶回家的时候已经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他鸡鸭心肝的血,他牛羊宝贝的尸。 小羊豁地从他手上掉了下来。 呆滞、僵硬、如死。 他脸上蓦地不再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他只是静静蹲了下来、趴了下来、爬了过来,开始以头顿地。 不停地顿,默默地,一下、两下、三下,像拜堂的新郎,四下、五下、六下, 像悼祭英雄的吊客,七下、八下、九下……一头的血。 官兵先是瞧得一呆、一怔,随即好笑、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不知这个 大胡子究竟在发什么疯。 只见这个疯子爬到鸡鸭牛羊的尸畔,开始忍不住轻声哽咽、低声抽泣、粗声痛 哭、大声凄吼、狂声喊叫、嘶声呻吟、哑声喃喃,就像那眼前支离破碎的不是他的 牛羊,而是他的父母。 就算最孝顺的儿女对逝去的双亲也不能哭得像他这样欲绝,就算最痴情的丈夫 对亡妻也没有他哭得这样伤心。 他的眼泪拼命地流,像小雨、像小溪、像小河,像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像个风 烛残年的老人,就是不像个魔头。 官兵们的眼泪也跟着流,不停、无尽、难止。 所有人开始感到不对,官兵也开始诧异,接着惶惑、惊恐,因为他们发现眼泪 居然收不住,想收都收不住。 他们只是想肆声嘲笑,怎会如此? 连我们八王神剑也情不自禁开始跟着想哭。 “天地正剑”穆苍穹一声惊叱:“这魔头要魔性大发施展魔功,大伙小心收敛 心神。” 来不及了。 当这群官兵意识到刚吃过的是这辈子最后一顿晚餐已经来不及了。 二十个人头齐落。 没有人瞧清食菜神魔用了什么兵器,官兵已经死了二十个。 人头掉在地上还在不停笑极而泪,好像还不知自己已身首异处。 可我们却连他的出手都没看清楚。 我们甚至怀疑他有没有出手。 穆苍穹嘎声道:“太快了,太快了,实在太快了……” 我转首,但见穆苍穹、郎遮面一个个面丧若死。 因为那简直就不是人能使出来的武功。 那是一个魔——十八层地狱跑出来的大魔头! 紧接着的是更惨不忍睹。 大魔头开始“解构”,对“高级动物”——人。 一个被他一刀从肛门插进、嘴中穿出! 一个被他剖肚流肠、再硬塞入嘴!! 一个被他活活剥皮扔进火堆!!! …… 我不敢再看,其他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我们“八王神剑”到今天才知道什么叫杀人。 我们跟这大魔头一比简直就是小孩子。 杀人居然可以这样杀! 杀人怎么可以这么杀! 可怎么杀都还不是杀? 对于死者什么死法都一样。 不同的只是活人的感受。 只是我们想不通这样一个原本滑稽绝伦的疯子怎会做出如此恐怖绝伦的事来? 也许原以为这种人滑稽的人才真是滑稽! 等我睁开眼,已有二十名官兵“解构”完毕。 还有二十名。 大魔头却没有向他们出手,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因为他们已死。 活活吓死。 我们一旁看得大气也不敢出。 魔头就是魔头。 为了几只家禽家畜就能疯狂杀人! 也许在这魔头眼里,人跟鸡鸭牛羊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错,应该是人还没有他那些畜牲高贵。 否则,何以成魔? 魔头缓缓转身。 歪着脑袋,杀红着眼,侧目乜斜盯着一个人——“绕指绵剑”温清柔。 温清柔在发抖,剑也跟着抖,抖得就像她风中的发丝。 她是不是后悔了? 换做是我会不会? 她害怕了。 没有人能不怕。 食菜神魔向她一步步走近、逼近、迫近。 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要不要出手?” “救还是不救?” 郎遮面冷哼:“救也白救。” 柳无荫耸肩:“没事找事,自绝生路。” 郑少年轻咳:“出去白赔性命,大伙静观其变吧”。 尉迟勉瞑目不吭声,铁锋蛮怒目握着拳。 穆苍穹二话不说,蓦地出手点了我的穴道。 我的心登时凉了。 他怕我独自出头、暴露行踪! 我瞪着他。 穆苍穹不理我,沉声道:“大伙留心看他的出手,找他的破绽。” 出手了! 满天蝴蝶飞。 谁人漫天暗器? 不是温清柔,更不是大魔头。 是那六名囚犯蓦然出手。 刑苦凄惨尽皆不见,只有狠准绝毒。 一百二十枚“指甲”齐飞。 罩住大魔头! 奇变骤然生。 铁锋蛮大怔:“那六个犯人怎么向他动手?” 尉迟勉变色:“原来他们就是‘谁见大顺、谁就不顺’的‘六六不顺’!” 柳无荫嘿嘿:“看来跟咱们抢生意的还真不少。” 郑少年不屑:“装囚犯暗杀好像也不怎么高明。” 郎遮面冷笑:“高明的是盟主,派了这么多人来争这八十万两。” 穆苍穹皱眉:“保得住命再说银子吧。” 我冷哼了一声。 没有一个人会不以为大魔头能轻而易举脱困再大举反击。 可是我们错了。 连“六六不顺”都未想到他们的无数后招杀着竟用之不上。 因为一百二十枚暗器全中,入肉。 大魔头没有躲,趴在地上蜷着身子,但见他已开始脸色发黑。 暗器有毒。 “六六不顺”大喜过望,我们“八王神剑”也不知是惊是奇是喜是愁。 但见魔头缓缓蜷着身子站起、站直,大伙才见到他身下原来还有只——小羊。 他刚带回的那只小羊。 他为护这只小羊不受暗器波及竟身覆其上代受。 众人一震,惊讶,不解,愕然。 这个魔头居然为了一只羊羔不惜性命! 他到底在发什么疯?! 不管发什么疯他至少还没有死。 他没死就只好他们死。 首当其冲的三个女囚愕然中倒下。 她们死时并没有感到痛苦。 因为快。 两个汉子大骇出刀,却不知为何会转砍到对方彼此的脖子。 至死不解。 最后一名老囚脸色变了。 “六六不顺”眨眼间只剩他一人。 逃是逃不掉的。 他只好出剑。 江湖上没有人能以一人之力杀得了食菜神魔。 在他面前出剑无异自刎。 所以他不是向他出剑。 他竭力返身不顾一切一剑刺向——小羊。 魔头脸色蓦地变了,惨变。 因为来不及。 有些距离是快也赶不上。 速度再快也有其极限。 他来不及救那只羊。 那只羊就像他的梦、他的爱。 小羊中剑就是他的梦碎、他的爱灭。 他绝不能忍受。 他脸上又现出适才以身护羊的惊惶苦痛。 原来他也会怕。 老人全力一击,认准了他的这个要害。 这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甚至已看到大魔头脸上露出了绝望。 “当!” 双剑相交。 老人的剑被另一柄剑阻住、卷住、缠住,不得刺入。 温清柔的“绕指绵剑”。 老人匪夷所思,恨极欲绝。 恨愤登时于惊讶中烟灭。 老人死。 顷刻间被身后赶至的大魔头“解构”。 “六六不顺”,果然不顺,眨眼尽殁。 魔头温温清清柔柔地抱起了羊羔。 然后痴痴直直怔怔瞧着温清柔。 就像看着他的小羊。 更像看着小羊的母亲。 他痴了? 他傻了? 还是他又疯了? 温清柔发抖、脸红、害怕、赧然。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夜凉如水,天黑了。 今夜却无人看星。 因为无心。 大魔头蓦地不见了,和那只羊羔,就像夜幕不知何时来临一样的消失。 我们只远远听见几声“咩咩”地叫。 我们也不记得温清柔是怎样走回来的。 我们不敢相信那样嗜血成性的大魔头居然未伤她一丝一毫。 只见温清柔整夜整夜地没有答理我们。 只听温清柔整晚整晚地温温清清柔柔地叹息。 只听郎遮面、柳无荫、郑少年、尉迟勉、铁锋蛮却不住经遇恶梦般地大声喘息。 只听穆苍穹一声冷哼,随手一指解开了我的穴道。 我勉强爬到一旁打坐调息。 (第九天) “你到底杀还是不杀?!” 穆苍穹一大早说这句话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随即转首看着他皆吓了一跳,他 的“天地正剑”正架在温清柔颈颊之间。 “这是做什么?”大伙齐地合拢。 穆苍穹一摆手不许众人过来,一面盯着温清柔:“你昨日干么要救那只羊?” 温清柔漠然,不答。 穆苍穹暗愠:“难道你不知那只羊是那魔头的要害?!” 温清柔木然,良久,答:“知道。” 穆苍穹面转狠厉:“知道还要帮他?” 温清柔一脸厌倦,什么都不愿解释:“银子我不要了,我想退出。” 什么?! 郑少年冲口而出:“我也想……”但见柳无荫迅即狠狠盯了他一眼,连忙住口。 “想走?”穆苍穹面如冰寒:“你一走,我们八王剑阵布不成,杀那魔头连半 成机会都没有。” 尉迟勉叹息:“就算布得成,我们的机会也不会超过两成。” 铁锋蛮也同意:“既然没有机会,干么还要出手?” 郑少年附和:“不错不错,明知杀不了就不要把自己性命也赔……”忽见郎遮 面也开始转盯着他,又即闭嘴。 穆苍穹皱眉,一脸肃穆:“现在要放手已经来不及了。” 柳无荫:“因为我们已拿了盟主的定金。” 郎遮面:“可赔还定金还事小。” 穆苍穹愈沉重:“但对盟主失信各位应该知道什么下场。”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情不禁打了个冷战,包括穆苍穹。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话中的意思——我们也许不会死得比“六六不顺”更惨, 但盟主日后绝对会让我们后悔这辈子为什么入了江湖。 “那继续杀他跟自杀有什么区别?”我问。 各人面面相觑,神情古怪:好像是没多大区别。 因为没有人能是那大魔头的对手,就算联手也一样。 “有区别。”穆苍穹斩钉截铁:“因为我们现在已有八成把握。” “八成?”铁锋蛮想不通。 尉迟勉掐指算:“八人联手算两成。” 郑少年:“敌明我暗是两成。” 柳无荫:“知敌要害占两成。” 郎遮面:“还有攻敌破绽算两成。” 我奇怪:“他能有什么要害?什么破绽?” “就是那只羊!”穆苍穹淡淡道:“那‘六六不顺’向羊出手时,大魔头身上 至少有八处破绽。” “有破绽是因为他对羊太重感情。”温清柔幽幽一叹。 郎遮面冷然:“有感情就会关心。” 柳无荫一笑:“关心则会乱。” 郑少年恍然:“乱了就有破绽。” 郎遮面点头:“只要人人向他一处破绽瞅准出手便大功可成。” 柳无荫又笑:“何况他昨天还中了毒。” 郑少年大悟:“就算现在没毒死功力也要大打折扣。” 尉迟勉感慨:“这么说岂不是有了十成胜算?” “差不多。”穆苍穹阴郁中微见开朗。 可惜理论与实际通常不是差不多,而是差太远。 所以穆苍穹又见沉重:“温清柔决不能退出,那只羊必须由你来杀,他昨天放 过你,今日暗杀只有你最为他所不防,只有你才最易得手。所以我最后一次问你, 你到底杀还是不杀?!” “天地正剑”正架着她的颈项,剑微歪斜,开始有了红痕。 温清柔在犹豫。 犹豫什么。 还在想退出? 是因为怕那魔头? 还是因为烦什么?乱什么? 因为那魔头有机会杀她却放过了她? 因为自己人在她最害怕时没有一个出来救她? 还是因为她剑下救过的那只小羊? 他为什么会为只小羊不顾一切? 为什么会因为一只小羊而轻易放过她? 这只披着人皮的羊到底是怎样一只羊? …… 出发! 没有时间了,今天已是第九天。 没有时间再容思索! 我们必须在今天一击必杀!!! 我们要赶在明天太阳下山前将大魔头的人头交到盟主手里。 否则就只能交我们自己的。 我们八人只好出发。 温清柔被逼架着上路。 循着大魔头不住流下的黑血我们很快找着了他新的匿身处。 他轻功再好也逃不远。 毕竟“六六不顺”的毒不是那么好受的。 毕竟江湖上没有一个人的外号是白叫的。 但见那魔头似乎正抱着那头小羊鼾睡。 睡倒在草丛中。 看来他真是对畜牲比人还有感情。 小羊正在他身边“咩咩”。 他为什么这么喜欢畜牲却不喜欢人? 难道人还不如畜? 谁知道。 我们一步步靠近、欺近、接近…… 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我们一起、同时、悄悄抽——剑。 顿住! 傻眼!!! 我们登时齐都傻了眼。 因为我们不敢置信眼前的一切。 这、这这、这这这大魔头居然、竟然、怎能——死了?! 他已经死了! 已经毒发身亡了! 有没搞错? 真的假的? 难道他无力解毒? 他不是大魔头无所不能么? 原来这么容易就死了? 妈的这算什么魔头? 妈的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咱们一剑还没出他就死了? 咱们半根毫毛没损他就死了? 白盯了七八天? 白赚了八十万? 一众人简直大喜欲狂得想哭。 八王神剑几欲再次尽皆瘫倒。 穆苍穹定神最快:“他手上拿的是什么?” 好像是一本书。 一本书? 四书五经? 藏宝图? 春宫图? 武功秘笈? 不知道,只见出手——抢! 那定是大魔头的《疯行天下》!!! 穆苍穹、郎遮面、柳无荫、郑少年、尉迟勉、铁锋蛮齐地出手。 刹那聪明的不笨、狡猾的更奸、憨厚的不甘人后,老实的也不再傻,一齐出手, 六人十二掌纠缠一处,旗鼓相当,谁也抢不着。 掌不行,就换剑! 正气驭剑、剑散梅香、书中出剑、剑耀金光、破碎乱剑、剑蛮风狂。 战成一团,一团混乱。 我茫茫然盯着他们,就像看见一群野狗在争抢分之不均的食物,心里说不出是 讨厌、是厌倦?是憎恶、是麻木? 人怎么就不能像那些牛羊一样安安静静地吃草呢? 无聊,无聊,无聊…… 我茫然退后,退后,退后…… 大魔头居然就这么死了,心里只感莫明失落,失落,失落…… 我一瞥眼看见了温清柔。 温清柔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只是惘然抱着那只小羊,早已远远走了开去,一个 人口中喃喃:“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成为魔头呢?” 我也喃喃:“也许因为他杀过很多人。” 她迷茫瞧着我:“我们也杀过很多人。” 我更迷茫瞧着她:“也许我们杀的是坏人,他杀的是好人。” 她笑了,温温清清柔柔地苦笑:“那昨天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杀他牛羊的 人先对不起他、还是他先对不起人?” 我默然,良久:“也许只是因为他很残忍。” 她的眼睛似乎亮了亮又似乎暗了暗,仿佛找到了什么可以让自己宽慰的理由, 又似乎明白本身让她更加茫然:“也许残忍的人就不会是好人,也许,也许,也许 ……” 她一人静静走开,剩下我一人仍独自瞑想:“只是到底是什么让这只披着人皮 的羊会这么残忍,是什么呢……” 温清柔听不见了,越走越远。 遥不可见。 我呆立良久,忽地返身回去想找个理由。 但见穆苍穹、郎遮面他们已不再对那本书册争抢,一个个筋疲力竭没了力气, 却又一齐将那食菜神魔的衣服扒光还在搜寻什么。 “你们又在找什么?” “疯行天下的秘笈。” “难道那本书不是?” “要是就归你罢。” 他们不再理我,只一个劲自顾自地翻找食菜神魔的衣物、不住嘟囔、不时咆哮: “他能藏在哪呢?藏在哪呢?” 都找红了眼,就像发了疯。 找不找得着又有什么区别? 我还是奇怪。 原来那本书不是《疯行天下》。 那又是什么书呢? 大魔头爱看的会是什么书? 只见那本书已被凌乱翻页、践踏后弃置一边。 我过去懒懒拾了起来,拍了拍灰尘,怔住。 随即我开始不住发抖。 随即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不停地流,想停也停不住,就像长江大河决了口,就像着了魔。 我刹那静谧得好想去发狂、好想去杀人! 因为那是一本好书,真的是一本很好很好太好太好的书,我几乎不相信在这魔 头身上甚至在这世间还会有这么好的书!!! 名字叫——名字居然叫…… 叫…… (第十天)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去见到盟主的。 也许是盟主主动来见我。 谁知道? 我只知道只有我一个人是活着回去。 因为温清柔失踪了。 而其他人都死了。 全部死在我的剑下! 所以当戴盟主派人对我夹道欢迎、隆重接待,亲自嘘寒问暖、慰劳功苦,却蓦 听穆苍穹一干自己人是为我所杀之时,所有人都怔住。 我也怔怔盯着他们。 彼此恍惚。 我知道他们奇怪,而且要问为什么? 所以我未问先答:“因为我看见了魔头的一本好书,我一看就忍不住要去拼命 杀人,想把它夺过来献给盟主。” 所有人开始笑了,开始赞赏。 盟主的眼睛重复温暖,洋溢着微笑:“书呢?在哪?给我瞧瞧。” 我也笑,大笑,狂笑中出剑——给你妈!!! 盟主大骇急退,高声大叫:“护法、救驾!长老、救驾!” 无数好手变色开始出手救护盟主,他们跟我一样发疯般把我逼退好叫盟主得以 逃脱。 我却仍像疯子一样出剑,武功也像是暴长了十倍,一时间谁也不惧,谁也难奈 我何! 我看见他们惶骇后退、没命奔逃。 我渐渐开始有些明白“食菜神魔”那不是人的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因为我也开始着了魔。 一切都是因为那本好得不能再好的书。 那本书叫——《君子国》。 …… (第一天) 除魔日当午,血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命苦。 我抽出了我的“不忍再剑”。 面对着眼前黑压压一片手持刀枪剑戟来除魔命苦的汉子。 从前出剑前我很爱先跟人说番道理。 现在我已住口。 因为发现大家讲的永远是两个世界的道理。 所以我不再说只开杀戒。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如果我亡我会留下一本书。 如果是你死,我一定会留下一个活口,好叫他传给后来人一句话——在食肉的 世道里,谁吃素谁就是魔! 等盟主派出的下批高手赶到时,相信这里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