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上的阴谋 1 我决定当一个流氓是近些年的事儿。说是近些年其实也就是大学毕业后的这三 年,第一年我总算搞明白了工作和生活是两回事,` 第二年我不得不承认人在这世 上首先解决的问题是生存,第三年,我就开始盘算着要当一个流氓了。 2 我决定当一个流氓也是迫不得已的。我在大学里无论对生活还是对事业要求都 不高,那时大家还在一种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假斯文的陈腐清高的小环境里意淫呢, 谁谁谁都说我的要求不高哇,有了基本的物质保障,能养活一家老小,再剩点余钱 买买书,闲了时到海边或者西部溜达溜达,平时的夜里面听听罗大佑或者瞎子阿炳, 对着银月点着小灯翻翻《金瓶梅》,大腿上坐着一般漂亮一般贤慧的小娘子,调着 又黑又浓的鸟草coffee,她舞一舞袖子就飘出了暗香朵朵,舞着舞着就把小灯给舞 灭了——这些人都比较假惺惺的,一看就知道是一批小资情调特浓的没落文人,我 那时大言不惭地打出了响量而量化的口号——月薪不高,1500块大洋即可! 毕业后我的月总收入有2500元,远远超出当时的期望值,按照心理学的常识, 当现实值大于期望值时,人应该产生一种充实而自满的成就感来,可是恰恰相反, 每天我都在骂娘,尤其是每月十五那一天,我会花花花地抖动着那一叠薄薄的印着 伟人大头的小纸片满报社乱转,逢人就说您瞧您瞧我的小康生活就指望它们了这不 是逼着我给国家添负担拉后腿吗? 学中文真是没用,连一点货币学的常识都没有,当初我以为都是中华人民共和 国的神圣领土,人民币的标价额都是统一的,后来才知道搞错了,一元钱在大学那 个城市能买四个鸡蛋,到了伟大首都就只能买两个了。 这真是一件顶让人郁闷的事情,原来世界上最悲哀的遭遇莫过于游戏规则的改 变。不过从中我也找到了为啥北京人总是那么牛逼的真理,你瞧瞧,外地的一个鸡 蛋值两毛五,北京的一个鸡蛋值五毛,蛋犹如此,何况人焉? 2500块大洋,除了租房子喂肚子再来点小酒瓶子就基本上消逝了,每当我用一 个月的最后两块大洋把啤酒刷刷刷地扫进嘴里的时候,我就会大呼小叫,子在川上 曰,花钱如流水,逝者如斯夫,不舍分毛。 当黄色的泛沫的液体从上面流进而别一种黄色的液体泛着沫儿从下面流出的时 候,我就会异常颓废地感慨一回,真是浓得化不开啊,add ,我的黑咖啡,add , 我的小娘子。 和被小农思想毁了一生的老爸通电话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几乎每次他的重要讲 话都可以归为三个方面,第一,要吃好穿好,不要节省;第二,要注意天气变化, 不要感冒,难受事小,花钱事大;第三,要听党的话,跟党走,要努力工作,跟领 导好好学习。 我的姿态已经经历了三个过程,垂耳恭听,唯唯诺诺,紧接着就是怀疑批判, 从小吵到大吵,到了最后,我终于选择了沉默,当老人家高谈阔论诲儿不倦的时候, 我就把话筒悠悠地垂下桌边看它有规律地一伸一缩,直到话筒里传出呼喊的声音时, 我才一把抓起来毕恭毕敬地说一句是地是地我一定照办,然后挂断电话,长舒一口 气,回味着解放的美妙快感。 溜话筒是个绝招,这很有效,既表明立场又避免了争吵的痛苦而且给对方以尊 敬之感。此绝招乃是当初我在一家报社实习时一个老记者教的,那时我整天傻乎乎 抱着一架丑陋的电话机接热线,经常有一些竭斯底里症的读者打来义愤填膺的电话, 指责报纸的报道失实或者舆论监督不力,而且动不动就要找总编,起初我都是耐着 性子反复解释,至于解释什么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有时候连对方说什么我都没 搞清楚,因为很有可能对方是气急败火地扫机关枪一样给你嘟嘟嘟来一梭子,搞得 你找不着北,而这时候他还在象猎人一样等待着你话语中的漏动以更猛烈的炮火还 击你,我的解决之道是说您等一下,过一会儿再打来我找领导去,然后就把电话扣 上接着把话筒抬起来,对方再打就只可能是占线。 我为我的妙计沾沾自喜,不久领导就批评我不负责任,因为有人打电话到他那 儿说热线值守人搞花招不接他的电话,领导就哄那人说您要原谅啊我们是热线啊常 常几个电话赶着趟地来啊。另外一个老记者就告诉我如此这般这般,把话筒一扣, 每隔两分钟“嗯啊”一声就可以了,不出二十分钟,那人肯定会因体力消耗过大而 自己撤兵。 我当然不能经常对老爸施行这么卑劣的伎俩,毕竟内部矛盾与敌我矛盾要分清 楚,为老人家的身体健康着想,我常常是日本人式的“哈依哈依”来表示中听,这 样老爸结束讲话时也会有一种教子有方的成就感,老头子一辈子也没当上官儿,就 只好把施展男人权威与自尊的本性尽可能地发泄在儿子身上,这也是所有中国弱势 爸爸的通性,理解万岁嘛,人皆有脸面,在单位和人前不能挺起胸膛,在儿子面前 再挺不起来,也太说不过去了。 放下电话我会非常地郁闷,这种郁闷使我的头隐隐发疼,几乎无可排遣,我终 于了解悟空的痛楚,我们的父母十个有八个都是唐僧型的,包括领导,他们絮絮叨 叨絮絮叨叨,看似是对你的关心和教导,其实在潜意识里也在过一把凌架于他人之 上的权欲快感。 我真可怜我的老爸。他怎么现在还不明白呢,正是因为听他的话,我才沦落到 如此地步的。 每当放在电话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恶心的张老五——同村的一起光屁股 长大的龌龊家伙,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天不亮就背着破书包去学校了,我是刮风下雨 从不迟到,而且总是我起来去扣他家的门,使劲地喊这个懒猪起床,这就要花去一 刻钟的时间,然后我们就一起向学校走,快到校门口这小子就交待我一声“就说我 拉肚子”然后一转眼溜进小胡同没了踪影,等到放学时我们唱着歌往家走,这小子 就神鬼不觉地从哪个旮旯冒出来加入我们的队伍而且大声朗读着一篇课文趾高气扬 地凯施归家,终于有一次一个邻居问他老五啊,你昨每次回家都唱那一段书啊,就 不能换一段,老五说你不懂,这一段最美。 老五同志后来莫名其妙地发了财,开着小车搂着小秘,小车上还威风凛凛地蹲 着一只大狼狗,见到我回家就咧着嘴嘿嘿傻笑,我就说老五啊忘了咱们小时的约定 了,好兄弟啊,老婆要换着用啊,老五就很有风度地挥手,你那档次别跟我逗,用 钱就说啊别客气。 3 我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我发现进了京城我不但非常卑微而且非常贫穷,这 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开始想我的出路。升官几乎不大可能,在我的单位中级干部全是五十岁之上 的老头子,下面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等得眼睛等红了,成天嗷嗷叫着想往上扑,哪里 还轮得上我这个毛头小子。 发财更不可能,经过总结提练分析,我认为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微利时代,改革 之初的机会很多,把货物从海边移到内地从南边移到北方就可以轻易地完成资本积 累,再不济等两年买点股票等它打着滚地往上翻也是好运气。 现在的社会对于如我一样的穷人来说,白手起家几乎是奇迹。市场规则日益完 善,各行各业都几乎人满为患,包括大学生所有的东西都是供大于求,现在能发财 的人有三种,一是靠权力发财,二是靠独特技术发财,如IT业,三是靠中彩票发财。 能发财的人早都发财了,不能发财的也很难有机会一夜爆富。对于我来说,在 青年时代,没有权力,没有独特的技术,曾经买过彩票,最大中奖额五十元,基本 收支平衡,因此发财和当官的机率都几乎为零。 作为一名报社记者,这仅仅是我的职业,而且我不知道我整天在写什么东西, 那是一种类似于《摩登时代》卓别林被机械劳动异化的双臂一样,只是出于惯性在 本能地扭来扭去,连女人的胸扣都不放过。 但是年轻不能没有快乐,或者说不能没有追求。 不能雄起更不能屈服于阳痿,不能当上有钱阶层也要当个有闲阶层,乞丐没有 百万富翁点钞票的苦恼,百万富翁更没有乞丐在阳光灿烂之下掐虱子的乐趣,为了 不至于虚渡光阴,为了表示对所受的高等教育的尊重,为了响应社会生活多样化丰 富化的号召,我决定当一个流氓。 4 李清照的皮肤很白。 这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当我细长而略显拙笨的手指象一只痴鸟在上面悄然滑 翔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发出恶俗的低低的喘息声,随着身子的扭曲她的一切物化 的肉体幂幂间仿佛升华成一只神秘而蓬勃的音符,这使我沉静而且茫然。 我再一次凝视她白皙的肌肤,忽然一下子明白了两千年前的古人眼中的美人形 象:她的发型象小知了的头一样,眉毛象蛾子的一样,她的肌肤象凝固的猪油一样, 笑起来是多么美好,漂亮的眸子转动起来是多么让人动心—— 象猪油一样凝固而美的肌肤? 老头子教授丝毫不理会女生们的窃窃傻笑,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老教授的精深造 诣,肤如凝脂,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体会其中的视觉之美。因为她们之中几乎就 没有人真正见识过冻猪油,其实对于东方女性,如果肤色真的有如此滋润光滑而且 略带一层淡淡的浅黄色的白皙,晶莹,洁净,爽滑,难道这不是美人的特性吗? 凝固的猪油。 我大概喃喃着发出了声音,李清照有些愕然,她的修长的脖项抬了起来,两颗 够亮但是游离的眼睛告诉我她的莫名其妙,转而是一种深沉的需要的招唤,她的火 山藏于冰水之中,等待咆哮着爆发。 虽然不是第一次,很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是对我而言。 我的手还是有些颤抖,一种莫名的在负罪之中追求无限释放的快感使之伸向那 些敏感的部位,我觉出她的悸动和压抑,她已经将她冰一样的手伸向我的腰间,婉 如一条寻找猎物的蛇,浑身披满艳丽的光泽,她的出击准确而且迅速。 我觉出我的身体在不自觉地膨胀,发热,她的眼睛燃烧起来的火焰令我害怕, 我已经开始出汗了,甚至有一粒很糟糕地落在了她的额前,那一刻她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倔硬的女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如果这一次我要失败,我的计划又将如何推行? 她的手振动的幅度又大了许多,我只好暗暗咬咬牙,火焰将要走遍我的全身, 我忽然俯下身去抱住了她,热烫的舌尖象一把刷子——一把出租车前窗廉价而粗鲁 的雨刷,也许更象一台低鸣的吸尘器,在白色的世界里游走欢畅。她的手忽动忽停, 我们一种相峙的仇恨般的折磨中展开了拉据战。 但是她的手终于决定放开了。这只跳跃的音符完全放弃了自主旋律,转而在痛 楚和快乐的交融之中以一种彻底臣服的姿态等待着扣人心弦的升华。 然而乐曲在激越的顶峰嘎然而止。 我瞧得出李清照的愤怒之情,这个刚硬的女人,眼睛中甚至有些湿润,更多的 是委屈和茫然。 她一声不吭,迅速地套上咖啡色的长裙,美丽的猪油攸然隐没,那一刻我几乎 有些心碎和后悔,她停顿了一下,我看得出也许我伸出手来她就会毫无迟疑地留下 来,并且愿意立刻兑去长裙。 但是我没有。 她走了。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就来。 我望着狼籍的床铺,那里还有李清照的余温,还有一丝淡淡的汗香,不可否认, 她很美。 我拿出一支蓝色的水笔,在墙上划下“正”字的第一笔。 5 李清照是一个极端聪慧的女孩,这或许正是她迄今未找到男友的真正原因。领 导不喜欢明显强于自己的部下,丈夫或者男友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女人的领 导,所以,他们极少会从中得到尊严和价值地体现,而宁愿舍优取次。这也是现代 社会造就大批老处女——未婚的单身女人都可以称作处女(最新定义)的根源所在, 也许她们未必全都是如此优秀或者富有,但至少在表面都是一致的。 当然,情人除外。有一个极端聪慧的情人,委实令人眼馋,妻子则不同,否则 就是负担,因为你必须有足够的智商来理解她,有足够的精力来维护她,有足够的 耐心来迎合她,而这一切,对于绝大部分婚后变懒的丈夫们而言,不啻为一辈子的 长征考验。 在我看来,情人在某种层次上是更为纯粹的东西,它是你路过的一道风景,只 会在你心动的时刻出现,或者只适宜在你心动的时刻出现,而你背着双手,象无所 事事地麻雀溜来溜去,充分上升到审美的层次进行观赏。 或者说,情人就象打台球,只是茶余饭后的休闲活动,使你身心愉悦,乐趣横 生,但只可偶而为之,如若天天撞来撞去,势必疲惫不堪,了无生趣。 当我对李清照表达出上述观点时,她连连OK,紧接着就是仿佛无边无际的沉默, 我知道她真的伤心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后果,快活的调侃无形中说到人的痛处, 毕竟是一件相当愚蠢的事情。我告诉她说没关系我可以娶你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 了,这岂不是意味着她没人要而被我捡漏了吗,还好她并不在乎这后一句话。于是 我就继续调侃道,居里夫人的丈夫可丝毫不比她本人逊色,这话有些拗口,应该是 居里并不比他老婆差。 李清照露出一个笑脸。我舒了一口气,然而李清照又抛来一个棘手的问题,令 我猝不及妨。 她说,你愿意娶我吗? 李清照是属于那种高智商外加高实践能力的人,我估摸着无论让她从事哪一项 工作,在尽可能短的时期内她都有可能做到出类拔萃,假以时日,大有建树也是意 料之中的事情。所以,我无数次地劝她改名叫李居里,我始终搞不明白,一个有机 化学的女研究生偏偏用了个软绵绵的网名。李清照说天天跟有机化学呆在一起,仿 佛自己不象个女人似的,所以就要起一个十分女性的名字。 实际上,她只会背一句她的词,知否知否,应是红肥绿瘦。 6 极美的东西常常是极简单的,爱情更是如此。中国的古代叫做梁祝,美国的现 代叫做人鬼情未了——GHOST (包括魂断兰桥,这是我所最钦佩的翻译作品,仅凭 这两个译名,译者即可被入中国最伟大的翻译家行列),情节质朴至极,没有人相 信这是现实的事情,但是大家都宁肯相信这是现实的事情,因为,我们相信的是爱 情。 然而这些载体也一样和主题获得了不朽,它们的单纯赋予主题以永恒的传颂, 以至于人们在记忆和回味时几乎丝毫不用过多的精力,就象天上的北斗星一样,分 外耀眼,抬头即见,一切过多的形式和曲折都会成为喧宾夺主的束缚,仿佛传说中 罗丹那个人像雕塑,手太美了,却使观众忽略了雕刻家所要孜孜表现的全身,因此, 手必须砍去。 手砍去难道就可以把观众的目光集中的全身上来吗?我怀疑。视觉的强势因手 的失去依然留在手上,恰如手的太美一样,从一个败笔转向另一个败笔,雕刻家甚 至有哗众取宠之嫌。我记得有一个古老的部落,男人以翘企的生殖器为耻,于是乎, 他们就在生殖器上插上一个葫芦,这样大家就看不见了。 为了隐藏而张扬,这是一种比掩耳盗铃更为愚蠢的行为——而实际上,当全体 部落的人民都默认这一行为时,愚蠢也就成了一种规则,并且行之有效。这个道理 很简单,当遥远的最初人类的一员——也许是个女性,也许她比较丑,以至于身边 所有的男人都没有和她性交的兴趣,而且在她所居的群落里又恰恰女性很多,这使 她非常压抑,而且自卑,因为她可能因此而终生没有后代,那她在群落的地位更是 可怜了。 于是乎,这个非常丑陋的女人在偶然的一次劳动中伸手摘了一片细长的叶子— —上帝真是公平,没有给这个女人以美貌,于是就给了她智慧,她把一片细长而且 柔软的叶子包在了她的胯间,这一个小小的行为却立刻将她与同性们鲜明的划分开 来,视觉的强势因刻意地遮掩达到了最高值,几乎所有在场男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 的胯间,并且很快,她成为群落里最受男人欢迎的女人。虽然这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因为聪明的人类中的任何一员都是那么擅长模仿,更何况这个女人掀起的是全人类 最为可信的第一次纯时尚的流行浪潮,它的范围之广遍及全人类,时间之长达于今 日,而且将直至人类灭亡那一天,其意义之重大仅有人类学会直立行走可以相比拟, 这恰如伊甸园里的善恶树和知识树,直立行走使人类摆脱了动物的愚味,而用树叶 包住生殖器则是创造人类文明的第一步。 一片盖在丑陋女人生殖器的树叶,一次人类社会发展的革命性标志。 也许你不相信这就是我们衣服的起源,但是关于衣服的起源我至少坚持两点, 一是它不是为了保暖护寒或者保护用的,至少审美上的功能是首要的;其二,它不 是遮掩用的,而是纯粹为了突出和吸引。后一观点在现今社会依然可以找到根据, 在女士们的胸针上,男士们的腰带扣上,极尽出奇美化之能事,其实就是为了吸引 异性的目光落在丰满的胸上或雄性的小腹上。 我要说的是,形式真的那么重要吗? 7 纯粹是一种美丽,爱因纯粹而美丽,不是因单纯。纯粹的爱情既动人又美丽, 甚至伟大,崇高,单纯的爱情可能是可爱的,更多的则是肤浅和无奈。 你是一个怀疑主义色。 在辩论不能再持续下去的时候,李清照就抛出这一顶大帽子,这也通常是她被 驳斥得体无完肤的时候。 你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而且还不只一层,所以,从一开始,从根本上, 你的论证就是错误的,或者说,你衡量事物的尺子本身就有问题。 这使我有些茫然,我常常产生一种幻觉,在我的灵魂离开躯体的那一刻,也许 远在此时,他们就在耐心地打磨着一块笨重而古老的大石碑,一等我闭上眼睛,这 块大石碑就重重地压在我冰冷而萎缩的肉体上,坠我入黑暗潮湿的地下。一阵风吹 来,一只鸟飞过,一支孤独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即近停了下来,它喃喃地读着石碑上 正在风化的词语,如迷咒一般:这是一个怀疑主义者。 伟大的阿卡帝奥二世,他的墓志铭同样伟大不朽——繁殖吧,母牛! 这是对他的一生多么精典地概括,这个奇怪的男人,愈是做爱,家畜愈是疯狂 地繁殖,好象和他做爱的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的家蓄一样,激情穿越种族,传奇由 是而生。 如果每个人离开人间,都有一块自己的墓碑,上面刻着一句最能概括此人一生 的词语,你希望你的是什么? 无字。 李清照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以为你是武则天吗?况且武则天还以天地为庐,以山峰为乳,这不是她的最 好的墓志铭吗? 我不希望任何人评价我,我不希望任何人在乎我,我与任何人都是异面直线, 可以共存,绝不相交。 干吗这么冷漠。 我不喜欢别人强加给我的东西。 如果一定要写呢? 那已不是我,因我已死。 因——我——已——死在一个怀疑主义者的墓碑下,我会无止无休地吟唱一首 歌:在我离去的时候亲爱,请别为我唱伤心的歌,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也不要青 青地柏树——我也许,也许还记得你,也许把你忘记。 祝英台相许梁山伯,须知古代千金一天到晚都被幽禁在绣楼之上,除了她老爸, 连个老头子都见不到,又不许剧烈运动,性压抑再所难免,整天躲在窗前意淫加手 淫,好不容易碰见一个英俊点的,自然心旗摇荡,难以克制,于是主动投怀送抱。 即使知道无有希望,也宁愿飞蛾投火,从中反面获取一种宗教性的献身的快感和神 圣感(破坏的快感通常是大于建设的,正如毁灭的快感远远大于重生一样)。 从性的期盼到自以为是地殉身,梁祝之间,纯粹究竟有多少? 森已去世。漂亮单纯的玛丽兀自神伤,对森的留恋无以排除,就在她孤独落寞 的时候,森的好友(亦是危害他的主要策划者)来到玛丽身边,软言相慰,三两下 玛丽就躺在了加尔的怀里,如果不是已成阴魂的森动用超凡之力加以破坏,两人都 会打着怀恋森的旗号而摒弃良心的自我谴责滚到一张床上去,就是那么自然。深爱 森的玛丽,因过度对森的伤心和思恋而需要另一个有力臂膊地依靠。 呵,历史是多么相象,古今中外,故事之后还是故事。早在二千多年前,智慧 的庄子就自导自演了一场闹剧,来考验老婆的忠贞,也留下了索斧劈棺的永恒命题。 这个命题再次在森和玛丽身上得到了可悲地印证。因为逻辑是如此鲜明,死人没有 灵魂,森不可能再对世间有丝毫影响,即使他地下有知,所以,玛丽肯定是要躺在 加尔的怀里了。 把这么伟大的爱情解构得如此肮脏,你觉得很有成就感吗? 李清照对我的论调表示极端愤怒。 我告诉她说,是的,很大的成就感,就象一个男人强壮粗长的阳具第一次激动 而狂悸地进入女人的世界将她的处女膜挑破流出这个女人一生只此一次的血水一样, 就是这种成就感,彻底捅破处女膜神圣价值体系虚伪的面纱。 我还告诉她说否定的使命要远远大于肯定的使命,因为真理是永远否定不了的, 而肯定了不是真理的真理才是最愚蠢的行为,如果肯定是天使,否定是魔鬼,那么 我宁愿当魔鬼,地狱中的真理的价值绝不可与天堂中的真理同日而语,就象一个妓 女的真正的爱情要永远比一个良家女子的爱情更纯粹更感人一样。 纯粹只有相对的,没有绝对的,你干吗总是这么极端。极端的怀疑主义者。 有些事情你确实不明白,有时经历会彻底改变你原来的认识,你会发现很多问 题真的不是那么回事,是吗?你是指,因为我是一个处女? 我知道你是一个处女。 你怎么知道?李清照又抛出一个笑脸。 你想让我检验一下吗? 你行吗? 我叹了一口气,说,丫头,赶紧找个男友的,不然你会变态的。 找个男友就要做爱吗?如果我没有嫁给他,那我丈夫发现了怎么办? 没关系的。我劝告她说,现在大家都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吗? 真的不在乎。有的是确实不在乎,有的是没法在乎,有的是不得不不在乎。 8 做个题目来。李清照一本正经。 说,不会是让我给你验身吧? 等我哪天发高烧了你再说这句话,没准儿我会答应。 不好,那样容易得妇科病。 李清照大笑。 听问题。有一天你跟你的妻子去划船,风大浪高,船翻了,你们俩来到一个荒 无人迹的小岛上,又冷又饿。这时候来了一只小船,一个渔夫划了过来,你们请求 帮助。渔夫答应了,但是这只小船只能容下两个人,于是你让妻子先走。妻子被渔 夫救到安全之地,但是渔夫提出,要想让他去救你,妻子必须和他做爱——当然你 的妻子很漂亮而且性感。 你的妻子为了救你,和渔夫做爱。然后你获救了,并且你知道这件事情,那么, 你会怎样对待你的妻子? 我沉默。 说啊说啊。李清照不停地催促。 这个问题反过来行吗?我提出要求。 说。 如果你的丈夫被困荒岛,渔夫向你提出做爱之后才能救你丈夫,你会怎么办? 我会答应他。李清照键字如飞。 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 既然你爱他,为什么要把属于丈夫的身子交给别的男人? 我是为了救他啊。 也许丈夫宁愿死掉,也不愿你用这种方法救他呢? 那我不管,反正我要救他。至于之后他是如何待我,那是另外一回事。 也就是说,如果妻子真的是爱丈夫的,她们都会这么做的吗? 是的,至少我肯定会这么做。 男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 好了,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该你了。李清照催促着。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电脑惨叫一声,呜呼哀哉。这是一起谋杀。 凶手当然是我。 9 李清照跟我讨论最多的是生死问题。在她看来万事万物无一不在反应和新生之 中,一种反应套着一个反应,一种新生联着一种新生,她为此津津道来,甚至相信 人死后应该转化成某种其他物质形式,连灵魂都极有可能,因为既有起源,就必有 反应,有反应就必有表现。我告诉她说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万事万物 无非是一个毁灭连着另一个毁灭而已,所有的新生都无一例外地走向毁灭,而走向 毁灭又无一绝不可能获得自身的新生,所以可以说,一切为了毁灭。 李清照这时就哈哈大笑,说牛粪眼里皆牛粪,你这种赤裸裸总爱寻求极致的家 伙,活在世间真是累赘,跟你在一起,生活简直无一点乐趣,因为一切东西都会被 你解剖得了干巴无味。 我告诉她说我的生存无非是表白毁灭是真理的另一个活生生的实例而已,我还 告诉她说,即使我是牛粪,也会有女人爱我,而且我的女人不但漂亮而且贤慧忠贞, 更何况没有她,也一定会有另一个的,因为上帝是公平的,至少在客观上会有另一 半存在着。 我说我给你背着诗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人不怪,女人不爱。 我警告她说,你不要爱上我这泡牛粪,你要知道,插在牛粪上的都是鲜花啊。 赵小亮绝不会跟我探讨这些问题,这个女人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石子,你该 买衣服了。 每个月的15号,赵小亮雷打不动来找我去买衣服,哪怕买一件背心也可以,否 则她就会开始打雷了。实际上,这一天就是我发薪水的一天,用我的钱给我买衣服, 再让我陪她逛街,再让我对她表示感激涕零,这个逻辑被她运用得得心应手,要么 去,而且不得嘀嘀咕咕,否则会换来更多的嘀嘀咕咕;要么不去,就得顶上一项不 识抬举的骂名。于是渐渐地我就得了一种“恐望症”(按阴历说法,月圆为望), 本来这应该是我在报社每月唯一值得高兴的一天,但一想到赵小亮我就会浑身不自 觉地发抖。 当然,偶而赵小亮也会大方一回,更多的则是买袜子。她每一次都会给我买袜 子,而且会一批一批地买,甚至在夏天我光脚打凉鞋的时候,她也会一打一打地买, 我提醒她说这是夏天,她说,男人跟男孩的区别就在于穿不穿袜子。问题是,天底 下所有的人除了赵小亮,没有人在乎我穿不穿袜子,就象我穿不穿内裤一样。 我的衣柜里全部塞满了袜子,不计其数,我发现男人的袜子实在单一得很,就 那么几种颜色,而式样只有一种。我常常把两种相近颜色的两双各取一只穿上,比 如说一只黑的,一只灰的,事实上只有亲近我的人才会发觉这一细节,而亲近我的 人只有赵小亮同志,因为我是特意而为,其实也是为了屈折隐诲地向赵小亮示威抗 议,没想到这个女人在和我做爱的时候发现了这一点,她赤裸着雪白而丰满的身子 哈哈大笑,连连夸奖我有个性,在我苦笑的时候,她一把脱下一只袜子套在了我的 小兄弟上,我大叫着不要这样因为我有脚气,她已经笑得要休克过去了,紧接着象 一匹母狼一样扑了上来,彻底将我淹没,我甚至要昏死过去。 无可否认,赵小亮很爱我。我还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小气的女人,她用自己的钱 给我买过500 元一件的衬衣,800 元一双的皮鞋,她只是很会过日子罢了,从为数 不多的薪水里连续不断地给我买袜子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往前我常常只有一双袜 子,而这双袜子又难得洗一次,一直穿得它自己会直立行走为止,最后狂奔至垃圾 堆,于是我就在起得大早上厕所的时候,顺手牢羊搂一双。当然那是在大学里,走 廊里的袜子比比皆是,而且事实上大家都是混着穿,甚至内裤有时也会故意搞混。 在单位的宿舍就不行了,就几个哥们,况且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怎么好意思。 赵小亮的良苦用心我是知道。她把多一半的薪水交给家里,是为了获得父母的 好感而已,她策划着我们结婚先住在父母家里,而她又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妹妹,不 消说,物质决定意识,父母的天平是向她或者说我们这边倾斜的。 是的,赵小亮是我的女人。我的女朋友。 她现在走了,一个遥远的国度,一个到处是袋鼠出没的国度,叫做澳大利亚。 这是一个毁灭还是一个新生? 我和李清照的观点调了个儿,她当然以为这是对我们感情的考验,而我的确欢 喜得很,至少恐望症不治而愈,我以为这是我新生的到来。 掩盖不住的喜悦还是被赵小亮发觉了,虽然我试图作出一幅恋恋不舍悲痛欲绝 的假象——甚至这有些违心话,因为我的确有些不舍。 你很高兴是吧?她的眼睛瞪了起来。 哪里哪里,怎么会。我自己都发现这有点口有应心。 哼,以后说谎的技术高超点,至少不要脸红。 我摸了摸,是有点热。 我发烧了。 高兴得发烧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 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爱我!她的眼里又开始闪闪烁烁,她的泪总是召之即来。 我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已是怒不可遏,拎起包来就想走。我一把抱住了她,拼命地把嘴凑到她的因 愤怒而变形的脸上。 死去吧,你! 赵小亮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上,摔门而去。 我发现如果真打的话,我未必打得过赵小亮,虽然我身高177 ,但是体重还不 足110 斤,还差赵小亮一些,虽然如此,我还是经常被逼着把她从一楼背到六楼的 宿舍,或者从六楼的宿舍背到一楼。 事实上,从因离去而喜悦大于因离去而留恋伤心的绝对值来看,赵小亮更甚。 在临走的日子里,她只有象征性地和我做过一次爱,虽然她一再攻击我表现出来的 麻木不仁,她已经兴奋得无暇顾及我的这些愚蠢的表现了,她在一个劲地憧憬着在 资本主义美好的生活前景——虽然只有一年。 应该愤怒的是我。 那一天我陪着她进了机场的大厅,她满面红光,恨不得自己生出两只翅膀来, 呼扇着直奔袋鼠王国,又尽量压抑着自己要表现出一副高学历有教养的淑女样。 你走吧,我同事们要来了。她的目光警惕起来,生怕她那恶心的同事们忽得从 地下钻出来,瞧见我这个为她丢人的男友。 好好保重,不要乱吃零食,要注意安全,不许独自上街,不要节省——好了好 了,不要罗嗦了。我同事都进去了,我要走了。她急不可耐,拖着大皮箱就象没事 一样,这一刻她力大无比。 喂,也不吻别一下吗?我苦苦苦哀求。 嗯,要注意国际影响。她指了指身边的穿梭如云的老外们。 她转过身,又转了回来,大概是良心发现,在我的额头轻轻点了一下,我记起 来国家首脑会见的时候都是这么接吻的。 想我啊,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她象空中小姐一样做了一个职业微笑的姿势。 我感到额上粘乎乎,就是她嘴唇上的口红印,是的,这一天她还费尽心机的画 了妆,可惜天气太热,面部开始化学反应,就象尘封了五百年最终无奈地立于空气 中的美女雕塑的脸部一样。 我伸手拭去。 不许擦!她象哄小孩一样,或者说象征性地哄哄我。 要一直留在我回来之后还能看到。 我勉强笑笑,看着她一路小跑进了安检室,在透明的玻璃墙中绕了几个圈又回 过头看向我摆摆手就倏地消失了。 我想起了庄子和森。我想,如果我死了,赵小亮同志一边因怀恋我而痛苦得死 去活来,一面又带着我尸体的寒气扑向另一个假意抚慰她的男人的怀抱,也是一件 很容易的事情。 女人是靠不住的。 这天晚上我给李清照打电话。 你能过来吗? 干吗? 我沉默。 好吧。她答应了。 10 佛爷是一个绝对经典的人物,因为这个家伙说的话向来经典,我都恨不得带个 小本每天跟在他身后把他语言中的精华统统记录下来,几十年后一部现代论语也就 产生了。而且我怀疑这小子满脑袋都是智慧的细胞,有朝一日摔个头破血流流出来 的脑浆都是跳动的滚烫的,闪耀着黄金般的宝贵光泽。唉,这个未老先衰的年轻人 啊,明明处于一种被压迫被剥削的无产阶级的底层之中,却偏偏长了一个猪屁股一 样鼓鼓囊囊油满肠肥只有资本家和大地主才会特有的大肚子,而且此物如日下之禾, 不见其长日有所增,实际上,佛爷的身材就象俄罗斯的小姑娘一样,一旦结婚,就 吹了气球,佛爷自然还没结婚,他和我一样拥有这个世界上最普遍而又最令人尴尬 的东西,那就是贫穷。 佛爷的肚子和体重眼睁睁地呈上升趋势,连我瞧着都有点说不过去了。 你瞧瞧你那身肥膘,值吗,好象自己喝了人民许多油水一样。 佛爷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在没有正当借口的情况下,女人的大肚子是背 判了她的男人,我的大肚子是背判了我的阶级。 报社的民间阶层流传着许许多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段子,这些段子无一例 外全都大逆不道,因为它们就象一枚又一枚细小的银针直奔社领导而去,而且无一 不带着恶毒的攻击和刻意嘲讽的狂笑抑或冷笑之声。 据说,据说而已,报社进了一台测体仪,这台测体仪的非凡之处不仅在于它能 测身高和体重,更特别的是如果人站在上面,它能自动说出人的职业来。据说印刷 厂的工人往上一站,它就娇声娇气地喊:工人!门卫的保安往上一站,它就喊:保 安!神奇之至令人匪夷所思,于是社长大人也被吸引而来,明明要做出一幅与民同 乐的姿态,兴冲冲地往上一站,结果测体仪半天没反应,社长在众目睽睽之下等得 不耐烦了,用手象征性地拍拍仪器,故作幽默地笑道:小家伙,快说快说,我是干 什么的? 砖头!测体仪应声而答。 社长大人恼羞成怒拂袖而去,总务处长战战兢兢,对着测体仪就是一脚,测体 仪依然娇柔声娇气地回答:沙逼。 故事还未结束,总务处长为将功补过,特意又购进一台测体仪,并请社长大人 亲临现场,为保证效果,总务处长亲自试验,测体仪朗声答道:处长。总务处长还 是放心不下,随手拿了一块砖头放了上去,测体仪连反应都没反应——社长! 诸如此类的玩艺儿在报社终于像瘟疫一样随风蔓延开来,在任何一个角落,只 要有两个人,都在交换这些段子,甚至有不怀好意者在私下里暗暗收集这些东西。 仿佛普天之下只有领导自身不知道这些事情,因为连中层干部都传得不亦乐乎,在 饭桌上推杯换盏,一争高下,比着谁知道的段子多,落后一段者罚酒三杯,没想到 新世纪真是新景象,连行酒令都变得这么富有情趣了。 领导毕竟还是领导,大人不计小人过,也没有表示出什么,但是不久大家都发 现领导到各个办公室巡视的次数多了,频率高了,越是人扎堆的地方,领导越爱凑 过去和大家友好亲切地攀谈,更可怕的传言说,报社的各个办公室,所有公共场合 包括厕所都安装了窃听器——虽然保安们一再解释那只是火警自动报告器。 于是报社一夜之里就清静了起来,同志们已到了道路以目的地步,尿尿时都一 声不吭,大家的面孔都严肃得很,仿佛一个个都面临着生死抉择一样,领导的脸色 愈加阴沉凝重,或者说庄严恭正。气氛如此压抑,以至于马哈来找我时第一句话就 是大叫:你们报社他妈的这么阴森森的,是不是领导死了! 我一把封住了他的大嘴,他喊得一层楼都知道了,一位前辈走了过来,拍拍他 的肩一本正经地低低地说;小伙子,不要把大家的夙愿说出来,这是秘密! 最后一则真理是佛爷转述的,他还没说呢,就拍着肚子乐不可支,我真怕他背 过气去,就使劲揉他的胸部,他就倒在床上颤抖个不停,眼泪鼻涕都连在一起了, 我怕他连屎尿都笑出来,就饶过了他。 关于这则真理,凡是知晓的人无一不认为它是一条最伟大的真理,是劳动人民 集体智慧的结晶,它是继苹果落在地上使牛顿发现地球重力定律以来最了不起的发 现,关于这个真理可以作如下表述:一小撮别有用心的落后分子,怀着阴暗狭隘卑 劣肮脏的心理对报社更具体些是对报社领导进行了丑化和污辱,将其称为三三报社 ;所谓三三报社是这样的:一把手一点不懂,二把似懂非懂,三把不懂装懂;一把 手一会一个主意,二把基本不出主意,三把手乱出主意。 11 这个伟大的报社我才体会到它的可爱之处,在我初来乍到之际,被分到编辑部, 主任是一个面目狰狞不苟言笑的高瘦挑的老头子,就差几年就退休了,事实上报社 的平均年龄就在不惑之年以上,主任们绝大多数都是年过半百。 我的第一个主任出身于领导阶级——他是一个工人,现在,他和许多同僚一起, 很多年以来已经习惯于以知识分子自居了,当然,他全心全意地以为如此,因为他 确实已经系统党校拿了一个大专的文凭,虽然他并不知道党校培训类的文凭并不通 用——即使他知道也会装不知道,他的同僚们莫不如此。 比如我们一个专管校对的副总编,别看平时结结巴巴,低声细语,一见卖克风 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声如洪钟,顶风能打出八百里之外去,我想来想去只能 用条件反射来解释副总编的这一变异行为,正如饲养场的八戒们一听见敲小铃就会 流口水一样,因为这预示着黄金时刻的到来,开饭了。 人都是有欲望的动物,而且欲望远比动物要多,因此,条件反射的理论在人的 身上也应该得到更深刻地验证,我们的副总编就是一个例子,一见卖克风也流口水, 当然,他流口水是为了润舌滑腑便于语言表达更加流利,这在本质上和八戒流口水 以利于吞咽消化是绝对一样的,在表现上不过一个是出,一个是进而已。我估计平 时在副总编的脖子上挂个卖克风,他的低声结巴的坏毛病肯定彻底消失。 初次见面,关心我的领导们都是先假惺惺地询问一下我的个人生活状况,接下 来就反复告诫我要尊重领导,尊重老同志,不要因自己是大学生就如何如何,我的 第一个主任也是如此,在一开始的我很茫然,后来就告诉他们恰恰相反,我很自卑, 因为现在北京的大街上丢一块砖头能砸死十几个大学生,而且还是本科的。他们听 了很不高兴,但又说不出来什么,佛爷批评我说这样的回答犯了大忌,因为他们是 把自己放在和我们一样的位置上的,同样是本科毕业,同样是知识分子,恭唯我们 就是恭唯他们自己,结果我在充满自剖精神似地糟蹋自己,实际上也是在无形中伤 害了他们的感情。 这可真使我大开眼界,我的第一个主任大初次见面时玩命地夸一个人,这个人 好象是模范,工作态度极其认真,业务水平极其高超,人际关系极其良好,当编辑 编的版面一流,当记者写的稿子一流,真是领导见了领导爱,同事见了同事爱,男 人见了男人爱,女人见了女人爱。 “这人是谁啊?”我听得雾气沼沼,在他正投入地时候插了一句。 接着我就后悔不已,因为他紧跟着就是摇头晃脑地一句“想当年我和你一样大 的时候,我就 ------” “你说什么?”他充满警惕地从弥漫的烟雾之中瞪起眼睛盯在我身上,我记起 来武林中的功夫了得心计多多的教主们都喜欢用这种烟雾中的姿势,不由得打了一 个哆嗦。 “啊,啊,我是说这种人是谁都喜欢啊!” “那当然,年轻人!”他充满妒忌地强调着,甚至带着一种恶毒的口气。 我费尽心机编好第一篇稿子,毕恭毕敬地交给主任大人审签,大人接过来看了 半天,“嗯,不愧是科班出身,素材本身挺好。” 我舒了口气,他似乎还没签字的意思,又看了半天——实际上我怀疑他的目光 只是在象征性地游弋而已。 他终于摇头了,“还要再挑挑其他稿子,这篇欠考虑。” 这篇稿子就这样被毙了。 两个月后一天,我的版面被领导的领导撤了两篇稿子,眼看就要上版,我就顺 手把那篇搁了进去,主任大笔一挥就通过了。 第二天,这篇稿子被评为当日优质稿。 主任是公认的报社业务水平较高的人。 在这样的报社工作,使人的智商呈两极分化状态。按照佛爷的逻辑,一极是朝 着超强超优的方向发展,也就是越来越聪明,另一极则是向着更加弱智更加沙逼的 方向发展。 “五十年后,报社只剩下两种人,一小撮超人,一大堆白痴。”佛爷摸着大肚 子为自己的结论洋洋自得,“上智下愚,是中国历代统治阶级孜孜以求的社会状态, 将在我社得到全方位深刻地体现。” “当然了,小石同志,根据你的状态来看,很有可能你进入超级白痴之列,或 者说,不得不进入。” 我深以为是,实际上,我在报社几乎都混不下去了,几乎能得罪的人都让我得 罪了,包括男厕所的马桶,见了我用就疯狂地喷水,这个马桶是很老式,水箱吊在 头顶上,我甚至想打着伞去大便。 赵小亮从报社辞职有很大原因是为了我,一对恋人同在一个单位毕竟不是那么 回事,实际上,成天面对着我的隐藏的冷脸,赵小亮也受不了。 “我是因为你走的啊!” “是。”我面无表情。 “不是你我是不会离开的。” “是。” “还没吻吻我!” 我一把搂住了她,把她抱了起来扔在了床上,然后我就疯狂地扑了上去,转瞬 之间我们都是赤裸裸的。她又开始喘息起来,这多少有些做作的成分,因为我并没 怎么动她。但是正是一个提醒,我伸手抓住她的胸部,使劲磨擦起来,她在夸张地 呻吟,这使我更加愤怒——我是因为你走的啊,为什么撒谎总是这么的愚蠢和直白, 难道我很在乎吗? 这是个女人,在我身下的女人。 一堆白花花的肉。浇灭欲望之火的唯一途径就是让它彻底燃尽,可是有些欲望 之火永远无法熄灭。我在这个女人身上充满报复地折磨着她,她却看作是我的疼爱 和男人的力量,事实上,我感觉我们已是一对粘在一起的丑恶的灵魂,谁也离不开 谁。只是她的充满陶醉的低吟和十二分的兴奋,分明表明虽然肉体是我在她之上, 而在灵魂却是她在我之上。 这一瞬间我几乎要彻底崩溃,我感觉到她的手又伸了过来,死死地抓住了我的 小兄弟摇了起来,我体内的怒火终于喷涌而出,随着一连串的惊叫,我的身躯死死 地挺了下去,疲惫的阴影笼罩了我的全身,在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的那一刻,我瞥 了赵小亮那充满鄙夷的目光。 我仿佛看见无数的人站在床边,贪婪地盯着赵小亮的白花花的身子,又指着一 边颓然昏睡地我恶毒地嘲笑着,看,这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12 我来报社已经四年了,这是一个非常尴尬的数字,四年,对于马哈来说,是六 次跳槽外加一辆小车一个三居室,对于大部分兄弟来说,是一堆女人或者至少一个 妻子,对于我来说,它只是一板键盘,一只鼠标,一个永远在夜间燃烧的烟灰缸。 我喜欢夜间在网上游弋的感觉。只有在夜里,这个都市的喧嚣和浮尘乃至繁华 和豪奢才会被黑暗统一吞噬,就象澡堂子里大家都光着屁股一样,原来人和人之间 确实差不了多少。 只有在夜里,我才不会感到渗入骨髓的孤单,我只会充分享受黑暗带来的自由。 我鼓动着黑色的翅膀,在一片瑰奇的天空上扶摇直上,翱翔万里,在一块混沌的土 地上纵横捭阖,奔腾呼啸,在一汪诡异的海洋中激流澎湃任尔东西。 我不是一只神圣庄严的雄鹰,我只是一只黑色的蝙蝠,一只因吃了盐而侥幸生 出一对翅膀的老鼠,只有在夜里,我才可能拥有飞翔的尊严,而在白天,我原形毕 露,我只是一只畏手畏脚人人得而贱之的卑微的老鼠而已。 我喜欢在夜间转动鼠标启动键盘,把键盘竖至胸间,这里面暗藏着一炳厚若手 指长及一臂的古剑,那鼠标分明就是我的流星暗器。我就是一名神秘孤独的夜行侠, 于一箭之内身形不动而取百人首级如探囊取物,在一瞬时即可运行乾坤挪移百变大 法而生出万种法相。 我喜欢在夜色里敲动键盘的声音,我的手指轻盈跳动,风一般掠过键盘,象抚 动一架钢琴的琴键,一首夜的独奏曲悠然而起。 我喜欢这首独奏曲飘至子夜,一直看到欧阳子兰那明亮温柔的眸子。 13 没有人反对我上网,除了赵小亮。 “整天泡在网上干什么,找漂亮妹妹意淫啊。”赵小亮恶毒地说。 “男人的一大精神支柱就是意淫。性交太累,手淫有罪,意淫既方便又实惠。 一不会犯法,二不会损耗身体,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是西施貂禅杨玉环,还是梦露 苏菲王祖贤,想什么时候淫就什么时候淫,想淫多久就淫多久,没有警察抓你,没 有人拿道德的虚伪尺度衡量你,因为谁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即使知道, 也无法证明,思想犯罪不算犯罪,这是真理中的真理。” “那你现在正跟谁意淫呢?”赵小亮笑眯眯地抚摸着我的大腿,眼睛里却掩饰 不住闪过一道凶光。 她在吃我意淫的醋,哼,有意思,这个女人已经生气了,她的内宇宙小火山爆 发的前奏就是笑眯眯,每当此时我浑身就会涌起说不出的快感,比和她做爱还爽。 这是一种罪恶的想法,但我无法抑制,就象每次快感之后就是无边无际地空虚和郁 闷一样,它已形成了一个无限循环地高速旋转的黑黢黢的怪圈,我渴望向往,又惧 怕堕落——惧怕堕落得不够彻底。 如果我不能升上天堂,就让我沉入地狱的最底层,千万不要在中间悬着。 “如果我愿意,和一条狗意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键字如飞,点上一颗 烟,满怀深情地透过一片迷蒙的烟雾凝视着显示屏,仿佛那是一条赤裸裸地美艳惊 人令人性欲大增的母狗一样。 “你变态!”赵小亮的抚摸很奇怪,一说到意淫,我的小兄弟就自然退避三舍, 任凭她如何召唤也没有反应,反呈萎缩之势。 “生命就是靠不断地变态来进化的,社会就是靠不断地变态来发展的。知了通 过变态生出了翅膀,四年的地狱生活换来三个月枝头烈日下的振翅高歌,蝌蚪通过 变态才能成为独步水陆的两栖游侠。变态是什么?就是革命!革命在某种意义上其 实也是一种变态,一种社会组织和社会伦理使命的变态。” 赵小亮点点说:“有道理。”这个女人,总是不懂装懂。 “你不是说过吗,就是爱我的变态。”我假惺惺地搂住她的腰,顺势怀着无比 的耐心吻了她一口。 “我可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变态!”赵小亮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两条缝,我感到我 的小兄弟有背叛的趋势,就继续发挥道:“意淫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变态的意淫。它 是男人的专利,司马迁靠意淫铸就了流传千古的《史记》,鲁迅靠意淫完成了其自 身批判人格的嬗变和确立——” “什么意思?” “司马迁没有小兄弟,他在写《史记》的时候无时无该不在想着他的小兄弟, 这使他热血上涌,感慨万千;鲁迅在许广平之前就几乎没有做过爱,朱安形同虚设, 大家都说他性压抑,睡眠时间极少,冬天盖单被穿单衣,都是为了压制性欲,只有 在他午夜挥毫痛斥论敌的时候,他的利比多才会滚滚而来,所以他的杂文才异常犀 利。你看,这就是意淫的伟大魅力,你老公靠着在网上意淫挣了这么多钱,”我指 指游戏中的一大堆金光闪闪的钱币,叹了口气,“要是能用它们进行网上购物多好, 我就可以给你买一只两英磅的钻戒挂在脖子上,让天底下的女人都妒忌而死。” 赵小亮激动地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响吻,搂着我的脖子说:“说吧,说你爱你吧。” “你看这个游戏好玩吗?” “说你爱我!” “别捣乱,咱们玩这个游戏吧,来,双打。” 电脑訇然而死。赵小亮的眼睛又眯成了两条缝,“石子,请你对我说你爱我。” “有些话说得多了就变味了。” “你从来就没有对我说过这句话!” “在心里保存着不更珍贵吗?” “你不是在心里喜欢意淫吧,总不至于连我都如此吧。” “网上那么多男人对你说爱你但是有什么价值呢?” “所以我才让你说!” 我选择沉默。赵小亮开始抹泪。 又是冷战的气氛。 “不要这样好不好,亮亮,为什么每次都要这样呢,你干么总是逼我?” “对不起,是我自己在逼自己!” 赵小亮霍地站了起来,我有些心痛,真的心痛,我拉住她的手,“亮亮!” “说啊!”赵小亮冷笑着。 我颓然地低下了头,手慢慢松驰下来,我感到赵小亮因愤怒而勃起的手筋的剧 烈跳动。 “说啊,你说啊说啊说啊。” “为什么你总是逼我!”我猛地站起身来,赵小亮见到我狰狞的样子不由自主 地往后退了两步,我咆哮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行了吧,你还要什么! 你还要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醒来的,只是头还有些隐隐地痛,我套在转椅里,以躺着 的姿势横在大地的怀抱里,我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静谧。我忽然想起来了,赵 小亮同志恶狠狠地一挎包砸在了我的脑袋上,她还大喊了一声:“你死去吧!”好 象她就跑开了,还呜咽着,这是第几次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紧接着就倒在了 地上,睡着了,直到现在。 亮亮,她不知道我在地上睡着了,还做了个梦,这个梦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 包括我自己,因为这一个梦,连我自己都忘了。但是我知道这是关于我某个女人的, 这个梦的伴奏曲非常之低沉。 她正在生气吧,我要进入这个怪圈的后半圆周,我要给她打十个道歉电话,发 十封道歉邮件,然后呢,上次她生气的时候,我给她买了一件400 元的裤子,再上 一次是300 元的鞋子,这一次我要给她买一件500 元的上衣。 她还是爱我的,我知道。 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打开电脑,我的好兄弟,我好象在一个海底找到了一 个接着氧气瓶的管道,我的空间变得浩邈无边。 我的好兄弟。仿佛彼得套上了蜘蛛侠的夜行衣,一改平日的柔弱怯懦,拥有了 神奇惊人的魔力,我抚摸着键盘,仿佛要抽出一柄涔然绝响的长剑。 来,让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古老的故事:从前,我有一个朋友,在他24岁以前, 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碰过一个女人。有一天终于一个女孩走进了他的世界, 她漂亮迷人,乐观活泼,待人真诚热情,所以她的人缘极好,追她的人也可以罗列 一番,然而她独独钟情于他,我的朋友也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他们终于走在了一起,然而就是那一天,他终于发现,这个女孩并不她的第一 次。他很痛苦,也很矛盾,因为那个女孩非常爱他,而且真心真意。 我的朋友问我,如果我是他,我该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 如果你是我的那个朋友,你会怎么办呢? 14 赵小亮并不是反对我上网,她只是反对我上网寻找欧阳子兰。 这个愚蠢的女人,她一直以为,或者即使她本来不是如此也宁愿把这当做是真 的——我和子兰有过身体的实际接触。实际上,她大错特错,她越是这样坚持,越 是证明她的愚蠢,越是说明她的自卑和心虚。为此她和我吵,和我闹,和我打,她 希图运用一切软的硬的凡是她能想到的手段来抹去欧阳子兰在我心中的位置。 这个可怜的女人,记忆的留痕总是越抹越深,而且有些东西在你的心中,无论 是岁月如何更迭,无论你是多么地忽略和漠视,它总是在神奇般地在扩张和壮大, 而她居然连这个也不知晓吗? 在自然的沙漠里,扎根最深的是沙子;在人心的沙漠里,扎根最深的是记忆。 我认识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成日呆在地铁里的疯子,在他疯了之后,他唯 一记住的是他爱人的名字,我经常去地铁看他,甚至请他喝酒,他叫我鹰眼老七, 说我是个值得终身相信的朋友,然后就哈哈大笑。我很尊敬他,真的,因为我认为, 有的人活着,疯了确实比不疯好,难得糊涂不如彻底糊涂。 可惜我这种人永远都疯不了,因为第一我的境遇远没有那么悲惨,即使有那么 悲惨,我也会将其忽略融解的,这是我化解痛苦的密码,简直成了本能,比如说我 欠了人家10元钱,而我暂时没钱还给人家,我会痛苦得好几天睡不着,但是如果我 欠人家100 万元钱,那么好了,这件事跟我几乎就没有关系了。 按照这个逻辑,所以我现在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和满足,发愁的是老爸老妈, 我认为他们是杞人忧天,在这个生活成本异常昂贵的大都市里,我,石子同志,不 名一钱,成家立业那是遥不可及仿佛是下一辈子的事情。从这一点上,我可以充分 理解大街上的流浪汉为什么那么轻松愉快甚至在我和他对视的那一刹那,我感到的 居然是他充满歧视的目光。如果不是中国的警察和城管太操蛋的话,我很愿意加入 他们的行列,那至少是一份大有前途的事业,当年的诗人们就是这么游历四方的。 我这个人永远都疯不了的第二个理由是我太理智,记忆力奇好,尤其是关于自 己的事情,我能把我做过的每一个梦都能清清楚楚地复述出来,甚至在梦里,我都 会保持住清醒的思维告诫自己说这只是一个梦。况且我又异常喜欢寻根问根,归纳 剖析,不求出事物本质绝不罢休。 按照鲁迅的逻辑,我这种人太聪明,而且会很痛苦。诚他人家所言,我并不聪 明,但是确实因此多受几分痛苦。有些事情,有些不光彩的事情,或者与这些事情 相关的人物,我统统都想把他们忘掉,但是我做不到,更糟糕的是寻根究根的本能 使我眼中的光明面和快乐面大大缩减,不是归于无聊,就是归于阴暗。 所以赵小亮同志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这人特没劲! 欧阳子兰不会这么说,她会指着我的脑袋粲然一笑:石子,应该把你的脑壳打 开啦,让它晒晒太阳! 是的,我是应该把脑壳打开晒晒太阳了。子兰,你的粲然的笑容就是绚烂的阳 光,温暖而馨香——可是它只是昙花一现,在我打开脑壳的一刹那,进来的不是欧 阳子兰,而是赵小亮。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赵小亮更能让我了解得透彻的了。她一再强调我和子兰 “有染”,不过是她赖以要挟的唯一法宝而已,其实她并不能她也不想要挟我来做 什么事情,她只是想以此证明我应该和她处于同等的位置上,不要以另一种异样的 眼光来审视她而已,毫不疑问,这个法宝就是证明我没有这个资格。 我知道,这是她很无奈的只能抓在手里的一根稻草而已,她以为她用一柄锋利 无比的宝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实际上我真的怀疑连她自己也知道那不过是一根稻 草而已。 我默许这根稻草做为宝剑的事实,因为她很爱我,在这一点,她确实做得令我 无可挑剔。有时,我甚至为这一点感到非常为难,因为我的痛苦仿佛就是来自这里。 甚至在那一次,我都原谅了她,虽然迄今她坚持认为应该是她原谅了我。 那一次,夏日的午后,难得的清爽。我的好媳妇,赵小亮同志正在无比勤快无 比满足地帮我收拾房间——后来我想我从中又发现了一个真理,女人给男人打扫房 间既是本职的自觉性又是本能的自发性使然,一则充分享受做女主人的役使家务的 快乐,二则也是在有意无意中察看男人的各个角落,以期在不经意间发现男人的小 秘密,所以做家务的同时也包含了一层稽查考验的意思。 那一次赵小亮同志大有收获,我当时就发现的一条真理是:世界上除了老鼠之 外,最能翻箱倒柜找着东西的就是女人。 我在床上沉沉昏睡的时候就觉得头被一柄老虎钳夹了起来,我的意识告诉我它 如此疼痛绝不可能是一个恶梦,就在我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我看见了赵小亮扭曲的愤 怒的脸,她的细细的白暂的胳膊已坚硬得象根钢丝,我正要张口呼救,这根钢丝就 吊着我的头部向白花花的墙壁撞去,一下,两下,三下。我忽然想起在我毕业的时 候学校曾经举行了一个撞钟仪式,我就是这么揪着一根木头冲向那个又丑又笨的历 史不过两年浅薄而做作的大铜钟的,那一刻我几乎喜笑颜开,兄弟姐妹们作证那是 见过我的唯一一次灿烂的笑容,他们事后围着我问为什么这么高兴,我没有告诉他 们,虽然我很想说一次实话,我发现用语言很难表达出我那时的复杂心绪,我又一 次发现原来有时人不说实话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因为不知如何表达而已,于是我又 一次撒谎道你们肯定误会了,我牙疼。 其实那时我好高兴,终于他妈的毕业了,又结束了一个人生阶段,我真他妈的 高兴!撞钟啊,呵,在他们不过是一个纯粹的形式,在我却反倒是不折不扣的成人 仪式一样,呵,那一刻我甚至还从撞钟无师自通地臆测想出了做爱的快感,两者果 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样说来撞钟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能说是一种性崇拜的表现之 一了,呵,怪不得和尚们都要撞钟,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原来是缅怀或者警戒自 己因佛法限制不能行就的人初本性啊。 赵小亮就是这样拽着我这根木头向大钟上冲去的,撞得我兴高采烈,不亦乐乎, 我甚至在那一刻露出了久违的微笑,我仿佛在重温大学毕业时那美妙的一刻,重温 真理如同发现真理一样是件令人心醉的事情,所以当赵小亮放开手的时候,我感到 的是遗憾。 我终于搞明白了怎么回事,因为我看见床边围着一群欧阳子兰,她们无一例外 都有着明亮的眸子,美丽的面庞,还有那粲然的笑容,我觉得我被一束束春日的阳 光照耀着,虽然,我通身都是热汗。 她们是那么有涵养,丝毫不理会一旁怒气冲冲的赵小亮同志,我的欧阳子兰们, 她们有的在坐,有的在站,有的在靠着栏杆,更多的是倚在石子先生瘦弱的胸脯上, 他们背后的黄浦江波涛滚滚,金茂大厦傲然耸立,东方明珠电视塔刺入云霄,外滩 是多么豪华壮丽。 “这是什么?”赵小亮问。 我沉默,我沉默着说那是外滩,那是我的欧阳子兰。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又高了八度。 紧接下来的镜头确实乏善可陈,没有一点新意,我的欧阳子兰们,在赵小亮同 志的钳子中被绞个粉碎,我的欧阳子兰们纷纷扬扬,象风中的蝴蝶翩翩起舞飘向我 的怀抱,我伸出手来拥抱她们,她们又倏地躺倒在床上,地上,还有我的心上。 赵小亮充满了仇恨的目光扫过我的欧阳子兰们,涌上一股复仇的快感,在对我 一连串的冷笑声中,她从身后抽出一包长长的底片来,在一片亮光之中,欧阳子兰 的灵魂转瞬即逝。 “你爱你的前男友吗?”我问赵小亮。 “你说什么?” “你爱你的以前那个男人吗?”我重复了一遍。 “我现在只爱你!”赵小亮啜泣着。 “我问你爱你的那个男人吗。” 她不回答“你还存有他的照片吗?”我继续问。 “我要你只爱我!任何女人都不能靠近你!”赵小亮哭着大叫。 “你爱我是吧,你知道我爱这些照片是吧,我爱这些照片——”我低声地絮叨 起来,象自言自语一样,我把我的子兰们一片一片地捡起来,放在小盒子里捧在手 间,慢慢走向赵小亮,她吓坏了,但她还是做出愤怒的样子,我知道她是在壮胆。 “如果你不爱你的那个男人,那还为什么和他在一起,如果你爱过那个男人, 你会把他的照片献出来让我烧了吗?烧照片是对人的最大的诅咒,你知道吗,你知 道吧,嗯,你知不知道 ------” “我就是要诅咒她,因为我不能诅咒你,因为我爱你,就是这么简单!”赵小 亮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正视着我。 “好,说得好,这是我认识赵小亮以来,说得最经典的一句话。” 我打开窗户,把小盒子扔了出去,我的欧阳子兰们将不知飘落在何方了。 我的心中异常平静,也许我早就意料着有这么一天,就象预料着一场灾难的来 临,直到证实它的如约来临时,我反而会长舒一口气。 “亮亮,我们好好相爱吧。”我说。 赵小亮一定在准备着一场暴风骤雨的最高潮的来临,没想到她又错了,她惊愕 地看着我,不知所措。 “我们结婚吧。”我说。 15 南京路并不宽阔,但的确是数一数二的繁华。我喜欢繁华的地方,因为人多, 人多的地方人气旺,挤在他们中间我会高兴一些,至少可以装作自己不再寂寞,或 者还是繁华世界的一分子,虽然那些商场我从来就没有进去过。而且我知道逛商场 对于男人来说常常是一件很郁闷的事情,体力不支倒在其次,琳琅满目的商品不菲 的标价和薄薄的钱夹形成的对比如此鲜明,使占大多数比例的男人们只得仰头太息, 匆忙而过。 逛街往往是对男人尊严的一大挑战,当然,这只是对大多数的男人而言,少数 男人例外,毕竟,挽着丽人一掷千金的感觉确实很爽。 南京路的奇妙之处不仅仅在于美女很多,一路走来赏心悦目,仿佛两旁楼群逐 渐逼仄,快到头时转个小弯忽得眼前豁然开朗,视力打出几千米之遥,黄浦的秀姿, 浦东的雄图跃然而上,确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天然匠心。 欧阳子兰的背影很柔和,在江边众多姝丽之中,我的确是第一眼就辨了出来,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因为这个背影是早在童年,少年时期就集合了母亲,姐妹或 者所见的女人的所有优点的集合物,自觉不自觉地就绘成了一个梦中情人的立体轮 廓,而随着发育的进展日益深刻,一旦遇到最接近的人选,就会有隔生重逢,似曾 相识之感,当初贾宝玉同志一见林黛玉就暗地里思量这人好象在哪里见过,其实也 就这么回事。 用这种理论来解释欧阳子兰对我的感觉是有些玄虚,因为她已事先告诉我那一 天她的衣着,而且我还看过她的照片。 不过我还是要说明,虽然戴了眼镜,但我还是相当近视,能在一片朦胧的轮廓 之中迅速识别出子兰来,使我对自己很满意。当然,我们已经不再是陌生人了,我 真的感觉到和欧阳子兰在一起放松而无顾虑,而且心态平和自然,就象在黄浦江边 沐浴着凉风悠然地散步一样。坦白地说,以前单独和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我要么 手脚无措,要么老是眼睛上下其手,想入非非,连自己都觉得可耻。但是对她却绝 对没有,就象男人对自己的妻子一样,感到的是温柔和体贴,而不是潜意识里的勾 引或强暴。 我甚至主动地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腰,她当然不会拒绝,我们就一起望着长流不 息的黄埔江,谁也不说一句话,我渐渐生出一丝幻觉来,我抱着欧阳子兰慢慢轻了 起来,飘了起来,象一阵烟,忽悠悠地荡向了江面。 “我们变成鱼吧,”我微笑着看着她,“水里多清凉啊。” “不,”她微笑,“我要变成蜻蜓,不,要变成蝴蝶。” 我忽然觉出事情背后有一个大阴谋,我就叫了起来,“不能变成蝴蝶,变成什 么都不能变成蝴蝶!子兰,变成鱼吧,我们一起游泳。” “我喜欢飞翔,在阳光下绕着木棉花飞翔!” 我不能让她耍孩子气,我紧紧抱住了她,然而她却拼命挣扎开去,果然一切都 晚了,我忽得跌入江中,呛了几口水,我终于学会了摆尾巴,我跃上水面,看见欧 阳子兰变成了一只孤独的小蝴蝶,正在围着水面盘旋,我拼命叫她,大声地喊她, 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在着急。我绝望了,放弃了挣扎,向江底滑去,我忽然 发现江面上来一个飘浮的面孔,冰冷,含着泪光,亮亮!我失声叫了起来。她却笑 了起来—— “你又走神了,石子!”欧阳子兰竖起一个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又捏着我 的鼻子说:“你在想哪个妹妹啊,坏蛋!” “你啊。”我笑了。 “石子,其实你笑起来也是蛮可爱的嘛,只是不太自然,嗯,你很少开心吧, 总是这么忧郁。” “跟你在一起我就会开心。” “花言巧语,真会骗人!”她拉着我一阵小跑,她的短发飘起,有一阵清香。 “跟你在一起,我从不说假话。我说过的。” “哪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趴在她朵边絮语若干,她哈哈大笑,脸也红了,用手指戳着我的脑袋说, “你大脑进水了吧!” “卖花卖花,先生买朵花吧送给这位女士。”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拿着几束玫 瑰凑过来。 我看看欧阳子兰,她故意把脸扭到一边去。 “来一枝吧。”我说。 “十块一枝。”小姑娘说。 “十块!”我叫了起来,“你情人节卖多少钱一枝?”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二十!” “好。”我递给她二十块钱,“不用找了。” “噢。”小姑娘有些莫名其妙,“谢谢先生。” 小姑娘要走,我叫住她说,“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情人节的时候有人送你花吗?” 小姑娘惊疑地看着我,慢慢地,原本低沉的面容忽得有如春风拂过变得羞涩起 来,她吃吃笑着说“有啊”,就欢快地跑开了。 我把玫瑰献给欧阳子兰,她抿抿嘴,继续把头扭过去,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我 把玫瑰递到她的鼻子上,她的嘴角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笑容。 她忽得抱住了我,在我的额头印下了一个吻。 16 赵小亮要是知道石子同志在她出国之后居然还租了一个房子住,肯定会立刻象 袋鼠一样一下子蹦过若干个大洲大洋从澳大利亚直接冲到他面前,揪起他的头发往 墙上冲去,虽然石子同志已经日益有些自虐的倾向此种动作常常使他乐不可支,但 这本身就是一个大阴谋,远远超出了赵小亮同志的思维所能达到的最高度。幸好, 这世界上除了那个胖娘们房东之外,谁也不知道石子同志有这种壮举,放着好好的 一分钱不花的单位宿舍不住,而宁愿去掉一月将近一半的薪水,龟缩在又小又破的 桶子楼里,这是连佛爷也不能理解的事情,当然,这小子到外地驻站去了。 其实我并不寂寞,在我的房间里有成百甚至上千个生命,我,一个人,其他似 乎就是蟑螂们了,因为老鼠兄弟还没有和我直接打过照面。 蟑螂是世界上最古老最伟大的生命之一。 我听一个广播说,蟑螂在地球上已经存在了至少10亿年的历史,也就是说,他 们比人类更有资格来做地球的主人,是的,这一点在我的房间里已经得到了局部的 证明。我相信这是一个真理,在人类产生之前,蟑螂就已然在地球上漫步;在人类 有朝一日毁灭之后,蟑螂还会在地球上漫步。 还是庄子说得对,强者未必是强者,弱者未必就是弱者。凡是具备人类能生存 的条件,蟑螂就一定能生存,而反之,蟑螂能生存的条件,人类未必,比如说,只 要我活着,蟑螂就一定可以活着,而我们一同在房间里呆上一个月,剩下的肯定都 是蟑螂。 这个道理在人类社会同样适用,凡是百万富翁能生活的环境,乞丐就一定能生 活,而乞丐在垃圾堆里就能生活,百万富翁就不行,除非他再演变成乞丐。 蟑螂每15至20天就能繁殖一代,只要有一点五毫米的孔隙,他们就足以藏身了。 这一点完全符合我的所见,在我的豪华版的书缝里,一代又一代蠕动的比米粒小的 蟑螂儿童们正在瞪着新奇的眼睛四下观望这个奇怪的光明的世界,包括人类的婴儿, 原来所有动物的小孩子都是这么可爱而无辜,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是蟑螂们,也许他 们可以成为小猫小狗甚至小孩子,可是他们偏偏成了蟑螂。 成了蟑螂又有什么不好? 我喜欢和蟑螂们在一起,因为我不喜欢和报社那群老头子们在一起。人总是趋 利避害,当你要么和猪睡在一起,要么和狼睡在一起的时候,你当然会觉得和猪睡 在一起是幸福的。 我不希望和老头子们在一起,是因为我不想变得越来越古板越来愚昧,他们虽 然是进化的猿人,但毕竟是愚昧的进化猿人,蟑螂虽然是没有进化的昆虫,但他们 一个赛一个聪明,况且在和他们的不断斗争中,我的智商也在不断提高,我的乐趣 也越来越大。 比如我和蟑螂们约法三章:可以咬我的衣服,但不能咬我的肉,咬我的肉要被 拍死;可以吃我盒饭,但必须要等我吃完之后,不等我吃完就和我抢着吃要被摔死 ;可以啃我的书本,但不能在上面拉屎,如果拉屎被我当场抓到,要被捏死。 实践表明不出三天,虽然蟑螂们损失了一些先锋派的革命兄弟,但他们还是彻 底领悟了我这是一个人的精神主旨,从此我们是相处融融各得其乐。 但是老头子们就不行,他们要把我的稿子里的“漂亮”改成“好看”的时候, 我的脸就阴了下来,这其实和暗示蟑螂是一样的威胁信号:我要拍死你。当然我不 会拍死老同志的,因为那是犯法,况且我一巴掌也拍不死的,这个结果和拍死蟑螂 是两回事情,但我会用目光来拍死他们,以维持我作为一个个体生命的尊严。 我梦见在一个深夜我正在熟睡的时候被惊醒了,我发现成千上万个蟑螂密密麻 麻的房间的各个角落钻出来汇集在我的床边黑压压一片,而且还排成整整齐齐的行 列队伍,一个领头的大个子蟑螂率领着他们向我下跪作揖,我就躺着问他们要干什 么,要造反吗,还是要开奥林匹克运动会,那大个蟑螂就说,他们发现在楼拐角的 超市里放着一个又大又香又鲜艳的蛋糕,而他们生下来之后从来就没有吃过蛋糕, 他们要我带领他们去把那个大蛋糕搬回来一同享用。 我告诉他们我是人啊,人不是人的熟人亲人也没有经进人的同意或者不付钞票 就拿人的东西,那叫做抢或者偷,是要被人抓起来关起来甚至还会挨打的。我还问 他们看过悲惨世界没有那个叫让瓦勒让的人就是因为这样拿了一块面包被叛了好多 年的刑,你们难道不知道我们人现在正在严打吗,拿一块蛋糕我也会判刑的。 看着他们发呆的样子我就简单地解释说人白拿人的东西是要受到惩罚的,还要 被人叫做恶人或者坏人的,而蟑螂去拿人的东西就没有关系,只要你们纪律严明, 方案科学,动作迅速,不被人发现就可以。我说你们可以把蛋糕搬到这里来我不会 告诉别人的。 大蟑螂说,作人的朋友啊,那个蛋糕好大好大耶,有你的那个小书桌那么大, 我们只能把它卸了化整为零,而这样就破坏了艺术性是千古罪螂了,所以只好请你 出山了。 我说真的不行啊,那是别人的东西啊。 大蟑螂说那是地球上的东西,那都是用地球上的东西做的。于是成千个蟑螂就 高呼“蛋糕好吃宁有主乎,蛋糕好吃宁有主乎”,声振楼顶,绕墙不绝。 我还想拒绝大蟑螂就招呼一声说:“那你变成蟑螂不就行了吗?” 他们就爬了上来,盖满我的全身和全脸,我发现我的头顶伸出了两根长须,身 体变成了黑色的硬壳,我大叫说我不是卡夫卡啊我不是蝙蝠侠,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忽然旁边有人大叫了一声,我一看是赵小亮,她吓得浑身颤抖大蟑螂啊石子石 子大蟑螂啊,喊着喊着她就激动地踹了我一脚,我翻到床下去就没了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果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几只小蟑螂见我忽然睁开了眼吓着扭 身就跑了。我没有变成蟑螂,我还是一个人。发现这是现实我觉得人间真是美好, 天花板上一只蜘蛛正在匆匆的拉网,我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来,我记起是赵小 亮同志把我踹到了床底下,因为她发现我变成了一只蟑螂,所以她就不爱我了。 我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虽然我看不到,但是赵小亮会说,你一笑就知道没有 好事。 17 到天津出差非我本意,倒不是因为我曾经去过,而是这地方实在离得太近,勾 不起我旅行的欲望来,而且一天既可来回,也没有住宿的借口。关于这个城市我实 在陌生得很,留有印象的只是殖民时期遗留的几栋小洋楼,还有几番风味,其他的 就是满大街乱爬的黄面的,象成了灾的蝗虫一样令人感到眩晕,还有满大街乱眨眼 睛的红灯,搞得整个城市象个红灯区一样,这一红一黄,使得天津不是缓行就是暂 停。我曾经赶过一次火车,还差十分钟既将开车,黄面的还在海河这边呢,正要过 桥红灯就亮了,女师傅说兄弟下车跑吧,兴许还来得及。 我就下车飞奔,还不到十米绿灯就亮了,我的黄面的窜出老远再不回首,我一 路狂奔,冲进车站,列车缓缓启动,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世界上最郁闷的事 情,就是树在站台上,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列车开走。 后来,遇到赵小亮和欧阳子兰后,我才知道,世界还有比搭不上车更郁闷的事 情,就是搭错了车。 一位天津朋友提及故乡大有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之状,并努力向我灌输曾经这个 城市的辉煌与风光的过去史,按照他的叙述是天津曾象深圳甚至上海一样,跺跺脚 全国都要颤三颤。不过我唯一能记住的是,天津造出了新中国第一台彩色电视机, 却又叫做北京牌。 一想北京牌我就乐不可支,原来城市也是有性格的。在赴津的车上又碰到一个 上学的东北小伙子,挺能神侃,出站时他说:“大哥,我给你讲个段子听不听。” “听啊。” 小伙子就操着一口天津话晕开了,说一个外地男人到天津来,一出站就走来一 个天津娘们,拉皮条的,说:“大哥,过性生活不?” 外地人说:“多少钱一次?” 天津娘们说:“嘛钱,提嘛钱,不要钱,咱就图个舒服!” 讲完后小伙子就咧开嘴嘎嘎嘎地笑个不停,见我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惊奇了, “大哥,你昨不笑呢?” 我说,我听过这个笑话,不过好象发生在东北啊。 小伙子气愤了,说:“NO,NO!俺们东北小姐都是出口港澳台的,哪能有这素 质,要说也会很储蓄‘先生,要擦鞋不’?” 采访其实很简单,我的任务就是把他们已经准备好的材料拿回去,抄一抄编一 编,不过我还是象模象样地组织了一个座谈会,以表示对被访单位的尊重。之后我 就和他们握手告别,主管领导再三挽留,住下来玩一玩,我还是坚辞而去,主管领 导感慨地说,我见了这么多记者,象石记者这么清廉高效地还真没见过,我要向报 社领导好好汇报一下,我们都需要向石记者学习啊! 我是为了去会王美丽。 我曾经在QQ上和王美丽聊过,隐约记得她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不过我已忘记 是如何与她认识的了,就象韦小宝同志上床后不知道抱着的是哪一个老婆。有好几 次出差我都极度郁闷,呆在网吧里玩命地往自己的QQ上加好友,我甚至还设想出一 个命题,我随意加上A ,再随意加上B ,如此这番这番,A 和B 或者A 和C 会不会 就是本来结识的呢,我还想在网上进行一个大调查,搞出个概率来,因工作量过于 庞大,只好放弃了。我也越来越发现自己是不可救药的了,虎头蛇尾或是半途而费, 伟大的万里长城只造了个小雕堡,剩下的工程只好用壮观的思想蓝图来体现了。 一个人要是不够勤劳,就要足够聪明;不够聪明,就要足够勤劳。如果既不聪 明又不勤劳,就只好等着死了。 王美丽没准儿就是我宏伟蓝图中的一个小雕堡或者小箭垛,甚至只是一个小墨 点,只是在来天津的前一夜,我忽然在网上又遇到了她。 “你真是就叫王美丽?” “嗯。” “王美丽是你的真名吗?” “嗯。” “你的名字有一种俗美。” “!!!!!!!!!” “?” “你能不能换个词啊,这句话你对我说了都有八遍了!” 我感到莫名其妙,是吗,我说过吗,这真可怕。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问我:多大了,漂亮吗,身高体重,皮肤白吗,做什么的, 哪里人——” 我被噎住了。 “还有一个问题更恶心,你会问上一万遍:你有男友吗?” 我说:“都新世纪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想让我说什么?” 还没敲上她那边又来了:“最恶心的是如果人家有了男友,你就会问上两万遍 :什么时候分手啊。” “你们记者真无聊,象苍蝇一样!” 我纳闷了:“我的资料早都改了,怎么你那里还有?” “我这里有记录,FT!” “FT是什么意思?” “就是超级聪明人!” “噢,你真是FT. ” 那边好象是气得不说话了,我说:“你了解我比我自己还清楚真是红颜知己可 遇不可求啊不知明天肯否赏脸?” 慢慢悠悠,半天才来了回应:“天下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见你。” “为了见得红颜知己死都不足惜更何况一性别我现在就去做变性手术。” “去吧去吧你老婆愿意就行。” “我要做个双性人万一你非常漂亮迷住了我怎么办只有女儿身岂不是太可惜。” “想入非非。这样的人我更不会见。” “不见就太可惜了少了一顿饭。” “你不是在北京吗,来天津干吗?” “找你啊。” “去死。不过看在饭的份上还可以考虑。” “好的,OK,不过,我可不吃狗不理。” “是你请我啊。” “你先请我我才会有再请你的机会再者你是主人也该尽尽地主之谊。” “无耻啊石子。好啊,我就请你了,就看你敢不敢赴我的鸿门宴了。” “何止鸿门宴霸王餐我都吃定了。” “OK,不见不散,中午12点,茂林大厦。” 我喜欢坐公共汽车,当然打的报社也是不报销的,但这确实是我的一大嗜好, 每到一个城市,我都要坐几条线溜溜,公交车线路是城市的血管,沿着这条血管你 才能最深切地体贴到这个城市的性情。我记得在南京有一次坐公交车到栖霞寺,上 来一对中年夫妇,一人手里拿着一把新扫帚,一上车就忽忽忽吵了不停,两人的嗓 门也越来越高,我都担心这两人会抡起扫帚干起来,可是周围的人却见怪不怪。我 听了一路才搞清楚,原来两人去买扫帚,女主人要买一把长的,一把短的,男主人 自负地买了两把短的,又后悔了,于是两人就为此事叨叨个不停,那不能叫吵,叫 讨论。南京人性格之烈却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 我沐浴着烈火一般的阳光等着29路的来临,一个又一个姑娘牵着我的眼珠子最 后象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消逝,我忽得发现这个城市的姑娘虽然漂亮,但是好象牙齿 都不太好,有些黄黑,可能是水质的原因吧,我想象着王美丽或许也是这样的牙, 难道和男友在接吻的时候就没有什么顾虑吗? 一大群人忽忽悠悠把我带上了29路,我感到身后有一个柔韧的躯体紧紧贴住了 我,并且传来夏日里异性特有的汗香味,使我浮想联翩欲罢不能。为了使这幻想不 至于被现实的真面目泯灭,我坚决告诫自己不往后看,终于挺到过了两站地一大批 人花啦啦地下了车。 我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正好一面吹风一面观赏这个城市夏天裸露的肌肤,一位戴 墨镜的小胡子坐在我的身边,还主动搭讪说:“兄弟,吃过狗不理吗?” 我想起东北兄弟说的“兄弟,过性生活吗”,就哈哈笑了起来,小胡子说,你 怎么了,不好吃。 我说没什么,天下包子一个味儿。 小胡子就开始得得得地介绍自己,说他是一个自封的美食家,每到一个地方一 定要吃遍该地特产美食,就问我在哪下车找狗不理,我告诉了他,小胡子说,为了 以示感谢,送你个笑话吧。 小胡子就讲开了,一个人到前门吃烤鸭,小姐端上来一只,他闻了闻鸭屁股, 摆摆手说端走端走,这河北烤鸭。小姐就端下去了,又端上来一只,他又是闻闻鸭 屁股说,这是山东烤鸭,小姐又端来一只,他只闻了一下鸭屁股就气愤得不得了, 说你们不要唬人,这是天津烤鸭,我要吃正宗的北京烤鸭。最后小姐终于端来了正 宗的北京烤鸭。这个人享受完之后比较满意,看看小姐才发现又年轻又漂亮,气就 彻底消了,就和小姐搭讪说小姐是哪里人啊。小姐就转过身去,把短裙撩起来撅起 屁股说,你自己闻吧。 我怀疑这是小胡子的亲身经历,至少是以他的亲身经历为基础进行再创作,因 为很明显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家。 我在茂林大厦下把这个问题盘算了半天,吃了一根冰棍,又喝了一桶可口可乐, 又吃了一根冰棍,来往的女人多极了,就是没有往我这里扫两眼的,手机也不响, 我告诉了王美丽号码,虽然她坚持不告诉她的手机。 看来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丽的谎言。 18 赵小亮一定是在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里迷了双眼,悠哉游哉乐不思蜀了,直到 她离去的第十天,才从大洋的大洋的彼岸传来一连串的澳式鸟语,因为我的英语已 经撂好多年了,其实即使没有撂下,我也听不懂。 亮亮同志汇报了近况,说已经和同事租房住下,学校即将开课,饮食身体尚可, 勿为挂念,又说房间里没有电话,她问了好多人才找到买IP卡的地方,只是在找到 打工以前,只能省着用了。 我说:“你把社会主义的老公给忘了吧?我还等着你回来传宗接代呢。” 从大洋的大洋的彼岸传来一股带咖啡味的浓浓的鼻子的哼声,赵小亮告诉我两 个都令我不很高兴的讯息,她们马上要参加一个什么学校的中国学生的聚会party ;第二个就是命令我到丈母娘家去走一遭,以女儿出国老太太寂寞之际,略表孝心。 我正要撒谎说我要出差,赵小亮仿佛在十万八千里之外都能看透我的心思,她 恶狠狠地说,不要说你出差,这是天赐良机! 第一次到丈母娘家可谓终身难忘,虽然礼物极好打发,二老就是平平常常的退 休工人。老丈人两条价格平平的香烟,因为老头子一抽好烟就喉咙疼,丈母娘就是 两桶蜂蜜。赵小亮说这是投其所好,别的什么补品啊,水果之类的只会被二老说成 浪费,这也正合我意,不过想到蜂蜜我就想到灶王爷,用蜜糖封住灶王爷的嘴,这 叫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两桶蜂蜜可以封多少张丈母娘的嘴啊。 丈母娘还是瞥了一下我心中的东西,这的确有些寒碜,忽然我意识到我还是一 个既实在又愚蠢的男人,有些东西明明是花架子,但还是需要点缀的。花架子说明 什么问题,至少是一个态度问题。 决定去见丈母娘是我主动提出和赵小亮结婚之后的首要大事,也就是赵小亮彻 底消除欧阳子兰在我心中的物质影象的那一天。那一天我万念俱灰,我知道,在人 的记忆里,没有长存的模样,他们终将越来越模糊,直至完全虚拟成另一个人。 那一天我有些麻木,丈母娘很少说话,她的议题基本上是围着我的房子问题和 票子问题展开,实际上丈母娘很少说话,面色让人捉摸不定,客客气气有进有退, 我发现天下所有的丈母娘都可以派到外国做驻华大使去,她们会见初次见面的女婿 时表现出了完全杰出的交际才能。 虽然我并不紧张,但是一种如临大考的压抑感还是将我罩了个严严实实。 我知道一条定理,说是一则讯息要想被人记忆并接受,至少要对受众传播六次 乃至更多,于是我就告诫赵小亮同志在见面之前的两个星期前每天对丈母娘灌输关 于石子同志是一个根红苗正积极向上的雷锋式好青年的概念问题,遗憾地是丈母娘 明明对我的收入和家境更感兴趣,这就象我特别喜爱看洗发水的广告,洗发水是次 要的,漂亮性感的女模特才是眼球关注的对象。 整个会晤我是昏昏沉沉,靠在狭窄的客厅里那张铺着米黄色布毯的长沙发上, 眼皮粘个不停,赵小亮说你又迷眼了是不,我说是啊,就乘机走到洗脸间抹了把脸, 才算清醒了一些。老丈人倒是乐乐呵呵,仿佛女儿只要嫁的是个男人就行了,其实 他更关心的是笼子里的两只百灵,我就哄他说改天送他两只鹦鹉来,老爷子大度地 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你隔三差五地给我带点鸟食就行了。丈母娘瞪了他一眼,赵小 亮哈哈哈地笑起来,说爸你要吃鸟食啊,我就乘机跟着干笑两声。 那天吃饭的感觉就象我在吃鸟食一样,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解放了,出来 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松懈下来爬在赵小亮的肩膀上气若游丝,赵小亮说你怎么了, 我说你妈嫌我穷呢,小亮说不怕,当初她嫁给老爸的时候,老爸比你还穷。 我叹气说时代变了,正因为她嫁了一个穷老公,所以才会在自己女儿身上把这 个缺憾弥补过来,丈母娘挑女婿其实也是在给自己选择第二个丈夫,她自己丈夫的 好处,希望女儿的丈夫也有,她在自己丈夫身上没有得到的东西,也希望借助女儿 能实现。 赵小亮说什么东西让你一分析就变态了。 我抱住小亮的脖子说你不怕跟着我过一辈子穷日子嘛。 赵小亮说,怕,很怕,但我更怕过既贫穷又没有你的爱的日子。 我笑了,赵小亮拍拍我的肩膀打了一个响指,不怕兄弟,一切听媳妇的,老娘 其实很善良的,早晚搞定! 这一天没有采访任务,上午,我搞了两条云烟,抱了一瓶五粮液,四桶蜂蜜, 外加若干包鸟食,就直奔丈母娘家而来,到门口时我又夹了一只十斤重的大西瓜, 一口气冲到六楼我都快休克了,丈母娘开了门,我几乎一头撞到她老人家怀里,看 见我满头大汗的样子,老人家果然有若干感动,亲自从冰箱里取了可乐,亲自打开, 亲自送到我的嘴边,我抱着可乐直喘气了,老人家就去厨房洗西瓜了。老爷子不在, 小姨子也不在。我灌了两口可乐,就向老人家汇报赵小亮的境况,并安慰她说今后 家里有什么事,只管召唤。 老人家的脸上澜出真诚的笑容,要我在家好好守着,她要去买菜了,我就赶紧 站起来说我也去吧,老人家挥挥手就掩上门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一头倒在沙发里把双脚翘到茶几上,我的目光掠过三个居室, 按照赵小亮的良苦用心,只要丈母娘接洽了我,我就可以和她享有一室作为新居了。 如果那样,我可以随便把脚翘到茶几上吧,可以在夏天穿着小裤衩溜来溜去吗,可 以和赵小亮一起光着身子躺在浴缸里吗,可以和赵小亮肆无忌惮地一边做爱一边大 喊大叫吗? 我忽然觉得,答应和赵小亮结婚只是作为男人的一种征服意识的冲动而已,通 过几乎是尝试性地取得丈母娘的信任和接受,来证明贫穷而自卑的我的自尊吗? 对欧阳子兰彻底地被叛,对自己甘入地狱沉沦的解脱与牺牲,还是对赵小亮的 抚慰与补偿? 也许,我真的该有个家了,毕竟,快三十岁的人了。也许,这就象我当年大学 毕业找工作一样,换来换去,总得有个归宿吧,我累了。 门开的时候我都有些朦胧,依稀仿佛是赵小亮的身影,这刹那的幻觉使我生出 一种久违的依赖与罕见的怀念情绪来,似乎以前,对赵小亮真的没有这种受。 小姨子看见我的样子就瞪起了眼说:“姐夫啊,你这样表现让老娘看见了可就 麻烦了,来,赶紧给我杀个西瓜来解解渴。” 我说遵命啊,就从冰箱里拿西瓜给她,我真纳闷,为什么姐姐往往比妹妹长得 漂亮呢,赵小亮比小姨子高,比她白,胸也比她丰满,我见过好多姐妹,好象都是 姐姐出众一些,这个生理学命题改天要请教佛爷一下,虽然信口胡来,至少他能给 出自圆其说的根据,这是他的天才所在。当然,在小姨子面前,我一个劲地夸她比 姐姐漂亮。 小姨子翻弄着桌几上的东西,一边呵呵地感叹:“瞧这马屁拍得,连鸟食都买 了,回来我们家这两只鸟啊都会向着你说话的,唉,我说姐夫大人,怎么没有小妹 的啊?”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你放暑假啊,这样吧,我下去给你买冰琪淋吧。” “算了吧,我可受用不起。唉,姐姐有没有给你寄美钞啊。” “有啊。一堆呢,她说改天放在驼鸟蛋里一准寄来。” “那你可不准私吞。” “你姐姐还说,要给你找个澳州人,把你嫁到澳大利亚去。” “哈,那太好不过了,嫁个富老公少奋斗十年啊,”小姨子凑到我面前,一本 正经地说,“你就不怕我姐在外面名花易主吗?”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