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遗歌 夜沉如水,SARS宛如一个幽灵,无形无踪,在这个昔日里不可一视的城市中飘 忽游离,那淫毒的目光是否又盯住哪一位行色匆匆的归家人?初夏的微风掠过积尘 的薄窗,可是它不怀好意的拍击声。 我不由通体冰凉。 在这非常时期的非常之夜,独居斗室之中,斜倚电脑之前,屏幕闪烁摇曳,燕 赤侠的长剑与黑山老妖的狂笑搅作一团,聂小倩与宁采臣的千年绝唱叩响我麻木已 久的心弦——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 仙。 孤枕难眠,这古老的臆想中的爱情在脑中徘徊往复,忽然觉得东方的爱情象雪 花,至纯至美,以至永远飘在空中,渺然神秘如水中月镜中花,只可似梦非梦中若 真若幻地体验,它是落不得地的,否则便零落成泥碾作尘,沾了人间的烟火,顶多 如西厢般的离恨多愁,又哪及宁聂人鬼之间的恋情荡气回肠,令人恍惚若醉不可自 拔。 东方重情,西方重性。所以西方之爱,常以灵与肉的纠葛冲突作主题,这其中 又蕴含了其特有的文艺复兴启蒙以来的人文色彩,不独情色之性,更有关乎人性的 怀疑与探究,本能与欲望,与道德与权势,传统与叛变,与罪恶等等都构成了一幕 幕纷繁多彩的爱情剧目。所以就论其深度和广度而言,似乎西方之爱更胜一筹,从 此,我们才能深刻理解到包法利夫人的虚无与幻想,《红字》的哭诉与呐喊,劳伦 斯的堕落与乖谬,《郎桥遗梦》的痛苦与无奈,《乱世佳人》的沧桑与缠绵,《卡 萨布兰卡》的悲怆与震憾,以及《情人》的痴迷与梦幻。 但若论及浪漫而言,则东方,再具体些就是中国的爱情故事当首屈一指。而这 里面,又体现了奇妙的二律悖反原理。 一方面,中国人似乎不相信爱情的真实存在,所以中国的爱情故事,尤其是出 众的传颂不朽的爱情故事,鲜有发生在真实的生活之中的,牛郎与织女,许仙与白 娘子,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等,孟姜女的故事可能民间确有其人,但是哭倒八百里长 城,又加上了浓重的传说色彩,试想如若去掉哭倒长城一节,只是一个痴女苦苦寻 夫,感人之情实在大大打折。 另一方面,对爱情,中国人表达了比西文远为炽烈与渴望的情感,这情感几乎 如火如茶,如排山倒海直可惊天地泣鬼神简直到了膜拜信仰的地步。大概正因如此, 中国比其他任何一个国度更愿意将爱情神化,而不愿将她完全放至纷纷碌碌尘嚣滚 滚的俗世之中,她应是高高在上的,应是绝美无瑕的,应是神圣光明的。 此爱只应天上有,又怎能在猥亵庸常的人间找到? 所以爱之烈,烈到宝莲灯中杨三娘反抗天庭宁与卫道兄长二郎神一拼死活也要 与所爱终生相依;所以爱之浓,浓到七仙女甘愿放弃天上的锦衣玉食,而与地上一 个小小的放牛郎白头到老;所以爱之纯,纯到独立山头望夫归来居然等到自己变成 了一块石头;所以爱之痴,痴到白娘子明知并非同类甘受天愆也要奋然反击维护与 一穷书生的不愈之情;所以爱之深,深到聂小倩与宁采臣即使阴阳隔界也能演绎出 一折如凄如诉的人鬼之恋。 中国也有世俗的爱情,《西厢记》张生与崔莺莺曾教几许儿女共酒青泪,凭天 而问“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由此引出的一系列才子佳人剧,又加上道学 家“始乱终弃”的恶讽,终不使人彻底释怀能“投入地爱一场”。《红楼梦》倒是 完全现实的写照,只是作者宁愿将“金陵十二钗”说成原本就是天上的尤物,宝二 哥更是身世不凡的补天彩石修缘而来。 愈是神化,愈表明现实的凄楚与无奈,愈是渴望所得,愈是表明实际上所不可 得。在中国上千年所谓温柔敦厚的儒家学说历代演变的重压下,在礼教的重重束缚 中,尤其是宋明理学所谓存天理灭人欲的极端扭曲的人性上,中国人只能在神话传 说中刻画关乎爱情这一人类永恒的命题。 当没有爱只剩下性的时候,实际上曾经中国人连性都只是一种种族繁衍的工具 而已,爱情就只能在非人间寻觅,作为弱势的女子,本是男性社会礼教要求下生产 的工具肉体而已,于是就成了劝讽世事的替罪羊,所谓“尤物”虽好,究竟不可靠 近,人们可以接受白娘子,宁愿把她当人而非蛇精,可是对于明明是人的妲姬,干 脆异化成畜类,善变而恶诈的狐狸精。 不过在柳泉居士的笔下,青凤当真又是让人怜爱之及,巴不得深夜独坐撞上一 两个来。 这些东西是说也说不清的。中国的这种命题,大概又是西方所没有的,我只是 想,昔者周幽王一笑失诸候,再笑而失天下,于是活生生就成了历代国君的反面样 板;而古希腊人宁愿为一海伦冲烽陷阵,无论死伤几何也在所不惜,从而造就了一 个美丽而夺目的历史传说。这恐怕又是中西方的不同之处。 可是,中国人似乎又不是那么苛刻,唐明皇专宠杨贵妃,安史之乱险些亡国, 人们一面讽刺他的淫奢,一面又感叹两人至纯之爱,于是《长恨歌》终于要杨妃升 入仙境,从而成就了一篇“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千古绝唱。 身为九鼎之尊尚不能言爱有得,一般草夫贱民更不要作此奢梦,所以,中国的 戏曲如才子佳人剧才多以大团圆结尾,不过聊其心理耳,实际上,恐怕只有中国人 才相信真正的爱情,或许只能是悲剧。所以白娘子最终被镇雷锋塔下,牛郎织女永 世相隔,梁祝只能到阴间相守,而其所谓鹊桥相会梁祝化蝶者,也不过是善良的人 们恐其哀伤过甚而徒增的一丝亮色罢了。 中国的爱情故事史表明,爱情之所以神圣与不朽,是由于这些爱情无一是自由 的。至少曾经是这样。 当爱情获得了自由,还会有牛郎织女吗,还会有梁祝化蝶吗,还会有白娘子永 镇雷锋塔吗? 当爱情不再是传说,或者说爱情的必要条件不再是高不可攀,传说还会产生吗? 或许这正是曾经爱情的终结,当爱情不再是传说,她会是什么? 是尴尬一如《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托马斯关乎性与情的迷惘与逃避,还是沦 落成所谓城市童话《第一次亲密接触》充满了自欺欺人色彩的选择与离弃,抑或是 蜕变为《泰坦尼克号》七彩眩丽的电脑特技包装下乏味的木乃伊? 我有一千条真理来诠释历史,但是对于现实我同样迷惑。 姑且睡去,乘着这“十里平湖霜满天”的子夜遗歌。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