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老鼠的地老天荒 昨夜我梦见了阿灰。 在灿烂的阳光下,她吮吸着新鲜的空气,“阳光真甜!”阿灰说,她依在我的 怀里,身躯柔软而温暖,我甚至听到那小小的胸脯里活泼的弹跳声,象清晰的军鼓, 那是我最期望的满足的旋律。 “要是我们会飞多好!”幻想时的阿灰最美丽。 “那我们就变成蝙蝠了。”我吻着发间如兰草一般的芬芳,低低地说。 阿灰咯咯咯地笑了,那笑声忽得飘渺起来,渐行渐远,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我的双手空空如也。 然后我就醒了。 阿灰已经不在了。我依旧陷入深深地痛责之中,为阿灰,也为自己,那一幕惨 烈而悲怆,我何曾愿意回忆起来!但是它已凝结成一刹那却永恒的噩梦,时时磨吮 着我的神经,我知道,那是阿灰的血,我多么愿意从此忘掉这一幕,宁愿接受阿灰 因此对我的任何惩罚! 今天阿灰终于入我的梦来,那样美好清新。我知道这是她在冥冥中善良的抚慰, 但是我何曾以此原谅自己,难道不是我的疏忽和过错而铸成今日的结局,又由我独 自承受罪愆。 一切都是空荡荡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连从我的自身。我挣扎着起来,黑 暗已是这天地的主角,但是无数的街灯依然在眩目卖弄,在这个城市,黑暗不可能 成为彻底的主角。滚滚的车流象钢铁的河水,成奇妙的双向奔逝,行人的身影重重 叠叠,大概又要到深夜才会散去,各人领着各人的影子,向属于或不属于自己的一 方空间归去,只有摩天般的高楼大厦竭力耸起肩膀扮成奇形怪状的巨兽,却又密密 匝匝地挤在一起,相互交换着诡秘的眼色俯视脚下穿梭不息的生灵。 即使到深夜,也会有无数的夜游者纷然出动,因为他们天生就是黑暗的子女, 只有在黑暗的庇护下才会生存繁衍。 在这幽旷无限的宇宙中,在这众生芜杂的城市里,谁会在乎一只老鼠的悲伤? 这些个日子里,我一直游走在黑暗的世界里,几乎不饮不食,直至累得睡去, 我是如此渴望睡去,在梦中撞见阿灰,拉她的手吻她的额坐在一起诉说我的焦苦表 达我的道歉,因为我甚至相信自己的谎言,这一次又是阿灰负气而走,故意躲在一 个悄悄的角落里看我苦苦寻觅的样子,谁知何时何地她会软了心忽得跳出来蒙住我 的双眼? “喂!老兄,这一带的垃圾总站在哪儿?”一只猫跳出来,胸前挂着铜牌,毛 发脏得又涩又卷。 我向东指去,它拱了拱手蹒跚而去。望着那狼狈的背影,我知道这是又一只被 主人抛弃的宠物,猫老珠黄之时,即是被弃之日,锦衣玉食终究要以晚年的疲于奔 命作代价,连本能都丧失了的猫,不去垃圾堆里觅食又能去哪里?须知这城里所有 丰庶而洁净的食库无一不被老鼠和蟑螂瓜分怠尽,所以哪里肯照顾那些连甚至连树 见都没见过更不要说爬的猫科首席掌门,即使大开方便之门,大腹便便脂肪过剩之 辈又怎能挤得过去,它们的胡须无一不经美容和修剪用来取悦人类的,何曾会用来 量一量洞口的大小? 这个城市是我们真正的黄金天堂,因为猫们无一不成为人类的玩偶,她们正享 受着祖先们想都不曾想过的奢华生活,所以她们已然不再是猫,而蛇和猫头鹰根本 无法这个水门汀的世界里生存,听说在即使在乡间它们的身影也日见稀少。只是在 城郊结合部的兄妹需要提妨乡间闯入的野猫,但是它们迟早要被人类乱棒打死,所 以不足为患。 但是阿灰,这一点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如果不是我的大意,如果当时我能硬 下心来或者哄她不要到街上去,如果在关键时刻我的速度能快一些——我得承认, 我的本能也有些消退,虽然我一向以警觉称名,他们曾洋洋得意地卖弄:我们可以 在白天的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走耶。 当时我对这种愚蠢的论调嗤之以鼻,我警告他们说,永远不要忘了,你只是一 只老鼠而已,何时何地,你的脑袋都有可能被人类敲个粉碎!就象一个人走在街上 随时会被车流撞倒吞噬一样。 他们怎会听一只地位卑微的老鼠的警告,他们正在野心勃勃地实施一项伟大的 种族振兴计划,并幻想将人类取而代之。 我不知道这样的悲剧为什么会发生我和阿灰身上?这是生命如何地反讽和污辱? 现在我终于明白,不独猫在退化,人在退化,老鼠也在退化! 这是一个退化的时代,这可是上帝的大阴谋?甚至我怀疑上帝也在退化。 他们是不承认我的观点的,因为老鼠确实有进步之处,比如我们的打洞技巧, 早已不停留在木质、土壤或塑料的水准上,水门汀,甚至一般规格的钢铁也不在话 下,而且速度和质量业已超过了祖先的传说。 人类是现今生物界最爱自夸的种族,他们自诩已成为这个世界不可更易的主人。 就如现在愚蠢的人类正在憨然大睡,他们何曾知道,在其出现之前,鼠类早已存在 ;在其消逝之后,鼠类也会继续存在下去。 他们何曾想到,在他们向天上地下海洋山峰各个空间疯狂拓展的同时,老鼠紧 跟其上,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同样构筑了一个辉煌壮观的天地。 但是退化同样怵目惊心,由于没有了天敌,老鼠的逃生技术大大下降,奔跑和 腾跃技能甚至有丧失之虞,两代之上一位首领据说为逃避猫的追捕能跳过相隔三米 的房檐,这已成了记忆中的神话,和昔日的神话成了现实一样,人类和鼠类都面临 着如此尴尬的境地,祖先何曾想到过,有朝一日进化和退化会如此奇妙地纠缠在一 起。 只有我知道,天敌是老鼠和毁灭之间的屏障,如果一只老鼠没有了天敌,那它 就不得不直接面对毁灭,杀死它的,常常是它自己。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这种命题居然会以阿灰的终结作为论证的根据,想到这 里我的心几乎要裂开去,那一幕终于活生生地蹦到了面前,我无可遏止。 那一天阳光是多么灿烂,初夏的微风漾起轻绵的杨柳的毛絮,在过街地道口的 一个隐秘的小洞边,阿灰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一切,那是一个中型的广场,中央的 小喷泉,三条银丝似的水线抛出优美的弧线,在欢快地唱着歌,广场的南边有一棵 高大的梧桐树,浑身挂满了淡紫色的喇叭花,清风徐来,清香四溢,喇叭花悠然散 落,别有一番情致。 “我们去抬喇叭花回家吗,这样早上我就可以对着太阳唱歌了!”阿灰沉醉地 说。 “不行,太危险,已经过了安全地带!”我发出警告。 “人很少的,没有关系!”阿灰坚持着。 “不行就是不行!” 她又生气了,忽然站了起来又被我一把拉住。她的嘴撅得老高。 我的心软了,想起因我的清贫,她过生日时连蛋糕都没有吃上,就轻轻刮了一 下她的鼻子,“好了,我去采一朵。” “我要跟你一起去!”她高兴起来。 “我自己去,太危险。” “你可以保护我吗!”她苦苦请求。 最终我答应了,终于等到外面人极少的时候,我带着她悄悄地溜出来,绕着万 年青的绿化坛,对面就是梧桐树,不过必须经过一条甬路,阿灰急不可奈跳上了甬 路,而此时我听到了人群叠沓的脚步声,我只好纵身跳到阿灰身边,拉着她想迅速 离去。 但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情景发生了,三五个人终于挡住了去路,我们对峙着,阿 灰在发抖,我提醒自己要镇定,果然,那几个人惊叫了起来,一位女士尖叫连连绕 道而走,一个小学生样的男孩逼近了我们,阿灰简直要昏厥过去,他只是大吼一声 :“这是什么东西!”就跑开了,一个男士抬起皮鞋,最终说了声“恶心”就又放 下了,更多的人要围了上来,我轻轻拍打着阿灰,拉着她就要进入万年青的绿化坛, 如果进入那里我们就比较安全了,人类是不会为了两只老鼠而耽搁各自的行程扒开 万年青细细寻找的,事实上,他们只是好奇地观看我们而已,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实际上他们连喊都没有喊。在那一刻我甚至感到幸运。 但是这幸运未免太早了,一个粗壮的清洁工快速奔了过来,我把阿灰推入万年 青,转身向他扑去,被他一脚踢到绿化坛里,阿灰已经吓昏了过去,我看见一只巨 大的皮鞋从天而降满满地覆盖住阿灰弱小的身影,我晕了过去—— 甚至连阿灰的遗体都没有找到。 我不能没有阿灰,你知道,对于一只消极厌世地位卑微却又充满了浓重的怀疑 主义情绪的老鼠而言,爱情已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点,虽然这亮点他也曾表示过动 摇。 但是阿灰终于使我的生命亮了起来,虽然一只老鼠爱上阳光,我从来就觉得不 是一件好事,但这正是阿灰的天性,她爱大自然的一切,你何曾听说过一只因梧桐 花而死去的老鼠? 正是这种天性点亮我的生命,我希望带她到乡间或更远的山中生活,但是我知 道,除了这个城市,我是无法靠本能生存的。 这一点我很早以前就清醒地意识到,很多老鼠之所以来到城市生活,并不是因 为所谓文明的吸引,而是因为惧怕自然和本性的挑战,他们渴望本能的丧失,这正 如神经末梢的拔去,将再也感受不到肉体的苦痛一样。 我不能没有阿灰,除了爱情,我还能拿什么来对抗这虚空幽闷的无物之阵?至 少,我还拥有爱的本能。 他们都在积累财富,提高等级,难道他们不明白,不论到达何种等级,老鼠依 然只是老鼠,甚至连老鼠也做不成。 我只是想做一只自然的老鼠,一只自由的老鼠而已,所以这个城市永远不会适 合我,而我也永远走不出这个城市。 阿灰已经的离去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些话不会再有谁听了,我在恍惚间乱走的 时候,想起来就不免哽咽,曾经沧海难为水,到如今,我才真正明了其中况味! 我看见一群老鼠正在操练,这是些激进分子,他们认为老鼠必将取人类而代之, 历史总是如此循环,其实人类当初何曾不是这种想法,取代了又怎样? 其中一个头目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不要难过, 加入我们的组织吧,你的痛苦将因充实而减轻。 我苦笑着摇摇头,仍旧走我的路,他们不会理解我的痛楚的,阿灰的离去,是 我生命中最后一根蜡烛的熄灭,如今站在这里的,不过是具行尸走肉而已。 在一个住宅小区的花园里,我呆呆坐了半天,往常在深夜里,阿灰就喜欢和我 这样坐着,安安静静,闻着花香,听着风声,如今已剩我自己饱尝孤独的折磨,我 不敢回家去,它已是如此陌生,昔日的欢笑如今都成了悲伤的素源。 两只体形健硕的同类在不远处发出威胁的气息,他们误以为我来抢地盘了。 呵呵,世上多如此类鼠辈,我只好走人。经过一扇窗前,有人在低低唱道:如 今我唱起这一首歌有行人在窗外轻轻地和你可记得我的爱人呵曾经我们也在他人的 窗前细细听这首爱情的歌 我不能听下去了,因为眼睛已经湿润,我知道此时阿灰在看着我,我要坚强, 她才会快乐。 我终于发疯地狂跑,一口气跑到一座高楼的楼顶,丝毫不觉得疲惫,我经常带 着阿灰偷偷坐运货的电梯上来,看这个城市美丽的夜景。那时她偎依在我的怀里, 一颗一颗数天上的星星,只有天气特别晴朗的时候,这个城市里才会有许多的星星。 那时候她问我,人们传说,有一个人死了,天上就会掉下一颗星星,如果一只 老鼠死了呢? 我说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 她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这样才会提醒我们,老鼠只能在夜里生活。 她歪着头说好啊,如果我先死了我就变成一颗最大最亮的星星,免得你的眼睛 近视找不着回家的路。 接着她问,你爱我吗。 我说爱。 爱到什么程度? 爱到地老天荒。 什么是地老天荒? 就是等到地上的老鼠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而天上的星星又变成老鼠的时候。 呵呵,那时候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如今我独自站在这楼顶上,天上的星星闪闪烁烁,宇宙是那么广褒无垠,夜色 是那么深沉漫长,阿灰,你可在与我对视? 我终于慢慢走了下去,我感到我的心也在慢慢沉了下去,我知道从今以后,这 个城市于我,我于这个城市,已经互不存在了。 在街旁拐角,我看到一家麦当劳,里面人很少。阿灰最喜欢吃薯条,她甚至执 意把“薯条” 改成“鼠条”。夏日的傍晚,我常常带着她在这里远远地望着里,她还记得有 一对伴侣每次进去只会买一杯咖啡,然后就是不停地续杯,他们还会用“大压小” 的游戏来决定胜负判出谁去续杯,我们就在外面呵呵呵地笑他们。 隔着一扇玻璃墙,一位男士正注视着我,看到我的目光,他友好地报以微笑, 说:“我的朋友,你为何如此忧伤,可否讲给我听?” 我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我是一个作家。” “作家?” “是,张连水,还没有成为作家的作家。” 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了他,他很感动:“我会把它写出来的。就叫一只老鼠的地 老天荒。如何?” “可是谁会相信一只老鼠的故事?” “至少有我,”他真诚地说,又指指天空,“还有阿灰。” 我感谢了他,抱起他送我的薯条,忽然间我觉得,这也许只是一个故事,阿灰 还在家里等着我。 我纵身跃入安全通道,走向回家的路——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