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约 作者:张麟 (上) 阿罗约是菲律宾总统,阿罗约也是一家酒廊。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 年轻帅气的琴师在洁白的琴键上弹奏出《深深的海洋》时,我的泪一滴一滴地滑 落下来。 面前的圆桌上,照例点着去年的红烛,小小的瓷瓶里,也照例插着玫瑰,只 是弹琴的人换了,尽管琴声也行云流水,可我知道那决不是当初的音乐,我的心 告诉我,那双在琴键上移动的手,再也弹奏不出往日的温柔。 可我的泪,依旧无声无息地滑落。 去年走进这家小小的酒廊是在秋天,那时候落叶飘零,那时候大雁南飞,那 时候我刚刚从里边出来,与现实隔着万丈深渊,三年的牢狱之灾,象一道不期而 至的关卡,折断了我的翅膀,阻断了我的旅程。当关卡重新开放,我却已远远落 后于时代,落后于别人,我象一个迷途的孩童,路茫然,心也茫然,不知何去何 从。 那天是中秋节,母亲为我买了各种各样的月饼,她把它们精心摆放在盘子里, 还插了鲜花,备了红酒,我知道她的心,她是想把这三年来的中秋节都给我补齐 了。可我心里却烦乱得很,我丧失了工作,也丧失了信心,出狱以来一直躲在家 里吃母亲的,住母亲的,不肯出门,不肯见人。当白发苍苍的母亲,最后在洒满 月光的阳台上为我举杯说孩子,忘了过去吧,忘了过去你才能重新开始时,我再 也忍不住双泪长流,我扑在她怀里,说妈,不用为我担心,只要你在,我就还会 重新站起来。 母亲也哭,母亲说孩子,来,喝酒,妈谢谢你,谢谢你刚才所说的话,答应 我,无论遇到什么,你都要勇敢地面对,恿敢地活下去,不光是为我,也是为你 自己,要记住,只有生命才是最宝贵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虽然我当时也点了头,但我并不明白。我一边流泪,一边喝酒, 后来竟有些醉了,我站了起来,说我出去走走,月亮多好,我出去走走。于是母 亲就在我口袋里塞了一些钱,说是应该出去走走,你关得太久,出去吹吹风透透 气也好。 母亲送我下楼,母亲说要我陪你么?我摇了摇头,说不用,我一会儿就回来。 城市对我来说已经变得相当陌生,我看到拔地而起的大楼,看到川流不息的 汽车,看到五花八门的广告牌,看到富丽堂皇的橱窗,马路变宽了,霓红灯更加 辉煌,城市以其五光十色的面目告诉我说你错过了,你什么都错过了,你象一个 被罚出场外的球员,你是局外人,再也跟不上潮流,永远在时尚之外,只能隔岸 观火,只能守口如瓶。而变化最大的,要算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们,他们衣着得体, 举止优雅,明显有别于三年前的模样,变得更加自信,更加从容,同时也更加行 色匆匆,目中无人。 这让我感到害怕,也感到困惑,要不是有母亲的红酒垫底,我早就夹着尾巴 往回逃了。可母亲的红酒也太过温婉平和,不能使我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所以 到头来只落得象一只过街老鼠,探头探脑地贴着墙根溜达,提心吊胆地窥视着久 违的城市。 月亮在楼层的夹缝里艰难地穿行,闪烁的霓红灯彻底地破坏了月光的品质, 使它象一个误入烟花的女子,凭空地沾染了风尘。风也变凉了,被时令吆喝着四 处乱窜,象一个衣衫单薄的孩子,当尘埃落定,夜露袭来,风的身体抗不住冻, 只好拚命往茂密的梧桐树叶里钻,想寻找一个枢栖之所,谁知树叶靠不住,纷纷 跌落,倒比风还惨。 我是在捡起第十八片梧桐树叶时听到《深深的海洋》的,它突然穿过喧嚣杂 乱的市声,越过灯红酒绿的城池,隐隐约约地抵达我的耳膜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 平静不平静就象我的一颗动荡的心…… 后来的情形你大概也猜到了,我这个与世隔绝了整整三年的牢改释放犯,在 听到这支异国他乡舒缓而深情的民歌时,就象听到了天簌一样,燥动的灵魂为之 安定,迷乱的心智为之清明,我情不自禁地寻着它的旋律,梦幻般地穿越人流, 绕过楼群,准确无误地走进了阿罗约。 其实在挑开厚重的金丝绒门帘时我就后悔了,这种场合不适宜女人,就算从 前周旋于生意场中,我也很少到这种地方来。而现在就更加不相宜了,身份不对, 时间不对,经济条件更是不允许,我总不能拿着母亲的钱来消遣。于是当我挑开 门帘,我就明显地进退两难,心里的压力接踵而至,这道魔术般的门帘,就象一 个天衣无缝的盖子,原本严严实实地捂着我的伤痕,可现在却被我突然无意间揭 了开来,一时间所有的伤,所有的痛,所有的不堪回首,就象放电影一样,在阿 罗约淡兰色的墙壁上放出来,于旋转而斑阑的灯光底下,鲜明而不可思议地一一 再现,让毫无心理准备的我头晕目弦,要不是抓住门帘,也许就滑到地上去了。 而这时《深深的海洋》早已没有,钢琴背后那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已经改弹一支 节奏较快的四步舞曲,她那急速跳动的手指,象一群惊惶的兔子,没头没脑地撞 得人心里发烦。 我打算离开,我开始怀疑我是否听到过《深深的海洋》,人关久了,感觉大 概都靠不住,那种非人为的隔离,不是使人发疯,就是使人麻木。我把门帘轻轻 地放下来,就象上错了厕所一样,虽有几分尴尬,但逃开却不容置疑。然而当柔 滑的门帘象一条巨大的鱼那样在我手中即将滑落时,透过它与门框构成的三角形 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他半躺在靠近吧台的一张躺椅上,头上亮着灯,这灯的亮度 刚好照得见他手里的书,我的突然闯入显然打断了他的阅读,而我的落荒而逃更 是让他感到迷惑不解。不过他有修养,仅仅在眨眼之间,他收起了好奇,换上了 笑容,凭空地送来鼓励和邀请,于是远远的不相识的,这笑容就象雪莲花一般静 静开放。 我本能地抓住门帘,没有让它最后滑落,使它与门框构成的三角形得以固定。 就在这时过来一位服务小姐,她替我挑起了不知如何是好的门帘,笑容可掬地说 欢迎光临,那边有好位置。说着略微一弯腰,手臂极其优雅地一伸,来了个标准 的“请君入瓮”。 我没来得及逃走,思维也陷于停滞,三年来面对冰冷的铁窗,我已经不能正 常地应对人和社会,在服务小姐不容置疑的热情面前,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 其训练有素的步态,萧洒自如的背影,让我恍若隔世。 小姐给我挑的的确是一个好位子,它躲在阿罗约一个死角上,背面靠墙,左 面临窗,前面和右面是两根大柱子,它们作为大厅的主要支柱,原本是一种障碍, 可现在却成了我最好的屏障,躲在它们后头,既可以眺望窗外的街市,也可以随 心所欲地品茶,还可以看到弹琴的小姐和躺椅上的男人。 趁小姐上茶的功夫,我打量了一下阿罗约,它大约五六十平米的样子,装修 得精细别致,靠窗的部分坐椅被设计成秋千,客人可以一边荡着,要么饮酒聊天, 要么品茗长谈。墙上的字画虽非出自名家,但很有品味,不象想向中那么低俗。 阿罗约没有单间,所有的客人都暴露在厅里,生意不错,除了我之外所有的桌子 上都有客人,但大家都很安静,各自守着自己的位置,相安无事喝酒闲聊。舞沲 里没人跳舞,显得很空旷,台子上除了弹琴的小姐也再没有别人,这使她手指底 下流淌出来的舞曲显得寂寞而荒废。 小姐上的是铁观音,我心虚,让她给拿回去换,她笑起来,说是免费的,凡 是头一回来阿罗约的客人,都免费送一壶铁观音。我诧异,说你怎么肯定我是头 一回来?要是弄错了呢?小姐摇头,说不会,就算我们弄错,老板也不会错。我 问她老板是谁,她指了指躺椅上的男人。 其实从第一眼我就猜他是老板,谁会在这种场合看书?那份笃定,那份安闲, 客人是不会有的。小姐退去以后,我把目光投向了他,他已经不年轻,相貌也不 是很好,可却又分明很出众,属于那种内涵丰富的男人,不过大概衣着也有关系, 他穿一套浅米色休闲服,质地和款式都与阿罗约很相宜。 四步舞曲很快就完了,小姐甩了甩头发,站起来去吧台要杯东西,慢慢地喝 了,再走回来,坐在琴凳上活动着手腕,那情形似乎在考虑该弹点儿什么。 桌子上有笔和纸,我想也没想就拿起来写:请再弹一遍《深深的海洋》,然 后我朝上茶的小姐打了个手势,把她叫过来交给了她,可她看了却很为难,说对 不起,您可以点其他的,但这支不能点。我问为什么,她说这支曲只由老板弹奏, 每晚只弹一次,今晚已经弹过了,所以不能再点。 我不由得再次远远地打量躺椅上的男人,心想竟有这般做生意的?既然清高, 又何必开什么酒廊,躺在家里看你的书就是了!也许是我的目光既有某种量的特 质,让他感觉到了,他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直直地看了过来。而这时候,小姐还 站着等我分咐,我心烦,挥手让她离开。可她没能及时回到吧台里去,她被她的 老板叫过去了,我看见他们两个在那盏微弱的灯光底下交谈,后来她就把我的纸 条递给了他。 从前我是不信命的,我很顺,无论读书、就业还是交朋友都一路绿灯。可是 入狱之后我就信了,我信人的一生当中,做什么样的事,见什么样的人,开什么 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都是注定了的。包括赚多少钱,吃多少米,伤多少心, 流多少泪都有定数。就象现在,清高的阿罗约老板要为我破例弹奏《深深的海洋》, 而我和他却素昧平生,要不是早已注定的话,又怎么可能呢?然而正是这种宿命 的东西让我心惊肉跳,它没有是非,没有对错,没有结果。所以当他深情款款地 坐到琴凳上要把《深深的海洋》送给我,并祝我永远快乐时,我竟吓得不知所措, 以至把茶也弄洒了,但是我没动,我抓住秋千上的绳索命令自己定下心来,不就 是一支曲子么?他要弹就让他弹好了,兴许人家早就等着了呢,只不过生意场中, 顺水推舟卖你个人情也是必要的。然而我没能做到,当我所期待和追寻的曲子终 于缓缓地响起并向我靠近和包围时,我再也受不了这莫明的馈赠,我跳了起来, 象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所追逐,头也不回地向外逃去。然而我到底是一只又饥又渴 的狐狸,对又香又甜的葡萄又怎会轻易放弃?因而当逃出了相当一段距离,估摸 着远离了危险时,我却又停下来,躲在一家黑漆漆的店铺的屋檐下,遥遥地捕捉 《深深的海洋》,幸好它还在,幸好它笃定依然,于是在清冷的中秋的夜空之下, 那遥远的民歌,象水一样缓缓流淌 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象我的一颗动荡的心…… 再次走进阿罗约已是两个月之后,这时候母亲已经不在了,她得的是脑部肿 瘤,在我出狱之前就被宣叛了死刑,可为了等我出来,她硬是支撑着多活了半年。 中秋节在月光下她对我所说的那番话,其实已经算是诀别,可惜我听不出来,我 依然藏头露尾地活着,每天看电视看到凌晨五点,第二天睡到下午三点,起来母 亲多半不在家,她虽然退了休,可因精明能干又被反聘回原单位,重新做总管会 计。我记得那天我起来之后,吃了母亲给我留在炉子上的饭菜,就又去看电视。 这时候天已经冷了,我撩开窗帘看了一下,外面正不紧不慢下着毛毛细雨,于是 我丢下遥控器,翻箱倒柜找出毛线和毛衣针,想着要给母亲织一条围巾。可是母 亲没能戴上这条围巾,她走了,就在我给她织围巾的时候,她永远地走了。单位 里的人来叫我,我不相信,捧着刚起了个头的围巾象个白痴。 后事是单位帮着料理的,母亲为人很好,母亲的死让她的同事们由衷地感到 惋惜和悲痛,因为惋惜和悲痛,他们就把她的身后事办得体面一些,所以不用我 操心,我从头到尾言听计从,他们说开追悼会就开追悼会,说致悼词就致悼词, 说怎么安葬就怎么安葬。只是从墓地回来,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累,我打开房门, 走进房间,爬上床就睡了,睡得过份踏实和安稳,以致完全忘记了母亲的死。只 是一觉醒来,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和窗户,心里就有了一些异样,接着就感到压 抑,一种铺天盖地的压抑,它们象潮水一样向我包围,使我不得不从床上跳下来, 冲到厨房和客厅,打开所有的灯,狂乱的找着母亲,可母亲不在了,明亮的灯光 底下,只有母亲的拖鞋、母亲的外套、母亲的照片以及母亲手锈的桌布、靠垫、 窗帘,它们无声无息却又欲言又止,只有在这时,母亲的死才显出其残酷与真实, 真实到我看到她留在这里的气息正在急速地溜走和变冷,这让我心急如焚,我蹲 掉鞋袜,扯下窗纱,左突右奔象一只没头的苍蝇,幻想着变成一个渔人,网住母 亲的气息。然而我失败了,尽管我泪流满面,尽管我精疲力竭,但我的网自始至 终空空如也,它告诉我:母亲走了,母亲永不再来! 我不记得我怎样逃出家门,也不记得怎样来到阿罗约,只感到这个夜晚有所 不同,几乎所有的人都疯了,满大街都是歌声与欢笑,有人吹着口哨,有人飚着 快车,也有人当街举行婚礼。我被涌动的人流逼进了阿罗约,我受不了那份喧嚣, 我需要忘却,需要逃避,需要在这个没有母亲的夜晚买醉。 然而阿罗约也疯了,老远就听到迪斯科舞曲,当我挑开门帘,一股热浪冲了 出来,灯光比上次暗,也比上次狂乱,红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的光柱交错旋转, 梦一样映在天花板上、墙壁上、地上。我看不清有多少人,只是小姐引我往坐位 上走的时候,我感到我在穿越一条脸、腿、胳膊和身体的河流。 小姐果然没有再上铁观音,这使我对她刮目相看,我想她的母亲一定健在, 此时正在家里为她熬粥煲汤,温在暖壶里等她回家,否则她不会记得我。 我要了伏特加,伏特加强劲醇厚,一如冰封雪飘的伏尔加河,那是一条忧伤 的河,也是一条孤独的河,我需要把整瓶的酒灌进胃里,使自己浮起来,变成一 条鱼,冻死在异国他乡的冬季,这样我才能彻底地忘了母亲,忘了自己,忘了刚 刚过去的日日夜夜,也忘了即将到来的日日夜夜,这些日与夜都不堪回首,无所 皈依。 迪斯科仍然在继续,随着酒劲的慢慢上来,我逐渐明白了他们为什么颠狂, 透过满屋的烟雾以及晃动的胳膊和头,我看见对面墙壁上的电视里,主持人一次 一次地数着倒计时,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此时此刻,是20世纪与21世纪的交替之 时,而这个夜晚,显然是旧世纪最后一个狂欢夜,也是新世纪头一个万象更新的 黎明。等明白了这一点,我的泪突然再次汹涌而至我的母亲,居然选择这样的时 刻离我而去,当全人类都在欢呼又一个一百年的到来时,她却已独自睡在冰冷的 地下。 我不知道他是几时坐在我对面的,只是当我喝完第一瓶,拿起第二瓶往杯里 倒时,突然被他拦住了,他执着地拿过瓶子说这酒不卖了,你要么喝茶,要么离 开! 我正在兴头上,被他这么一打叉,心里窝火,忍不住拿眼斜他说不卖酒?不 卖酒你开店干什么?又不是不给钱,拿着,不够回头来讨!说着将两张老人头拍 在桌上,伸手就抢酒瓶子。 可他攥得死紧,场子里吵得正凶,乱轰轰的也不好说话,他就拿眼睛看我, 因为离得近,一股古龙水味道轻轻袭来,我的头轰的一下,心里一片空白。顾义 也抹古龙水,顾义长着一张英俊的脸,顾义总是穿名牌开跑车,顾义很迷人,顾 义卷款而逃,把沉重的债务和三年的牢狱之灾留给我。 我松开手,突然觉得万念俱灰。我把头转向场子,看群魔乱舞的人群,在旋 转的灯光下,他们一会儿白,一会儿黑,一会儿仰天长叹,一会儿麻木不仁,奇 怪的是我听不见他们的呼喊,只看见他们扭来扭去,象无声的鬼,无声的死了未 埋的鬼。 许久我转过头来,对面的椅子上空空如也,酒也没有了,只有两张老人头在 桌子上微微颤动。 我站起来,重新投进拥挤不堪的河流向外游,心里一片荒芜,我问我自己, 你来做什么?你三年前就该死了,一个女人,一个贪污挪用国家巨额公款的女人, 一个被骗色又骗财的女人,难道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和理由么?如果说,三年来母 亲做了你苟且偷生的口实,那么现在这口实没有了,消失了,象烟消失在空气里, 象冰融化在春水中,地狱之门豁然洞开,天堂之路也铺满了鲜花,你已经没有退 路。 (下) 我越过醉生梦死的男人,越过浓装艳抹的女人,越过充斥着迷乱与狂欢的河 流,眼看就要成功地靠岸时,却被人拦住了,是那个一边开酒廊一边看书的男人, 是那个弹奏《深深的海洋》的男人,也是那个抢我酒的男人,他甩着两张老人头 向我挤过来,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我猜他是要把它还给我,可我要这东西干 什么?难道它害我害得还不够?母亲不在了,母亲带走了一切,没有母亲的世界 什么都无法给予。 我冲他摆了摆手,我说我不要了,你爱给谁给谁!可他听不见,他很快就挤 了过来,把钱往我手里塞,这时我又嗅到了该死的古龙水,于是这钱就变成了火 红的炭,逼得我拼了命往外推,使它陷落进狂乱的河流,眨眼就没了踪影。这下 我反倒走不脱了,他略微一发楞,当即一手拉住我,一手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两张 老人头来,依旧往我手里塞。这回我没来得及拒绝,这回当我攥紧拳头决意朝外 走时,形势发生了变化。如果说,刚才的阿罗约是一条河,那么现在阿罗约则成 了一颗炸弹,突然之间,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所有的人都高举双臂,敞开肺腑 用力呼喊,如颠似狂,又哭又笑,也不论相识不相识,抱住人就狂吻,将唾沫和 眼泪涂彼此涂抹新世纪来到了,新世纪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态降临,惊雷 般在我面前炸响,我未及反应,就已在别人怀中,随即一张湿漉漉的嘴就伸过来, 在我脸上啄了两下,我一呆,反手就给了两巴掌。可我不是胜利者,很快我就得 到了回报,侵犯我的人和我侵犯的人没读过尼采,不知道右脸挨了打干脆把左脸 也送上来,而是毫不犹豫地抡起他蒲扇般的大手,气急败坏地在我脸上重重地来 了两下。 这时其他区域也发生了不同程度的骚乱,挨近吧台的抢酒,靠近乐池的擂鼓, 秋千架上的更遭,彼此来回撕扯剧烈相撞,一会儿抱成一团,一会儿各奔东西, 一时间酒瓶与烟头齐飞,拳脚与尖叫共舞。要命的是有人拉灭了灯堵住了出口, 叫嚣着同归于尽。 我没了退路,两眼漆黑,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惧,倒不是害怕死本身,而是害 怕死的方式,一个刚刚出狱并失去母亲的女人,她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我从不 怀疑人们的想象力,万一出不去,万一真的死掉,那一定也是死不瞑目,人们会 把我从坟墓里挖出来,骗排出形形色色的故事,但无论哪一种版本,都与体面无 缘。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一只手臂伸了过来,我立即毛发倒竖张牙舞爪,从头上 拔下发针严阵以待,可就在我随时准备还击的时候,我又嗅到了古龙水的味道, 我不太相信自己,我想这个男人还在么?他不去报警,不千方面百计挽救他的阿 罗约,他在这里做什么? 就这么一犹豫,那只黑暗中的手就准确无误地搭在我的肩上并搂住了我,奇 怪的是我没有反抗,相反我抽了抽鼻子,仿佛想鉴定这只手是否真的散发着古龙 水味道。事后我想,也许在这种危急而陌生的环境,我所熟悉和所能抓住的,大 概也就只有这古龙水了。事实上我的判断非常正确,当一个啤酒瓶从头上飞过并 在墙上炸开时,我感到那只搂我的手臂松了一下,接着它再回来的时候,我的头 上就多了一件外套,它温暖而安全,严严实实地裹住我并带我逃遁飞翔。 至今我都不能确切地描述是如何逃出阿罗约的,只记得一双手臂全力以赴地 把我从人堆里带了出来,然后进了一个小门,穿过长长的走廊,突然就来到了大 街上,但大街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外套依然裹在我头上,从隙缝里我看见那 同样是一条失控的河,烟花四射,人流如潮,鞭炮在脚下炸响,汽球在头顶飞扬, 警察挥动着电棍,自身却被挤得前仰后合。于是未及回过神来,我又被带回了长 长的走廊,这回穿越的时间似乎更久一些,从头到尾也看不到一丝光亮,当头上 的外套最终被拿下来时,我发现我们来到一条比较僻静的街上。 行人稀少,街灯昏黄,两旁的行道树光秃秃的,他靠在树干上,一边穿外套 一边喘气,看起来非常累。我也靠在树干上,黑暗中的奔跑和穿越使我失魂落魄, 我看了看四周,辨了辨了方向,不知家在何处。可这不妨碍我与他分手,我已经 预感到要发生一些什么,这显然不是我的初衷,打从顾义将我送进局子,我就看 透了男人,发誓与他们为敌。我再次看了看四周,辨了辨方向,选择街灯稠密的 一头扬长而去。 喂,喂,就这么走啦?他却在后头喊,一边追了上来。 远远地有一辆交通车出现在转角处,我想它要是驶过来,我就跳上去,可它 没有,它在路口上丢下两个人,又哐啷哐啷地开走了,与我选择的方向背道而驶。 我再次被他拦住,他又拿出两张老人头,这回他没往我手里塞,而是直接插 进我呢外套的口袋。而我也没有拒绝,我想要是拒绝的话,又不知会纠缠到什么 时候。可是他不该拍我的头,当他把钱插进我口袋的时候,他要是转身离去就完 了,可是他没有,他突然伸出手来,极自然地在我头上拍了一下,然后才离去。 也许我该交待一下,我没见过我父亲,他是一个诗人,我在母腹中蜕变成长 的时候,他就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由此我不厌其烦地对他产生无数美丽的遐想, 母亲说他不仅既有诗人的浪漫与才气,而且既有诗人儒雅的外表和不俗的容貌, 于是在我整个的童年与少年时代,我总是梦见他的长发,他的风衣,他的诗稿, 他的黑夜一样的眼睛和冰雪一样的脸。但是有一点我始终拿不准,他对我这个女 儿,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儿,将会是怎样一种态度?我与他的相处,到底是怎样一 种情形?这个问题,耗尽了我所有的心智,但每到关键处,事情就嘎然而止,他 总是转身离去,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母亲离去的夜晚,这个世纪之交的夜晚,当一切惊吓和 骚动成为过去,我却在这个转身离去的男人身上,奇迹般地找到了我对父亲的全 部感觉,他的笑容,他的臂弯,他的《深深的海洋》,无一不是发自内心的祝福 与呵护,尤其是他留在我头上轻轻的一拍,那么怜惜,那么关爱,又那么不经意, 但那无疑是一个绝密的解码器,顿时解开了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刻录、传承与沟通。 我呆住了,钉在午夜的街头,突然看见母亲停留在半空,笑靥如花地挥手作 别,她被一群白衣天使所牵引,一边朝我微笑,一边冉冉上升,在她衣袂飘飞的 脚下,我看到渐行渐远的男人。于是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一阵痛及骨髓的焦 灼自每一个毛孔发出,我张大了嘴,但是却出不得声,我听见我的呼喊被封杀在 喉笼里,嗷嗷乱吼象一个怪物。 男人越来越远了,我的心仿佛被一点一点地切碎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放进冰柜, 然而我的每一根毛发却在暗夜里疯长,我看见它们象蜥蜴一样从我身上爬出来并 伸出无限延伸的根须,眨眼之间变成一只只急速狂奔的手,最后蛇一样缠在即将 消失在拐角处的男人身上。于是男人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来,看到了原地不动的我, 男人就停下来,隔得远远的,我却真切地看见他略微一皱眉,似乎很奇怪我为什 么还在这里。但一如我头一回走进阿罗约一样,他很快就不再思量,而是宽容而 理解地笑了一下,并挪动脚步,带着雪莲般的笑容,穿越空空阔阔的长街再次向 我走来。 我的心被人从冰柜里拿了出来,轻轻地摆放在太阳底下,慢慢地温暖,慢慢 地知觉,最后终于热血沸腾狂跳不止。于是我看到了,在母亲消失的地方,在黑 漆漆的夜空里,凭空出现一座桥,这桥阳光灿烂,这桥彩蝶飞舞,背景升起不落 的太阳。尤其是当这个有着雪莲般笑容的男人踏上这座桥时,桥上立即响起银铃 般的乐典,鲜花也次第开放,白鸽也翻飞起舞。而我的心,突然间变得清明澄静, 尤其是当他最终停靠在我跟前,轻轻把我揽入怀中并凝视我的双眼时,我一下子 觉得通体透明纤尘不染,象一个流浪了一万年的孩子那样在心底狂喊把你的手放 在我的头上吧,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我就跟你走而他也仿佛听到了一般,果真 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于是我就彻底地安静了,恙羊般凝视着他黑夜一样的眼睛, 把手轻轻圈在他的脖子上,看着他的头慢慢地低伏下来,而在他低伏下来的睫毛 上,我不可思议地逮到了一片雪花,它颤颤悠悠从九天飘落,是21世纪的第一片 雪花…… 和世间所有滥熟而甜美的爱情故事一样,也许我后来的情形大抵不会再引起 你的关注,如果说还有什么有趣之处,那也许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当2001 年元月1 日早晨10点我醒来,看着窗外大雪纷飞的世界和床前他近在咫尺的脸, 我揉了揉眼睛问:你是谁? 孙悟空。 我呆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答。 那我是谁?我只好问我自己。 你是唐僧。他说。 我又呆了一下,这时他把手伸过来,替我理了理零乱的头发。于是我说:那 阿罗约呢?他想了一下:阿罗约是五台山。于是我就不再问了,我原本还想问问 他认不认识我父亲的,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我知道他不认识,他没有那 么老,我不想他老。 我们自然而然地住在了一起,我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幸福,当他一次又一 次爱怜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并绽放出雪莲般的笑容时,我明白了作为女人的全部 意义和价值,我不止一次的对自己说你真是傻啊,你是一个傻女人,当初为什么 会那样死心踏地地爱一个混蛋呢?以其爱他,还不如爱一条狗,狗不会让你伤心, 不会让你坐牢,不会让你身败名裂。不过这也就触景生情发发感叹罢了,其实在 他的庇护下,我已渐渐忘却了母亲,忘却了顾义,忘却了所有的不堪回首。是的, 要不是那个午后,那个他要我打开抽屉自己拿钱去买新衣的午后,也许我会一直 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白头偕老。可是正如佛说,一切的因果,一切的轮回,早 已注定在那里等候。所以当我打开那个抽屉时,在拿了钱之后,就又不可避免地 看到了那个存折,那个数额巨大的存折。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我先是头脑轰的一下,心里一片空白,可 我却不曾丧失心智,相反我回过头与他商谈起来,我说要不你也一道去吧,反正 你也画了一上午了,不如出去走走,放松放松,回来再干。对了在这里我交待一 下,他是个画家,也是一个音乐家,阿罗约在那天晚上的骚乱中毁得面目全非, 墙上的画全废了,所以他得另画一批,赶在过年时重新开张。 他没回头,他说你自己去吧,今天我不能陪你,今天我得把这幅赶出来,明 天送去装裱,否则就来不及了。我的心里一阵惋惜,我真心希望他答应我,他要 是答应了我,那个该死的突然而至的兴风作浪的念头也许就得到了抑制,可是他 没有,他伏在案头忙于他的工作。于是我又把希望寄托于临出门的告别,我知道 只要我拿上包站在门口,他十有八九会过来,拍拍我的脑袋,理理我的头发,说 注意过马路,早点回来之类的话。我把存折放进了口袋,我要赌这十分之一,如 果他象平常一样送我出门,那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如果他还是埋头作画,那我就 不知道了。 我和以往一样站在门口,我感到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无比忧伤地看着他 狂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你过来吧该死的你过来吧,哪怕不拍我的头只说一句 话,哪怕不说一句话只看我一眼,那我就会悄悄把存折放回去,一心一意等着做 你的新娘。可是他没有,他竟然没有,他选择了那十分之一却错过了那十分之八 九,他让我输掉了我自己。当我的目光最后从他废寝忘食的身姿上移开时,我泪 如雨下万箭穿心,我从不怀疑他对我的爱,我相信那是一片深深的海洋,但是那 一刻,那至关重要的一刻,他却不可思议地变成了沙漠。 拿上钱坐上车的时候,我想我不会再回来了,对于这座城市,这座给了我太 多恨也太多爱,太多伤害也太多牵挂的城市,我将在此作别永不言归,我没有这 个资格也没有这个必要。我惊诧于我所得到的和失去的一样多,我将用这笔钱周 旋于各个城市,找到顾义,血债血偿。这是我三年来身陷囹囿所立下的毒誓,也 是我旬且偷生活下来的一半理由。至于报了仇之后,我想我也许会找一个地方隐 居起来,用一生的光阴来慢慢遗忘。 可是我做得到么,首先且不提顾义找得到找不到,其实单是一日深似一日的 懊恼就能杀了我。在我马不停蹄的旅途劳顿中,我常常在暗夜里哭泣,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有这愚蠢之举,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我发誓在我把存折放进口袋的 那一瞬间我绝对不是我,而是顾义,他阴魂不散,他害了我又教我害别人,这一 点我十分清楚,因为在后来的东躲西藏中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他躲在我身后狞笑。 不过最要命还是我对你的思念,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得到过真正的爱情, 我不知道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思念可以这样苦。如果说当初我蜥蜴般的卷恋令你回 头,那么如今你也变成了蜥蜴,你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神经穿越时空无限延伸, 将敏锐的触须紧紧缠绕在我身上,使我意志消沉寸步难行。尤其是在得到你的庇 护又失去了你的庇护之后,我再也不习惯一个人去面对漫长而孤独的旅途。在接 下来的大半年中,我象一条茫然失措的狗,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从一 个旅店辗转到另一个旅店,但无论哪一个城市和旅店,我最怕的莫过于电话,它 总是给我莫大的诱惑,我知道只要我轻轻地提起,轻轻地按拔下几个烂熟于心的 键,我就还能听到你的声音,感到你的心跳。可是我能够么?我再也不能够了, 也许你早就报了警,也许你满腔仇恨,就象我当初一样。 然而我还是回来了,我没能找到顾义,在徒劳地走遍万水千山,白白地吃尽 相思之苦以后,我还是冒着再次坐牢的危险回来了。可是你在哪儿呢文洛?你不 在了,我去过你住的地方,那儿早已人去楼空,我拔打你的手机,回答的却是空 号。最后我来到了阿罗约,遇到了这个年轻帅气的琴师,那时时间还早,除了我 之外没有几个客人。于是我叫过小伙子,随便要了一壶,装着不经意地问:你是 老板么? 是。小伙子点头。 那你这店,是租来的? 不,盘的。 那以前的老板呢?去年我来过,我记得不是你。 去年当然不是我,去年是文大哥,不过他走了。 走了,去了哪儿?为什么?我不由得抓紧桌布,带翻了花瓶。 小伙子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也不知去了哪儿,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你 找他有事? 不,没事,我不找他,我只不过随便问问。我赶紧说。于是小伙子和善地笑 了笑,打算离开。 你,会弹《深深的海洋》么?我突然说。 小伙子回过头来,仔细看了我一眼,说会,不过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点这曲子 了。 我朝他笑笑,说那也不一定,我就点这曲子,你能为我弹么? 当然可以,《深深的海洋》是阿罗约的保留曲目,当初文大哥之所以半价把 这店盘给我,其中一个条件就是要保留《深深的海洋》。 为……为什么?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觉得我的泪就要掉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也许是等一个人吧,听说这个人把他害惨了,文大 哥有病,很重的病,要花很多钱才能治,可这个人却把他的钱骗走了。 我手中的茶碗突然洒了,茶水湿了我一身,可我一动不动地坐着,任它肆意 横流。如果说我刚才还有想流泪的感觉,那么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的心突然 被掏空,整个人轻飘飘地飞起来,什么也抓不住。 小伙子也坐着没动,小伙子说你怎么了,你还要听《深深的海洋》么?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他心知肚明,他已经猜出我是谁。 小伙子叫来一个小姐,让她把桌子擦了,把茶碗收了,重新沏上一壶来。 还是听曲吧,小伙子说,凭空地叹了一回气:我忘了告诉你,文大哥说如果 有人问起他,问起《深深的海洋》,那么让我告诉她,他永远爱她,永远为她祝 福。说着小伙子站起来,看了我一眼,朝钢琴走去。而我依然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