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童年少年 我是沙漠上的一颗仙人掌,自我扎根自我吸收自我成长自我开花自我欣赏。 从童年幼年起,我与我的周围世界就是一片隔绝,童年时代我的家贫穷如一块 白板,别人家住瓦房时,我家还是茅草房,有一次草房的后门被某个恶作剧的街坊 钉了一块破牌子:“厕所间”。我还记得夏天下雨时,潮水漫进低矮的草房,淹过 膝盖,我只能躲在床上,要下地时,劣质塑料凉鞋不见了,哇哇哭着找母亲要凉鞋。 等到上小学时,不要说新衣服了,就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如果那时有电脑,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备份一件衣服和一条裤子,备份后插上写保护,让衣服再也不会 磨破穿旧。我总穿一件卡其布黄格子衣去上学,衣服买得大一点可以连续穿好几年。 别人穿硬梆梆的牛皮鞋时,我只能穿柔软的布鞋,到现在我都不喜欢穿皮鞋,也许 就是童年少年养成的良好习惯。别人家有电视机时,我家才刚有红灯牌收音机。同 路回家的小伙伴手拉手地谈论前一晚上看过的姿三四郎,我不知道姿三与四郎的区 别,无法插入她们的兴奋交谈和精辟讨论,第二天,第三天就躲着同路回家的小伙 伴,情愿一个人独自从学校走回家,就算勉为其难跟她们一起回家,也常常是一问 三不知,无话找话说,等同路的伙伴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离学校最远的小朋友时, 我就借口到别的地方去买一样什么东西以逃避最后相伴的同学,那位同学自然是心 照不宣,默默同意。 我无法与周围熟悉的人交流思想,我本能地排斥我周围的人,作用力与反作用 力使然,我也被排斥在群体的快乐与忧伤之外。我对熟悉的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 惧,在跟陌生人交往时既然他对我也是陌生的,不了解我不熟悉我的情况,我反而 能够全身放松,笑谈自如。INTERNET是陌生人的世界,INTERNET是我等的人间天堂 和秘密花园。 身为贫贱,心比天高的我拥有与草房,衣着极不相称的自尊心与骄傲。我是一 个天资聪颖的孩子,上数学课时,我很快就弄懂了教师所教的内容,老师提出一个 数学问题,别人刚举手,我就报出了答案,周围的同学很是生气。小学时是以成绩 好坏为是否被教师选取上班干部的首要条件。当时,老师经常组织班干部批评与自 我批评的民主生活,别人因为我抢答常常批评我骄傲,也该留点机会给别的同学想 想数学答案,你这样快地报出答案,别人还怎么开动脑筋啊?把别人的脑子当摆设 啊?是豆腐做的么?还是黄鱼做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大逆不道先行于人?以后,每 次开班干部民主会议时,我就自我批评说:我这个人别的都还说得过去,就是有点 骄傲自满,毛主席教导我们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为人应该谦虚谨慎,我 发誓我以后再也不骄傲地第一个报出数学题目的答案,这样不断地骄傲下去,会越 来越落后,最后落在大多数同学的身后将会是多么可怕。同学们指正批评得极是, 我以后一定改正这一严重的错误,望大家严厉地监督我。过了一段时间,因为我三 番五次,重复罗嗦地批评自己的骄傲,中队长说:我们认为你态度虚心,接受了大 家的批评教育,已不算是骄傲一类的人了。一想到这个中队长,我就特别气愤,班 主任要在这个女孩和我之间选一个人做中队长,因为我多才多艺,会画图,会写美 术字,就让我做中宣委员,负责出黑板报,而这个没有什么特长的女孩就成了中队 长,中队长的级别或说荣誉要比中队委员高一点,也就是说,中队委员归中队长领导。 我凭着优异的成绩考进了重点中学,如果说小学时的同学贫富都差不多,中学 里的学生之间就拉开了贫富差距,我引以为骄傲的读书成绩在重点中学也显得稀松 平常。少年时期是身体与心理双重发育的时期,这一阶段是我最为自卑的一段时期。 我考入的中学学校在解放前是英国人造的,以前是市重点中学,解放后不知为 什么改成了区重点中学,古板的英国人把学校造得象教堂一样,暗红色的外墙砖, 教室里终日阴沉沉的,不开日光灯的时候再多再明亮的阳光也照射不进来,到我们 这一届的学生考进学校时,由于学生太多,教室不够才造了新大楼,低年级的学生 就在原来英国人造的老大楼里上课。我的心也象灰暗的小房子终日照不进阳光,我 的父亲母亲正想办法筹钱,拆掉草房,造水泥结构的房子,整个一条街上只有我们 一家是草房了,实在太不象样了,进进出出的人邪眼看着我的父母, 好象我们家塌 了整个一条街的台,无论怎样勒紧裤带,从牙缝里也要省下钱来造一座新房子。班 级里的同学中午都吃包饭,一个月不过8,9元钱,我父亲拿不出钱,我每天带着两 个铝饭盒,大盒子里装生的米,小盒子里装菜,早上到学校先到长条的水池边淘米, 淘好后放进学校厨房的蒸饭木格子里,所以要比别的同学早到学校一会儿,每天, 当上午四节课的下课铃声响了以后,全班的同学都到食堂买饭去了,大家都以带饭 为耻,只有我一个孤零零地去厨房拿蒸好的饭菜,孤零零地回阴暗的教室孤零零地 吃饭,如果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倒也罢了,偏有一个学校副校长的女儿,她的父 亲提前给她买好了饭,她不用买饭菜,总比别的同学早吃好,我总是尽量快地吃我 的饭,否则她总要来看我吃些什么菜,我常常吃两个荷包蛋一顿饭,河虾我是根本 吃不起的,偶尔吃一次海虾,就故意吃得很慢让她看看我在吃什么。吃完饭,同学 们都围在一起谈论前一晚看的电视剧或者其他什么好笑的事,我无法从我的状态中 插入他们的谈话,一个人到操场上玩单杠双杠,或者带一本书躲进开大会用的阶梯 教室去读书。学校的图书管理员总是惊讶我在很短的周期内频繁地借书还书。 我的母亲因为贫穷而郁闷,暴躁,易怒,常常打我,这样她心里是不是就好受 了些?从小学开始就常常打我,以至于到现在我已想不起来她当初为了什么打我, 打了我,还不许我哭,在我们那一条街里,都是这样地喜欢打小孩子,对门的男孩 由于顽皮常常被他父亲吊起来打,一边打一边问,你保证以后不抽烟了吗?你保证 以后不再出去玩一天不回家了吗?隔壁再隔壁的一家,女孩从小得了麻痹症,宠爱 她的父亲早早去世,她成了她喝酒赌博打群架的大哥的牺牲品,常常被打得尖声哭 喊,在这样的氛围下,母亲要不打人也难。常常无缘无故地,我就挨了打。倒是父 亲仅有一次地打了我,给我留下了终身难以忘怀的印象,我初三的时候,全班同学 都穿上了滑雪衫,外面是滑滑的尼龙布里面是暖暖的晴纶棉,这种衣服现在给我穿 我也嫌土气不要穿,当时刚刚流行,只有我一个人还穿着有罩衫的棉袄,在色彩鲜 艳夺目的滑雪衫中间显得非常突出。我不喜欢突出,不喜欢跟别人不一样,不喜欢 穿着我的旧棉袄在教室里来来往往招摇过市,我从初一忍到了初二, 我不敢跟母亲 说,天天唧唧咕咕地跟父亲吵着要买滑雪衫,买最便宜的一种,遮遮我的脸面。我 念大学时有一次跟父亲说起这件事,他告诉我说,当时家里正被债主催逼着还造房 子借的钱,我却一个劲地吵吵闹闹,他终于忍不住恶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一个 耳光打得我闭上了嘴,也闭上了我的心。我在脑中想象着我自杀后父亲在我的尸体 旁痛苦难受又后悔的表情,心中得到少许的安慰,小小的我只知道我心里的自卑和 屈辱,并不理解大人的痛苦与烦恼,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吃好穿好啊!非不 为也,不能也!我仍穿着旧棉袄上学放学,并没有人不让我上学,但我总在一边看 着同学们做游戏,打闹。 我还怕老天下雨,一下雨,别人都用花折伞,折伞可以折叠起来放进课桌里面, 我还在用长柄布伞,伞面是用厚重的黄色油布做的,很显眼很突出地放在教室的角 落,在我眼里长伞上仿佛写着贫穷两个字,有时我干脆不带伞,同学问我,你怎么 下雨不带伞啊?我说我嫌带伞麻烦,直到现在我还有出门时不下雨就不带伞的习惯。 有时上午上学时没有下雨,傍晚下课时下了雨,这要比我带伞或不带伞的情况还要 糟糕,我的母亲或我的父亲会大老远地带着伞到学校来接我,当时直到现在为止, 整个社会都是看不起苏北人,父母要接我总会跟老师说话的,一说话就露了馅, 他 们不会说上海话, 上海人心胸不阔,很排外的,我常常一个人就溜进了厕所,躲着我 的父亲或是我的母亲,我更不喜欢我的父母开家长会,常常瞒着他们知情不报,最 终我的父母厌倦了我的这些小把戏,下雨天也不来送伞了,不开家长会落得轻松, 也不影响我的学习成绩。 父母在造房子时不问亲戚朋友借钱,也许是因为骄傲自尊,也许是因为贫戚穷 友那儿也借不到钱,乡下的亲戚不从我家刮掉一点油水已属难能可贵,还指望困难 时候的帮助吗?父母凭着双手挣来的钱和节俭持家,一分一厘省下造房子的钱,父 亲从不买早点,自己做馒头,摊煎饼,仅吃泡饭是满足不了我们三个姐妹的成长之 需。母亲常常一个人在傍晚时分,拿着一个畚箕和一个蛇皮袋到废弃的建筑工地拾 点水泥黄沙碎砖什么的回来,堆放在屋子的墙角,燕子衔泥般集少成多,请了很少 几个工人,也因付不起更多的工资,俩人没日没夜地苦干,俩个姐姐被送到乡下, 我在上海的一个亲戚家里住了半年,等房子造好再回到当时觉得灿烂华美的水泥砖 瓦房家。 这就是我初二时窘困的家境,房子造好后仍是买不起电视机,如果说小学时的 同学家里有电视机的人家还不多,到了初中时,几乎所有的同学家里都有电视机, 课余饭后,他们常常聚在一起谈论电视剧中的情节和人物,我仍是跟他们无话可说。 我读杂书小说,《傅雷家书》,《茶花女》,《基督山伯爵》,《封神榜》,《封 神演义》等,每每地与书中的人物一起痛苦,一起快乐,被茶花女悲惨的境遇感动 得失声痛哭,泪流满面。上课时把小说书摊开放在摊开的教科书下面,明目张胆地 读小说,我人长得比较高,坐在后排,平时不引人注目,老师从不曾发现我可怜的 小秘密。 我在小学时,肚子里的成语就比一般同学多几倍,跟同学对骂闹着玩时,出口 成章,成语频繁,有一天,被惹怒的俩个同学悄悄地叫我到其中的一个家里去玩, 她们拿出成语词典跟我对骂,我终于还是败给了成语词典,鄙夷地望着这俩个得意 洋洋的女同学,这俩个赢了我的同学到处宣告,说我的成语说不过她们其中任何一 位,骄傲而又怯懦的我不屑也不敢辩白。初三时我别的科目成绩一般,语文成绩特 别好,因为要考高中,语文老师让我们每人每天写一篇作文,作文本共有两本,每 天轮换着交给教师批改,有一次他把第二天的作文题目也布置下来了,大概是想让 我们回去思考如何写吧!我文思敏捷,当天就写好了两篇作文,一起交了上去,第 二天自然就没有作业本可交,语文老师把我从座位上叫起来,问我为什么不交作业, 我说我两篇都写好了,已经交了上去了,他楞了楞,不怪自己看作业不认真,厉声 责问我:你以为你是谁?是大作家茅盾吗?是朱自清吗?出手成文?你不会在多余 下来的时间修改一下你的作文吗?你明白了吗?我平视着他,什么也不回答,我们 的视线在空中对峙了几分钟,他非常恼怒:你难道没听懂我的话?我低下了头,并 不答话。老师的口气和缓了许多,你懂我的意思了吗?只要每天写一篇作文即可, 用不着写这么多,有多余的时间好好地修改你的文章,因为你并不是什么大文豪。 我的视线转向了别处,其实我心里非常害怕,怕老师把我留下来再教育,怕老师当 众羞辱我,怕老师把我拖出教室外面不让我上课,但是有时不管心里怎样害怕,脸 上总露出吃软不吃硬的神情,恨不得别人软下来,给我台阶下,显然,语文老师不 想把事态扩大化,朝我白了一眼,让我坐下。以后,这位老师再也没有同时布置过 两篇作文。 另外,还有一位班主任兼政治老师也令我印象深刻,他普通话说得不好,叫大 家做直总叫成“做贼”,每逢这时我们总是哄堂大笑,他很严肃,每每照说不误。 政治考试每次都有论述题,阐明你对某个观点的看法,他从来不看你观点是否正确, 思路是否明晰,条理是否清楚,语言是否简练,他总喜欢你写得越多越罗嗦越好, 越得高分。 这位班主任年龄不大,沾染的文革气息不少,喜欢过民主生活,所谓的过民主 生活,就是下课放学后,全体同学留下来,每个人发一张小纸条,写上你认为上课 讲话最多的人,而后叫两位班干部在教师讲课用的黑板上对着纸条上的名字划“正” 字。排列前位的两名坏分子每天轮流打扫卫生,擦黑板什么的,本来搞搞卫生并没 有什么,这样一来,就象在用阶级斗争的方式批斗坏分子。我的童年,少年,贫穷 屈辱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