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人与人斗 从未象今年一样,提前一星期入了梅,连绵不断的倾盆大雨。已下了四天,中 间绝未停过,未来的几天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到处都染上了雨季湿淋淋的色彩,晾 出去的衣服绝不会干;车厢的窗户永远挂着雨的细流;驾驶窗上的刮雨器划擦划擦 地来来回回,刮出一片圆弧的净土;身上的衣服微湿地粘着,阴阴的有些冷;办公 室到处是脏兮兮的脚印;低洼的人家漫进了大水;苏州河的河面风起云涌地往上涨。 老天爷象是伤透了心,拼命地哭泣,忽而痛哭,忽而饮泣,哗啦啦的泪水无人 能够止住,她哭地球环境的恶化,她哭人间的可怕战争;她哭人间的不平和无奈; 她哭人间的饥饿贫穷;她哭人类的贪心不足,哭得惊天动地,哭得鬼神发愁,哭得 天地仿佛要连成一片。 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也不想干,不知何去何从。毕业已经八年,年龄超过而立 之年,事业却如遥无音讯的鸽子,不知在哪里飞翔。想恶狠狠地哭一场,只是流不 出眼泪;想辞职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写字,一方面时机未到,一方面又下不了决 心。身体虚弱只是一种借口,只要有决心,且有为放弃一切忍受痛苦的准备,什么 事干不成呢? 也许我是太聪明了,聪明到得到名声和金钱又怎么样呢?没有健康的身体来消 受这一切,一切都是枉然。可是,每一天的上班,每一天的回家都是琐琐碎碎的零 迟碎刮的折磨,讨厌与人交往,最终别人也讨厌你,难以理解你。 在这个公司,我从未争取过要做主管,当初两家公司合并时,为时势所逼,副 总经理兼财务部经理把我推上了电脑主管这一职位,我就成为我们公司的第一个也 是最后一个,唯一的一个女主管,我没有多想,没有推辞,不好意思,也不知怎样 推辞,就坐上了这个绿豆芝麻官的位置。 办公室新进人员不跟我打招呼,下属公司走人用我这儿的人顶替也不跟我打招 呼,我算是哪门子的主管啊!我不喜欢跟人交往是真的,工作上是一直认认真真的, 从不敷衍塞责。也许我是太敏感了,我不该坐在这里上班,我该回家写我的小说。 我在公司里活得不快乐,心里是一片忧郁的池塘,池塘上是密密的苦闷的水草。 不为外界所左右,超然于人事与物事之上,谈何容易啊! 那一天,是我职业生涯的一个小小的转机,那一天,我最开心的不是被公司任 命为电脑主管,而是我将一台有硬件地址冲突的电脑弄上了公司的局域网,这两件 事看起来毫不相干,却是有机联系的,正因为电脑技术水平高,且熟悉公司业务, 我才会被选中做主管,管理着财务部的会计电算化,管理着公司及下属批发部门和 商场的库存。 坐上了这个位置,看起来工作挺轻松的,既不要开票,也无需打单,输凭证, 但是从此走上了烦恼之路。我在电脑技术和操作应用方面是毫无问题的,在商品流 通过程和环节方面也没有问题,但在人际关系方面,在对上对下的矛盾焦点,在部 门之间的横向联系上面,在同一办公室内成员之间的关系协调方面,我左右支绌, 捉襟见肘,一句话,左右不逢源,我只好玩那一套自以为是的以柔克刚的把戏,这 套游戏在大的方面是牢靠的,我可以保住我的工作,在小的方面一点都不管用,保 不住我主管的职位,我懦弱谦和的性格,被人视作“严打老实人”。 我对是否高薪无所谓,我不喜欢物质,不想委曲求全降低人格,更不想在人际 关系中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可是我为什么轻松不起来呢? 当初学电脑是为了把手写的小说打入电脑,打印成册,以备投稿。第一次遭遇 病毒是九二年的一天,不是黑色星期五就是小球病毒,反正是电脑的DOS操作系统, WPS文字处理系统时代, 用一张干净的系统盘引导,格式化硬盘,重装系统不过是 半个小时的事情。 我管理维护着内部联网的近二十台电脑。我既是业余文学爱好者又是业余电脑 爱好者,多才多艺一无所长,搞着电脑弄着小说,根本没有时间看电视,报纸上的 新闻。 CIH病毒早在98年年底即被人发现,为报刊所报道,有特定的发作日期,这 是我惨遭病毒后找到有关资料才知道的。 今年7月27日早上,我打开了IBM服务器后,财务科小徐第一个尖声叫喊:钟钟, 快来呀!我的电脑出现蓝天白云后,屏幕一片黑暗。我义愤填膺地指斥小徐:叫你 们不要改控制面板设置,偏要改,事情搞砸了就来找我。小徐很委屈的:我又没改 过,我想改也改不来呀!小徐对面的小王也开不出电脑,我叫财务主管小吴开电脑, 同样同样,我打开自己的电脑,销售开单的电脑,如此如此。我一下子吓傻了,早 知道是CIH病毒的话就不会打开其余的电脑。 当时我就象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又 象是一个疯子,虽有点猜到是病毒作怪,不相信所有的机器都被袭击,我一个接一 个地打开了公司全部电脑,我坠入了一个又一个屏幕的黑暗之中。 幸好我的小说已作了几张软盘备份,就算没有备份也已被榕树下采纳发表,重 装系统后下载即可。幸好服务器用的是NOVELL局域网操作系统,对CIH有免疫功能, 辛辛苦苦积累了几年的数据都在服务器存放,并未给公司造成毁灭性的损失。 我加班加点一台接一台地修复机器,公司后勤部门的工作因此停止了两天,我 也因此被撤去主管职务,薪水少了三分之一。以后每个月的26日我就把服务器的时 间改后一日,但我没有改掉爱好文学的臭毛病。 我虽被撤去主管职务,因无人接替我的位置,仍做着电脑主管职责范围内应做 的事情,当然碰到疑难复杂问题,如部门之间的协调之类的事,我就可推给其他人 或领导,我只管业务与技术方面的事,落得轻松。 究竟是赤裸裸的竟争带给人的伤害大呢?还是明争暗斗带给人的伤害大呢?年 初的时候,公司里炒掉我的两个助手,跟我招呼也不打一声,我的两个助手都是招 聘进来的,公司里没有一丝浅薄的关系,我也没有关系,只是我拥有难以替代的技 术和熟练的业务水平,一时无法炒掉,才炒掉这两个没有根基的人,一个是因为上 级公司的关系要安插一个关系户进来,另一个则是因为隔壁行政部的人太空闲有一 种危机感打了我这儿另一个人的主意。一天之内就炒掉了我的左右臂傍,我现在成 了一个晃来晃去没有手的失去平衡能力的人,不仅要做两个助手做的事,还要带出 两个新人来!对此,我不但不能提出疑义,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否则我就是在往死 路上跨前一步。这个万恶的社会!要知道,我办公室的一位女孩再过一星期就要结 婚了啊!如稍有仁爱之心就得等人家结完了婚才炒人吧!当她向我告别的时候,她 的泪水含在眼眶里,使劲忍着,没有流出来,另一个平时咋咋呼呼的女人在办公室 失声痛哭,这时候,任何劝慰都是多余的,我嗫嗫嚅嚅地说: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不知道给她们俩个打电话会有什么屁用。总经理室事先不透 露风声,速战速决是有道理的,怕她们俩个在电脑里修改数据,我们全年销售库存 资料都在联网的电脑里,一个数据都不能错啊!一下子把她们炒掉,她们还没有反 应过来,懵懵懂懂地在办公室整理私人物件,等回过神来想干点什么的时候,已是 在家里欲哭无泪了。新来的一个仍是姑娘,另一个是隔壁行政部的人事员少奶奶, 俩个人仗着公司里有深厚的关系,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少奶奶还圆滑一些,常买 些零食来效敬我,数据处理得乱七八糟,我只好苦笑地为她揩屁股,我哪儿要吃什 么零食啊,我只要她工作做到及格就不错了,我要吃零食不会自己买啊!跟领导汇 报,不是我的工作作风,恐怕领导会说:这个很简单的啦!加加减减吗!小学生都 会做加法减法,领导当初就是对这位少奶奶如是说,给她鼓气的。我只得暗暗发狠, 等我什么时候辞职了,看你们加减法做得做不来!不过同时我也知道,我已经超过 了三十岁的临界线,辞职后不见得能立刻找到工作,待在家里会让我心烦意乱,公 司离了我也不见得会不转,或许会暂时转得慢一些,这个世界谁靠谁,这个世界谁 离不开谁啊!若要炒我我也不怕,若不炒我我会好好地干,我就是抱着这样平常的 心态上班下班,在激烈的竟争中暂立于不败之地。 我累死累活地带着两个徒弟,跟我关系好的业务员对我说:你别全教会了她们 啊!你会没饭吃的,但是我若不全部教会她们,我自己辛辛苦苦地做单子吗?那个 业务员说:瞧你的样子挺聪明的,怎么脑子这么不开窍,你当然要教会她们大部分, 你还要留一手啊,关键部分不能教,有时还得故意把操作系统破坏掉,再修复以显 示你的电脑技术啊!笨蛋! 可是我的脑子里全是虚构的小说情节,我哪儿分得了心想其他歪门斜道的东西 呢! 等带出两个徒弟不久,总经理室就从商场调了个主管置于办公室,据说他在读 电脑大专,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想取代我的位置,但他学了老半天,连一些平 常的技术问题他都不能解决,只好又把他调回了下属商场。 人与人斗,其乐无穷,新的一轮战役又开始了,这次总经理派了一个下岗的技 术员,一位老大姐,明目张胆地置于我的办公室,老姐姐到我的办公室第一天的第 一句问话如同一个大棒向我打来。 她问:“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答:“我干什么工作?干党分配给我的革命工作;” 问:“具体做些什么事?” 答:“具体的事什么也不做,常做一些虚而实之,实而虚之的事;” 问:“公司的商品流通过程是怎样的?” 答:“公司的作业流程全在电脑里储存;” 问:“有多少台电脑?” 答:“我不是财产保管员。这种事去问办公室主任吧;” 问:“使用什么网络操作系统?” 答:“是NO?是VERY WELL?单机使用瘟洒巴。” 老姐姐不愧是老姐姐,不再问话,打开电脑自己研究起来,她象媒婆一样把电 脑从左看 到右,从右看到左,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大眼瞪小眼看了老半天, 不动声色若有所思地微点一下头。 见惯风浪不惊,我才不理这付虚张声势的作派呢!我发动了主动进攻; 我问:“请问这位老师,你到这儿来以前是搞什么工作的?” 她答:“我在厂里管电脑;” 问:“管多少台电脑?” 答:“很多很多;” 问:“联网吗?用什么软件?” 答:“没联成,软件用别人设计的;也没用成。” 问:“你会编程吗?” 答:“我是程序员初级,但从没编过;” 问:“你精通什么软件?” 答:“样样都懂点。” 第三天,我悄悄地弄坏了我电脑的瘟酒巴操作系统。故意着急地说:“哎呀! 我的操作系统出故障了!谁来帮我修呀?” 没人答理。我又说:“这位,新来的老师,你帮我看一下吧!不行的话,帮我 重装系统好吗?” 答:“我没装过98,只见我儿子装过。” 我说:“试试看吧,你准行的;” 就在她为我重装操作系统的时候,总经理把我叫到总经理室里面一个小会客厅, 专门接见重要客户的房间。我想我大概离死又不远了。 总经理叫阿姨倒了一杯纯水给我喝,和气地问我:“你办公室新来了一个人, 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我没有什么想法,如果有什么想法的话,就是我们办公室不缺人。” 总经理别过了头,说:“对,她就是来接替你的位置的。” 我:“好啊,什么时候办移交?” 总:“办什么移交?我们观察了你几天,你仍象原来一样认真工作。” 我:“我在一天,就会认真撞钟。” 总:“我们决定调你到办公室去,因为你是学法律的,管电脑有点专业不对口。” 天哪!工作八年来,第一次有人为我考虑我要学以致用,我真是感激涕零,无 以复加。 总:“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尊重组织分配。” 总:“好,这就好,这段时间你还要带带她的。” 我:“好的,没什么事我先回办公室去了。” 总:“你这人其实挺不错的,就是脾气有点倔,你可要改一改啊!” 我诚恳地点了点头, 离开了总经理室,回到电脑室,她仍未装好WIN98,我只 得自己重装。后来我才知道,她原先跟我们公司的总经理是一个公司的。 我虽比她年轻,懂业务,懂电脑,学历高,我仍是斗不过她,最终离开了电脑 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