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还是犹豫不决。” “你可要快点作决定,再迟人工流产就会很痛苦了。” “我再出去跟男朋友商量商量。” “随你便。” 李薇把医生的话跟林之和说了一遍,林之和不置可否,李薇气愤愤地说:“你 既然不愿承担责任我索性就打胎算了。” 林之和握着她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妥当,你先做人 流,然后做手术切除腹内的肿瘤,以后等我们结婚再生孩子。” “到时能不能生也由不得你我作主。” “退一万步就算你不再怀孕,我也是爱你的。” 李薇猛然想起有一次她为了考验林之和爱她的程度,对他说自己是不会怀孕的, 林之和一惊问她,她怎么会知道的,她说到医院里查妇科病医生说的,医生说这么 漂亮的女孩,真是可惜啊,她问他他还愿不愿与她结婚,他一时沉默无语,过了一 段时间,她早就忘了这件事,他对她神色庄重地说我已经想通了,不要孩子就不要 我们俩个人过。想到这里她心里甜滋滋的:“好吧,就依了你,暂不要这孩子,以 后不怀孕你也不要怪我。” “上次你还说不会怀孕呢,这次又说了,这是不可能的事。"说完了,心里是虚 虚的。 李薇这下很爽快地跟医生说好了做人流的时间,不再跟林之和多罗索,就算现 在已经在音乐学院也已迟到了半小时。她和林之和分道而行,叫了辆摩托车飞驰回 家取了吉它又飞驰至音乐学院。 她赶到音乐学院时整整迟到了一小时, 她到小音乐厅的后台去时看见舞台对面 坐着一排评委,十个评委个个表情严肃,每人面前放着一杯茶。一支笔。一张表格。 周律坐在左首第一个位置,他看到李薇绕道走过,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李薇只做没 有看见。 李薇在后台化了个淡妆,心慌意乱地等等待自己的曲目,由于急着赶路,她的 额头沁出点点汗珠。报幕员小姐报出李薇的名字和参赛曲目,她的心兀自狂跳不已, 右手提着吉它不知怎样走上了舞台,她把脚搁在琴凳上时不小心踢翻了脚凳,她不 敢去扶琴凳象平时练琴一样把左腿搁在右腿上,把琴架上的琴谱翻至<<阿拉伯幻想 曲>>一页,双手抱着琴竟有些颤抖,她向评委席上的周律望了一眼,耳朵旁想起他 说过的话:你的脑子里千万不要想得奖不得奖的事,你要一心一意地弹奏,忘却你 周围的人和环境,把自己沉浸在吉它音乐之中,她一遍又一遍地默念:一心一意地 弹奏,一心一意地弹奏…… 她本想调一调弦,想到刚才在家里已校对过琴弦,就摆出姿势开始弹奏,她根 本没有料到由于尼龙弦的热胀冷缩弦音已不很准,若在平时她马上就会听出弦音不 准,由于心慌她没有即刻听出,等弹了十几小节后好又不好意思停下重弹,她心内 如焚,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没有看见周律在评委席上一个劲地做手势,只听得评 委们的窃窃私议声。周律不顾一切地站了起来,在空旷的小厅里他声音显得特别响 亮.严厉:“把弦调调准!再弹!” 李薇愣了愣,停止弹奏,调好弦后重新开始拨弦,弹奏情绪既被破坏大半,她 的心思也散漫开去。 上午,整个公司都很忙,这个忙指的是经理,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好忙的,办公 室主任兼家具公司财务对着一大叠的报表.凭证唉声叹气:“这个帐叫我怎么做法, 酒家贷款总公司还,总公司拿家具公司的支票买办公用品,发票却又是公司的,虽 然这些财产全都是老板一个人的,但是久而久之这个帐谁还搞得清楚?老板只知道 自己贪图方便,不按照会计制度办事,把我们下边的人头都搞得疼死了,这个工作 还怎么做得下去?唉,头都疼死了!"他自言自语,又象是跟李薇诉苦。 李薇心绪烦乱,看着那一拨又一拨的人走马灯似地走进走出,什么时候才能插 进空档跟老板请假呢?编一个什么理由呢?上次是到区政府补调离单,昨天是听计 算机讲座,下午编个什么谎呢?老板上午还问起自己昨天听讲座听些什么,自己拿 一连串不成体系的计算机术语糊弄他蒙混过关。要么就说下午去其他公司拷贝软件, 老板也不懂拷贝一个软件需要多长时间。就算是下午请到了假,明天.后天怎么办? 总不见得一做完人流就上班吧, 医生关照过要休息两星期, 要是能请到三.四天假 就好了。 除了经理外,古秘书是整个公司最忙的一个人了,她给来客倒完茶后,回到电 脑前抓紧分分秒秒时间玩电脑麻将,最近她厌倦了变色俄罗斯方块,又对电脑麻将 情有独钟。 李薇佯装捧着本计算机杂志在看。 肚里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不管他是男是女,来的可真不是时候,本来是完全 可以进入复赛圈的,由于分心名不及第,连周律老师都对此惋惜地说:“你只要发 挥出你平时一半的弹奏水平,就可以入围,决赛时若能尽心尽力,荣获三等奖是没 有问题的,若能超水平发挥,也许能获得一等奖,本来我是对你寄予很高的希望的。 你怎么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因为临场经验不足,还是发生了什么事?"她什么也 说不出,掉头就走,她无颜面对老师。她忘了拿吉它落荒似地逃出了音乐学院的小 演出厅。一路哭泣哭到了林之和的家,本想向林之和发泄心中的一腔忧闷.失意,不 曾想听到张庆国的一番揭露,反倒无法诉说自己的忧愁,充当了"慰安妇"的角色。 望着窗外稀疏零落的小雨,李薇抓过一张白纸,不太写诗的她诗兴陡起,胡乱 涂了一首小诗: 雨淅沥,意凄迷。昨也无聊,今也无聊,从来都无聊。 人间世,几番历。左不如愿,右不如愿,总是不如愿。 她撕了信纸,把它扔进了废纸篓。同样是比自己大九岁,潘老坂已有了读小学 三年级的儿子,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公司,总公司下面还有酒店.家具公司.房地产公 司,如今打个官司,不过是伤点皮肉,元气还在。相比之下,林之和不过是小打小 闹,先是鸡零狗碎地卖儿童书刊,后来耍点小聪明替人装猫眼,他的既定方针是轻 轻松松地赚小钱,和和气气地发小财,他拿赚来的钱投资股票,也曾赚了一票,又 都还给了国家。 潘盛送一位客人下楼,真皮沙发上还有两位客人在等候。 再不请假,就没有机会了,管他什么理由,先冲上去拦住他再说,等他把客人 引进经理室恐怕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李薇恭候在楼梯口,潘总送客后回上来时问她站在那儿干什么。她说:“经理, 老板,从今天下午起我想请几天假。” “为什么?” 她灵机一动:“我的乡下外婆生重病快要死了,我从小在乡下由外婆领大,我 很想再最后见她老人家一面。"她的外婆早就死了,在区政府时她也曾对领导说谎, 说到乡下去看外婆,其实到外面找合意的工作。 “请几天假?” “说不定,要看情况。” “估计多长时间?” “少则三.四天,多则一个星期。” “你最近一直在请假。” “我知道,我是迫不得已。” “公司里的人都象你这样,还怎么做生意?明天再说吧!” “经理,老板,长途汽车票我已经买好,是今天下午的。” “你怎么不打招呼,先斩后奏?” “事情很突然的,我……这是不对……” “不行,若在平时倒还算了,你也知道最近公司打官司……” “我知道的,经理,老板,我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您……” “你叫你家人把票退了,过两天我再看情况给你假。” 潘总不容李薇分辩就气愤愤地回到了经理室,两位客人踌躇不决是否要跟他一 同进去。李薇沮丧地回到办公室,古秘书停下手头的游戏操作,一只眼疑问地望着 李薇,一只眼紧张地看客人是否进经理室。 李薇无法静下心来细想,她只知道下午无论如何要赶到医院,她对古秘书说: “小古,麻烦你跟经理说一声,我今天下午一定要要出发的,再不去就赶不上看外 婆最后一眼了,等我回来再听候他的处置。"说完,抓起手提包,不容古秘书回答就 冲出了办公室,冲下楼梯,冲出公司,冲进了一辆出租车。 李薇豁出去了,经理的最大处置不过是炒鱿鱼,如今的社会打工的机会多的是, 工作是不愁找不到的,好坏罢了,那个在试用期被经理炒了鱿鱼的公关小姐打电话 给李薇和秘书,大概是想看看她们是否同样被炒鱿鱼,她说她如今在一个国际性的 期货公司工作,月收入要高出李薇将近一半,且有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别的公司 都是先试用三个月,试用合格后再签合同。东亚集团公司一开始就签合同,试用期 和正式期待遇相同,这个合同只对职工有约束,对经理是没有约束的,员工拿出10 00元钱作抵押金,若你想离开公司,保证金不予退还,若你在试用期被解雇,退还 保证金,若你在试用期后被解雇,那也休想拿回保证金。潘总曾当着很多人的面振 振有词地说:“我不会无缘无故地与员工解除劳动合同,若谁被我炒鱿鱼,肯定是 犯有过失的,那么保证金当然要予以没收。不管是我炒员工鱿鱼,还是职工炒我鱿 鱼,我都是不能有所损失的。"末了,他还得意洋洋地加了句:“每年单是这项收入 就很可观了。” 被炒鱿鱼在可能与不一定之间摇摆,因为不管怎样,这样的一个中型公司是需 要专职电脑操作人员的,尽管人才很多,也不一定有人愿意到没有保障的私营企业 来,何况这里的收入还不算很高。凭心而论,潘总对自己比前两个单位的领导好多 了,几次请假都未扣工资奖金,有时高兴还带员工去酒楼吃饭,生病了还嘘寒问暖。 他曾说:“只要你们好好地在这里干,我是不会亏待你们的。"她相信他是会实现这 些诺言的。虽然李薇对这些小恩小惠不屑一顾,但这证明了经理还是把下属放在心 上的。 李薇到妇幼保健医院时,林之和已在门口恭候多时,她倚着林之和的臂膀,内 心非常恐惧。毕竟,如医生说的,人工流产是人为的,不是自然的,手术不当会造 成终生不孕。也正是由于怀孕才失去了夺得大奖的机会,这是上苍对己游戏人生的 惩罚,既然献身艺术就要全心全意地投入,不该艳羡人间的幸福。 林之和携李薇至妇产科,医生验了身份证后开具单子叫她到人流室。 林之和不知说什么好,他安慰李薇;"小薇,别怕,这不会比生孩子更痛的,这 种时刻,你一定要想到我们相爱的时刻。” 医生把林之和挡在门外,在数小时之内他只能在想象的痛苦中度过。 李薇走进一个四壁都是铁箱子的小房间,她按医生的吩咐换了双冰冷粘糊的拖 鞋,量了体温后被准许进入铺有六.七张小床的大房间里,已经有五.六个女人脱了 衣裤,只剩一条短裤在身上,李薇依样画葫芦脱去了长裤,一个个轮流脱去短裤躺 到一个钢制的类似床的器械上去消毒,两脚前伸搁在冰冷的撑架上,医生拿着水笼 头冲洗一个似乎是纯粹容器的东西,那种职业性的冷淡与熟练令人难以忍受,清洗 完后,在每个人的大腿内侧喷洒象血般鲜红的高锰酸甲,身体下部立即产生了刺刺 的.麻麻的,辣辣的感觉。消完毒后,李薇第一个被叫进手术室,她茫茫然被人领到 手术床上,她闭上了眼睛,任凭医生分开她的腿,拿棉花球再次用高锰酸甲消毒, 一种更刺辣的感觉在下体涌动,她不知廉耻地叉开双腿。在这里是谈不上女性的尊 严的,正如同女性在床上也是没有尊严的一样,她麻木不仁地躺在那里,闭上眼睛 尽量不看医生手里的器械,不听医生之间的交谈。一种冰冷的象是钳子一般的东西 粗鲁地伸进了她的下体,钳子在体内摸摸索索地寻找,当它找到时,毫不留情的钳 住了那个幼弱的不成形的小东西,接着子宫内象是打翻了醋瓶似的,一阵又一阵的 酸痛向全身涌涨,她强忍住呻吟的欲望,希望这种折磨尽快结束,然而,酸痛没完 没了地在子宫内搅动,她集中起全部的意志力想象一个积满清凉的水的深潭,她沐 浴在其中,渐渐地融化成冰凉的透明的水。而身体.脚.手相继子宫变成了酸性溶液。 碱性分泌物在体内顽强地与酸性溶液搏斗,终于,一小块肉体被钳了出来,她全身 无力由医生搀扶下床,看也没有看扔在容器里的肉块是男是女就独自走出了人流室, 她没有象隔壁床上的少妇还要到大房间的床上去躺一会儿,她只想尽快离开这儿, 回到正常人生活的地方去。 林之和并没有在走廊里等她,大概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吧,也许他去买烟去了。 看着美丽的幻影在水中漂浮,不可企及的目标永远是"在水一方"。初恋是永恒 的不断撕裂的伤口,现实是无数道不可逾越的蕃篱,拚了身家性命,换来的只是鱼 死网破,李薇又一次悲哀地醉倒在打击面前,在各种各样现实的冲击下,她茫然若 失,不知何去何从,瘫软在人流室门前的排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