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犹似堕楼人 我是一朵稚嫩娇艳的柔花,尚未完全绽放,就被狂风肆意地扼杀了。 当我象一片落花似地飘飘荡荡从楼上往下坠落的时候,大富豪石崇抢上来拉过 我一把,只拉到了一点儿绿罗裙的衣带,他没有想到我的性子如此这般刚烈,这是 我想了几天几夜才作出的决定,与其说是决定,还不如说是被逼无奈,难道我对自 己的生与死有作出决定的权利和选择的自由么?难道我当初曾经选择过一种金丝鸟 儿一般富贵堂皇的生活么?难道我可以在石崇和萧炽之间选择一个我所爱的人么? 难道我可以对萧炽说我爱你你把石崇杀了我们远走高飞吧?或者你不要杀他我们私 奔吧?难道,难道…… 当年富力强,狡黠残暴的石崇对我说:吾为汝得罪尔!我轻声地回了一句,汝 为吾得罪,吾以死相报!此外,我还能再说什么,我向清凉台的栏杆奔跑过去,翻 身越栏,纵身一跳,风声在耳旁呼啸而过,地心对我心有巨大的吸引力,在向地球 作自由落体的过程中,我的身体象一练洁白的瀑布跌落死亡的无底深渊,我已万念 俱灰,我所爱的人已经死去,我终身不能选择我的幸福,我不过是富人们夸富斗艳 的战利品而已。汝为吾得罪!汝为吾得罪!我一个弱质女子又得罪了什么人,苍天 啊!我有什么过错?我错就错在姿色绝佳,错就错在天资聪颖,错就错在多才多艺, 错就错在红颜祸水。当我越栏自尽的时候,宠爱我的你,愿与我同生共死的你为什 么不随我一同而去?难道你为我得罪,你还会独活么?孙秀会放了你么?即使我不 选择死亡,你会不会把我推下去呢?我虽然了解你的性格,但不能确定在关键时刻 你的所作所为。 我在空中听得你叫:绿珠,你不必如此,孙秀与赵王伦舍不得杀你的,我也最 多流放而已。聪明如你有时真够天真的,当孙秀向你索要我的时候,你本来可以把 我送给孙秀保住你的性命和前程,但我没想到你会决然而然地要留住我,是否你与 国舅王恺夸富斗豪得忘乎所以了,你不相信你最心爱的东西你会保不住,你与淮南 王密谋除去赵王伦与孙秀,兵败之后你还能存活么?我不死你能为了爱情把我毫发 无损地交给你的仇人么?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从来只有你抢人家手里的东西,没 人敢抢你心爱的东西。汝为吾得罪,吾以死相报,我是你的殉葬品,你不也同时成 了我的殉葬品么?在生与死中我选择了死亡,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 以选择,多么惊心动魄的选择,我选择了焰火一般灿烂炫目的死亡,象一颗短命的 流星一般划过黑暗的天际。我用我奋不顾身的一跃,在霎那间连接了过去,现在和 未来,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美丽影像将镌刻在书简中,如雕像般耸立在一代又一代人 们的心头。 如果我是象东施或无盐一样丑陋的女子,就不会因为纵身一跃而名留青史,不 会得到悲剧是把美撕破了给人看的赞叹;如果我很丑,毫无可能被富可敌国的石崇 用人肉市场上最高的价值买回来,我会在穷山僻壤度过劳作而贫苦的一生,如果我 能够选择的话,我应该选择丑陋还是美丽呢?可惜我不能选择。当石老爷让下人用 贵重的沉香屑铺在香牙床上,让美人们走过时,我是少数几个中的一个没有留下足 迹而被赏金珠,其余都被迫节食减肥。如果,我仅仅是一株佳丽,不会吹笛舞袖, 也就不会在洛阳城声名远播,被赵王伦的权臣孙秀看中,那么我在石老爷家的地位 就如一只美丽易碎的花瓶,随时会被暴戾无常的石老爷拂袖挥去,转眼间粉身碎骨, 或是成为肉屏风中的一具没有生命的裸体,或是成为客人们面前的一只肉痰盂,用 嘴接受石老爷的浊痰的赏赐,或是成为豪华厕所里左手拿毛巾右手拿刮屁股软片 (古代没有草纸)的伺婢。 我以我二八的青春柔姿在风中跳一支最后最美的舞蹈,在世人与后人的眼中我 是年轻鲜润,长发飘飞,弱质易碎的少女,我是贞烈过人,纯情殉情的绿珠,后人 的眼睛是多么近视,他们只看到了死亡的表面,看不到我的心灵世界,我怎会钟情 已届中年的石崇,并为他献身?我只是不想象息夫人在息亡后成为楚文王的战利品 一样成为孙秀的战利品而被占有,我相信我在孙府中一样会被暂时宠爱,可是等我 人老珠黄年老色衰了呢?从山野乡村到富贵之家容易,再从宠幸爱妾到打入冷宫则 难矣! 在与大地相触,与死亡会面前,我的灵魂如一丝青烟向天空冉冉而升。 当石崇用一箱珍珠把我从我爹娘那儿买到洛阳的时,我就成了离开家乡岭南的 无根的蒲柳水草,寄生在富贵繁华美姬如云的侯门之中,我丢失了家乡的语言,失 去了儿时的玩伴。不得不学习洛阳官话,学习调琴弄弦,学习规矩礼仪、学习歌技 舞技,学习以色事人,学习如何处好和其他侍妾的关系,学习种种我不愿学又不得 不学的东西。我天生爱唱歌,家乡的山歌野调常常能唱得天地动容,但我现在必须 唱那些空洞无情的宫曲,我从小就会吹竹笛,兴之所致,常常一个人吹得鸟雀应鸣, 但在京城,我必须吹得一板一眼,法度严谨。我生性好动,喜欢呼朋引伴地去玩耍, 但石崇后府之中,佳丽无数,明争暗斗之烈不输于朝堂之上,又怎会让我畅所欲言? 否则我会被一众美姬踩在脚底下,遭受鸡零狗碎的折磨;要么,被石老爷当作邀酒 作乐时的下酒菜,妖艳的胡姬就是因为学不会古琴而被杀死取乐,一群禽兽们望着 胡姬面对刀子的惊恐万分的表情,发出寻欢作乐的残酷的淫笑。我轻而易举地打败 了老爷的专宠翔凤,获取在“金谷别园”的后院独居一室的资格,让我有时间拂去 富贵的浮尘,静静地思念我的爹娘,儿时的玩伴和岭南无尽的山水风物。 我自由的心被禁锢在牢笼里,笼子是用削不断的黄金做的,石老爷的精神是用 白金冶炼的。他的珍爱怜惜都透着无法抗拒的威严,他对我说:我要宠你,我要一 辈子地宠你,可是,当有蓝珠,红珠出现的时候,他还会宠我么?我会不会象翔凤 一样日日地寂寞悲凉,直到老死不能离开这豪宅去过山野草民的自然生活?如果, 他真的宠我爱我到无以复加,会让我选择我心中的爱人么?我的爱人是石崇身边的 第一武士萧炽,丰神俊朗,哪个弱质艳女不爱少年英侠?他不敢带我私奔,只因他 的母亲被接至石府。我是一箱的珍珠换取的一颗巨大的肉形珍珠,供老爷和老爷的 客人们把摩玩赏,我是一颗美丽绝伦的活的宝石,活的玩偶,拨弦唱诗,能歌善舞, 技压群芳。 石爷曾自度一首《王明君词》赠于我,"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诀未及终, 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於穹庐, 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对之苍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寻,传语後世人,远嫁难为情。”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昔日为匣中无人欣赏的陋石,在遥遥无期中等待一 双鉴赏的眼睛,今天终于被挖掘了成为插在粪便上的一朵鲜花;杀身良不易,默默 以苟生,就此自杀有负我绝代的美颜,我难以下手就让我默默地暂且偷生吧;传语 后世人,远嫁难为情,传给后世如我同样红颜薄命的女子,千里迢迢嫁至远方是一 件既羞且怖的事情。明知我此时的处境和心情却不顾一切地伤害我,虽是讨好我也 是难以原谅。我当着石老爷的面哭得泪眼红肿,气断声吞,声嘶力竭。他用中年人 的细致和贴心抚慰着我的情绪,并为我特地搜求来岭南的花木,在后花园中辟了一 处岭南山水小花园,岭南的奇花异卉是不是也象我一样想起故乡的土壤? 在纵身一跃中,在生与死的交汇点,难以苟活的我,获得了人性的完满的尊严 的悲怆的惨烈的——自由。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似堕楼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