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儿 1 五·四青年节。 沙城地区首届业余青年歌手大赛在沙城市拉开帷幕。 大赛在市体育馆隆重举行。 舞台上是电光布景:红霞喷溅蓝天,旭日呼之欲出;逆光下的树荫、电线杆、 高楼分列两边,中间地带是开阔的田野。 舞台下坐满了蒙、汉、维、回各族观众。艳丽的民族服饰把观众席装点得五彩 斑斓。 金丝绒的帷幕徐徐下落,观众席上的照明灯也随之暗淡下来。 追光灯骤亮,射向舞台,枣红色的圆光束,拥着窈窕华贵的主持人款款移向台 中: “各位评委,各位来宾:这里,我要向大家特别介绍参赛的第九号、第十号选 手。他们是本次大赛仅有的中学生选手,来自地区最边远的车臣县。他们的指导老 师是一位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的支边青年。前不久,因结肠癌恶化,他过早地离开 了那片遥远的绿洲,把青春献给了草原。两位小歌手坐了整整两天汽车,从八百公 里外的车臣县赶到了今天的赛场。他们刚才告诉我,这次来参赛的主要目的,是用 行动来纪念他们的老师。他们希望自己发挥出最好水平以告慰老师。在演唱参赛歌 曲之前,他们先为老师、也为在座的各位奉献一首男女声二重唱:《我爱米兰》!” “哗--”台下响起了热情的掌声。 掌声慢慢平息下来。 帷幕拉开第一层,一对手执鲜花的中学生男女挺拔地立在舞台上。主持人走向 女生,向观众介绍说:“她叫宁杏,车臣县二中高三学生,今年十七岁。”她把话 筒从左手换到右手,走到男生身旁,“他叫李青,今年十八岁。他俩是同班同学!” 李青和宁杏向观众深鞠一躬。 乐队奏起了《我爱米兰》的前奏。 清纯的女声与深情的男声相依相伴,二重唱由麦克风送遍整个大厅: 老师窗前有一棵米兰, 小小的黄花藏在绿叶间。 它不是为了争春才开放, 默默地把芳香洒满人心田。 …… 老师窗前有一棵米兰, 小小的黄花朴素又平凡。 它不是为了赞扬才开花, 悄悄地用青春把祖国装点。 啊,米兰, 像我们敬爱的老师, 我爱老师, 就像爱米兰…… 两位中学生泪光闪闪。观众在歌声结束后足有两秒钟静默才恍然爆发出掌声。 掌声不止,他俩再次谢幕,大幕缓缓降落。 宁杏再次出场时, 换上了少女短裙。 主持人亲切地扶着她的肩向大家报幕: “宁杏同学参赛的歌曲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这是一支风行沙城的歌。 忧伤哀婉的曲子从乐池轻缓飘出,宁杏的独白在乐曲中传出无限深情:“有一 位女孩,她从小爱养丹顶鹤。有一天,她为了救一只受伤的丹顶鹤,滑进了沼泽地, 就再也没有上来……” 歌声: 走过那条小河, 你可曾听说? 有一个女孩, 她曾经来过。 走过这片芦苇坡, 你可曾听说? 有一个女孩, 她留下一首歌。 为何片片白云悄悄落泪? 为何阵阵风儿轻声诉说? 呜--呜-- 还有一群丹顶鹤, 轻轻地, 轻轻地飞过…… 呜--呜-- 歌未毕,宁杏已泪流满面,歌尾的“呜--”仿佛受伤的丹顶鹤凄婉的啼鸣! 随着歌声在音乐中隐逝,观众席上的灯光渐渐明朗起来,可以见到观众席上有 反射的泪光和拭眼的手绢。 没有掌声。 电子计分仪显示了评委的评分:93.75。这是已参赛的九位歌手中的最高得分! 这时,观众席上掌声如雷,观众情绪高涨。 观众席上,密集的脸庞中有一张着了淡妆的妩媚的脸。她热泪挂满脸颊,两掌 忘情地拍着,双唇嗫嚅,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宁杏会在这样的大雅之堂取 得轰动。她叫柳倩,车臣县参赛队的领队,县文工团的副团长。由于下面故事与她 的关系,不得不在这里顺带一笔她的私情: 为了跳出县城进入沙城市,十二个县里,许多姑娘把婚姻当跳板,以求得入城 的通行证。如此一来,本就女多男少的沙城,男性更显稀贵了。而在这个问题上, 柳倩也未能免俗。凭着娇美的容颜和一身舞艺,她在沙城找了一位男友。这次来领 队,就是文化局木沙局长为了照顾她的恋爱关系,特意让她来的,以便他们有个加 深感情的机会。因为她已二十有七,而婚姻尚未有实质性的进展,似乎还有被男友 蹬掉的危险。也许这预感早在内心威协着她,所以,在领队期间,除了今日的大赛, 她陪伴的不是李青和宁杏,而是她的男友。如果不是因为她这样,宁杏的故事也许 不会有宜宾公园发生的一切,而宁杏的人生,自然就会是另外一种写法。 2 宜宾公园是沙城最大的公园。公园中心是音乐喷泉,装有水下彩灯,在音乐的 声控下,喷射的泉水变幻莫测。园内建有“草原风光亭”等西北特色的台阁亭榭。 骆驼、骏马和维、汉、蒙少女等群雕群塑,更将西北特色渲染得恰到好处。四面高 楼林立,霓虹灯五光十色。在风景林木和芳花艳卉的掩映下,一条迂回曲折的小河 在公园内缱绻缠绵、静静流淌--这条取名“爱河”的小河,确实吸引了不少痴男 怨女。 这是大赛后的第三天,交通方便的县,选手已全部回去。柳倩和李青、宁杏仍 住在西城宾馆。宁杏和李青在比赛中取得的好成绩,也使正在沙城参加地区党代会 的县委书记和县长大为高兴。县长决定让他们乘飞机一同返县以示鼓励,机票由政 府办公室报销。 三人欢腾雀跃。于是,等飞机的这几天,柳倩白天陪男友,夜半归宾馆,爱情 因此直线升温。李青和宁杏也乐得个悠闲自在,两人几乎把沙城商场书店小吃摊逛 遍。 西北人似乎永远都有用不完的钱。这次来沙城,虽然原定前后不过十天,但李 青的母亲居然给了他五百元,而宁杏的父亲则给了她七百元!车臣县是四类地区, 工资高,经济不发达,有钱没处花,况且车臣人尤其是中学生出一次县不容易,所 以,父母对子女这般大方的“拨款”,在车臣是很平常的事。 有了时间有了钱,两个小青年又有精力又无人管束,自然玩得鱼一样自由,而 沙城男情女爱的诱惑,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吸引和诱惑着这一对热血青年。 走在大街上,宁杏会莫明地发笑。 “你笑啥?”李青偏过头来问她。 “喏,你瞧那。”宁杏指着林荫道上的一对情侣:潇洒高大的小伙子,右手插 在裤袋里,左手揽着女孩的左肩,将她拥在腋下呢喃而行;那女孩呢,偎依在小伙 身上,两手前后合着抱住他的腰,还撒娇地一顿脚,仰起脸示意他亲亲,大街上旁 若无人。这在车臣县是断然见不到的。宁杏虽然嘴上取笑那女孩,但心里却在羡慕。 她甚至望一眼身边的李青时,心中也会引起一阵兴奋,一股淡淡的醉意。 李青则对沙城女孩的穿戴很敏感。虽然春季将逝,夏天犹未到来,可这些女孩 已差不多全着了夏装。那些“半透”上衣,使女孩子的文胸和文胸兜不住的丰满的 隆起处欲盖弥彰,老是扯他的眼。穿短裙的女孩们则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短裙的后衩 总在她们迈步时把一隅白皙的美处展示给了身后的眼睛。穿超短裙而骑自行车的女 孩就更不用说了,尽管她们发现有人勾着眼偷看大腿时也本能地拉一拉裙裾,但其 实那不过是一种心理掩饰而已,并没有盖住要盖的地方。沙城人自己有句戏言:沙 城人什么都收藏,就只不收藏大腿。十八岁的李青既害羞看到这些,又渴望看到这 些,所以,不免有时偷眼。 “宜宾公园晚上特美 。”宁杏说。 “如果柳团长晚上又出去,我们去公园看看好吗?”李青说。 宁杏没有说话,低头一笑,脸上一脸晚霞的彩辉。 回到宾馆,在宁杏的宿舍门口分手时,李青忽然道:“十点我在公园门口等你。” 不等宁杏答复,他紧张得匆匆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3 公园入口处。 “宜宾公园”四个霓虹灯大字变换着红、黄、蓝、绿的颜色,把双双对对的男 男女女吸入它迷人的怀里。 公园灯光设计师兴许是个恋爱专家,该亮的地方明明晃晃,该暗的地方迷迷朦 朦。因而,这里成了沙城年轻人消夜的最佳场所。 九点半,李青便在公园入口的柳树底站下了。他不知道宁杏来不来,也不知道 如果她来了该怎么办,如果她不来以后见了面又当怎么说。 树荫隐蔽了他。他的目光照亮每一位过客。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幽暗中走进了他的视力圈,迈入了霓虹灯如梦的彩色光环, 像天仙从仙雾中飘来,款款踏上仙台。李青的心跳猛然加快,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既兴奋她的到来,又后悔自己的相约。他不知道她会怎样说他,会怎样评价他的 邀约。来不及细想,宁杏已经走近了。 黑得发亮的高跟鞋,使她轻盈的步履媚态万千;青色的短裙把她发育得十分健 壮的腿衬得更是白皙撩人;扎进短裙里的白底带直线条的衬衣,使她健美的身材平 生几分柔弱的苗条;镶边的白翻领下系着黑蝴蝶领花,托着丰润的脸庞;“一片云” 的额发后面是蓬松的黑瀑布一样的一帘秀发,随着她的步伐,一绺绺青丝飘起又归 落、归落又飘起…… 李青又后悔自己没有买一束鲜花。 于是,公园里多了一对与氛围不甚和谐的小青年。 4 此时,妩媚的柳倩正被她的男友搂在怀里,躺在长沙发上。 这间单身宿舍除了这张长沙发,还有一套带茶几的单人沙发、一张双人席梦思 床和写字台、立柜、电视柜、电视,墙上有一幅大摄影画:风骚全部集中在侧脸睨 人的那一只眼睛的眼神和睫毛上的美国女郎正在脱T恤,多半个乳房作为这幅摄影 作品的“影眼”露在她脱衣时平抬的玉臂下。 电视里的《动物世界》正在介绍黑熊。 荧屏微弱的、时明时暗的光亮,照着柳倩和她的男友。她的双腿架在沙发一端 的扶手上,侧脸看着电视,但电视的声音和画面,并没有在她的脑里留下任何痕迹 --她的灵魂在一片爱意迷朦的天地间仙游。 电视上,一片雪野,黑熊从远走来。 沙发上,柳倩的上衣被拉出了裙头,露出了雪白的腹肌,宛若电视里那一片雪 野。 黑熊的大掌从雪原走过。 她转过身,把脸埋进男友的腹里,被荧光照得亮白的两臂绞住了他的腰…… 5 公园浸在月辉里。 “挎上吧。”李青的两手插在裤袋里,左臂向外一拐,手臂与腰之间便空出一 个洞来。 迟疑了一下,宁杏终于把手穿进了那洞。她好像被一股晕头风吹了一下,脑子 眩晕了一瞬,清醒过来后,胸膛里那个小兔还在蹦个不停。 宁杏悄悄地做了个深呼吸,平静了一下情绪:“到‘草原风光亭’里坐坐吧?” 李青“嗯--”了一长声,征询道,“另找个地方好吗?” “为什么?你不喜欢‘草原风光亭’?” “我不喜欢那名字,所以,也就不看重那亭子。” “这名字不好吗?” “你说那‘草原’两字不多余吗?况且,这亭子哪见‘草原风光’呢?” “唔。”宁杏有所赞同,“这我可没去想它。你作文好,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别讽剌我了。” “真的,你是个爱思考的人。” “我是爱思考的人?哈哈!” “真的,我不骗你!高一时我就看出来了,你脑子快,不寻常。” “你那时就注意我了?”李青既意外又兴奋。 宁杏没有回答。 李青的右手从裤袋里抽出来,握住了宁杏挎在他左臂上的手,一种异样的舒适 感立即电击一样从他的手传遍全身。那小手多柔啊,温温的,软软的,绵绵的,好 像没有骨一样。 隐隐有“哗哗”的水流声。李青正想告诉宁杏:这就是爱河。可是他没有说出 来--他害怕这个名字吓跑她。 宁杏也听到了爱河的流水声。她听柳倩说过它,称赞过它的美。所以,她差点 叫出来:“哎呀,这是爱河,是爱情的租界!”可是,她没有叫--她害怕走在这 条河边的这种淡淡的幸福感一叫之后便从此消失。她冲动地用力握住了李青的手。 两手相握,他们飘飘然,像走在天国,无言的幸福不可言喻,只是默然地幸福 地往前走。 “我怎么个不寻常?”李青又笑着问--他对宁杏那句赞美很多情。 他打破静默后,宁杏的感情也一下停止了激动,于是,意识到了俩人紧握着手 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坐下我跟你慢慢说好不好?” 李青自然乐意能与宁杏坐下来慢慢说。 他们找到了树下的一张双人木椅。于是,他把手松开,率先坐到了椅子上。 “你等等。”李青跑到桥头饮料摊买来两罐健力宝,“叭”地一拉开,递给宁 杏一罐。 宁杏美美地喝了一口,开始给他讲起了她的“不寻常”的发现: 地广人稀的车臣县,仅县二中有汉族高中班,所以,从各乡中学考入高中的学 生,一律寄宿。寄宿生有菜地,放学后,各小组去菜地劳动,或挖土,或下种,或 浇水,或施肥,或拔草…… 那时,李青是老师指定的第四组组长,宁杏是组员。 其他各组种菜劳动是男女分开,轮流进行,由组长通知。唯独第四组女生享福, 劳动全由男生承包。组长李青一马当先,男生劳动毫无怨言。女生偶尔去拔拔草拾 拾菜,那完全是她们自觉自愿去的,不是李青的安排,而且,每次蔬菜评比,第四 组多是第一。因而,第四组在全班形成了人心齐、学习好、劳动棒、团结友好、相 互关心的形象,深得老师好评同学羡慕。 就在这样的劳动中,细心的宁杏发现了李青的第一处不寻常:他关心人,体贴 弱者,感情细腻,从不言传。还是在她也参与的小组活动中,她发现了李青的第二 处不寻常:他很有组织才能,富有牺牲精神,艰难处总是身先士卒,所以,话虽不 多,但很有威信。 果然第二学期,他便以全班五十四人中的五十一票当选为班长,取代了第一学 期班主任指定的班长。当选后班主任介绍说,李青在乡中学时,初中三年一直任班 长。只是在高中入学档案中,不知为什么,他自己填的表格中,“职务”栏里都是 写的“无”。 宁杏觉得,这又是他的不寻常处,心里道:“怪不得,挺服众的。” 教语文的唐老师是位发表过不少作品的文学作者。他几乎没有表扬过学生的作 文。可是,他让学生改写陈毅的诗作《梅岭三章》后,在全班大大表扬了一番李青, 说,从他所有的作文中可以看出,李青是全班乃至全校的一颗最优秀的种子,将来 在文学创作中,定会有出息。唐老师专门花了一节课的时间,在全班通读了李青的 那篇长达八千字的改写作文。宁杏听着,觉得像看了一场电影读了一部小说,一幕 一幕,如身临其境,没想到她干巴巴只写了千余字的三首诗的改写作文,让他写了 差不多一个作文本! 她叹服他不寻常的想象才气。 后来,宁杏发现了这位班长先生虽然不善言笑,但也不乏幽默。 那次,高二甲、乙班搞拔河比赛。按说李青当班长的甲班可以胜乙班的,李青 也颇自信,因为甲班大个子多。可是没有想到,比赛时,乙班的运动员全穿上了草 鞋。刚开始,看比赛的同学见了那一溜穿草鞋的脚都笑了,但当乙班轻易取胜后, 大家不笑了。原来,乙班有个从内地来的学生,他家乡的农民以前便穿草鞋防滑。 他因为献出这一秘密武器使乙班获胜而被同学们抬起来游行到教室。 甲班同学一边叹息一边议论失败的原因,气急败坏地往教室走。有的说是人心 不齐;有的说是力没有作用在一条直线上,用物理常识解释为何失败;有的则说是 乙班首先在勇气上胜了甲班,然后才在战术上胜了甲班,并随口背下古文“夫战, 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败之”作佐证……议论纷纷, 不一而足。 大伙走进教室时,却见李青在黑板上对失败作了如是评论: “拔河,草鞋也:一脚打滑,再而溜,三而拉,彼拉我滑,故败之。” 大家轰然一笑。说班长评得有理,乙班的草鞋增大了摩擦系数,使甲班拉绳时 阻力增大,所以只能甲败乙胜。乙班人学物理,学以致用,狡虽狡猾,却令人佩服。 班主任进教室看了黑板上的字,也哈哈一笑:“有道理,有道理。” 宁杏坐在位子上,很甜地看着李青笑,笑他的才气,也笑他的幽默。大家都注 目李青,李青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自然,宁杏的心态只有宁杏自己知道。 “凭这些鸡毛蒜皮你就认为我不寻常呀?”听完宁杏的讲述,李青既惬意又佯 作惊讶地说。 “以小见大嘛!何况,你也没什么大作为。”宁杏调侃他。 静默了一会,李青问道:“你说,中学生能发表小说、诗歌,算不算大作为?” “你吗?”宁杏转过身来将信将疑地看着李青。 李青点点头。 “我不信。”宁杏说,“怎么从没听学校说过?” “回去后我给你看吧,都十多篇了!这事我不想让学校知道。我数学那么差, 再去投稿,吴老师不把我骂死呀?我都写家里的通讯地址,用笔名。” “年纪轻轻,城府不浅。” 他们坐着,聊着,回忆不远的过去,畅谈遥远的未来,融洽而投机。 有音乐随风飘来,是那支《你可知我心》。突然,宁杏感觉到左肩上落下了李 青的手。她一怔,肩头本能地扭了一下,可是那手不仅没被甩下去,反而紧紧地搂 住了她的肩头。她只觉得一股热浪从那一紧的动作中直袭心尖,然后由心尖向周身 血液里辐射,漫遍全身每一根神经,身子顿时一乏,软软地靠在了李青身上:“李 青,别,别……”她呢喃着,身子却像柔顺的小猫偎在李青怀里,一动不动。 “宁杏,我,好喜欢你!” 夜公园好像变成了一只小纸船。纸船在爱河的水面上缓缓地漂呀漂,又好像在 浮云上悠悠地浮呀浮……宁杏觉得自己听到了天堂的钟声…… “杏,宁杏……”他低声呼唤着,吮着她温润的唇,吻着她柔嫩的颈项、耳下, 吸着她醉人的发香、体香。 “别,别说话,就这样,这样……”她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呼吸似乎要停止, 憋得很,粗粗地喘了一口气,才舒坦了许多,可是呼吸便不由自主地急促、粗重起 来,而且浑身都在膨胀。她渴望李青紧紧地抱住自己,却自己紧紧地箍住了李青… … “我爱你,宁杏!” 她吊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他抱着她站了起来。 喷泉里的水光灯迷离多彩,如梦如幻。 轻音乐的情韵流遍公园。 她搂着他的腰醉醉地站着,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感觉异乎平常地敏感起来, 一种兴奋欲晕的感觉使她像浮在棉花里,两眼不由倦合,紧紧地搂着了他的腰…… 他也特别兴奋,喘着气,搂着她的腰,后仰着身子,像一只蜷曲的海虾。 音乐喷泉在乐曲尾声的高潮中喷出冲天的泉柱,尔后,随着音乐渐弱而消停。 音乐停了。喷泉关闭。公园冷清下来。一阵风裹来一股夜寒,凉醒了两位年轻 人。 “哎哟,快三点了!”宁杏一看表,惊呆了,“宾馆关门了!” 他们急急地回去,果然,宾馆门口已见不到人影。 “咋办?” 李青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说话呀,脑子快转。”宁杏指指他的脑门。 “只有找个地方坐完这一夜了。” “柳团长一夜不见我,会露馅的。” “现在回去,也露了。” 于是,他们重新回到爱河边,坐到木椅上。夜气很凉,李青脱下衬衣盖住了宁 杏裸露的双腿,又将她拥在怀里,两人说着悄悄话,不知不觉迷糊了过去。 “宁杏--宁杏--”远远的,是柳团长的声音。 “糟糕!”宁杏拉起李青就跑,可裙子把两腿束得紧紧的,怎么也迈不开步。 昏暗中,她拉着李青,慌不择路,脚被什么一绊,两人一个趔趄,滚落爱河。河水 漫头淹过,将宁杏打入河底。她狠劲一蹬腿,冲出水面,大喊一声“救命!”,可 水又漫了过来,她重又没入河底,憋得她出不了气。于是,她在水中脚乱蹬、手乱 舞,使劲喊救命,可又怎么也叫不出声。 “宁杏!宁杏!你醒醒!你怎么啦?怎么啦?”李青使劲搂着她,晃着她。 “我死了!我淹死了!”宁杏还在似醒似梦中。 晨光熹微。李青抬起右手左照照右照照才看清表,六点三十七分:“宾馆七点 开门,我们慢慢住回走吧。” 宁杏站起来整了整头发和衣裙,挎着李青回宾馆去:“青,柳团长问我怎么办? 她一定在等我回去问罪。” 李青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宁杏一笑,半信半疑:“她会信吗?” 6 一架加拿大产“双水獭”十八座小型飞机离开跑道斜刺蓝天。 机内,车臣县的县长和县委书记被让坐在机舱的最后一排双人座上。这与坐汽 车恰好相反,因为飞机前舱外有旋桨飞旋,振动声特别大,所以,飞机的尊座在后 面。 柳团长坐在县长、书记前,他们的交谈前舱乘客隐约可闻但听不清楚。 李青和宁杏坐在前舱的单人座上。从清晨分手到乘机,他们还没有机会单独在 一起。李青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看着前座端坐不语的宁杏,心想,事情一定糟了, 柳团长一定盘问过宁杏。 飞机穿过一片灿烂的蓝天,钻入棉团一样的白云中,舷舱外一片迷茫,机内变 得灰暗。 李青伏在宁杏的靠背上,用中指偷偷地点了点她的后肩,用只有他俩能听清的 声音问: “她知道了么?” “我回去就上床躺下了……” “她没有发现你是早上回去的?”李青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侥幸的欣喜。 飞机在云层中跌了一下,跌得人的心悬了起来。 宁杏稍稍偏过头来,脸上毫无表情,但声音中藏着快慰:“我躺下不久,她在 外面轻轻地开锁哩。于是我假装睡着未醒,她也悄悄地上了床。” “那她一点也不知道?” “是啊,八点起床的时候,她跟我说:‘你睡得真死,昨晚我回来叫你三声都 没叫醒你。’” 真是老天保佑!李青的心踏实了。真得感谢柳倩的男友,要不,今天的太阳一 定是绿的。 宁杏觉得好困,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仰头一落靠背,忽然觉得自己一夜长大 了不少。真怪,恋爱前,老觉得自己是个中学生,还小还小,可是一踏进恋爱圈, 觉得转眼高了一个层次,成大人了!回忆着昨夜的情景,她恍惚又靠在李青的怀里, 头枕着他隆起的又柔又实的胸,那种行云卧雾的感觉重新回到了身边…… 她在一种幸福的追想中进入梦乡。 李青从机窗向外望去,机翼下,浮云朵朵,透过云朵的空旷处,可以见到浪一 样的沙丘在缓缓后退。前面送来一片绿色,是一个小村庄,那里有树,有火柴盒一 样的房子。一条蜿蜒远去的河流,像一条被姑娘不经意地抛在地上的深绿色的发带, 像天神遗落的情梦。 7 飞机在一方水泥坪上停下来,气流扬起地上的尘土。 机舱门被打开,李青和宁杏一下机,就见机场出口挂着横幅:欢迎宁杏、李青 载誉归来! 这可是他俩没想到的事。 机场出口处,木沙局长接过了宁杏的行李包:“欢迎欢迎,取了第二名,真不 容易!”又转过身与李青握握手:“第四名也不简单,你们为车臣争光了!” 两个少先队员将两束鲜花分别献给宁杏和李青,然后行队礼。 “谢谢,谢谢你们!”李青说完,宁杏跟着道谢。 他们被安排上了县长的小车。汽车向县城驶去。 车内,县长坐在驾驶员身旁,木沙局长和宁杏、李青坐在后排。 “木沙局长,怎么会这样?”宁杏不解地问。 “是县长电话安排的,你们是车臣的人才啊!” 县长回过头来:“尊重人才,应该应该。” 8 回家的第三天晚上,李青和宁杏约会在县城近郊的杏园里。这天是农历十三, 要圆而未圆的鸡蛋月,远远地照着这片林子。 “我要吃杏子!”宁杏撒娇地拉住了李青的手臂。 “还是青杏儿呐!” “我就要吃嘛!我要你摘。”她摇他的手臂。 “又酸又涩又苦的,有啥吃头。” “不愿摘就算了。”宁杏娇嗔地一甩他的手,转过了身去。 “好好好,我摘我摘。” “就是嘛!”宁杏转嗔为笑。 李青摸索着上树去,又摸索着从树上摘下一把青杏儿,“嗵”地跳下来,宁杏 张开两臂把他拥进怀里:“我是试试你以后听不听话。” “这杏儿你可别想扔掉,我倒要看看你吃青杏的本事。” “你瞧吧, 脆得很。 ”她掏出手帕,把杏儿擦了擦,送进小嘴里咬得脆响, “吃得咋样?该奖奖吧?” 于是,他笑着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现在,中学生涉足爱河的现象已引起教师和家长的不安。在车臣,高中生谈恋 爱已是见怪不惊的寻常事了。因为恋爱现象在初中生中都很普遍,所以,高中生谈 恋爱,家长们只能摇摇头,无奈地默许。 因为边远,因为落后,因为贫困,因为交通不便,车臣县教师奇缺,不要说农 村学校,就是县城中小学,师资力量较之内地,也是弱不堪言。所以,学校的学风 不正是有客观原因和历史原因的。县档案馆的档案里,五十年代的文教工作总结中 就屡次作为“存在的问题”郑重提出学生谈恋爱的不正常现象。车臣的教育一直落 后不前,高考中剃光头很平常,很自然。于是,近年来上自费大中专是车臣人的拿 手好戏,上成人高校则成了车臣干部职工的一绝,反正工资照发、学费报销。而因 为交了钱,毕业证总是会给的。故而,别看车臣自解放以来没有正儿巴经考上几个 大中专生,但干部职工中,持大中专文凭享受每月二十五元知识分子补贴的却占到 百分之七十强。据说,这个百分比远远高于小日本。 后来,一位“官家人”拿个刊大的毕业证转了干,并享受浮动一级工资和二十 五元补贴的知识分子待遇,又使一批人如鱼得水,什么文学函授、人文函授、摄影 函授、养猪函授……只要是《毕业证》,在车臣都承认学历,享受知识分子待遇。 连一些只有小学、初中学历的家庭妇女,也掏出几千块钱搞个大专《学习证明书》 来,便也招了工或招了干,享受知识分子待遇,在档案的“学历”栏里一丝不苟地 填上了“大专”。这样以来,车臣的干部职工中,大中专比例一跃达到百分之九十 四,在西北遥遥领先。一位“丝路旅游”的日本人偶闻这个比例数,大赞车臣的知 识分子了不起,竟云集在如此落后、艰苦的环境中委屈自己!在他的游记中,这个 车臣特色或许要引起日本国读者界的震惊。 有这样的后路可走,车臣的教师们对厌学恋爱风即使头痛也无话可说。 作为城镇高中生,李青和宁杏都是有机会先工作后拿文凭的,至少上“自费” 毫无困难。所以,虽近毕业,他们也没考虑恋爱是否该暂停,而且回来几天,他们 在学校就“关系”半公开了。这两位“骄子”终于敲定关系赢得“拍施”们的羡慕, 被戏称为“两个离不开”。 家庭方面,李青没有爸,他爸十年前因公死于沙城市棉纺厂。他妈从李青口里 证实所闻后,叹一口气作了默许。她知道,儿子偏科,除了唱歌和写文章,其它学 业都“唆拉稀”,考大学绝无希望,能定了宁杏作媳妇,蛮不错了。宁杏没妈三年 了,父亲听到传闻懒得找宁杏证实,女孩家迟早要嫁,何况在杏儿这班人中,李青 算是最优秀的了,趁早定下来并不是坏事。所以,对宁杏的事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晚饭后宁杏说要出去,他只说了一句“十二点以前要回来”,自己就上文化馆 下象棋去了。 杏林枝叶繁茂,所以,在没有公园的车臣县城,这儿成了恋人们的最佳去处。 只要相互看不清脸子听不清情话,隔得很近也无所谓。 自然,李青拥住宁杏,与在宜宾公园一样,他们很不熟练地亲了一回嘴,宁杏 又紧紧地箍了一回他的腰,李青仿佛又被那朵柔云推拥着,腾离了地面,向天空飘 呀飘,很快便升到了云的峰颠,进入仙境……当他被宁杏上次不曾有过的一声轻轻 的呻吟从仙境中唤回人间的时候,他仿佛是跑上了一座沙山,而后被无比的疲乏卸 下了四肢,于是他搂着宁杏半躺半坐就地歇息起来。 他企图把手伸进宁杏的衣服里去,却被宁杏捉住了腕子。 “别这样,我们还没毕业,以后的日子还长哩。” “可我们现在已经热恋了呀!” “热恋也不行,那样是以后的事。”宁杏坚持不让他的手进去。 “这还不让,叫啥爱?” “你认为那样就叫爱呀?” “爱就是互相喜欢,喜欢就自然要亲热嘛。” “喜欢是一种心理活动,干吗非那样不可呢?” “爱应该包括那样。” “可我没有见哪本书上说过,爱就是喜欢加上男孩把手放到女孩衣服里去。” 9 他们做出傻事是在毕业以后。 这是八月上旬的最后一天。在车臣,七八月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机关单位 在这两个月中只能上六个小时班,午休时间则长达五个小时。待业在家无所事事的 李青和宁杏,用频繁的约会或整天的厮守充实了这段空虚的日子。 午饭后小睡了一会儿,李青便出了县城,向郊外的宁杏家走去。他要去问问她 的工作安排的结果,并告诉她两个好消息。 车臣人的住房全是平房。只要有钱,这里不愁没有地皮建房。因此,建的私房 都是单家独院,院墙围着一二分菜地,种着几样蔬菜。院门一关,每家都是一个独 立王国。 宁杏家就是这么一个王国。 李青走到她家院门口正要敲门,却突然住了手。因为昨晚宁杏去了他家,告诉 他,她爸今早要出车到沙城去,至少要一星期才能回来,并把两片钥匙递给他说: “这是院门钥匙,这是房门钥匙,给你,免得一来就把我家院门拍得山响。” 李青用那把铜钥匙打开院门,悄悄地走进院子,轻轻地靠近了房子的门。他想 在门口等等,待她开门出来时吓她一跳。没想靠门一看,房子只关着纱窗门,板门 开着,屋里静悄悄的没人一样。 他轻轻拉开纱窗门,蹑手蹑脚走到她的房门口,探进头,想看看她在干什么。 不看还好,一看他呆了:宁杏正躺在床上午睡,两支洁白、修长、发育得既壮实又 柔嫩的大腿舒展在淡绿色的床单上,腰上盖腹的长毛巾刚达大腿根,露出浅红色三 角裤衩的绣边。小伙子未曾见过性感如此强烈的女性大腿,心儿怦怦直跳,一股热 血烈酒一样从心尖直袭脑门顶,似被全身麻醉。再见上身,长毛巾掩住了丰满的乳 胸,却没有掩住更富神秘感的腋下,绣花胸衣的背带从毛巾中露出,顺着白皙嫩润 微微隆起的乳根,向后肩伸去,消失在淡绿色的床单上…… 李青像被魔法引导着,一步一步走向床沿,然后半跪在床边,他发现自己的手 在颤抖,心如在火上燎烤…… 宁杏却一无所知,早上父亲出车,她四点钟起床为他弄好了饭菜,一直到五点 半送他出门。回来后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特清醒。于是干脆起床,把日记本拿出 来翻看以往的日记,直到天亮才去院子里跳完每天必跳的绳,做了两遍健美操,然 后练嗓子,唱歌,吃早饭,收拾房子。忙完这些,到文工团去找柳团长。文工团已 向人事局申请要宁杏和李青,不知最近情况怎样了。昨晚她与李青在一起还谈及这 事呢,他也要她找柳倩问问。 她在柳倩那儿一直聊到中午下班,回家吃过午饭,睡意袭上来了,于是院门一 锁,睡午觉。 这时才三点多,她还在梦中与爸爸游老家哩。老家多美呀,到处绿油油的。她 和爸爸在一条清得能见到河底鹅孵石的河里游泳,流水绿绸一样轻轻滑过她的腿, 她的腹,她的胸,多舒服多惬意呀!她仰着身作仰泳,闭上眼睛,任流水漫过她的 全身轻柔地抚着她的嫩肤,享受着不可言喻的舒适。忽然,一股旋流冲来,她在水 面上随着旋转起来。她连忙叫爸爸,可爸爸怎么也不见。她感到河水在上涨,流水 也湍急起来,哗哗的水浪声清晰可闻。她又急又怕,努力想踏着河底站起来,可脚 怎么也触不到可爱的鹅卵石。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慌,赶紧翻过身来游到岸边 去!然而,身子又怎么也翻不过来。她只能仰泳着盲目地划动双臂,可怎么也到不 了河岸。于是她一边划水,一边大叫:“爸爸--爸爸--快救我!”还好,这一 叫,爸爸的声音来了:“杏子,爸爸来了,爸爸来了!”终于,她感到爸爸有力的 双臂托起了她。于是,她用力抓住爸爸的臂膀,翻过身来抱住了爸爸…… “杏,宁杏!”李青一边摇着还在发着恐怖梦魇声的宁杏,一边在她耳边呼唤 她。 她醒来,一见自己竟抱着李青,又惊又羞:“你……你……”急忙用毛巾捂盖 胸部,腿脚也直往毛巾里缩。 “你出去,让我穿衣服。” “来,杏,我有两个好消息,专门来告诉你的。” “我不过去。你也别神秘。你的两个好消息,我早知道了。” “嘿,我的好消息你绝对不知道。” “哼,知道咋办?” “你绝对不知道。” “打赌?” “打就打嘛,你输了咋办?” “你咋办我就咋办。” 李青略一想:“我输了,你说我咋办就咋办。你也一样?” “一样就一样。” “一言为定?” “绝不反悔!” “拉勾?”李青说完,先伸出了右手小指。 “拉就拉。”宁杏一伸手,毛巾掉下一边,高耸的胸罩和白嫩的腹肌在李青眼 前一闪, 立刻被宁杏拉上毛巾重新盖起来, “不拉了不拉。”宁杏又连连表态, “如果我输了,你让我请娃娃头也行,请电影也行,让我替你洗衣服也行。” “原来还是由你说咋办啊?” “好好,随你说。如果我赢了,你就立好到客厅去,行不行?” 李青想了想,一扬脖子:“行!” “好,听我说。”宁杏甩了甩散落在裸肩上的黑发,“你的第一个好消息是, 你已经被安排在县文工团了,两个星期后人事局正式下通知。” 李青露出了惊喜的神色,想插话,却被宁杏的手势制止了,只得竖起耳朵继续 听。宁杏以为言中,一脸得意: “第二件,你的女朋友--本小姐,先被文工团要下,通知明天下。就这两个, 对不对?” 李青本想问问这情况是否真实,但一听“对不对”便打消了原意,摇了摇头: “不对,一个也不对。我要讲的好消息不是这。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这些。” “那你快说,让我验验真假。”宁杏盘腿坐着,两手交叉支着毛巾,像个女菩 萨。 “今天不是通邮吗?”车臣一星期通两次邮。 “哦--嗯。” “所以,我这两个好消息是上午收到的。” “?”她的大眼睛里显出了这个符号。 “你已经输了,还是让我先说说你该咋办吧?” “你还没说出来呢,谁知道你的是假是真?” “那好,我先说出一个,如果真是好消息,你就让我说出你该咋办,然后我再 说第二个,怎么样?” 宁杏又想了想,学着李青的样儿一扬脖子:“行!” 李青笑了:“第一,我的小说《别说》获《青年》杂志全国青年文学创作大赛 二等奖,今天收到了获奖通知,证书和奖金随后寄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喏,这是通知,请过目检验。” 宁杏因为支着毛巾,没敢伸手去接,偏着头一看李青展开的信笺,果然! 宁杏认输地笑了,笑得很幸福,给了李青一个既钦佩又爱慕的媚眼。 “你说你该咋办?”李青像在示威。 “你说吧,我照办。” “君子?” “当然。”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李青得意起来,像个稳操胜券的将军,“你把毛 巾拿下来,让我抱着你告诉第二个消息。如果是好消息,还得奖我。” “你坏--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宁杏没防李青这一手,大悔,于是,急忙往 床里移动身子,“这样不行,这样不行!” 李青也没动:“开玩笑,开玩笑!你还是坐回来吧。” 宁杏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移回了原地。 “第二个,”李青放低了声音,把嘴凑向宁杏的耳朵。宁杏本能地伸过头来听, 结果,李青乘其不备,将她搂入了怀里。 宁杏挣扎着。 “你听我说嘛。”李青说。 宁杏还在扭动身子。 李青做个鬼脸,再用英语说了句“Listen to me”(听我说)宁杏才静下来, “我爸单位给我妈回信了,因为我爸是公亡,现在,照顾我招到沙城市棉纺厂去。” “那真是好消息!”宁杏很为他高兴,“你的运气不错!” “那就奖我吧!”李青把脸伸到她嘴边。 “可是,你去沙城了,我们还能……在一起吗?如果不能在一起,这个,就不 是好消息了!”宁杏说得很认真,似乎李青就会跑掉似的。 “你呀,太不相信我了!太不相信爱情!也太不相信你自己的魅力了!来,快 奖!” 两片温唇轻柔地吻住了李青的脸。他用力抱紧了宁杏,转过脸,吻住了她嫩润 如牡丹花瓣一样的双唇。宁杏幸福地闭上了双眼,薄软润滑的舌伸进李青的嘴内。 他的舌立即热情地迎上来--麻心的电流接通了路,从这颗心涌上舌桥,缠绵一番 再流到另一颗心中…… 长毛巾坠落在她的大腿上。他缓缓地扳动她的身子,吻着她将她压在了身下… … 一切光亮被关在吻合的眼皮之外。于是,八月的车臣,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变 成了美妙的夜晚。宁杏好像又回到了梦中的那条河里,仰泳在绿绸一样的水流中… … 10 车臣县文工团。 “柳团长、宁杏,信。”收发员在走廊上喊。 “你真可以。”柳倩站起来对坐在对面办公桌的宁杏说,“每个邮班都收得到 他的信。” 宁杏满足地一笑:“你今天也有呀。我去一块拿来。”说罢飘出门口。 走廊上,宁杏一边走,一边看信: 我的甜杏: 此刻,沙城的夜色灿烂迷人,我多想有你在我的身旁呵!刚才我又去了宜宾公 园,去了爱河边,又在我们第一次相拥亲吻的木椅上默默地坐了好一会……感谢上 帝,让我有机会重温昨日的梦境,重尝爱情的甘醇。我又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进了办公室,宁杏把柳倩的信递给她:“沙城市二粮店,你那位来的。” 柳倩从钥匙串上打开旅行剪,平平地剪开信封的口子,抽出信笺,走近窗口看 信去了。宁杏也背向着她,靠在桌上继续看自己的信: 厂人事科长今天下午把我叫去,告诉我,根据我的写作特长,调我到厂报编辑 部跟赵主编学采访、编稿,既做记者又当编辑! 你说过,我的运气不错。看来,我的杏有先见之明。 现在,沙城杏子特多,又红又黄,又甜又绵,好吃极了。看到杏,我就想起了 你,我就要提回去一袋,靠在床上细细地把你品味…… 背后一声响,是椅子脚在水磨石地面滑动的声音,接着是柔软物沉闷地落地的 声音。宁杏一回头,只见柳倩倒在了地上。 “柳姐,柳姐,你怎么啦?”宁杏惊叫起来。 宁杏使劲抱起柳倩,让她靠坐在椅子上,给她灌了些凉开水,柳倩丰满的胸才 开始起伏,一睁开眼,两颗泪珠“ 叭”地滚落下来。 “柳姐,你怎么啦?”宁杏小声而急切地问道。 柳倩用软乏的手把信递给宁杏。 一目十行,宁杏扫完了三页信纸,愤愤地对柳倩说: “你去宰了他!” 柳倩泪如泉涌,痛苦无言地摇摇头--男友结婚了,妻子不是她!他在信中说: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粮店职员,不能把她调到沙城来解决分居问题,而且年龄已过三 十,只得匆匆与人结了婚,感谢她三年来给予他的情和爱,并祝福她以后爱情如意, 如果她以后结婚不忘记告诉他一声,他一定来祝贺云云。 “柳姐,我送你回家吧?” “没事,我在桌上趴一下,你把门关上,让我静一静。” “好,反正快下班了,下班后我送你。” “下午艾白团长来了,你代我请半天假,就说我不舒服,去医院。”柳倩说, “我想休息。” “好。可你,要理解他的难处。他也许真是无奈。” 11 青: 你好! 今天来办公室的只有我一人。柳团长昨天病了。她是被爱情的不幸刺激病的。 现在上班已近一小时了,她还没来。她从不迟到。也许,她没能经受住这一打击, 病倒了。她的男友抛弃了她——二十八岁的她。 看到晕倒在地脸色憔悴的柳团长,我突然发现她那么可怜!这是车臣女孩的命 运么?昨晚我去看了她。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全然不见了往日的风采! 失恋真是摧残人呵!作为女人,尤其是车臣的女人,我理解她。她今后的生活, 将背上沉重的十字架!你知道,在沙城那夜,她通宵未归。也许,她早已失去太多, 付出太多!然而在收获的季节里,她爱情的田园,除了遍地的苦苦菜,便只有往事 如烟! 昨夜,我没有一点情绪给你写信,连每日必写的日记,也没有写完,我现在匆 匆写了这些,以便赶上这趟邮车,带去我对你的思念…… 我真想你,真有好多话要写…… “嘟--嘟--”宁杏信未写完,柳倩办公桌上的电话叫了起来。 宁杏拿起话筒:“喂,你好!” “杏子吗?”听筒里传来了女人带哭的声音,“我是柳倩她妈!” “阿姨,我是宁杏,您……” “你快来,柳倩出事了!”话筒里的哭声被捂掉了。 12 夜。 《沙城棉纺报》编辑部电灯通明。 李青仰靠在不锈钢架、海绵座垫的转椅上构思小说。 没有敲门,一位十分俏丽的姑娘带着大方的调皮的笑径直走到了他的办公桌前。 她穿着蓝底白花的灯笼短裙。短裙设计得很别致,双肩泡袖,衬得肩部平实美妙。 短袖又是两个小灯笼,从里面伸出又白又漂亮的手臂。下裙成圆形撑开,像一个倒 扣的大花碗, 两条白嫩圆实的修长的腿, 在日光灯的映照下,迷人地支撑着那个 “大花碗”的底。不同的是,碗的口是平的,而她的灯笼裙下裾却别出心裁地往左 腿根拉上去,前面便构成了男人三七开缝头的额发样的两条优美悬弧线,把人的想 像引入非非之地。因为这别致的设计给人一种不对称的美感,而且左大腿又在那条 开缝中露出了大腿的最美处,十分性感,所以,着这种裙装就给人以开放、大胆甚 至挑逗的感觉。 她开口说话,却没有称谓:“走,跳舞去。” 李青从仰靠姿式端坐起来:“我今天再告诉你一遍,我不会跳舞,也学不会, 不想学。我要写小说。谢谢你的好意。你另外找人吧!” “我不找别人,就找你。别担心,我弄了招待票,不叫你掏腰包。” “我不去。我是车臣小地方的人,还没有习惯大城市的生活。” “你现在是沙城人。不去习惯就永远习惯不了。” “我笨得像骆驼,一跳,准踩你的脚。” “不跳也行。票已经弄了,要了招待票不去,下次再要人家就不给了。你不跳, 一块去坐坐,喝杯咖啡,听听音乐,看人家跳舞,总可以吧?况且,见习见习这种 生活,对于你搞创作,不是也有利无害么?” “那种地方有啥好好音乐?还不是些俗东西。”话虽这样说,但李青的心确乎 被姑娘一番不无道理的话说动了。 “你错了。想当然。我是江格尔舞厅的票,‘江格尔’知道吗?小巧玲珑,高 雅舒适,服务主动,热情周到有礼,音乐特棒!全市最好的专业人员组成的业余乐 队,歌手在沙城数一数二,这是舞厅经理特意招来的一班高级人才!” “我身上一份钱没带。人家服务再好,总不会免费供应饮料罢?” “放心,不用你带,我谢莉莉比你富裕,不就二十块钱饮料嘛。” “有言在先,就去这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然而,事实上这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13 这一夜,柳倩的家却是一片悲哀。 她躺在自己房间床上。房里家俱不多却十分整洁、雅致。如果不是哭声说明了 一切,谁走进这间房子都只会以为她在熟睡。死前她自己化了妆,所以,她没有了 昨天下午的憔悴,仍如往常,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装安眠药的瓶子空空的,放在枕旁。这是她昨天下午在个体诊所买的。她服药 喝水的杯子放在写字台中央,刚才下面还压了两张纸条,上面一张写着:“爸爸、 妈妈,女儿对不起你们!妹妹,父母就全靠你了!倩绝笔。”下面一张写着:“宁 杏,你去看李青时,请代我去看看刘满。书桌抽屉里有二百元钱,请代我送给他, 作为他们新婚的贺礼,并代我祝他们幸福,切记。柳倩终托。” 现在,这两份遗言,一份在宁杏手中,她正捏着它站在柳倩的床前。她没有流 泪,心里反复在说:“柳姐,你真傻,你真傻。” 14 还是这一夜, 沙城市江格尔舞厅, 各式各样的彩灯流动旋转,迷离如天宫。 “凹”字形的座席中,只有李青和谢莉莉在认真地听音乐。两位身着红色迷你裙套 红西装的漂亮小姐,肩披“欢迎光临”的绶带,扭腰送胯托着盘儿送来了咖啡、矿 泉水、冰酸奶、易拉罐饮料。谢莉莉将一张五十元钞放在托盘里,小姐躬身“谢谢” 款款飘去。 一曲终了,莉莉问道:“感觉怎样?” “你没有夸张。”李青端上一杯咖啡送给她。 “谢谢。我最喜欢的便是这里的音乐和歌声。” “确实不错。”其实,李青心里认为,那女孩在音乐修养上比宁杏也许强些, 但在音质的天赋上,远不如宁杏。 又过了三支舞曲,台上的歌手邀请舞友上台为大家献歌助兴。 一位小伙子走上了台:“我给各位献一首《春天的故事》,希望大家喜欢。” 乐曲一起,舞友们便旋入了舞池,座席上又剩下李青和莉莉。 歌毕,舞池里响起了礼貌性的掌声。 一位女舞友上台唱了一首《我想拥有爱》,掌声热烈了许多。 “我去出回洋相如何?”李青问。 “你?”莉莉吐出这一疑问,自感有些失言,忙又道:“那我太有福了!” “为了感谢你,我想为你唱支歌,你喜欢听什么?” “你喜欢唱什么我就喜欢听什么。” “我比较喜欢抒情的。” 莉莉略微想了一下:“唱《渴望》里那支《每一次》好么?我一直认为,无论 是词情意境的艺术魅力,还是曲调给人的情绪感染,它都比《好人一生平安》强些。” “那好,我就唱它。” 李青上了台去,接过女歌手送来的话筒:“各位朋友,我想利用大家的舞间休 息,为我应该感谢的一位小姐唱一首她喜爱的歌曲。同时,我谨代表这位小姐,把 这支歌献给在座的各位。”掌声,“谢谢!” 他与乐队简要交涉了一下,音乐渐起,李青的歌喉在江格尔舞厅的全套进口音 响里展示了非常的魅力。莉莉却觉得,李青的每一句歌词,都在表达她多年的心声: 茫茫人海终生寻找, 一息尚存就别说找不到 希望还在明天会好, 历尽悲欢也别说经过了。 每一个发现都出乎意料, 每一个足迹都令人骄傲。 每一次微笑都是新感觉, 每一次流泪也都是头一遭。 舞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你真棒!”李青回到座位旁时,莉莉情不自禁地拉住了他的手臂,李青正要 坐开些,却让她一下拉住了。 舞曲又起来了,莉莉要请李青跳舞,李青忙说:“不会不会,早讲定了,不跳 的。” “你乐感如此优秀,哪有不会跳舞的?你这人,本事都藏着是吗?” “真不骗你,我没进过舞场,不会跳。” “即便真不会,只要你下舞池,我包你会。” 这时,一位体姿挺拔的小姐引来了一位男士:“先生,这位是我们经理杨克清 先生,他希望认识您。”她又向杨经理介绍李青道:“他就是刚才唱歌的那位先生。” 李青礼貌地站起来,伸出右手:“我叫李青。幸会。” 小姐退了下来,另一位小姐托来了三听饮料。于是,杨经理、李青、谢莉莉交 谈起来。 优美的音乐在舞厅飘荡。 一对对舞伴的翩翩舞姿在舞池展现。 杨经理说:“李先生,这是‘江格尔’的特别招待票,长期免费使用,如果您 愿意,欢迎您和您的女友随时光临!” “谢谢您的盛情!” 莉莉在一旁无声地笑了。如果灯光明亮,一定要引来不少目光。 15 处理完柳青的后事,宁杏已四天没进办公室了。今天一进办公室,桌面、玻璃 板、台历、办公文具盒上都落上一层厚厚的沙尘。看到柳倩空空的座椅,人去物存, 一阵悲凉袭上宁杏心头。 她打来了一盆水,先抹干净柳倩的办公桌椅和办公用品,再抹自己这一边,打 扫完,坐下,拉开抽屉,那封给李青的未写完的信便展现在眼前。她拿出来,浏览 了一下,将它慢慢撕掉了,“何必告诉他这些呢?”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重新铺开信笺,拧开钢笔,给李青写了一封最短的信: 青: 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她好像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写,但又什么话也写不下,怔了一会儿,套上笔,连 名字、日期都没签,就叠好信,装入信封,贴上邮票送到了邮局。 16 一星期后,沙城市二粮店。 一位姑娘叫住了一位穿白工作服的小伙:“同志,刘满在不在?” “他老婆探亲来了,他休假,在家里。” “你知道他的屋子吗?” “你来。”小伙子热情地带她出来,指着粮店旁的一道铁门说:“从这儿进去, 走二十米,有一栋白色的三层楼。二单元三楼靠右这一家。” 17 《沙城棉纺报》编辑部。 李青脖上挂着照相机,一手拿着一叠稿子,一手执着钥匙开门。进了办公室, 他见桌上有张字条,是赵主编留的: 李青:刚才有位姑娘来电话,请你下午去西城宾馆108号找她。 谁?西城宾馆108,是她来了? 18 “笃、笃、笃、”敲门声。 “来啦,来啦。” 拧暗锁的卡嗒声。门拉开,一位少妇探出头来。 “大姐,刘满住这儿吗?” “住这儿,快进来吧。他买菜去了,就回来。你是……” “别人托我带点东西给他。”姑娘进了屋,打量房间里简单的陈设,“你们的 新房挺朴实的嘛。” 少妇:“啥新房!结婚都六七年了,还叫新房呀?” “你们结婚六七年了?” “是呀,你看我不显老是不是?我们娃儿都五岁了!” “哦。”姑娘若有所悟,“那你,不在沙城?” “我们娘儿俩在河南。他是在这儿当兵,转业到地方的。唉,我在这里找不到 单位,他在家里没地方接受,难呐!” “哦--!”姑娘好像突然明白了一切,“大姐,我先走了,刘满回来,你让 它到西城宾馆108 房找我吧。现在还有人等我。” “行。你把地址写下来。我不熟悉这里,怕忘。”说罢,她找来了纸笔。 姑娘正写着,门被外面的钥匙打开了,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和一个五岁的 小男孩。 少妇:“回来啦,你瞧,他就是刘满。” 男子:“你是……” 姑娘:“我从车臣文工团来……” “啊,快请坐,快请坐。”刘满把菜袋儿递给妻子,“她是我一个朋友单位的, 你先去伙房做饭吧。” “你贵姓?”刘满去倒水。 姑娘:“免贵姓宁,叫宁杏。柳倩托我来看你。” “她,好吗?” “自杀了!” “啊?!” 宁杏认真打量了一眼柳倩为之自杀的男子,心里评价道:他实在太平常了,怎 么配得上柳倩?柳倩怎么值得为他去死?这是一个毫无特色的男人,甚至可以说, 长得有些丑陋。然而,就是这个人,占有过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揉碎过一个姑娘 嫩弱的青春! “这是她托我带给你的二百元钱。”宁杏冷笑了一下,“是送给你的新婚贺礼。 看到你的儿子,才知道她在七年前就应该送这笔人情!本来我不想拿出来了,但这 是柳姐的临终之托,我不能辜负她的托付。”宁杏把钱往桌上一扔,“你真卑鄙!” 刘满以不悦的眼光盯着宁杏。 “看啥? ”她拉开了门,“换上我,非宰你不可!”“ 砰!”关门声震得楼 房嗡嗡响。 刘满呆坐在长沙发上,抚一抚座垫,脑海浮现出那夜与柳倩在沙发上的情景。 一会儿,他站起身,把桌上的钱锁进抽屉里。 “火柴呢?”他妻子推门进来了,“咦,她呢?” “走了。” “走了?她来干什么?” “我那位朋友是她的男朋友,想赚钱,要搞五吨平价油。我的天,我哪能干这 事?!没答应她,不高兴,走了。” 19 夜深人静。 李青的床上,宁杏躺在他的臂弯里。床头灯发着冥冥的光,像一只鬼眼。 李青疲倦地睡着了。他总是这样,狂风暴雨一过,就死一样睡去,有两次,他 竟在宁杏的身上就响起了鼾声。事后宁杏取笑他,他一笑解嘲:“暴风骤雨后的平 静是一种自然,也是一种仙境。” 而此刻,宁杏却全无睡意。她想了很多,想得很远,并且越想越睡不着。想到 柳倩的苦和死,想到她至死未明的骗局,她竟饮泣起来,真想去做一回女侠,宰了 那刘满,为柳倩,为女人,出一口气! 李青终于被她的饮泣惊醒了:“杏,杏,你怎么啦?” 宁杏不语,只是抽泣。 “是我不好,光顾自己睡觉。”李青说,“我这个坏习惯,让你伤心了,以后 结了婚,我一定改。” 宁杏在他怀里使劲摇头。 李青把她搂在怀里,吻她的脸,抚她的胸。 “青,如果,如果一个女人被男人抛弃,你说她该怎么办?” “你怎么想到这样的问题?” “一个被人抛弃的女人遭遇,使我想起了这样的问题。你是记者,见多识广, 你给我说说。” “当然要正确对待呀。”他的手不停地在她的裸体上抚摸。 “怎么叫正确对待呢?” “唉呀,让我想想吧,以前可没想过。”他把垫在她颈下的左臂旋了旋,然后 拢了拢她的肩,用右手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我认为,无论男女,结婚之前对爱 情的成功与否,都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否则,一旦结婚就会觉得万事大吉,不再 更新爱情,使爱情很快衰老,走进坟墓。而若失败,又承受不了打击,甚至做出傻 事来造成严重后果。” “我是问,如果被抛弃了怎么办?” “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就不会看重被抛弃了,什么抛弃和被抛弃,都无所谓。” “你是说,谈恋爱时就不要抱着能结婚的希望。结了婚,也不要抱白头到老的 想法,这样反而好些么?” “许多事都是这样:没有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这是我的‘名言’。不抱成 功的希望,不遭失望的打击嘛。掌握这个原则,如果甲抛弃了乙,乙随后抛弃甲便 是。” “被抛弃的滋味你没有受过。我也没有。我们可能都体会不到。不过我想,不 会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吧?” “现在就这么简单。如今的青年人,洒脱得很,什么吹灯呀,离婚呀,看得淡 了。” “环境塑造人呵!环境也改变人!” “你是说,我变了吗?” “睡吧。”宁杏从腰间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乳上,“太晚了,不谈这些了。” 可李青又一下翻到了她的身上…… 20 宁杏在沙城住了三个星期才回车臣。 这一天,她又到了李青家。 “杏子呀,”李母总是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回来这么多天了,你的脸 色还没转过来,是不是在李青那里让你受气了?” “没有。阿姨,李青待我挺好,可能是坐汽车太累了,一时恢复不过来,所以, 心里一直酸酸的,今天还想吐。” “想吐?今天开始的吗?” “嗯。” “来,让阿姨好好看看。身上多久没来了?” “过期十多天了。” “原来都准吗?” 宁杏点了点头,不敢看李母。 “杏子呀,你们在一起呆过了?”李母的声音虽低,但满含惊恐。 宁杏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头埋得更低了。 “孩子呀,你才十八呢!”李母端详宁杏的脸,“下午跟阿姨到医院去,要你 张姨给检查一下,啊?” 21 沙城棉纺厂的林荫道上,李青正在清花车间采访。 “喂,李青--”从另一条水泥道上,莉莉骑一辆崭新的女跑车驶来。 “是你啊!”李青说,“怎么一二十天不见了?” “如隔三秋呀?”莉莉调皮地一笑,“二十天不见了,不去用用你的特别招待 票吗?” 迟疑了一会,李青答应了:“行啊,我去找你还是你来叫我?” “我找你吧。编辑部还是宿舍?” “编辑部吧。” 22 洁白的门帘上,隶书体“妇科”二字血红血红。 产床上,宁杏蜡黄的扭曲的脸,满是豆大的汗珠。 她在痛苦不堪地呻吟:“啊唷!啊--哟!张姨,我受不了啦!我要死了!” “忍着点吧,快啦,快啦。”张大夫的嘴捂在大白口罩里,声音也捂得沉沉的, 不像女人的声音了。 “哎--唷!你夹着我的肉在扯呀?哎--哟,疼死我了!” “马上就完,马上就完,坚持最后一下。” “哎--哟,你在撕我的肠子呀?张姨,我的心,心要掉了!” 钢质器械扔进消毒盒里发出人的声音,宁杏每听到一响,都全身发凉。她想, 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这种响声。 “好啦,躺一下,休息休息。”张大夫开始放松扩宫器,“丫头呀,还没到结 婚年龄,可再不要乱来,刮宫伤身体,次数多了,以后习惯性流产,都是苦你自己。” 扩宫器取出来了,宁杏感到一种巨大的轻松。如果这时候有人问什么叫幸福, 宁杏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取出扩宫器。” 23 夜。月儿像一丝弯弯的秀眉。 宁杏躺在李青家李青原来睡的床上。李母在给她喂鸡汤汁:“造孽呀!还没生 过孩子的,可苦了你哪!孩子。” “阿姨,千万别告诉李青。” 24 沙城。 霓虹灯管做成的“江格尔舞厅”几个字格外醒目。 李青和莉莉走入舞池。 “是嘛,当记者,做编辑,搞文学,连舞都不会跳,社交场合多尴尬啊。”莉 莉边走边说。 他们相对站立。李青问:“我的左手怎么放?”他只知道右手应扶在她的后腰。 “来。”莉莉纤柔的手与他的手轻轻交握在一起,“就这样。” 李青盲目地迈开了步。 “等一等,”莉莉说,“我先带你吧。听音乐,找感觉,踏点子,对,对。” 他们渐渐从舞池边旋入了舞池中,李青从心底佩服莉莉带舞伴的技艺,微笑着 小声说了一句:“舞精!” 莉莉报以嫣然一笑,主动靠近了李青许多,以至那丰满的胸不时在进进退退的 舞动中触及了他的胸。有时,她岔开舞步,把他引向体侧,于是,他的大腿上又有 丰腴的大腿一擦而过。异性身体间的这种接触融在情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音乐中, 真是一种特别的妙不可言的享受。李青似乎因此理解了为什么人们那么热衷于舞场。 一曲终了,旋转、流动的舞友被音乐融汇的整体顿时土崩瓦解。 “你乐感特好,轻得很。”莉莉说,“真是第一次进舞场?” “我为何要说这个假话呢?”他边走边说。 他刚落座,莉莉也依着他坐下来。 25 宁杏仍躺在李青的床上,手上是李青的全身彩色照片。她点着照片上他的鼻子: “你这个捣蛋鬼,害得我好痛!” 26 男女相拥的舞池。李青和莉莉迷醉在音乐中。莉莉的脸轻轻靠在李青的肩头… … 27 宁杏为自己掖好被子,伸手捏住了黑色的床头开关,“咔”的一声,黑暗吞没 了宁杏。 28 舞会后,李青应邀来到莉莉家。莉莉家一片通明,家俱摆设十分考究。李青不 由赞叹:“真豪华啊!” “一般。”莉莉端出一盘名扬中外的香梨放在玻璃钢茶几上,又洗来了几串葡 萄。梨上滴滴水珠,更添了香梨的鲜嫩感,“吃呀!” 李青坐在沙发上挑了个香梨,脆脆地咬了一口,梨的缺口便露出白生生、水汪 汪的肉质来。莉莉依着他坐下,为他挑了一串饱满闪亮的马奶子葡萄。 “你爸妈都睡了?” “我爸去北京开会了。我妈是厂供销科的,常在外跑,现在也在北京。” “你妈是供销科谁?” “王淑贤嘛,你不认识?” “王科长啊!认识,可不知道是你妈。” 29 一晃过去了三个月。沙城的十一月,树上便见不到绿叶了。沙漠的黄光射到天 上,经过云彩和空气分子的反射,使混黄的色调统治了整个沙城。 寒风在户外尖叫,灰云压得很低,黄色调的沙城又添了几分深色。 “李青,电报。” 李青心一沉:家里出事了?!拆开电话一看,果然:“父车祸,即归。杏”。 30 新年元旦,各单位放假一天,宁杏却悄悄去了张大夫家。 “怎么啦杏子?”张大夫是李母的好友,待宁杏也如长辈一样。 “张姨,你可别告诉李阿姨……” “又有了?”张大夫一下敏感到了,“来,把衣服撩起来,让阿姨看看。” 宁杏听话地撩起衣服。 “把胸罩解开。”张大夫说,“呀,乳头都着色了,丫头,你又得上手术台。 这事宜早不宜迟,明天到医院找我吧,这次阿姨得给你放个环。” “阿姨,你千万别告诉李青他妈,她会着急的。” “你要营养要休息,不告诉她怎么行?” “我自己回去做点好吃的,多睡睡就行。” “你自己怎么做呀,要禁凉水呢!别怪阿姨说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嘛。” “我是他的。他那么远回来,不容易,我怎么能不给他呢?” “唉--孩子气!以后身体垮了,吃亏的还是你。如果弄出习惯性流产来,想 怀娃娃都怀不上呢!他让你疼过一次了,怎么还不注意?” “那次我没告诉他,也没让他妈说。” “你呀,阿姨是担心你以后,身体垮了,体形变了,脸变黄了,怎么办?” 31 宁杏两星期没收到李青的信了。她一连写去了三封信,十天后她收到了李青的 一封回信:原来他出了一趟差。他说他现在很忙,赵主编为了培养他,许多工作都 放手让他干。她听了这些,很为他高兴,同时怨自己,不应该要求他写那么多的信, 应该让他多写小说。 于是她想了一个办法。她依然一周给他写两封信,写她的爱,她的情,她的思 念,她的工作,她的欢乐和烦恼。但这些信都不发,全锁在写字台里。她要等他下 次回来度假时让他慢慢看。寄给他的信,则是对他来信的复信。 她为自己在爱情生活中的这种真情而感动。 可李青的信一稀少,宁杏又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然而,她相信李青的人品, 相信他们纯真的爱,这样以来,恐慌好像又减弱了许多。 然而,这种恐慌总像幽灵,虽然是时隐时现,但始终伴随着她,从没有离开过。 32 县文工团又调来了一位汉族副团长布森。他原是县团委的青年干事,长得一表 人才,组织青年活动是他的特长。他一直暗中爱慕着宁杏,如果不是李青早已捷足 先登,他会毫不犹豫主动出击。后来在团委看了许多青年刊物,才知道在宁杏没有 结婚以前,他仍有追求她的权利。所以,现在人事局把他调到文工团,他认为这是 爱神在暗中助他。 穿着藏青色长尼大衣的宁杏,踏着积雪去上班,皮靴在雪地上踩出“嘎吱、嘎 吱”的声音。到办公室时,布森已彻底打扫完卫生并取来了信件、报纸、杂志。 “对不起,迟到了。”宁杏歉意地一笑。 布森一点责怪她迟到的意思也没有:“你有两封信。”说罢,他拉开抽屉,把 信放到宁杏手中,径自关了门,出去了。 宁杏将尼大衣挂在衣架上,先挑有李青字迹的那封,折开一看,信却不是李青 写的,而是“一位深爱李青的姑娘”!她请求宁杏把李青让给她!可笑,国库券可 以转让,爱情是国库券吗?! 宁杏可没有像柳倩那样晕过去,她把那封信撕了个粉碎,像扯碎了一个肥皂泡, 残片纷坠。 再拆开那封“内详”信,却是布森写给他的,他要与李青平等竞争她,而且, 他在信中分析了如果她与李青结合,工作、生活上会有八条不便,而如果与他结合, 则有十二点现实意义。 她把这封信原样叠好装入信封,放进了布森的办公文具盒里。 生活真是荒唐可笑。它总是不其而意地夺去或者塞给人们一些什么。然而,正 是由于它的不其而意,人们的生活便演奏出许多出人意外的音符,从而构成或喜或 悲或甜或苦或生或死的生命之歌。 宁杏无法预料自己以后的生活会出现什么。生活给她的下一个音符将是什么呢? 33 早春。 寒冷的风,圆圆的月。一片薄云飘过月亮,缓缓游移。 莉莉家,客厅引入一门,进去便是莉莉的卧室,室内温馨如春,溢着淡淡的香 气,地毯、空调、高级组合豪华型家具。席梦思上,李青枕在莉莉的臂弯里,莉莉 圆润如藕的手臂曲抱着李青的脖子。李青侧脸贴在莉莉白嫩的乳胸上酣然入梦。毛 毯外露出莉莉诱人的肩胸和李青黝黑的臂膀。从覆盖的毛毯上可以看出,侧卧的李 青左腿曲架在仰卧的莉莉的下腹上。 莉莉却睁着湿润的大眼睛,亮亮地望着华丽的吊灯,时而向左偏过头去,幸福 地望着李青的脸,时而用纤秀的手指拢一拢他的额发。 34 宁杏的卧室。 没有电灯,初春的车臣,停电是常有的事。烛光下,宁杏伏在写字台上给李于 青写信: 青: 我亲爱的!每个通邮日,我都在盼着你的信。可是,我一次次盼望,又一次次 失望。今天好不容易盼来一封,我好高兴好高兴!然而,拆开你写的信封,信却不 是你写的!现在,我把这封信寄给你,我希望我一直深爱的青给我一个圆满的解释。 青:我早已属于你,你也早已属于我,我们爱的契约,已在那个美好的春夜缔 结。 我不能没有你! …… 好多话想说给你,写给你,但是,我的情绪很不好,我又害怕说,害怕写-- 害怕伤害你! 半个月,你的鸿雁会栖落到我的案头么?我翘盼着! 爱你的 杏 2月13日 35 莉莉的卧室。 李青在梳妆台前,对镜抹抹头发,拉拉领带。他的背后,莉莉正在叠毛毯。毛 毯卷起,洁白的床单上,一块处女红十分耀眼。她用食指在血迹上印了印,再看看 手指,干干的,血早干。她换下了弄脏的床单。 李青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她扭过头,用唇接住了李青送来的热吻…… 36 宁杏: 我早已自觉无颜再给你写信。但是,面对你一片真情,我不能不给你一个解释。 我爱你,过去,现在,将来。但是,我现在真诚地告诉你,我不值得你爱,不 配再享受你的温情。我是个卑劣的人、庸俗的人……总之,我愧对你的真情。我爱 你,但是,我没有能力把你调进沙城。没有经济后盾,没有人际关系,要把你调来 难如登天。我不能让你长期孤寂地生活。我也不能忍受长期的孤寂。与其今后结出 一串苦果而悔叹,不如现在选择这个痛苦。所以,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我现在已 坠入一张新的情网不能自拔。女人的主动,是一张魔网,一张诱惑力无与伦比的魔 网,任何坚毅的“鱼”--男人,也抵挡不住这种诱惑而终将被网住。俗话说:男 人怕女人追,女人怕男人缠。我现在至少是承认前者。我想,女人要得到自己喜欢 的男子,要比男人想得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最少容易十倍! 人世间真正的强者,我以为是柔韧的女人。男人是钢条,一折就断。女人是橡 胶,打不碎,折不断,拉不断。 写信给你的女孩,是我们厂的同事。宁杏,我恳求你的谅解。如果需要什么补 偿的话,请你提出来,我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李青写到这里,觉得最后一句话有辱宁杏的人格,于是用改正液盖掉后,写上 了“不再值得你爱的李青”,在落款处写下了日期:“2月18日”。 他把信封好,眼睛湿湿的,工工整整地在信封上写下“车臣县文工团宁杏收”, 又在宁杏的名字上长长地闭目一吻,一颗泪珠滚落下来。 37 十二天后。 李青在编辑部木然坐着,迷茫地望着窗外。天,灰灰的,风在呜呜地叫,稀稀 落落的雪花在飘落,落到地上便都没了踪迹。 刚才,车臣一位来沙城出差的人给李青带来了一个包裹。他拆一看,全是信- -宁杏以前写给李青而没有发出的信。他不敢读,也不敢去拿。 赵主编进来,他忙把信重新包起来。 还给不给宁杏写信呢?李青一时拿不定主意。 38 宁杏没有想到李青真会这么绝情。三月份,她一连给他写了八封信,可他一封 信也没有。 这天,李青从印刷厂回来,赵主编将一个封好的信袋交给他,说是车臣一位中 年妇女带来的。李青拆开信封,里面是一盒磁带,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39 莉莉下班回来时,李青正撑着额头坐在沙发上听录音机。 “陪我听完好吗?”李青示意莉莉坐下。 录音机里传出歌声: 昨夜的雨 惊醒我沉睡中的梦。 迷惑的心, 缠绵着昨日的伤痛。 冷冷的风, 不再有往日的温柔。 逝去的爱, 是否还能够再拥有? …… 曾经在风中对我说, 今生今世相守。 曾经在雨中对我说, 永远不离开我! 多少缠绵编织的梦, 多少爱恨刻划的镜头, 为何一切到了终究还是空? “周冰倩的歌有清唱带?”莉莉问。 李青没有回答。录音机里又传出了歌声: 为了什么夜晚才是我的时间? 为了什么心痛才是我的永远? 为了什么呼喊千万遍, 给我的回忆总是泪泉? …… 多想收到你的一封信件, 虽然我已没有埋怨; 多想续到从前的从前, 虽然爱和恨没有句点。 梦过了以后还是梦, 我只想把那温暖的季节再现。 莉莉扳住了李青的肩头:“这周冰倩的歌,好像不是周冰倩唱的呀,哪位歌星?” “不是歌星,是她--宁杏。”李青泪水滂沱,说不下去。 “你?!”莉莉嗔怒,站起来,背过身去。 李青低头啜泣。 莉莉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了怒色,反而生出爱怜:“青,你听吧你听吧,你别 哭好不好?” 李青猛地抱住莉莉的头,放声痛哭…… 40 五月的一天中午,宁杏在李青家吃午饭。 宁杏嘴里嚼着饭,眼睛睁得老大,呆呆地盯着桌面。李母疑惑地看着她。 “杏子,阿姨有句话,憋在心里好些日子了,一直想问问你。” “阿姨,”杏宁抬起头来,一丝装出的笑容在嘴角一现即逝,“你问吧。” “你们,是不是吵嘴了?” “没有呀,没有。” “你一直心事重重,脸色像生病一样难看。” “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没事的。” “去医院看看吧?要不,到沙城让李青带你去地区医院看看?” 同日中午,在沙城的莉莉家。 吃过午饭,李青舒适地仰身靠坐在沙发上,慵懒地看着只穿胸衣、三角裤衩的 莉莉收拾碗碟、擦净茶几。 “今天怎么这样闷热?”李青也脱了背心,索性光着上身。 “下午你看,”莉莉说,“肯定一场沙暴。” 与此同时,车臣李青的家。 宁杏也在收拾碗碟:“阿姨,我等下回去一下。” “去吧孩子。”李母去接替宁杏的话儿,“这点事,阿姨来弄。” “我收拾完再去,没事的。” 沙城。 莉莉从厨房出来,向李青嫣然一笑。 “莉莉。”李青拉住她,她顺从地坐到他的大腿上,“从今天开始,有午睡了!” “那我好好睡个午觉。”莉莉撒娇地倒入他怀中,佯装睡去。李青捏住她的鼻, 她也不“醒”。于是,李青将她放到沙发上,一下压住了她。莉莉立即“醒”来, 一边推他一边娇嗔道:“晚上捣蛋,白天还要捣蛋,一天到晚就知道捣蛋捣蛋捣蛋!” 李青伏在她身上,笑着道:“那就给我命名个代号吧?” “代号?什么代号!?” “‘导弹--24’如何?” “导弹24?”莉莉用不解的眼神望着他。 “你不是说我二十四小时捣蛋(导弹)吗?” 莉莉恍然大悟,一推他,坐了起来:“大坏蛋!” 41 宁杏没有回家。 她来到了杏园里,想来在这里与李青留下的如胶似漆的一幕一幕,不禁泪水潸 潸,哽咽着轻轻哼起了自己作词谱词曲的歌: 对着夜空我呼唤星星, 星星可知我的痴情? 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你呵, 你的心中是否只有我的情? 想你想你想你千万遍, 想你的爱情滋润我的心。 想你想你想你千万遍, 想你的目光给我送温馨。 她想着,想着与李青在这里第一次约会,要他摘青杏和自己吃青杏的情景,更 是黯然神伤。昔日成双成对,而今形单影只,好不感伤!她伸手采下一枚青杏,仿 佛要重温往日的恋情,于是缓缓送入口中,脆脆地咬了一口,却酸得她眉头紧皱, 涩得她满脸苦相。她深感奇怪,怎么那次没感到这么酸涩? 陡然间,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升起:她要去沙城,要去与李青好好面谈一次-一 她要去换回她已经受伤的爱情,宁愿像那位去救丹顶鹤的女孩滑进沼泽地再也不回 来…… 42 宁杏要去看李青,李母异常高兴。她从衣箱里拿出一千元硬要塞给宁杏:“拿 着,孩子。”她像命令,“坐飞机去,坐飞机回,另外,帮阿姨买二米五果绿色毛 布。” “阿姨,我自己有钱坐飞机。这布料,我知道您是给我买。您别花这笔钱,我 现在不喜欢绿色了。”为了使李母相信,她又加了一句,“再说,现在果绿色的秋 裙套装也不时兴了。” “你不替阿姨办,阿姨还得去麻烦别人办。杏子,这些日子,你像我亲生丫头 一样侍奉我。为女儿买块布料做套衣服,只是母亲的一点心意。你不愿让妈尽一份 心意么?” “您给了我,”宁杏很动情,“好久不曾享受的母爱,我已经满足,妈!”她 第一次呼出了心中这个最亲切的称呼。 “孩子!”李母也激动起来,“你现在没爹没妈,我一定让李青好好待你。” “妈!”宁杏哭喊一声,欲言不能言。 几多苦衷,几多隐痛,都包含在这一声流泪的呼喊里。 43 沙城机场。 因为气候的原因,从车臣飞往沙城的班机延误。机场铁栅栏外站满了接机的人, 停着接人的大小汽车。 直至近二十点,灰雾中才传来“嗡嗡”声。不一会,飞机带着振耳的轰鸣滑落 机场。 宁杏因仓促购票,未及通知李青接机,所以,只能和没车接的几个人等机场临 时安排汽车送进市里去。 夜里,宁杏一行下了汽车,分散在华灯璀璨的沙城夜市上。她在小吃摊上吃了 碗牛肉面,便提着行李向沙城棉纺厂走去。 李青的宿舍没有灯光。宁杏敲敲门,听不到声息,于是提着包去他的办公室, 还好,办公室里亮着。她不知道他们会以什么形式见面。 敲门,心也像在敲打鼓点。这种心跳,与初恋时去敲他的门感觉不一样。那是 羞涩伴着紧张,伴着无言的幸福,而现在的感觉说不清,好像一支熟悉的优美的乐 曲被截断,续上了几个变调的音符,是一种由熟悉突变陌生的凄怨。 门开,走出来的却是一个老头,他手里拿着钢笔,雪白的日光灯光下,办公桌 上摊着报纸和稿纸。 “姑娘,你找谁?” 宁杏认出他就是赵主编,上次来见过他一面:“赵老师,李青在吗?” “噢,他在宿舍吧?” “房子里没人。” “那你到他对象家看看。” “您知道怎么走吗?” 44 月儿如一条线弧,路灯却很亮。透过树荫,灯光洒一地碎银。宁杏感到自己像 走在梦里,踏着梦的碎片,连鞋跟叩击这些碎片发出的声音,也声声她的心。 按赵主编的指点,宁杏顺利地找到了莉莉家。在走廊上,她却犹豫了,看看表, 已是过了十一点,咬着下唇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按下了门铃。 一会儿,门开了,隔着防盗门,穿睡衣的莉莉问:“你找谁?” “我找李青。”宁杏又补充道,“我从车臣来,刚到,他妈让我带东西给他。” 防盗门打开,莉莉把宁杏引到卧室门口:“她找你。” 李青睡在床上,上身裸着,见是宁杏,一下撑起身子:“是你?” “你妈让我给你带来了一千块钱。”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给,点 点。” 宁杏意外地平静,连她自己也吃惊。人也许就是这样,当一些不愿接受的现实 一旦现实地降临到头上,感情的弹簧便被这一冲击突过了弹性限度而失去了正常的 反应,情绪便会出现这种无反应状况的异常冷静。 “你们休息吧。”宁杏说,“我走了。” “你等等。”李青说,“太晚了,我送送你。” “不用了。”宁杏自顾转身,“我刚才一个人来的,没事。” 当李青穿好衣服,与莉莉匆匆交待几句走下楼时,宁杏已不见了,只有茫茫夜 色和天上的泪滴般的繁星与地上树叶筛落的光斑。 他的膝盖发软,预感要发生什么事情。 45 荒漠中延伸一条沙石公路,一直伸展到天际虚浮跃荡的光影里,那光影如湖面 荡漾的水波,总是闪耀在视线的尽头。 一辆公共汽车像甲虫一样孤独地爬行在漫长的公路上。 宁杏坐在车内,头倚着窗,一脸憔悴。她的“丹顶鹤”已无法挽救了。那弯栖 落过她的“丹顶鹤”的温柔的浅水滩,现在已属于另一只仙鹤。她的目光像冰一样 寒,像干涸的溪底,闪出几许不易被人察觉的可怕的光,犹如星星火花明明灭灭, 又有如烟头隐在干草丛中时隐时现。 驾驶室的收音机里传出了忧郁迷惘的旋律,这首叫《谁知我心》的歌,曾在车 臣的中学生中流行一时。宁杏原本不喜欢它,今天却与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茫茫人海有谁知道我的心? 天真的情怀过早拥抱了爱的伤痛, 深情的过去已渐渐远离我, 浓郁的忧愁目蒙目龙了心上人, 无情的雨, 打湿了无情的风, 是不是一切情爱本来就是梦? 是不是一切许诺原来都是空? 为什么往日的柔情缠不住远去的身影, 为什么往日的甜蜜如今消失无踪影, 问张张笑脸可听见我心的哭泣? 问茫茫人海有谁知道我的心? 汽车载着忧伤的歌,孤独地行驶在苍茫的沙漠上。流沙在漠风的驱使下,扬起 满天的沙雾,前路一片迷茫。 46 李青转正后,可以享受一年一次的探亲假了。于是,炎热的八月,车臣机场再 度出现了李青的身影。 他走下飞机。去年五月与宁杏在这里受到意外欢迎的情景慕然浮现脑海,但很 快被坚决摆脱,因为今天走在他身边的,不是宁杏,而是莉莉。 机场候客的人们被莉莉的美吸引了目光。目光织成一张交叉火力网集中在同一 目标上。她一身迷你裙,让一双修长健美的大腿衬托得青春勃勃。男人的心在倾斜, 女人的心油然生出了妒意。 回到家,李母吃了一惊:“她……?” 李青原以为宁杏回来,母亲定然详情尽知,没想到她现在依然蒙在鼓里。 “她是我的同事。”他忙向母亲撒谎,“想来看车臣的古城、古墓和岩画古迹。” “你到哪儿出差了?杏子专门去找了你,你知道吗?害得她白跑一趟。” 李青一听母亲的话,知道宁杏回来后给母亲说了谎,于是顺水推舟:“去了一 趟内地。她事先不联系,我也不知道她要去沙城呀!她现在呢?” “她搬回家去了。你们是不是……唉!你不在,多亏她照顾我啊,知冷知热的, 可体贴人啦!” 莉莉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从行李包里找出一块果绿色毛料布来:“阿姨,这是 您写信要李青买的布,你看看满意不?” “唔,好咧好咧!”李母接过布,进房去收到了衣箱里。莉莉小声对李青说: “你抽空去看看宁杏吧。” 47 台灯孤寂地陪着宁杏。她在写日记。 “……我应该告诉我的弟妹们:早恋,成功率极低,代价极大!是的,早恋是 纯真的,也不乏甜美,但它是稚嫩的,它的果实是苦涩的!” “笃、笃、笃”宁杏隐隐听见了敲院门声音,可细一听,又什么声音也没有。 于是,她在日记本上另起一行,写下了: “我恨他!!!” “啪啪啪!”院门的响声这次很重,是用手掌拍的。谁呢?宁杏立刻想到了布 森,因为他好几次要到她家来,她都婉拒了,并明白地告诉他,她住在李青家,难 道他知道我搬回来了吗?宁杏想。 宁杏走到院子里时,“啪啪啪!”院子外又来了一次拍击。 “谁?” “我,李青。” 宁杏不语,想关门进屋不理他,可脚始终没有动。 “是我呀,宁杏。”他声音不高,带着歉疚,“来看看你,也不行吗?” 宁杏停在院里,李青站在院外,圆圆的月亮默默照着这一对年轻人。 “你认为还有这个必要吗?” “宁杏,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将终生愧对你。我也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你会恨我终生。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许多变化,许多现实问题,在我们相爱时,连 想都没有想过。我们太单纯,太幼稚。所以,早恋建立的关系,事实上是很脆弱的, 不堪一击,即便是真情,也难结甜果。我在采访中认识了许多青年,听过不少早恋 的故事,跟我们的故事一样动人,一样美丽,也一样幼稚,一样酸涩无奈。”他痛 苦地停了停,“开门吧宁杏,让我见见你。” 门“砰”地打开了,宁杏一身素裙,融在月色中像雪莲融在冰峰的世界:“我 恨你!”她双手抱在胸前,头昂着,望着西天,“你害了我!” “宁杏,过去的事情……我们相恋相爱,都是自愿的,我并没有害你的目的。” “害我--不是因为你的占有,而是因为你的抛弃!” “宁杏,现实一些吧……” “是的,我很不现实。现实我就不会那么早就给了你!到现在,让我一个人来 咀嚼共同种下的苦果!” “你以为我就不痛苦吗?”李青一下激动起来。 “你痛苦你痛苦你痛苦!抛弃一个女人睡到另一个女人的床上去占有另一个女 人的男人知道什么叫痛苦吗知道吗?!” 沉默。 “宁杏,”李青冷静下来,“你这么漂亮,人这么好,一定会有人爱你,你完 全可以重新开始的呀!你何必折磨自己,何必呢?” “不错,如果我是你,我早已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可是你知道吗?”宁杏激 动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她咬住了嘴唇,眼泪无声地滚过脸颊,说话的声音小得像 在自言自语,“男人的心也许天生可以接纳许多个女人,可女人的心完全不同!是 的,女人的肉体可以给许多个男人,可女人的心只属于一个人!况且我,已经两次 躺在手术台上,承受了你想象不到的痛苦……” “宁杏,”李青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告诉你,你就可以不顾以后夫妻分居了?你就可以抵挡其 他女人的主动了?你就可以改变主意改变自己?” “宁杏,你别这样说我!”李青拉住她的手恳求道。 宁杏像被陌生男人突然拉住了手,心里一阵反感。她使劲抽回手,道: “你也别说其它。我只要你一句话,还爱不爱我?还要不要我?!” “我爱你。”李青说,“但是我不能也不配再拥有你!你宽恕我吧!” “你走。”宁杏走到院门边,拉开了另一半门。 李青迟疑着,欲言又止。 “你走!” 48 第二天上午,莉莉敲开了宁杏的门,出现在她面前的宁杏是个冷美人,只是眼 睑有点肿,眼白布有红丝,脸上几许倦容。 “你找谁?”宁杏没有认出已有过一面之交的情敌。 “宁杏姐,我是谢莉莉,跟李青一块来的。” 一块来的,怪不得他那样死心!宁杏心中顿生忌恨:“你来干什么?” “我们能谈谈吗?作为女人。” “我与他的事,我自会了结。我正要去找他。你来了也好,我与你没什么好谈 的,请你转告他,明天上午让他来一趟,我在家等他,有些东西,我要全部还给他。” 见宁杏满脸傲怒,莉莉也不好勉强。这种情况下,交谈有害无益。 “那也好。”莉莉尴尬地转过身,“我一定转告,再见!” 49 李青身着洁白的衬衣,独自走在去宁杏家的路上。这条路,每次都有不同的感 受。他曾经怀着幸福、怀着依恋、怀着向往走在这里。在这条路上,他曾想象过也 曾回味过宁杏美丽生动醉人的胴体,曾想象过也曾回味过宁杏的温情调皮和娇顽。 可是今天,他走在这条路上,心里特别难受,像去赴一场生死不明的决斗。他不知 道宁杏会不会哭闹相向以死相求……总之,什么都可能有,唯一不可能有的,是她 往日真情的温存。一股凄凉袭上他的心头,他拉了拉领带,告诫自己冷静些,先别 胡思乱想,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宁杏家的客厅里,茶几上摆着冼净的马奶子葡萄。这些新上市的甜蜜果,鲜亮 得如晶莹剔透的宝珠一样。一只大西瓜也刚洗过,水珠淋漓,鲜润诱人。一把切瓜 的小刀放在食品盘上。两瓶西凉啤酒、两瓶崂山可乐分立在两边,中间四个碟子, 装满了卤牛肉、白斩鸡、凉拌粉丝和五味花生米。 宁杏坐在沙发上。她的精神似乎已恢复过来,抑或是精心的淡妆掩去了心灵的 疲惫,她显得精神饱满、美丽妖冶。 有人敲院门,响声虽然轻柔,但宁杏清楚地听见了。 她开了院门。他有些尴尬。她向他微微一笑,自然而迷人。 她没有说话,只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将他引了进来,随后关了门,暗锁“卡”的 一声锁上了。 他们无言地走过院子,进屋去。 李青在长沙发上落了坐。宁杏给他倒了啤酒,给自己倒了可乐,又挑了一串最 好的葡萄给他,然后开始宰瓜。 他感到,她在用跟前天截然不同的方式,用温馨中精心的努力来挽救她的爱情。 “原谅我,李青。”她说,“前天晚上我太过分。我实在接受不了你又出现在 我面前的现实。” “宁杏,要请求原谅的是我,不是你。”他说。 “我们曾经爱过,是吗?”她问,“真心地爱过?” “是的,宁杏。如果不是许多没有预料到的变故,我们仍会相爱下去。”他轻 轻叹了口气,“可是,现实没有‘如果’。” “你的意思是,”她似乎不想说下面的话,但停了一下,还是以疑问的形式说 了出来:“我们不应该相爱吗?” “不。爱是一种权利,谁都拥有。遗憾的是,我们行使这一权利有些早了。生 活还没有定型,我们的爱就定了型。所以,当生活发生形变时,爱情就可能导致扭 曲。生活的形变愈大,爱情要适应这种变形的生活模式,扭曲也就愈大,一些脆弱 的爱情被迫扭断,我想也是自然的。不知你是否也这样想过?” “你讲的也许有道理。但是李青,只要你依然爱我,我可以为爱舍弃一切,以 求得生活的模式形变最小。我可以辞掉工作到沙城去,干临时工、合同工、个体户。 我可以陪伴在你身边。” “宁杏,你听我说。咱们中国,有爱,不一定能成眷属;成眷属,不一定有爱。 这是很普遍很现实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落后的经济的产物。如果我们很 富有,我们就不会有今天。爱你,十八岁就爱上你,并且十八岁就得到你,这本就 是我的错。而后我背叛了你,又投入了莉莉的怀抱,更是错上加错。如果现在我又 离开莉莉,那我怎么理解自己?怎么原谅自己?怎么面对今后的人生?宁杏,我不 可能再回到你身边。你现实一些,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吧!我愿意尽力补偿你的损 失。你不要骂我,真的,我的心并不安。也许,补偿也只是我的自私,因为这不过 是为了减轻我自己的痛苦和愧疚。宁杏,你是理解我的,我的处境,依然需要你的 理解。” 两人相对静默良久,这种静默令人尴尬。 “宁杏,”李青站了起来,“就这样吧,我们好合好散。” 宁杏重又把他拉了坐下:“我不能没有你。我接受不了任何其他男人。李青, 我求你,别让我失去你!” “宁杏,这已经不可能。我的身心已属于另一个人。”李青又站起来要走。 宁杏再次拉住了他:“那么,青,陪我一个上午吧!我们……” “不行。”李青明白了宁杏的暗示,“宁杏,这样不行,你让我走。”他刚从 臂上掰开她的手,不料她的双臂又蛇一样缠住了他的腰,并把身子紧紧地贴在了他 的身上,“你说过的,青,你说过要补偿我。我什么也不要,就要你,就要你……” “不行,宁杏。”李青已感受到她的冲动,他的本能也被她的主动唤醒,并被 她的冲动带动起来,所以,他的拒绝已力不从心,“我已经跟你讲明白,我们不可 能成为夫妻了。” 宁杏不再回答,只是搂紧他一步一步将他从客厅推到了卧室,推到了床沿边。 他已不再拒绝,顺从地坐到了床沿上。她吻他,抚他的背、他的胸,为他除掉了领 带,脱下了衬衣和背心,然后,把胸压在他的裸胸上。他闭着眼,仰躺下去,只觉 得周身的血流汇成了一条溪、一条河、一条江、一片海,海风起了,水波涌动,海 潮起了,浪柱冲天…… “青,我们再结一次婚,再结一次婚……”宁杏像在梦呓。 李青也抱住了身上的宁杏。宁杏从他身上翻下来,放下红丝绒窗帘,室内便阴 暗得宛若黄昏。随后,她上了床,扔掉了自己的裙子、长筒袜、胸罩、裤衩…… 50 就在这天下午,县公安局接受了宁杏的自首。刑侦人员迅速来到现场,这位娇 弱的女歌手的床上躺着健壮的李青。他浑身赤裸,胸口被扎了七刀! 宁杏清楚地记得,李青还没有来得及从酣睡中醒来,她便给了他六刀,然后用 被子盖住他,带着不锈钢刀离开了床。在门口穿衣服时,她突然听到李青奇迹般地 舒了一口气。她已不知道害怕,回头一看,他瞪着眼,用一个指头无力地指着她, 轻轻地说了一个字:“你……”于是,她返回去,扎了最后一刀,结果了他们彼此 间的一切恩恩怨怨。 九月十日,地区中级法院巴副院长乘飞机来到了车臣,文件包里带着对宁杏执 行死刑的命令。 宣判后,刑车队慢慢驶出县城,街道两边站满了人。 刑车上,宁杏身穿果绿色毛料套裙,被反绑着双手,背上插着高高的标牌,标 牌上是墨写的“故意杀人犯宁杏”,“宁杏”二字上画着大红“×”。 缓缓行进中,宁杏看见了李青的母亲。她由布森搀着站在电杆下,手里捏着一 条小白毛巾,不时擦泪。宁杏双膝向老人一跪,泪水涟涟。两位武警收回了去拉她 的手,直至汽车驶出城区,才将她搀起来。 沙石公路两边的钻天杨高高地挺立着,像宁杏早上从看守所出来时走过的那条 由武警站成的橄榄绿人墙。路旁的小河在无声流淌。河外的草原,苇草像海潮一样 波动着涌向远方。 忽然,刑车上的武警在呜呜的漠风和汽车的轰鸣声中隐隐听到了宁杏的歌声! 他们看见她的嘴果然在翕动!歌声很低,像从云霄传来。武警们没有制止她,一直 让这位曾经享誉沙城和车臣的歌手,唱完她人生的最后一曲: 走过那条小河, 你可曾听说? 有一位女孩, 她曾经来过。 走过这片芦苇坡, 你可曾听说? 有一位女孩, 她留下一首歌。 为何片片白云悄悄落泪? 为何阵阵风儿轻声诉说? 呜--呜-- 还有一群丹顶鹤, 轻轻地, 轻轻地飞过…… 走过那条小河, 你可曾听说? 有一位女孩, 她曾经来过。 走过这片芦苇坡, 你可曾听说, 有一位女孩, 她再也没来过! 只有片片白云为她落泪, 只有阵阵风儿为她长歌, 呜--呜-- 还有一群丹顶鹤, 轻轻地, 轻轻地飞过…… 呜--呜-- 这是一支早恋的挽歌! 这天,县电视台播放了宁杏被处决的简讯。电视屏幕上,戈壁像一只巨掌,随 着镜头的推远,一身果绿的宁杏,宛如巨掌上的一枚青杏。 这天,车臣失去了一位女歌手,却多了一位女疯子--她,便是李母。 ──────── (原载1993年第六期《中国西部文学》杂志),2000年获国家文化部、中 国艺术研究院“共和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50年研讨会优秀作品评比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