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 (1) “亲家”本是两家儿女成亲后相互的称谓。可是,不晓得哪年月开始,也不晓 得哪辈子人发明,我们冲里人,把吵架后互相不搭理的双方也叫为“亲家”。 胡老倌和杨夫子是一对“亲家”。杨家住东山,胡家住西山,两家相隔一条塘 堤,饮着同一塘水。 胡老倌五十有八,瘦长个,瘦脸庞,脾气性子硬暴。他有两个女儿,都长得颀 长丰满,秀丽端庄;加上山里妹子农活儿少,水嫩得白里透红,美得像两朵山茶花。 如今,姐姐已出嫁,家里只留下满妹子了。 杨夫子呢,他刚达五十,恰好长个五墩子身材,肉坨坨脸,一双眯眼儿,人也 蛮随和,两个崽伢子反长得高身个大,虎虎生气。 那年,胡家大妹子暗中与杨家大伢子相好,不想挨了胡老倌一顿臭骂:“娘抽 的!老子一夜养个女也不嫁富农!” 胡老倌对富农视如鬼蜮,倒不单单是由于那些年“贫农香,富农臭,地主老挨 斗”,还由于两家在解放前就结过宿怨: 胡老倌成家那年,因为日子难熬,成亲四个月就卖壮丁去了。临走前告诉妻子 王氏:他先前在杨家打过两天工,有四升工钱米还没清来。 胡老倌当兵去了才四天,王氏便没米下锅了。丈夫留下的几个卖命钱,她死也 舍不得花。于是,壮起胆子去杨家接米。 王氏在杨家槽门外喊了一阵,杨夫子的娘来接应了。一听是来接米的,那婆娘 冷冷地扔下一句:“在这儿等着吧!”转身扭走了。 等了一气,那富农婆子出来了。王氏连忙端扯起衣裙…… “你们是天晴天不记得落雨天。哼!” 骂了这句说人家不识好歹不记恩典的话, 富农婆子将米往围裙里一砸, 转身 “乓”地闭了槽门。 新婚的王氏只有两行受辱的泪,胡老倌逃回来后。这场辱妻之恨便深深地刻在 了心底…… 所以,胡老倌一听杨家大伢子勾上了自己的女儿,火气往脑里一冲:“娘的肠 子!”锄头往肩上一撂,找上杨家门去,非砸他的锅,挖他的灶不可。 一场冲拦架劈之后,大妹子被胡老倌嫁到了山外郊区;杨夫子因撞伤了胡老倌 被判刑两年。从此,通往两家的塘堤上长满了荆棘野草。 (2) 后来,杨家的富农帽子摘了,一家人脸面上了光,精神多了。这两年又实行责 任制,杨家更火红了。两个崽伢子也像他爹信奉“劳为本,食为天”的古训。三爷 崽挥锄舞耙。硬是把分给他家的东山坡掀了个里朝外。因为杨夫子在劳改农场学了 手西瓜栽培技术,这阵子发了“西瓜热”,加上这一冲砂性土,是天生的一块种西 瓜的宝地。于是,满伢子也买回了“西瓜书”,还常奔区农技站去讨教讨教。这样, 老经验结合新科学,种了四十亩西瓜。好顺手,前年,单西瓜一项纯收入就三百有 零,去年一家伙纯收竟过了九百!这一下,报上登,喇叭讲,杨夫子出名了! (3) 这天,胡老倌正听杨夫子在喇叭里介绍经验,这时,婆婆子王氏进屋来附着他 耳朵嘀咕道: “老倌子哎,我真记起来了,四婶子咋日告诉我,满妹子又跟杨家满伢子……” “啊?娘抽的,老子不准!” 虽说胡老倌口里骂了,但骂完,心里也犯嘀咕,觉得自己倒是该争口气:“娘 的,也不只你东山坡是砂土!你种西瓜收几百,惹我妹子眼馋,老子种西瓜要收一 千 ,看我招个郎崽子给你瞧瞧!” 果真,西山坡上胡老倌种起西瓜来了。 看见东山坡打眼子下底粪,胡老倌便在西山坡拌底粪打眼子。杨夫子东山走一 步,胡老倌西山跟一脚--照你的样子来,还怕苗上不结瓜? 放了底粪整整五天,却不见东山坡栽苗,胡老倌成了丈二和尚。 “满妹子,满妹子哎!” “咋啦?” 胡老倌压下嗓子:“到杨家里去看看何解还不栽?”末了,又补了一句,“莫 讲是我要你去的嘞,啊?” “哼!要学技术又拉不下面子,我偏要讲!” “娘抽的,你回来!”原来,胡老倌怕传出话柄:胡家的西瓜是吃杨家的技术 长的哩!他叫住了满妹子。 其实,塘堤上的野草早被满妹子踏出路来了,她会不晓得杨家不栽苗的缘故么? 她的杨满早就教她了:隔年积蓄的土杂肥虽然充烧了,但新拌进的磷肥、猪粪、人 粪尿还没腐熟呢,不露它半个月,将来会烧坏瓜苗的,还会起根蛆引起虫害。 眼看瓜秧越长越深,胡老倌束手无策,只好叫了婆婆和满妹子一起把瓜秧全栽 了。 杨夫子也开始栽瓜了。这天,他起了个大早,悄悄到“亲家”地里转了转。其 实,这一切全被拾狗粪的胡老倌看见了。因为昨晚上满妹子讲,杨家要请她帮忙栽 瓜秧。胡老倌为了利用满妹子瞟学点技术,作了默认。 满妹子前脚进杨家,杨夫子后脚跟了来。 “满妹子呀,你屋里瓜秧子危险。”杨夫子点燃一支“郴州”后,坐了说。 “咋呢?” “土脚不到六寸,浅了,起码要一尺;再说,底粪子没充烧腐熟,日后根蛆会 蛀死瓜苗。要搞‘假栽’……” “假栽?” “嗯。”满伢子放下《湖南科技报》接着说:“假栽,就是把瓜秧栽在离粪眼 子五寸来远的本土上,不直接入粪眼,靠日后淋水、追化肥,使根须突破营养钵, 入大土层,最后引入粪眼,那时,底粪充烧了,瓜苗也受得起肥了。” 杨夫子吐了口烟,接着说:“第三个,不是营养钵育的双苗,暂时一眼要栽两 根,到成活了再拣壮实的留下。可你屋里百分之八十以上是独苗,日后还会缺眼子 咧!” “唉--有什么法子呢?我爹死板子不开坼!” “你这样试试……”满伢子向满妹子面授机宜,直说得她真想一下子--要是 他爹不在旁边的话。唉,电影里的老人真乖! 满妹子刚落屋,就冲她爹喊起来:“爹呀,我讲句话你信不信?” 胡老倌只横了她一眼。满妹子装作没看见:“你信么?杨叔今早上看我家西瓜 了!” “我没见着!” “他讲……” 胡老倌等了一大气下文,直想满妹子说杨夫子是如何夸他的瓜苗的。可这阵子, 她倒像个掐死了的蚊子。 “啥呀?”他只好放下些架子来搭腔。 “他讲,我屋里瓜秧危险……” “放屁!” 满妹子最恼火他的就是这不懂不学又不信,但一想起“任务”,又只好压下火 气唱白脸:“爹呀,你讲瓜秧子会活,我讲瓜秧子难活,反正讲也讲不死,争也争 不活。干脆,你让我做个保险好不?” “咋保法?” “杨家剩了些瓜秧,我去拿来栽在土间子上,日后要是缺了蔸,就扦了作补; 要是屋里的苗长得好呢,那把它们扯了就是,横坚一不吸你的肥份,二不占你的眼 子,总行吧?” 胡老倌不作声。他就这性了,从不开口承认什么错,同意哪样搞,顶多就是不 作声,算是认了。 (4) 第二天,满妹子花了半天功夫,从杨家把一万二千多眼秧子全搬了回来,可栽 二十亩咧! 胡老倌见杨家的秧子全育在一个个半斤装酒瓶大小、半个酒瓶儿高矮的纸筒里, 每筒两苗,壮壮实实的挺神气,感到很新奇,忍不住吞了口水,小声道:“杨夫子 做事还真爱熨贴!” “这叫熨贴呀?”满妹子就站在背后,胡老倌也没发觉,“这叫‘营养钵育苗’, 新科学哩!”胡老倌直想问问这“营养钵”是咋搞的,要不要放“麦乳精”去营养。 可是他还是没开口。 过了好些天,胡老倌的瓜秧果真萎了,有的干脆懒得活了。这时,胡老倌才算 勉强服了杨夫子,暗自后悔当初没照杨夫子的来,改了初衷。 “满妹子哎,干脆把你的秧子扦到正眼子里去。”胡老倌可是十年难得说句这 么秀气话的。 “我才不呢。” “咋啦?还扳俏?” “这是科学,叫‘假栽’,不要正眼子。” “哦……你倒是给我讲讲。”胡老倌拖了条矮凳坐下,预备听听科学。 “嘻,问你‘亲家’去吧,我讲不全。”谁料满妹子丢下这一句,过塘堤,奔 了杨家,让胡老倌独享满屋子惆怅。 (5) “杨叔!”满妹子进屋就喊,“我姐病了,来信要我娘去照顾,我要送她老人 家去,这两天,请你留神我爹一下,他反正是照你的来。” “呀,这……可是个问题。”杨夫子差点说了出来,心里犯疑难:跟胡老倌多 年“亲家”了,他不但不理我和大伢子,而且连满伢子都不搭,今日满妹子一走, 若真有点什么事要照管一下,那……虽说自己心里没疙瘩,可他呢?何况,这张老 脸到时候也不一定撕得开面皮咧……他见满妹子在等答复,才悟过来要开口,于是, 稍一迟疑,便说:“好吧。”心里也决定:硬有事,打发满伢子去,“你放心去, 这几天,瓜地里没别的事,只要搞点石灰治一下萤火虫。那家伙闹凶了,一夜就能 把满坡瓜叶子吃光!” “这么厉害用点石灰就得了?” “不要农药。”满伢子停下活计解释说:“石灰末洒在瓜叶上,萤火虫舌上的 分泌液沾上石灰粉就伤不了瓜叶啦!” “我去告诉我爹。” (6) 第二天早上,杨家洒石灰治虫;胡老倌也买回了一车新鲜石灰发了水,“噼哩 叭啦”的热气冲天。杨夫子见了,不由心里急出火来。因为他用的石灰是去年就买 回来让它自然分化的,腐蚀性几乎没有了,不会伤苗。如果胡老倌用新鲜石灰一洒, 那瓜苗就遭殃了,轻则叶子发木,苗干不长;重则叶子起斑,甚至死苗。 “满伢子哎,快来!” “咋?” “你把这担陈石灰送给胡老倌去,告诉他用不得新石灰!” “几年没来往了……” “没来往了……那你就眼鼓鼓的看着狗去咬死羊?” “好,你莫讲了,我去就是。” 不想满伢子回来时满面是笑:“爹,报个喜讯!明天满妹子他爹要来我屋里坐 呢!” “那敢情好!”杨夫子心里咯噔一下掉了块石头,还自愧不如胡老倌觉悟哩, “还讲了么事?”这是好奇心驱使他问的。 “他说,这是我们第二次救他的瓜苗了,不晓得该哪样谢我们。” “是嘛,人心总是肉长的,哪会那样铁?满伢子哎,去挖瓶‘老窖’,明日我 跟胡老倌来几杯!……啊,不,胡老倌素来面子重,明日没事,还是我先到他屋里 去。” (7) 这一夜,胡老馆不知怎的也老不思睡:嘿,这年月变来变去,变得和顺了,变 得庄户人也要床上想问题了,特别是人与人的关系变得奇。从前你揪我斗告黑状, 爷崽反眼夫妻仇。瞧如今,村里还有谁扯过皮咬过筋呀,好像从前也没红过脸呢, 一点私怨也没记心里,全化了啦!本是嘛,吃有穿有用有,饭量大了,钱量大了, 还怄么子小气?邻里邻舍的,何不都快快活活过阳春呢?唉--哪些年,我也太过 分了,寻到杨夫子屋里吵,道理在哪?还不就仗着自己“三代红”么?“富农打伤 了贫下中农”,害得杨夫子坐班房,他大伢子打单身……如今,杨夫子不捡起那些, 自己富了,帮东家,助西家。两万四千多瓜秧子就让满妹子搬了来,哪怕一分钱一 苗都是两三百块啊! 这次又送石灰救了我的瓜……唉--瞧人家满伢子, 也是大 (肚)量后生家咧。几年了,跟他无怨无仇的也牛头不照马面,还不准满妹子跟他 往来。可这一回,又送石灰又讲技术。那技术一套一套的,讲得有板有韵,像个上 海技师……唉,满伢子哎,我胡老倌算是服了你们! 可明天真上杨家么? 胡老倌又瞻前顾后地想开了:要是人家晓得我胡老倌先上门去亲近他们,那… …唉--一个人脸面太厚固然没救药,脸面太薄也不少烦啦! 胡老倌想来想去,还是没胆子过塘堤。 (8) 次日早饭刚过,杨夫子近些年来第一次走上了由满妹子踏开的草绿的塘堤,到 胡老倌家去, 刚到槽门口, 正碰上出门要上西瓜地的胡老倌。好些年未睹过面的 “亲家”。没想到在这地方对了脸,二人都不由怔住了。杨夫子在家里想好的进屋 时的开场白,在这里自然用不上 。尴尬了一会儿 ,还是杨夫子先打破僵局:“这 些天,你打算咋搞?” 这时的胡老倌才好像在闷桶里被人一下揭开了桶盖,暗暗舒了口长气:“嗯… …老实讲,还不是照你的来?” “那哪行哇!”一触上技术问题,杨夫子话就来了,“要是你见我在搞人工对 花,等下你再去对,就不一定成器!” “咋呢?” “对花也有个时辰管着,就在上半日八点到十点左右,错过时机就难成交。再 有, 要是没露水, 或是正刮北风,或是气温过低,那也不灵。”停了,又补道: “要学点科学呢,有科学才有主心骨。像我满伢子订的那些科普杂志,又有科学又 有趣,你日后也读些看看。” “爹!”满妹子突然出现在门口,“啊,杨叔。”她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但立 刻消失了。 “回来啦?你姐的病要紧么?” 她迟疑了一阵,想了想答道:“没危险了,不过,欠了医院几百块钱……” “屋里有么?”杨夫子问胡老倌。 “只有百把块。” “我叫大伢子送点来。”说罢,出去叫人了。 胡老倌趁空问满妹子:“么子病?” “不是病。” “咋?” “……” “讲呀!” “是这样的:姐夫顶职后,比先前更嫌弃姐姐了,每次回来,不是打就是骂。 近四个月,他一不回人,二不回钱,在外边鬼混,早几天,他爹打电报叫他回来, 砍了他两扁担,训了一通。他怪是姐姐讲了他坏话,晚上又扯皮,要离婚。姐顶了 几句,他揪了姐的头发拳打脚踢,这回姐姐再不忍了……被打了个半死。” “娘抽的!要离就离,干么磨人?去把她接回来,如今冲里一样挣钱,他郊区 没前两年鲜亮了!” “咋啦?”杨夫子刚进屋,见胡老倌发大火,诧异地问。 胡老倌把事情说了遍原委 , 杨夫子那对眯眼越听越圆范:“没通人气的!他 还嫌她呀?叫她回来,我大伢子一直还念着她咧!” 这时,大伢子气喘吁吁送来了五百块钱…… (9) 转眼,西瓜收摊了。 这夜,月亮格外圆,分外亮,山形也显得格外妩媚多姿。 胡老倌与满妹子走在去杨家的塘堤上,手里的礼包也摇摇晃晃的像个醉仙。他 发了财,身子也好像高了一倍,而且轻飘飘的。他望着群山雄竣的轮廓,有生以来 第一次感到,家乡竟也这么气魄!这么精神! 确实,胡老倌的心里,充满着从未有过的自豪感,洋溢着叫他暗自得意的激昂 情绪。是呀,西瓜收入决算了,一年就净挣一千多元,这对于积了近二十年,存款 才过百的胡老倌,能不自豪么?能不激昂么? 柔和的月辉笼罩山野,照着杨家这栋充满醉意的红砖瓦屋。 两家人在月下地坪中饮酒。人各一杯,自顾依自己的习性慢慢地饮。 胡老倌自己先满上一杯,把话题扯到了正道上:“我今日决算了,搭帮你们救 了我的瓜秧,又替我抓了几个关节,西瓜纯收了一千零八十块现金!”说着,他从 桌下抽出黑皮包,提出两瓶酒:“这么着,我想来想去,只有这对十年‘老窖’最 好表示我的心意。给,拿着!”说罢,大大咧咧地把酒瓶伸到了杨夫子胸前。 “这个,胡老倌哎,屋檐撞屋角,几只家麻雀,何必……”杨夫子推回伸过来 的酒瓶。 “不成!礼轻人意在嘛,你不领情么?” 杨夫子熟识胡老倌的脾性,不再推辞了:“好,我领了!不过,话可得说明, 真正要谢的……嗯,一个是老邓,一个是‘老科’。” 胡老倌一下让杨夫子点活了,连连说:“是哇,是哇,还是你想到了点子上… …真的,要不是邓阿公指路,要不是科学搭桥,我胡老倌只怕还要穷过渡好些年咧! ……呃,你的瓜今年……” “只收了五百来现金。”杨夫子说得挺平静,似乎对收入的多少看得瘪淡瘪淡。 “咋搞的嘛?”胡老倌得意地唆了一大口酒。 “今年,我的土是作第三年西瓜了。据说,连作三年会‘坐瓜’。我先前只连 种过两年,所以,今年只是小面积试试,不敢大面积搞。不过,要按亩产算,也没 少。” “哦,是这码事……”胡老倌给杨夫子、满伢子各满上一杯。 “你以为真是这样呀?”满妹子插道:“杨叔那时见你栽的瓜秧子靠不住,就 自己少栽了二十亩,把秧子让给了我们,他自己搞了二十亩药材。” “啊?是这码事哇!”胡老倌不由得把酒杯一放,“亲家哎,你真是北京的萝 卜--心里美哇!啊!” 胡老倌一声“亲家”出口,桌子上迸出一串笑。杨夫子爽笑得眼儿成了缝;满 伢子“嘿嘿嘿”的像个憨大个儿;胡老倌正正腰板,笑得像个大将军;满妹子更笑 得像个脆银铃,羞得一路飞脚往屋子里奔去,恰与正笑着出来的大伢子、大妹子碰 了个满怀,碰得那笑声儿飞了一天,洒了一地…… (原载1985年第6期《科学文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