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闭 我的好友鄂夏是个憨厚的人,长得又高又壮。你乍一见到他,可能会以为他是 个天生乐观的壮工。其实,他是有两个医学博士学位的高材生,而且还曾在一家全 世界著名的脑科医院里做过主治医师。不过现在他不从医了,却对石头发生了极其 浓厚的兴趣,不但卖起了石雕,而且一有了钱就千方百计地搜集各种石头。仗着他 人缘好,本领大,不出几年,地球上的各种矿石他都有了,就转而搜集月球上的、 火星上的、金星上的……他曾经多次给我看过一块看上去极为普通的岩石,每次拿 出来的时候,手都会兴奋得发抖——以前当医生时从来没有这样过。我知道,那是 来自土卫六的,里面也许会有生命诞生前的原料。 鄂夏这样优哉游哉地过了好几年,他怎么会放弃从医本职的渐渐鲜为人知。也 难怪,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当时发生是大新闻,但过不了多久,连做众人街谈 巷议的话题都不如。 不过很奇怪我竟然把这件事的原委记得一清二楚,现在要我讲来,保准和当时 的情况八九不离十。鄂夏弃医是在他所在的那家脑科医院倒闭之后。那家脑科医院 所以倒闭是因为出了一次严重的医疗事故。那次医疗事故多多少少和鄂夏有一些关 系。当然按法律来看,没有直接关系。当然,出了医疗事故肯定有人要担负责任。 鄂夏就是因为看到了负责人和被害者的惨状之后,才决定放弃从医的。当然,现在 要他重拾本行是不可能的了。 而那次事故的起因实在也是简单之至。人造器官仓库中的机器人把一块大脑修 补器错拿成了与之外形几乎一模一样的另一种大脑修补器。而这块大脑修补器是要 植入一名大脑皮层颞上回后部损伤、无法听懂别人谈话的病人脑中的。这个差错竟 然一直没有被发现。这似乎太可笑了——错用了不同型号的大脑修补器,从拿出来 到动手术的不短的一段时间里一直没被发现,这种事情竟会发生在一家全世界著名 的脑科医院里——然而事实正是如此。医院的经理们感到近来与同行的竞争越来越 激烈了,在组织管理方面,医院一直存在漏洞,严重影响了工作效率。可是,医院 创建一百多年来,机构已经相当庞杂,要来一次大的人事调整的话,必然得休业。 可以说,休一天的业,这家医院就完了。 医院的经理们当然不希望医院完了。他们只好通过精简诊治程序来提高工作效 率。像拿大脑修补器这件事,本来由仓库的机器人拿出来,需要经过另一个机器人 的检查的。但因为仓库的机器人的失误率不到一亿分之一,所以这步程序就取消了, 确实也节省了不少时间。可谁能想到这不到一亿分之一的失误居然会发生,而且终 于还是让医院完了! 那次手术,主刀的就是鄂夏。鄂夏技术娴熟之至,本来需要五六分钟完成的手 术,让他两三分钟就搞定了。谁都知道,脑科手术的时间越短,病人大脑受到的损 伤就越小。鄂夏完成了这次手术,刚一出手术室,外面的同行就迎过来祝贺他,鄂 夏也显得十分得意:这一次他又显示了“全世界著名医院精湛的手术水平”,可以 荣膺经理亲自颁发的一枚纯铱奖状,当然还能获得一次半个月的休假,好好放松享 受一下。 手术结束之后,鄂夏没有立刻开始休假。按医院的惯例,要等病人醒来,决定 是否想见主刀医师之后他才能离开。当然,通常情况下病人会要求安排一次会晤的, 以表达感激之情;而鄂夏是主刀医师中的佼佼者,经他手术的病人不想见他的几乎 没有。 不过这回显得有点蹊跷。病人一连昏迷了七天,才在一个阴沉沉的早晨睁开了 双眼。他的面色苍白得令人惊恐,一醒来,浑身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眼神里也充 满了一种绝望的恐惧。等他更清醒一些的时候,他开始呻吟,声音越来越大,令护 士感到毛骨悚然——我这支拙笔实在无法准确地描述那病人发出的呻吟的吓人之处, 只能告诉大家,在他停止呻吟之前不过三天时间,一共换了十二个护士,都是经过 特别的训练的,结果其中有五个得了精神病,其中一个还自杀了。 谁也不清楚这病人为什么显得如此痛苦——对,他的呻吟,他的颤抖,他的眼 神,都不可能是装出来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在植入那种型号的大脑修补器之后, 竟可能发生那样的后遗症, 尽管他们查阅了将近60M的电脑资料。他们只好给病人 打镇痛静剂。芬太尼不行,盐酸二氢埃托啡不行,他们在无奈的情况下,征得了病 人家属的同意,给病人注射了苏博因一号——一种“超级镇痛剂”,自然也是一种 毒品。即使如此,那病人仍然显得十分痛苦,注射之后,呻吟声小一些了,眼神却 还是一样的瘆人。 病人家属急了,他们已经可以肯定这是一起医疗事故,要医院方面给出鉴定来。 这可慌了医院的经理们。一个一个的专家被请来诊治,一个一个的专家大查特查医 学资料,最终才有一个工作了四十年的老专家提出可能是大脑修补器的问题。专家 们正准备对病人脑中的大脑修补器做检查时,一个消息传来:那病人不呻吟了—— 当然也就是死了。这个病人自始至终没有听懂别人的一句话,而他自己除了呻吟, 也没发生任何像样的声音。可以说,手术完全失败了。 解剖结果:植入的大脑修补器,竟然是修复痛觉感受器的一种。在找不到损伤 的痛觉感受器的情况下,大脑修补器的程序发生紊乱,竟然把好的组织乱补一通, 结果使病人的痛觉感受放大了近万倍——也就是说,心跳都足以使人因疼痛而昏厥 过去。而那病人竟然坚持醒了三个白天,可以算是一个极其坚强的人! 鄂夏自然而然地参与到整个鉴定中去。他曾接近那病人,试图使之吐出一句半 句话来,结果当然是失败了。那病人显然认得鄂夏,也很想说什么,但努了半天劲 却毫无效果。鄂夏在病人床前守了整整一个小时,没从病人口中得出一点东西,自 己反而被那眼神弄得心惊肉跳。而当一切水落石出的时候,病人的家属破口大骂鄂 夏,要他偿命。鄂夏一下子担上了过失杀人的罪名,心里的委屈不知何处诉。不过 最终法院判定,鄂夏只是主刀医师,不负任何责任,责任在那个操纵仓库的机器人 拿大脑修补器的医师。最后,这名可怜的医师被判了二十年徒刑,鄂夏亲眼看着他 面无人色地被从被告席上押走。那医师在被押离法庭之前,居然回头望了鄂夏一眼, 鄂夏急忙低头——后来他告诉我他看着那医师的眼睛的时间顶多十五分之一秒—— 但就是这十五分之一秒,让他看到了一个比那病人更可怕的眼神,充满着愤恨、绝 望、颓废的眼神。他一直不明白为何那医师会如此恨自己,大概因为病人的家属一 开始只是要判他的刑,结果却判了那医师吧。 这事当然弄得天下皆知,那家医院自然也就倒闭了。在倒闭之前,鄂夏向经理 递交了辞职书。经理还算镇静,在鄂夏的辞职书上签名时手竟然不抖,不像后来鄂 夏给我看那块来自土卫六的石头那样。而从此鄂夏当然也就不务正业,只顾玩弄他 的石头,怡然自乐地生活着了。这一“怡然”的唯一坏处是,他看起来越来越憨, 越来越使我这个老朋友,担心哪一天他会吃大亏。 ------------------ 失落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