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案 作者:朱俊 老刘凝视着那张定活两便的存单,心里颇有感慨。他是厂里为数不多的老职 工了,有三十多年工龄;他盘算着存单上的数字,一共是一万三千九百多元钱, 大约每天分摊一元钱,而这点钱就解除了他与原企业的关系了。为摆脱困境,企 业卖了,卖给了私人。这一万多元就是卖身钱,以后的生养死障,就与原企业没 有任何关系了。当然,老刘所得的钱还算是较高的了。 老刘五十出头,并不算老,可头发早已花白,老早大家就叫他老刘了,甚至 大街上时常有问路的人称呼他“老头”呢。他身材高大,但背略有点驼,面部肌 肉已有些松弛,又爱皱眉头,抬头纹如刀刻一般,的确也有些老态了。 老刘搞了十多年的销售工作,对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最难能可贵的是: 他在工作中从不损害企业的利义。但老刘明白,自己毕竟岁数大了,而市场竞争 越来越激烈,销售这项工作越来越难做了。他时常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虽然干 了多年的销售工作,但他并没挣多少钱;他更看重自己的名声而非钱财。他非常 在乎自己销售产品的价格是否比别的人高。 他也很乐道自己的业绩和为企业创造的财富。虽然他的背有点驼,但在往日 的岁月中,他总觉得自己的背脊一直是挺得毕直的。然而到了今天这个份上,便 有点暗自神伤,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落伍了。所幸的是,新的老板还是把他留下了。 其实供销人员还是原班人马,一个也没有动。 老刘把那张一万三千九百多元的存单看了又看,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整个一生。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工整地叠好,放进了非常一个陈旧的手提包里。这个手提 已说不出是什么颜色了,边角处好多地方都是伤痕累累的,好似他老刘的写照。 但这个包就像个聚宝盆似的,钱、各种发票、顾客的要货单,所有的东西他都放 在里面。他有丢三落四的习惯,便特别小心地存放东西,而且喜欢把各种东西集 中起来放。放好了存单,他濒濒和同事们点头,算着打招呼。他的家离单位相距 一百多公里,在另一个城市,有顾客要货的时候他才回单位一两天,因此见了同 事便流露出些许热情来。老刘其实是一个好激动,爱发感慨的人。他自封是个爱 厂如家的人。如今厂没了,变成公司了,也变成别人的了。虽然没有失业,但心 里总不是滋味。在他看来,企业经营不善,才会走到今天这步;而体制并不是企 业陷入困境的唯一原因,人才是最重要的因素。他很想和大家说点什么,找人聊 一聊,或者干脆就骂他几句娘,宣泄一下心中的愤闷,可他发现大家的表情都比 过去沉重了许多,便不知道是否有人愿意找话说,于是也只好闷闷不乐地,将要 说的话吞进肚里,只是偶尔不由自主地重重地叹口气。 老刘丢了魂似的在办公室里转着圈,想着心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万多 元也不少了。 如今的钱不好挣呀。总比没有的好。有不少企业转制还没有钱来安置职工呢。 再说了,还照样有工作干嘛!人的脑筋是很聪明的,没有想不通的问题。再往现 实点想,自己儿子这一年把的学杂费用不着愁了。 事已至此,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发一通感慨又有什么用?最后他回到现实, 心想还是尽快离开的好,尽快投入工作的好。人要吃饭呀。在他觉得疲惫的时候 或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便对自己说:人要吃饭呀。一想到人要吃饭,所有的问题 都不成其为问题了,所有的问题在现实面前都变得那么渺小了。于是他从那手提 包里摸出一大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从里面再找出客户的要货单,准备出货走人。 老刘把货送到自贡和宜宾,然后住下来收款。现在的货款越来越难收。要货 的时候他是你的儿,收款的时候你又成了人家的儿,总要费点周折;到了期的货 款,你不摧它三五天,就收不回钱。最让人恼怒的是,你明明心里不快,还得给 人家赔上笑脸。当然,人家的钱也是这样要回来才又给你的。 老刘的衣着差不多可以说十分寒酸,一点不像个跑业务的。而出了门,他住 在最便宜的旅馆里,吃着最便宜的饭菜;他对自己或别人说:他不心痛钱,但也 不浪费钱;习惯了。 企业产权的变化使老刘对自己的后半生感到忐忑不安,而工作的艰辛更加使 老刘感到金钱的份量。他想起了过去自己也有许多捞钱的好机会,但都被他的奉 献精神葬送了。他觉得自己过去真的有点傻,尽管他并不愿意承认这点。 老刘在自贡和宜宾呆了一个星期,然后才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 张对于他来说是较为巨额的存单交给老婆。心想这存单是定活两便,用时再取也 不迟,总还有几个利息嘛。他打开手提包,找呵找,翻呵翻,把包里所有的东西 都抖落出来,也没有找到那张存单。 老刘的脸色白了,最后不得不相信:存单丢了!卖身钱没了!他急忙打电话 回公司,请他们帮忙去银行挂失。 这张存单只能在现公司所在地的营业所兑现。那是个小镇,小镇上没有陌生 人。再说老刘所在的单位在小镇上是个大企业了,而这种单位的业务员在小镇上 也相对比较引人注目的。 老刘自己也常去银行存货款,银行里的人对老刘单位上的供销人员基本都认 得;老刘便想:这存单丢在外地,没有人知道存单的竞现地点,如丢在单位上, 别人也不怎么敢冒然去兑付。他觉得存单是丢了,钱并不一定就随之也丢了。他 对此抱有信心,天真地相信那些失而复得的神话。可半个小时后,单位来电告之, 他的钱已于昨天下午四时左右被人冒领了。 竟有这样的事,他老刘的血汗钱被人冒领了。他在屋里转来转去。老婆还没 有回来,他对自己说,得赶紧找回存单。麻雀飞过了都有影子,任何事情,特别 是不光彩的事情,都会留下蛛丝马迹的。人们对于自己尚未尽力的事情总是不那 么甘心的。他不愿意放弃希望,他要找到那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于是他不管三七 二十一,立即返回了公司。 冒领存单的人,是一男一女:三十多岁,衣着入时;男的很帅气,女的有几 分妖艳。银行的出纳员不认识这两个人,差不多可以肯定也没有见到过这两个人。 但出纳员认得老刘。 当时兑付的高峰已过,这两个人才来。男的把存款单递进来,出纳员见这两 个人十分陌生,便仔细看了看存单,心里有点疑惑:怎么叫两个不认识的人来取 钱?便随口问道:“你是不是他本人?”冒领者并不正面回答,只叫出纳员把存 单还他,出纳员这时心里就更生疑了。 出纳员还是把存款单递了出去,他想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反正钱还没有 取走。不料那冒领者并没有拿着存款单跑掉,而是从钥匙扣上取出一枚很旧的私 章,盖在了存单上,然后用嘴对着存单吹了两口气,之后还停了片刻,又把存单 递给出纳员,同时说道:“行了吧。” 整个过程,他的表情那么自然,动作简直是潇洒极了。这时出纳员早已疑虑 顿消,把钱取给了冒领者。 由于出纳员曾生起过疑心,所以对当时的情形印象很深。 这可是动了脑筋的。老刘虽然脑筋不太灵活,可也喜欢动脑筋。他对冒领者 的所作是即佩服又憎恶。他问出纳员,你们为什么不见身份证才竞付呢?出纳员 回答:“定活两便不挂失。其实这个钱本应由你们单位发放的,他们都把工作丢 给我们了。你们四百多人要取款,大多数人我们都不认识,只能凭存单竞付。你 说是不是。”老刘点着头,他明白银行是没有任何责任的,便又跑到派出所报了 案。 派出所开始登记的是遗失案件,老刘认为这不仅仅是个遗失问题,因为冒领 是一种非法劫取的行为,并且非法雕刻了他的私章。记录案件的人便按老刘的说 法加进了“存单被冒领并雕刻了失主的私章”。然后和打发所有报案人一样,麻 木不仁地说道:“有线索了我们会通知你。” 这样的案件的确谈不上什么案件,让人无从下手。公安局不可能就此事立案 侦察。即使有怀疑对象也无济于事。抓不到冒领者,一切只是惘然。老刘之所以 要报案,他认为对方既然是几个人伙同作案,就总有一天,有可能自行败露。比 如分赃不平啦,内部有别的矛盾啦。 接下来的事,便是老刘动脑筋的时候了。他自己想知道存单是怎么丢的,又 是什么人冒领的。即使他知道了毫无用处,也追不回来他的钱,但他仍然想知道; 那怕只是寻找到猜测和怀疑的对象,这对他来说都太具有吸引力了。其次,人在 本能上也会对这种事做出如此反应,甚至不为了什么,仅仅只是心理的需要。 可以肯定,老刘的存单是在公司里面遗失的,而且是了解他的行踪的人拣到 的。在公司里面,他只在销售部打开过提包,只有可能是在他拿客户要货单时把 存单丢了。他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心事重重,慌里慌张,可能在摸东西的时候 丢的,也有可能是没有把拿出来的东西搜拣完。总之是丢在了那间办公室里面。 而拣到的人也很可能就是办公室里面的人。 他回忆起办公室里面当时有五个人。大牛一直在开票,当时忙得基本上没有 起身,眼睛又不对,这个人可以排除。另一个是老宋:老宋是部长,一个部长是 应该有拾金不昧的素质的;根据老刘平常对老宋的印象,这个人不是那种品行的 人,也可以排除。再说,老刘过去也经常是包在一边,人又在一边,临到要走的 时候八方找他的提包。有时甚至包里有几万元的货款没来得急交财务,但从来没 有掉过一分钱。只要他把包忘了,当时的科长就会把包给他拣好。老刘认为大小 为官者会身不由已地有高人一等的行为的,他们不会放过作表率行为的机会的。 他没有理由怀疑一个部长。第三个人是小王:小王在销售人员中是个新手,经济 条件不如别人,但这个人老实本份,即使冒领那张存单也不会想出那些歪道道来。 小王也可以排除。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重庆片区的业务员老朱,另一个便是成 都片区的业务员老李了。这两个人,就很有问题了。 老朱和老李都有个外号:朱骗子和李骗子。他们本是分管片区的业务员,便 玩笑地为自己封官为“片长”,说是当官不带“长”,打屁都不响。而“片长” 是不占名额的官,以此开开玩笑也不得罪人。业务员在外面跑总免不了油腔滑调。 客户在电话中知道了这个官衔又开玩笑道:“片长吗还是骗子哟,我说你们两个 都是骗子。”于是一个成了朱骗子,另一个成了李骗子。而老刘竟凭他们两人的 外号,便心存了不少的坏印象。 这两个人都是人精。都四十来岁,跑销售也十多年了,什么都见识过,脑筋 都灵活。老朱这个人有头脑,不怕事,好冲动;他有做这种事的胆量和头脑。表 面看来,这个人豪爽,为人大方,很有人缘,似乎并不把钱看得很重。但这样的 人可塑性强,谁能保证他的人品在金钱面前,是否经得起考验呢?至于老李,就 更加可疑了:好酒色,贪小利,是他的最大特点;而在利益面前,可以说是个要 钱不要命的角色。而且一说道找钱,鬼点子多得很。老刘最怀疑的,就是这个人 了。 老刘离开派出所时,决定回公司。路上一边思量着可疑的对象,一边想,要 去看看这些人的反应。 销售部里还是那天的那些人,但已没有了那天的沉闷气氛。大家有说有笑, 全然没有注意到老刘的到来。他们在正讨论飞机撞击美国的世贸大厦事件,预计 事态的发展,渴望事件弄大,渴望战争,甚至渴望战争最好能漫延到我们身边来。 人们长久对前途感到未卜时,反而会渴望毁灭聊以自慰;毁灭才是平衡世态最有 效的武器。这就是战争的生命所在,也是它延续不断的原因。老朱说得口沫横飞, 大牛和小王在一旁帮腔,老宋和老李便是听众。老刘干咳了两声,这时大家才回 转身,注意到他的到来。 “回来了?”宋部长和他打了个招呼,其它人只是点了点。老刘把每个人都 仔细地看了一遍,觉得每一个人都不那么自然,但又从每一个人脸上都看不出丝 毫问题。这时的老刘深深地体会到:我们看一个人,看上几十年,也看不破人身 上的那层皮;我们研究一个人,无论多么透彻,也不过是在拼凑着自己心目中的 一个幻影,而非实际对象。这时他觉得:公平客观地说,这里面的任何人都有可 能冒领了他的存单。他还用费什么心思在其中寻找可疑者吗?即使能找出他的敌 人来,又能把他怎么样呢?那不是自寻烦恼吗?或许某个被怀疑的对象又恰好是 无辜的呢?意识到这点,老刘无奈地低下了头,反而有种怅然失落和愧对于人的 感觉。 钱毕竟让老刘十分心痛。小愉都有心痛钱的时候。但让老刘真正悲哀的是: 他竟在这里面丢了钱;是这些共事几十年的同事中的某个人,卑鄙地冒领了他的 存单。这个人可能也犹豫了几天,最后做出了决定。或许权衡他老刘能否承受这 点损失,或许在心里掂量着自己的良心而犹豫。但最终,卑劣战胜了崇高;利欲 熏心的灵魂终于被一张小小的纸条没收了。老刘感到真他妈的时风日下,今不如 借了。 想到这一层,老刘便觉得:既然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是他的敌人,他应当对所 有的人拿脸色,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省视每一张脸。他要一直让这个人的心感到愧 疚,受到被置疑的煎熬,感到良心的谴责;他要让那个看不见的敌人感受到自己 的涉小和丑恶。他觉得自己付出了这个代价。他不这样做就不能解恨。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老刘的反常态度。但没有任何人做出老刘希望的反应 来。这是一种无声的战斗,看不见的战斗,灵魂间的搏杀。 晚上回到家里,老刘无法入睡。他狠狠地在心里骂道:“人的良心都被狗吃 了。――改制,改他妈个粉!” 人在极度无奈的时候,会有些神智错乱的。老刘恨不得把世上的一切都骂一 通,来解一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