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的战衣 作者:刘曜 故作喧哗,假装兴奋。只是角色来势汹汹的自信,来势汹汹的嬉皮,竟在刹那 刹那间化作一团无从把握的烟雾。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小说栽满了幻象与偏激的青树:迷离、虚幻、伤痛、软弱。每一棵都深深地刺 割了一道伤口,这便是现世:失序。 我们把观察的目光投向树丛背后,时代这个家伙彷佛在刀光剑影中躲躲闪闪, 它却忘记了,这是木篱笆,只是。影影绰绰,时代竟那是般心虚,披上了皇帝的新 衣。 这是一阙末世Techno的文学先声。 一 老远老远,宿舍大院破旧大铁门就朝我嬉皮笑脸了。朦朦胧胧两铁环活像姑娘 滴溜溜脸蛋上滴溜溜的泪,噢,或别的什么东西。难为你了。我心里酸得不是滋味。 中国民主还是蛮不错的,放榜夜我在铁门上鬼使神差勾画出来的几句窦唯歌词 仍然赫赫在目,大放光芒。不过上面多了若干批评某人某事的词句,诸如“你干嘛 还不死?”“屁!”之类。“屁”一定是针对“你”的,我肯定。但仔细观察,其 中又有若干字词跟我笔迹甚相似。是我干的?我记不起来了。大约不是。只是乍看 之下,恰巧成了一柄小刀造型。如此巧夺天工,如此构思别致,完全就是我自己潇 洒自如的力作,倒也并非没可能。只不过记忆片接触不太牢固。 亮晶晶猫眼跟我打招呼。 我俩真有缘份啊,大概前世有过一夜情来着。Good- night,lady!Nice to meet you!——我说,轻轻拨了拨头发!她眨巴眨巴久违眼睛。 倏地冷光掠过,突如一梳子锋利子弹! 吓了一跳!话机“嘟嘟”嘶叫。熟悉的步步高。 这么快就有同学打电话来?铃叫已四声,有些人要在第五次之前挂机的。掏出 钥匙时,我才注意到木门没关。 从门缝里窥去,一人坐在沙发上望着厅角“铃铃”的话机出神,手里拿着移动 电话。像叹了口气,他按按手提,柜上电话铃声像掉进河里的冰棍,无影无踪。消 失了?似乎有些冰一样空气当头浇下来。 没有涟漪。消失了。 爸。 二 “不是明天回?”他问。 “刚巧朋友他爸有车。” “朋友?哪个朋友?” “朋友的朋友……” “哦……” 菠萝烧排。又给我挟了件最爱的。 “装不下了。”我轻轻地说。 他举手像要抚摸我的脑袋,我下意识地侧头避开。他怔怔地,抬起头来(以及 抬起那副胶框眼镜),装着挥手赶蚊子。 “您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碗里丝苗雪一样白,让低头的我心惊胆跳。 “这段时间爸想起了很多从前事情。”他说:“你那时多好玩多可爱……” “如今我不可爱吗?”我微笑着。 “现在……由别人评说吧,你也该有女朋友了。”他擦擦眼镜,也笑笑:“整 整二十年,我们家终于有了大学生,你要争气啊,出人头地!” 我心底猛地一沉。 “大学里过得好吗?” “好。” “可有趣?” “嗯。” 他看了看我,没说什么。 我也是。 话铃又响。我刚要接,他从厨房跑出。是他的?“你……你接,该是找你。” 他说。 他转身回去,围裙上水渍一堆,撇撇点点地。 “你现在还是处男不? Z大最大大大大的特产就是辣妹哟!”那厮头一句这样 泼过来。 胡瓜!这狗娘养的! “稍等一下。” 我换过房间分机:“怎么?” “晚上用用你电脑,有一级棒好东东。” “我不看那些玩艺!而且……,我爸在。” “喂——”他拉长语气。 爸从房前过,停了停,还是没进来。 “大叔你好!”胡瓜亮嗓门。 “胡瓜?” “正是在下!——呵,今晚来教贵公子电脑!” “那麻烦你啦,他刚入门,什么都不懂!该教教。” “艰巨任务就交给俺老胡吧!” 他笑笑走了。 “他说你什么都不懂呢?”胡瓜拧拧眉毛。 我躺在床上,懒得理他。 “你总是这样高兴的吗?” “什么?你再说一遍。” “人的一生,究竟要干些什么?干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别过头来,第 一秒话莫名脱口而出,第二秒后悔了,第三秒我用被子盖住了耳朵。 他哈哈臭笑。果然。 “你在Z大念坏脑子了不是?” “是时候让德高望重,久经考验的胡伯伯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了!”他伸出两 指头:“猛哥的两个基本点,MandG。跟我学,M—O—N—E—Y--------Money!G— I—R—L--------Girl!” 他奶奶熊,老是这样傻开心。 “咦?” “干嘛?” “What a wonderful world!”胡瓜娇叹。 臭小子原来在看什么日本国民美少女图片,劈面而来娇喘喘娘样。美倒是美, 人体也是人体,不过未晓得可是所谓的艺术?那小兔牙美眉倒与胡瓜现在进行时女 朋友许某几分相似。 “莫不是兄台那菜?” 胡瓜咧咧嘴:“她?这小日本妞少说也有34!” 他转过头:“喂,你干嘛?回来整个躺尸样。这个夏天给别人强暴了不是?” 去死! “别羞答答样儿。如今女孩可是不爱红装爱武装哟!” ……“准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种狗事……” 我决心不发一言。 胡瓜轻重缓急好生清楚,又哈哈着舌头去拉动鼠标。“尤物尤物。”啧个不安 息。 活着真好啊!他说。 走啦?走了。胡瓜耳朵两边红通通,仿佛于他两边世界,正举行惊天地,泣鬼 神的日偏食祭礼。 熄灯后,天地刹那间崩塌了。这本来并非陌生的屋子。 黑。 魔鬼即将来临,即将来临,脚步声忽东忽西,由远及近,从缓到急。扑通,扑 通,扑通扑通…… 出现了,她。 萦萦绕绕雾气。我眸子里透着渴望。她是知道的。 你好!我床上挣扎起来。 “你好。”她双臂缓落,洒下一些碎叶。烟雾淡淡的紫淡淡粉红。 “你又流泪?” “没有。”没有的。 “我该怎么办?”我双眼深处噙满了失落。 她注视着我。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其实不是,不是的。你们的笑脸别有原因。” “朋友可好?” 我挥挥手掌:“你不知道!从前他们眼里我是尖子,是最好的……但,成绩比 我好的人一抓一大票,我……我提不起劲来!我也不想做书呆子……你知道么?再 没有人向我请教了。她们……她们女生口里只有CD香水、美宝莲……我甚至听不清 思科那美国人说些什么…“他”给我买了台电脑,可我现在才知道,班里好些人都 有网页了!什么Fla-sh、Java……我一点都不懂! 他们自私、好色、沾沾自喜、懒惰,从来不打水不扫地,可是他们有圈子,我 挤不进去。真的。 还有,班里阿猫阿狗都泡女朋友了——原来这是法律允许的!你们都是骗子, 骗子!你不知道……” 我默默饮泣:“感觉孤儿一样。我不明白不公平的人生努力是为什么?人又需 要什么?人世是不是一定会有友谊和自私?会有真情和欺骗?会有享受和忏悔?我 很软弱,很孤独。” “你需要学习与忘却。” “我需要撒谎和面具?” “你需要休息。” “我需要死么?”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冷冷望着我。 “没什么……”我低下头。 “你变了。” “不。 ……宝物呢?”我问:“我那刀枪不入的宝物呢?” “你过虑了。不就在你身上?” “可是,我觉着时有时无。有时我很无助,很容易受伤……” 猛地,她的目光如同尖冰一般锋利。 “这是你自己的事。” 哈哈哈哈——她狞笑着,肆虐着。翻腾起夜的黑暗风暴,呼啸着翻腾。 “只是你自己的事!”诅咒兀自于镜前游荡。 三 下午三点,胡瓜摩托车在咆哮,我只好穿衣出门。 胡瓜精心打扮过,他见我时撇撇嘴:“你怎么老是白衬衣?” “真去图书馆?” 胡瓜说,他刚被木村拓哉当头棒喝一记,原来最好的女孩子该在图书馆含苞待 放呐。 胡瓜目瞪口呆让我见之尤怜。方才坐在他面前的玲珑浮突小菜子经已“Left— Right—Left” 踏雪而去, 她男友拎着雪糕在门口打眼色 (大概是To be, ornottobe?)。 “节哀顺变吧。”我怕怕他肩头:“别对不起许嫂嫂。” “她是女性朋友,不是梦中情人。” 我哼哼鼻子:“被她撞见了要你小命!” “她去深圳买衣服去了。” 胡瓜忽而双眼放电,乍以为是回光返照。我顺着这厮视线一吃,大门正有两美 眉突进来,扎一对羊角小辫的短衣裙女生还挺胸傲视寰宇(倒对胡瓜胃口),彷佛 自知会接受一众蜂蝶的检阅。 我下意识地低着头。 “……我们都能看见精神的委顿。现在精神文明建设的紧迫性和现实性,异常 严峻地摆在人民面前。让我们高举……” 真混球,匆忙之中,到手的居然是一份八股杂志。 在隔着两张桌子的地方坐下了,我于眼睛余光中看见她们。胡瓜蠢蠢欲动。 他走上前去,跟她们讲了些什么或么什。我暗自吃一惊,剪短发的居然是初中 同学宁馨! 胡瓜大约得手了。羊角辫递他水笔一支、不知什么意思眼神几许。胡瓜掏出笔 记(内藏冷门诗数首),坐在她面前作情感风声鹤唳,寡人苦思冥想状。一分钟、 两分钟……十分钟Pass过了,我实在憋不住。 “宁馨?”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一会儿猛地扯着羊角辫的衣服说:“这是我堂姐宁静。” 又宁静?取名果与后天发育息息相关?这个“宁静”又是“挺好”的主儿。不 过我暗自奇怪,你堂姐关我何事?但还是客气点点头,她倒受之无愧,微一颌首, 算礼贤下士,气得我要死。 大概觉着危险,胡瓜立马战略大进攻,换上另一副青翠纯真少年面孔,正一眼 斜一眼地盯着宁静, 每0.3秒瞳子边缘刚好回归眼睛的黄金分割点一次。(羞答答 的玫瑰静悄悄地开……好一个肉麻可爱青苹果。)羊角辫吃不消,身躯在短衣裙下 忸怩不安,好一会儿突然压着嗓子:“你是不是要泡我?” 胡瓜彷佛挨了一通左右勾拳。 熄了灯。我等待她的光临,可她久久未至,她失约了。偷进房间的夜光旋转起 来,我闭上了眼睛。我很累,我需要休息。 四 天知道什么通天本事,据胡瓜通告,耗费大量战略物资后和宁静进展神速,诸 如雪糕二个,小毛狗一匹,甜言蜜语含情脉脉各若干。科学48小时之后就约人家烧 烤去也。 我不太愿,胡瓜哀求,楚楚可怜,苦瓜一支春带雨。他让我致电宁馨,因静小 姐支吾:“小馨不去,我也不去。荒天野地的。”虽然胡瓜誓言选择那儿,纯属风 景如画,鸟语花香。什么鸟?我说,但竟就拿了电话。馨在那端颇高兴:“小桂林? 我早就想去了!” 居然一丝几近遗忘味道涌上心头。这是否约会?有我一份? 小桂林不愧是小桂林。绿野炊烟,雁渡横江,一大片如云如雾芦苇微风吹拂中, 竟朦朦胧胧似缕缕的梦。远处依稀农家犬吠偶尔一两声,我竟觉心彷佛着着实实被 什么暖融融东西浸润着一般。 “东蓠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什么?”宁馨削好苹果一只递我口边来……傍晚时总有一些风,大概从远处 绿林中来。我不敢正眼看她。宁馨身上传来淡淡隐约香气,如薄云背后的迷人弯月, 更是幽远。 好是舒泰,忘却了忧愁。 她跟我说了一些话,一些事,似乎我从前憨痴样儿历历在目。我的事儿她似是 更清楚,奇怪。我们也交流别的什么,高兴处她掩着小口哈哈大笑,眯着眼睛的样 子了无心机,蛮可爱。 “好美呵!”宁馨捧着腮帮眺望远方:“水彩画一样。” “可以为我画张画么?”她侧着头:“记得你的画笔有魔力哟。” “我……大概不会再画了。” “嗯?”她望望我,没言语。 有时我愣愣地窥视她,想着未来会有怎样的男人为她痴迷,而她又会怎么样子? 她的目光竟如数年前一般清澈,为什么?我不太相信,竟有些疑心她是装出来的了。 远方竹林渐次模糊。有些飞鸟的影子一亮而过,在天上,在流水叮咚的河面上。 只晓得氤氲之间别有种静谧而致远的气息。在水一方,或是天使栖息地。 后来我们都不说话,沉浸悠悠。 “咦?他们俩呢?”宁馨站起,将紧身T恤往下拉拉。 情不自禁我嘴角一绽。疏疏密密那边芦苇之后,两个精灵拥作了一团,我怎么 也看不见他们的嘴唇。如此奇怪事儿有两可能:A、他们是天生无唇族;B、他们的 嘴唇给狼吃了。至于雌狼雄狼谁先下手为强,暂无考据——有只小鸟飞进暮色苍茫 中去了,我还以为它扎进了水里——她听了不作一声。 然后小声地说:“你妒忌?” 在茶坊吃点东西,到家已近十一点。我蹑手蹑脚开门关门,从他房间过时瞥见 一个模糊灰影。大约在静坐。 台灯的光恍惚恍惚着,我倒觉得仿是空气中洒过一遍冷藏了若干年再铺洒出来 的阳光。 视野里总有些碎碎莫可名状流絮。 从衣柜内取出画,我竟轻轻地吹了口气,总彷佛它上面有点灰尘,其实没有的。 一切清晰着。树丛中依然跃跃飘动着绿,我宛如听见了画中青鸟的扑翅。画里亦有 这道老城生命之河,流水中还没藏着忧郁倒影……在心里,有谁轻轻地叹口气。 在屋子的幽暗角落。 静静地摩挲着证书,我知道实际它一直印的是“二”。 但那时我居然利用了玻璃胶布作案,用它粘住……再撕去……纯洁通明的它, 甫一撕开就浑浊了。 他曾那般高兴,可终于看透乾坤。我察觉他目光渐渐模糊起来。他暴跳如雷, 我第一次惊觉他脖子上一扎扎跳跳崩动的筋。可他仍固执认为错的并非我,而是校 方不公,他儿子的画确该得一等奖。校里还有谁能用如斯灵慧色彩?他唯一的儿子。 还有谁可用水粉点缀成印象派风格?他深爱的儿子。 他到过学校去,当他打开证书后竟手足无措。他没说一句话便调头走了——教 导主任的女儿后来告诉我——她脸上有古怪的神色,以及嘴角——她还告诉我,本 来我的作品确是一等奖。再后有种说法是,一等奖那厮的家长出于赞许和关心,赞 助了学校宿舍楼花园建设若干元,一时传为尊师重教的佳话。 撕去一横的纸皮上,毛毛的。彷佛一道杂草丛生的伤痕。 遗忘一切乱草吧。戴进耳塞。让一切随风,应承我好吗?冥冥。 她。出现了,稀罕地有一丝笑容。 可我抿着嘴唇。 她跟着冷起来。 许久,我说:“其实我有朋友。你不能鄙视我。” “胡瓜?”她明显带着鄙夷。 “他是陪伴我多年的朋友,从六年前足球场上撞伤他就是。” “那样的人!二世祖,寄生虫,花心大萝卜。” “他只是敢爱敢恨的多情种子。” “而且下流。” “听说熄了灯每个人都下流。” “是熄了灯每个人都美丽。”她冷笑:“莫非你熄了灯也是下流?” “……” “我今天才觉得世界也是我的,我也是世界一分子。我有些依赖他们了,我不 想被真实世界抛弃。”我强调:“不想!……他们是船,他们自己都拥有方舟。” 我沉默一会,吞吞吐吐:“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女孩……” 她鼻子哼哼:“男人……” “你知道么?” “当然。你该尊重我的法力。” “其实也并非才认识。”我问她:“是否每个男人都会有一个女孩呢?我是说 一个……可是,可是我明白我不爱她,大概她也不算是爱着我,虽然她曾偷偷把相 机镜头对准了我——那是一次令无知者愕然的闪光,并且过后几年我一直还是那般 懵懂无知,甚至不曾领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我肯定这不算是爱情,只是豆芽 冲动。对吧?……爱,它是稀罕的,不会这般容易发生——我不可能如此幸运,你 知道的。但我跟她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很怀念,很依恋这种气氛。她的 香味,我……我感觉好温馨,很舒服。” 她“哼”冷笑,眼里划过嘲讽。 “如果我们之间没有爱,是否还应交往?倘若这是因为潜意识中有一种目的, 我们该不该拒绝这种想法?我很担心……很担心,傍晚彼此面前的空气中,可有那 诱惑?我想该不是身体的欲望,而是情感的希乞吧,事情是这样子的,对吗?我们 是有美好的一点思绪,不曾有过俗欲。对吗?——我该和她接触么?” 她默然盯着我,逼迫着我的目光无处可藏。我咬着下唇:“请你指示我吧,倘 若人生每一步都有对、错,我该做些什么?我该选择A还是B?” “这倒把我难住了。”她轻垂双臂。一丝凉意从何而生?突然她喝道:“从来 都没有对!所有的对都将注定变成错!谁是魔鬼弃儿?问问每人自己!” “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的事………哈哈,哈哈……” 我跌坐床上。将衬衣除去。洗过了一层灰蓝的光,似乎我和月色之间有树影。 我看着裸体,没见着伤痕,Wueee……轻呵一口暖暖气息。我将透明宝衣除下, 小心翼翼。抖抖,掉到地上一些透明金属碎片。静静听听却没有,我原像听见他那 边若有若无唱经声: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 静谧的嗓音。汹涌的波浪。我惊愕利刃碎片的熔化。空气中浸过一阵虚无。 要睡了。 五 “朝三暮四”地来,宁馨的电话。接电话我竟那么迅速,他目光在胶框眼镜里 暧昧着。 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心中有一丝慌张悲哀。我总是不知道。她的声音莫名地好 听。 “我出一出去。” “哦。”他眼光在报纸上停留,神色奇怪地凝重。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号外。 心里彷似被刺了下。我望见镜子中俩人都披着白衬衣,只是将我的撕去三分二, 也比他的贵。不稀奇的,班里几乎都是这牌子。我不该责备自己。经过大院铁门, 我望了望门上的匕首。忽然莫明奇妙想看看我生息的家。扭头望去,倏忽一影子从 窗里闪过。我突然很想哭。 混蛋!我为何总这样婆妈?我不是这样子的,不是!混蛋,混——蛋!!我握 紧了拳头,仰望,我狠透了夜空中神秘妖气,黑暗的沉默。 门房躲里面看电视。有人向我射击尖锐毒刺,耳朵歇斯底里的裂痛。电视里女 声歌唱她的黄土地她的情郎,狗屁美声唱法好高好高,一会儿直上云霄缈缈,一会 儿急下地底万里。捏着嗓子的妖精!它总会断,它注定要断的,它将“铮”的一声 绷裂。它命运中将是急坠的断线风筝。它生命如此渺小,怎会有存在必要?可是它 的碎刃仍可杀人,它的脊椎断骨,是乌黑幽亮的毒箭。烟飞灰灭。我神经兮兮。我 担心。断线风筝。妖精,将被雷轰电劈的妖精…… 汗热了又散,才赶到“定制缘份”网吧,她已在等我。正要进去,迎面来一人, 还跟宁馨打招呼, 眼睛却在我面上打转。 一股讨厌放肆香水味发油味,他嘀咕: “宁静到底哪儿去了呀?”宁馨笑笑没说什么。 好大一会我心情不能平复。听说过她很多朋友的,时不时传来谁谁喜欢她。难 道……忍不住试探:“很多朋友吧,你?” “是有一些。怎么?” “没什么。既然很多朋友,那当然有很多女——也很多男的喽?”我哈哈一笑, 掩饰自己想法。我一直疑心那香水男人因了我在场方装作问候宁静的,否则一定要 对宁馨脉脉含情千言万语来着。 “废话。” 双指飞舞,宁馨吓我一跳。她约我曰请我教她上网,三五下散手,我倒成了她 徒弟, 原来鄙人菜鸟一个,只懂WWW浏览。我红了脸欣赏她为我申请电子邮箱,一 边听她伶牙利齿地。 “这个是验证提示问题,以防黑客盗取。”她侧过头:“喜欢人家怎样问你?” “喜欢人家怎样问我?”我诧异。 “算了,我替你填吧?‘Doubelieveinmagic?’怎么样?” “嗯……好……”迷迷蒙蒙,我像听见了什么东西。 “嗯——验证答案呀!”她定着眸子。 “……Yours cent……” “嗯?!” ……“OK,Yours cent……” 我依稀嗅着那幻觉般芬芳绽放。因为要靠过来操作键盘,她凑得我好进。她的 暖暖身体,她的眼睛,她的芬芳,水一样,水一样。 我还依稀见那嘴边忽而浅浅地弯了。她。 月下路面铺展温柔绵绵的光,有一种朴素,有一种神秘。如电影般。我在士多 买了橙汁,宁馨久久凝视我。 “你别这样望着我呀,人家害羞的。” 宁馨“扑哧”一声,笑脸好可爱。她垂下头,幽幽地:“谢谢你……” 我心里一阵慌忽,思疑可是错了。 “不过一罐‘星期四’而已。”我呐呐地。 “多谢你记得。 ” 她看着脚尖:“我还是在初中毕业晚会上跟你讲过我喜欢 ‘新奇——噢,‘星期四’了。对吗?” 对。 对吗? 淡淡玉色。清新夏日藕节。莲花的梦话于小街上飞舞。我看着她伸手臂过来, 胸膛轰隆轰隆。我又再见那醉人飘渺芬芳。触电。我哆嗦着。我没有哆嗦,哆嗦的 只是影子,只是。 她从我肩上捻去一根长发,大概方才上网时不小心沾过来的。我暗自松了口气。 “怎么走这条路?”我惊诧。 “送你回家呀。” “你,一个弱水杨柳送我——一个目露凶光男的?” 她掩嘴偷笑:“其实我搬了家。现在也住这,喏,就在你家不远。” 就是东城最高这栋楼。 背后冷汗“嘘嘘”地,我步履沉重,毛孔针刺般。是这栋楼。 “怎么?你脸色好像不大好。” ……“进我家坐坐?” 稀哩糊涂地想着这哪儿地方啊?老大一会方发觉我屁股下一面委屈的,正是宁 馨家的布艺沙发。刚才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今晚我一个人在家呢。”宁馨打开 了电视,侧头望了我一眼。 不知道它在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我不知,不知道!我听见了 魔鬼已从地狱里放生。脚步,脚步……通通通通……我腾地站了起来。“我要走了。” “呵?”她有点惊讶:“才十点。电视有BJOCK的访问呢。” 不行的,真的不行。我不晓得怎么说才好,想起了一些事情,像电视般一霎一 霎。真实而虚幻。光明,黑暗;沙子,水;碎叶子,天台灰青水泥地……狰狞的牙 爪,烈焰红唇……“要不我们上天台看看,今夜月色好美。”难道我竟渴望重见那 一幕?我竟这样说了,如同丧失理智。定是夜魔控制了我不幸的舌头。 “也好。”她的眼睛仍如往昔一样清澈,瞳子里彷佛有天使的光环。淙淙的河 水,在她的身边那般光亮,水花欢呼着,向我扑来。 ……就要跨上天台,发现自己已飘飘欲坠。不行,不行。我藏在背后的手已被 另一只手的指甲紧紧死命地刺着。我的影子伤痕累累。我的羽衣将在温柔之后失去 警惕失去抗力的空中撕裂……对不起。非稚嫩懦夫我可承受,你的眼睛是毒药。 我拚命的奔跑…… 六 我瞥见他在洗漱间里久久盯着镜子中他自己。他上班去了,将出门刹那,他忽 而停下脚步,再次掸掸肩上,整了整衣裳,方才跨出那似乎意义重大的一步。他挺 胸拔背,方方正正步子,好像广告常见的家庭幸福事业得意的成功中年男人。美丽 人生……我一向怀疑他是否确具官僚的潜质。大院路上,他身上白衬衣与腋下的黑 皮包彷佛白玉墓石与碑文一样有教我心惊胆跳的凄美。我回忆起当我总匆匆来回教 室——宿舍——图书馆时是否亦这般惨烈地燃烧着生命?是否有些什么在恐惧于这 个独行者的黑背包与深插着黑钢笔的白衬衣?迎面来一人,他们在最合适的时候让 自己看见对方。今天天气,呵呵,呵呵……俩人打着招呼,他咧嘴一笑,还拍了下 手掌,仰仰头。俩人擦肩而去,再见他脸上笑容已倏然而逝,没有一丝半点方才痕 迹。我心头一阵抽搐,这就是他?这就是他跟他?这就是人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午后阳光里的半白中年男人——爸——匆匆地往前赶去。匆匆 地,公元1999年10月6日下午2点29分。 若非那多事的夏天,他怕已是一个不小的处长?该有雅阁代步,该有夜里公然 或悄然向他献上阿谀笑脸的人群。如今?他不过一个普通国企的中层干部。头发半 白,居然还苦念艰涩的西方经济管理课程,甚至《高等数学》。是为了什么?为我? 为他自己?抑或……只是一切注定要如此——如注定他头发将白起来的那样容易? 还是我们不过渺小的水珠,被千千万万的水珠,被汹涌的浪潮推动着,不能自已? 时光?思想,感情都从我们头脑里飞弃了吧?脱手者将粉身碎骨。 我和父亲逼迫自己扯着浪潮狂奔的尾巴——烈马“恶恶”嘶叫疯一样冲,它的 钢铁意志在肆虐——我们颠簸在坑坑突突地上,踩踏,石子,尖刀,牛粪…—一道 一道伤痕,疯一般惊叫着热血与剧痛……我们抓紧了尾巴,马儿回头蹂躏我们的悲 容。尾巴——马,马——尾巴,我赫然惊觉,它长着父亲从前在X局秘书的面容。 一切谣言都围绕着他和他的马尾巴秘书,她有着绸缎般光滑笑容,彷佛来自遥 远的天国。那时年节她也来,我从厅里走过时,她轻轻地向我微笑,她的目光老是 落在我懵懂小脸上,或我手中厚厚的书本。她说,你儿子是大学料子。我鼻子前呼 地飞过了一缕清香。她看着我就像看着自己的什么人一样,使我有点尴尬。可我从 门缝里看见父亲的目光竟史无前例也有那般温柔,而她温顺地笑了笑。 我猜忌着某些事情,它们本在空中旋转飘着。 后来我常想,她和他,应该是秘密的,清洁的。因此,谣言来自何方呢?或许, 这是尘世中幼稚的我所不能知晓的。 躺下,好疲倦,头顶的吊灯光晃晃,活像玻璃里面藏着无数世外世界。太多事 情困扰着我,别人或非这样子?还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我太敏感?连我心上尘 土都抛扬起。平静空气中,“啪”一声于他房间传来。吃了一惊,莫非有贼?小心 翼翼绕到他房的阳台一看,赫然发觉里面床边蒲团旁,掉下一大概原在床头搁着的 厚笔记本,周围撒了几张花绿东西,大约照片来着。嗯?我走回他房门前,顺手一 扭,门锁着。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把自己房间钥匙塞了进去,停留好一阵子,我等待着 有什么声音来告诉我是否应这般做?有吗?没有。有吗?还是没有。 依然弄不开锁。也好。我明明白白听见自己的微声,吸了一口气。钥匙退出近 三分一时,才发觉右手还在施力,因为这时锁头扭开了。鬼使神差地。我甚至好一 会愣愣不知晓该感谢还是咀咒这家Y市X优厂。 门背挂张本尊佛图,绕着六种彩色的六个奇怪梵文。左右总有着什么一闪而过, 我猜疑那些是光的颜色抑或字的颜色。 把散落的照片用活生生的手拿起,它们竟不受控制颤抖着。都是她的照片,或 者说,都是那个我称作“妈”的女人。全都用玻璃胶布补贴着。曾经撕碎过。通明 塑料隔开了一个世界,我发觉她笑时居然真的很好看,模糊地甜蜜地妩媚的目光。 不记得她是否老是笑着拍照,又或者她原本有笑容生长在眼睛下。假如用我常 被金属弦摩擦的指甲撕开,这些晶莹胶条会变得浑浊么?也许它将变成污染的河流? 也许将是又一条蛇?没有那个马尾巴。 本子中几片剪报探出头来。有如此触目惊心的: “……练功促使体内阴阳相交……先使双目相会,仿效天上日月望时相照,祖 窍穴内出现一个O, 再用它向脐下气穴照观,有如天光照射大地。久而久之,达到 虚极静笃时,心肾阴阳交合,就产生恬淡美快之感。我把它视为自身体内夫妇阴阳 交会……有时旋转运动,时而丹田开合,始而呼吸停闭,身体若无,与自然高度融 合为一,其美妙感受无可言状,内气周流,内景丰富,性光五彩,快美胜过人间夫 妇生活百倍!……” 纸片脚下,打着一个“?”。 有点晕厥。 我感觉不大妙,页上的日记仿佛喷涌着玻璃碎片: “……和她的交往是纯洁的,只是由于彼此的对视产生了一些情愫……她尊重 我,喜欢听我讲乡下往事,就如我也钟意听她那小村庄。我不曾占有过她,甚至不 曾吻过她,我很喜欢这种没有欲念的轻松感觉,虽然我会悄悄的关照她……偶尔会 有一些电流的感觉,舒服透了。什么也不用忧愁,只须享受精神感觉……我知道我 们是谁与谁,所以我也知道将来不会怎样……可如果当你和一个人一起时只有轻松 惬意,可以交流,没有滇婷那种又要物资又要地位又要各种不可满足要求的催迫, 怎会不喜欢这种方式,怎会不喜欢和她纯真无邪在一起呢?……我相信她不会出卖 我的……满城风雨的始作佣者,是谁呢?是局里一门心思升官发财爬我头的黄XX, 抑或她……不,不会是她的……他(她)如此会痛快?有什么目的?……我甚至怀 疑,当初我和滇婷的婚姻,是不是因为那些是非难辨的情感和那一夜我(或我们?) 彼此欲望的冲动……他,我珍珠一样宝贵的儿子,怎会是因为这样的可笑而来到人 间?……” ……有一些梦魇要在我脑壳突迸而出。 门铃响。没事的,匆匆收拾回原样。我捏捏拳头告诉自己,我没事,我很坚强 很冷静,我的法衣完好无缺。 胡瓜来找诗集。他写诗?诗人哪有对女友36或34梗梗于怀的?这不明骗宁静吗? 明明知道你是骗她,还心甘情愿被你骗,那方是真正罗曼史,情圣中的情圣。 胡瓜说。 仰面抛在床上,他说这几天累死了,嘴巴,眼睛,腿,都经历了惨无人道地狱 式锻炼。 “接下来该是舌头或别的什么了吧?” 他“嘻”地一笑,拿着本汪国真侧了侧身:“还是汪国真好人,容易背。漏了 一段也还跟原来差不离。” 我忽然见着从他口袋里滑了个四方小袋子出来。 “What?” 胡瓜一把抓过:“阿茂里啦!原来你什么都不知。” 他自言语:“这蓝色包装最难买了。” “究竟什么宝贝?” 他一顿一顿地说了个名词。 “不过,现在有个亲切名字叫‘小雨衣’……反正就是避免烦恼坏事的东西。” 我想到他家里吃饭,胡瓜居然有点慌乱,但还支吾着答应了,我想大概他夜里 有什么行动。在胡瓜机车上,我用他的“随心换”告诉爸。后来收线,竟彷佛觉着 父亲好像被幽闭在小小手机中去了,我想起从父亲房间出来时,似乎望见床头上仍 张贴着我画的一幅太空星云图,他曾说,东南亚某新教有种法义,人死后将去往不 同的世界,而尚未可结罗汉法果的好人,可以选择北极星系,那里只有欢乐,可以 后悔,将满足一切精神需要而仅以体力劳动或刑罚偿还……机车狂飙,散乱事情抛 在脑后。 在胡瓜家里老不大舒服,胸膛仿似千只万只蚂蚁爬噬,这便是心乱如麻?散步 去吧。让胡瓜忙他自己的事。 湿润暮色中,许多夫妇牵着幼儿的手路上踱着,脸上亦如小童般开心。我心里 浮浮沉沉,以及脚步。……蹦蹦跳跳,竟似我来着。爸牵着我的左手,我扯着妈右 掌拇指。三人面上,彷佛灿烂晚霞一样的弧,划过,飘过,响亮着……我很渴望, 是吗?那温暖体温,嘴边的弧。 七 当立于宁馨家门前,我怀疑着这一个人该不该是她,正踌躇,忽而楼下传来一 波三折歌声,只觉得耳熟。空隙间了望,一跳一跳上来的正是胡瓜。 我闪到更上一层楼。 胡瓜掏出“随心换”手机来,连双眼都嘻哈着。 ……心里古怪巨鸟嗥唿,颤声哀痛莫名。 我不知道该撤退抑或重投陷阱。 站在天台上,我方明白自己又站在了高高的这个地方,愈接近天际竟愈清晰可 见人间与黄土的边缘。原来那影子一直不曾消失,紧紧跟踪着我,甚或已弑害了我 原本的影子取而代之。我何德何能何业何错,为什么只偏偏选择了我?一钩孤零零 弯月当空悬在深邃的夜空,自觉天地茫茫,再回首时空空洞洞的水泥楼梯彷佛无尽 悬崖,只晓得风中不停地刮过一个呻吟。 孤独,孤独…… 暑假收到录取通知书。饭后,爸左看右看,像有水印一般。取下眼镜擦擦,他 说:“不如打个电话……” “不。”我神经质吐出这个字。 很诧异,他。“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匆匆进房:“班里…还有个活动,我现在就要出去……” 他不作声,只有电视新闻片头曲呼啸着传来:“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 我们三个人将存在于三个地方。被割裂了的绿物,被喂养的傀儡。三个渺小的 蚂蚁。我杀死你就好像捏死三只蚂蚁。 唉。 路灯下影子长长的,忽然觉着手足冰冷。 刚才新闻报道, 京沪穗都发现了焰尾状的UFO。莫非在穷尽我们一生也不可到 达的地方,尚有我们同类?而假如我们寻找,必在途中逝去。注定?苍穹上却只望 不尽的深邃。我不由得轻飘飘地,彷佛在茫茫宇宙的最深最深处,方是我的故乡? 我家不远处,有东城最高的住宅楼,楼顶几株模糊树影子吸引了此沧海一栗夜月光 ——与我的目光。我倒疑心那是月宫的桂树?倘有精灵攀登其上,莫非可探触天国 浮云阶梯?可那上面似有什么忽西忽东移动。 跨入天台,数株历年春节后被弃遗的桔子树顿在眼中,枯条于灰暗背景中层层 重叠,经过灰蓝月色洗礼,彷佛神话中的千手观音。正在此时,我看见天台的另一 端,谁在踩着拍子起舞。 一个清瘦女孩……时如回旋曼舞的妙燕子,时如挑逗浪花的调皮柔风,偶尔还 童真地放着风筝一样,她一身洁白短夏裙教我目眩神迷,不觉已看着呆了。宛如无 数闪光在彼岸绽射,她衣裙挥舞之间,突隐突现的另世界水妖忽忽浮现海面。 只觉她每举手每投足,都是如许美丽。仿如她袖间有莫名魔力,吸引着我飘飘 而渡去……叮啷——叮啷……我吓了一跳,差点没一个跟斗。额头有汗流下。她的 舞步僵住了,好一会醒过来,抱臂在胸前。 该死的,桔子树上挂有几串风铃。我摇摇脑袋。 她冷冷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我脸涨得通红。 沉默一阵,她低下头,再一会,竟不断地拉扯右耳垂,身体无力的滑下,倚着 围墙,双肩一耸一耸。 怎么了?我手足无措,脑海如有液体倾泻而下,淹没了一切细胞。 “我,我真的不是坏人,我就住对面那栋黄楼。” 她仍不作声。 “我,我还是大学生,不是那个……那个……”我连“坏人”这两个汉字都忘 了?“大学生又怎么样?大学生就是英雄?大学生就都是幸运宠儿吗?” 该如何是好,好像我的一切一切都给她弄乱了。她伏在膝盖上,如流漾着灰蓝 色月光的长发轻轻地映射着夜星,水一样。我不由心神一荡,想走前去抚摸一下, 只是抚摸一下,感受那滑滑的纱。 但我想我经已没有再呆在与她一起的权力,转身时不小心又碰响了风铃。惊醒 了心底的感情,我如同记起童年时我坐在爸爸单车前杠上,妈坐在车后架,父亲总 是不经意间打响车铃,马路上一路洒过我和爸爸妈妈一样清脆的笑声。我不觉流下 泪来,用手轻轻拂着风铃。 “你干嘛?”她在远处。 ……“风铃很美丽。”过了很久,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也这样讲。”她慢慢走前,看着我的白衬衣。 我偷偷抹去泪迹。整整高三一年,我从未哭泣,因为我知道假如我还有明天, 我必须没有泪水,我不能让它打湿我的衣裳。 “谁?”我问。 你不必知道——我以为她会这样说,而实际上她的答案是:“他不穿白衬衣。 虽然我最喜欢纯洁的白。”……“刚才你跳舞很好看。” “不要提刚才了。刚才我是一只受宠的飞鸟。我披上了公主的羽衣,但那是偷 来的。” 嗯?……“我就住这楼。你也是L中?”她主动问我。 “是,你……” “比你高一级。” “你认识我?” “现在看出来了。其实……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们女生也是会留意好看男生的, 虽然你老是那件白衬衣——我有什么害怕的呢?”她说到这里,忽而转过头去想些 什么,一双眼睛又湿润起来。 良久良久,她悄悄地说:“假如我希望你拥抱我只这么一次,然后完全忘掉, 你敢吗?” 我大吃一惊,迟疑着。 她看着我很久。 “我是那么没魅力么?” “不。” 我知道她原来像我一样的。像我一样孤独无助,一样没有了一些东西,只是我 ……很快,“……开玩笑而已,仅仅是玩笑……”,她渐渐挪开身子,我听她低声 地:“你始终不是他,不是他……” 她托起另一串风铃:“这是第四次的吻的纪念。”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说:“我不怕你知道,我不怕。” 其实我一直想说她很美丽,她有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活埋过的心窝。但就在犹 豫之时,她点燃了地狱的引火索。 “你的一生,将干些什么?是这天地间必需的吗?这些东西,可有真正的意义?”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不——知——道!! 我的一生,将干些什么?注定会如此度过么?如这不间息的宇宙,沉重孤独地 转动着。 ……翌日傍晚,我再去那栋楼,想告诉她我所有忧郁的真相,我虽然无法解答 她,可是反而我认为和她一起,会使人生意义渐渐被我发现,而且——而且,我要 告诉她,我也许喜欢她。 之所以说也许,是因为我还没喜欢过任何一个女孩子。我还特意买了乳白色的 瓷风铃,在楼前周围装作不经意地晃动。可是没有了她的影子。我很失望,回去时 迎面碰上几个居委会婆姨,一个说,是他吗?你看他手上的风铃。怎么会,这模样 还是学生——另一个说,我见过那个挨千刀的音乐老师,就在上星期那趟婚车中, 我看见他们两公婆都胖胖的。 后来我听说,那儿有个女大学生,在一个多云的午后,失踪了。本来她走时, 对她父母说要去探望乡下终身未嫁的表姨,她还说她会从那刚完工的新岔道去,比 从大公路走足要缩短八公里。 那个Z医科大学高才生,是踩着自行车远去的,只是 从此再没有别人见过她,以及她藏青色的自行车。有些见过世面的老太纷纷说说, 这一切都怪闹鬼得著名的Z医大,那些福尔马林浸泡的人块,吓傻了她。 ……不明白为何会这样。她以无与伦比一夜的美丽与可怜诱惑了我,然后又从 这人世消失?彷佛轰隆巨巨的雷鸣后,经久自闭的花朵绽开了心房,降临的不是雨 露,而是尖锐的石头。 ……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我? 为什么脑海中分明没有这一幕,我偏要编造一套虚假的故事来欺骗自己?没有 这回事的,我喃喃自语,没有。 ……在宁馨家前,看看时间,已在天台过了好久。我就那样久久站着,愤怒地 质问上苍为何如此消遣我?而有些人却可以如斯行乐?“我承认我是一个弱者,因 为我不敢作任一件坏事。”有个声音在耳边回旋,撞击。 我是弱者么?我不是。我是弱者么?我说过我不是! 我心中的利剑出鞘。我重重地敲门。我知道我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烈火,因为我 自己也觉着剧痛。 开门的正是宁馨,如我猜。 “咦?”她应该奇怪。可是为什么她眼睛真的还是那样清澈?难道她已经可以 随心所欲更换眼神么?我希望能够发现胡瓜的痕迹,但是我嗅觉连狗也不如。 “真奇怪,‘星期四’都没了,他们真是。”宁馨微笑说。她的眸子像一条河, 清澈得教我如奔月的嫦娥。 我一把握住她手臂,她吓了一跳。 “馨,我真的不想失去你。我不介意你的过往,只是——只是从今以后,我愿 意跟你在一起。请不要让我再伤心孤独下去,你可以做到的,可以么?永远,我们 一起?” 她脸上飘过一抹红晕:“你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你可以肯定未来会是怎样?” 未来会怎样?我茫然了,她为何要如此问我?但我狠狠说:“可我很喜欢你, 愿意和你在一起,一起!——难道还不够么?” 我不明白她嘴角那一点波纹可是笑?但我已如摇摇欲坠的崖石,需要她的肩膀。 “我可以拥抱你么?” 她愕然地看着我,大眼睛水一样。 “不。”她条件反射般迅速而轻轻地。 “呵?”我的声音颤抖着,我不能让她看到我的战栗……早知道是这样。我的 臂弯里只存空气,诚如我心。 路灯一盏一盏地断断续续,冷辉落在我身后。 八 她在镜子里又现,装扮更是妖艳。 “你再用心也是没有用的。”我僵冷地,除去衬衣,再除去那透明宝衣。 “我不再需要它了。我不会再受创,因为已找不到可以再受伤的地方。” 她或许莫明奇妙。 “你也不必再变身,我早知道是你,妈。……其实我早知你到外面的原因,你 不用拿‘进修’什么的冠冕堂皇藉口来骗我。我也不会再忍受再逃避。” 我一字一顿:“我、早、已、见、着、另、一、个、男、人、握、着、你、的、 手,虽然你挣脱了,但那时你从树荫里走出到光亮的路灯下!只有爸是傻子。” 她浑身哆嗦着,“霹雳”一声响雷……说不清是痛快抑或痛苦……我拍拍裸露 的胸口,我是刀枪不入的铁汉! 将近十二点,两个世界的分隔,电话突响了。我不知它来自何方,迟迟未接。 “喂?” “喂,我,宁馨。你可以出大院门口来吗?” 哼,我会怕?我是顶天立地的雄兽。 ……宁馨在铁门前交叉着手指。我木然地看着她。 “是我伤害了你吗?”她小心翼翼。 “我没受伤。” “你……这样子,我很内疚。” 呵?“其实,其实我也不想失去你,我也喜欢你……”她羞涩地。 “呵?” “可是刚才我心情很不好。我堂姐……” 她指指远处,宁静倚在一“豪迈”旁。 “……她支我出门去,说胡瓜和她有些……我还以为她们要地方干坏事,所以 心情好恶劣……后来刚回到家你就来,还那样对我……,我实在难以接受。” “呵?”真是这样?“……后来,堂姐说,胡瓜也没什么事,只喝喝东西看看 电视,最后两人出去,胡瓜说他为她作了几首诗,又问她要不要到‘小桂林’…… 但她说他们后来没去。” “很浪漫。”我暗说:胡瓜这厮! “在我家里时你说……”宁馨突然欲言又止,忽而,倏地将两指放到嘴边一吻, 又倏地把它按在我唇上……突然之间,彷佛霞光万道笼罩我们,无数灿烂星云飞舞。 “我确拒绝了你,但你就不可以坚持一下么?” ……她急速地奔向宁静,如这个夜晚一样归去。 我什么也无法想下去了,心头沸得厉害。不断抚摸唇角,想着她羞涩的神情, 若有若无幽幽体香,微微弯着的嘴唇……水一样。 如果给你选择死亡,你也许会挑选“老死。”,懦夫。 我不,我要开心死了! 此刻我无比高兴,幸福无比,是么?我问自己。自觉身体下卧床很踏实,缠绕 的夜色温柔得似她的臂弯。嗯,她的臂弯怎么样?我熬了大半夜,兴奋莫名。有人 喜欢我呢!她最甜蜜最婉转的吻……实在无法平静,我忽而很想她,甚至是只看一 眼她所栖息的那楼。天还没亮我就起床,在半暗明夜色或晨色中,我回头看了看我 的家,我家防盗网熠熠发光,阳台晒着一飘一飘的白衬衣。 一件我的,一件我爸。 我望着宁馨房间的窗子半开着,想了想,还是别惊动她了。或许此刻她正梦见 我呢!或许她还会羞涩地说:“我爱你!”我低着头,在这最高的楼前。 ……一件我的,一件我爸……天幕已经渐亮,在凌晨五点的老城。我也不想惊 扰头发花白的他。 我像在不明不白朦胧流云中身披隐身衣夜行,一霎已到郊外。只觉得模糊的夜 野恰如我最亲的人,不觉欲亲近这湿润的黄土地,我情不自禁的躺了下去。 青青绿草味道一缕缕吹过我面前,耳际竟是淙淙水声,我闭目沐浴在光明琉璃 法地……由远及进传来踏青牧牛的哞叫,多么美好的清晨,我享受着这一切。 两牛声音越近,我陶醉了,来吧!每一个人都该亲热我们的世界……噢,淡淡 芬芳的野性气息……突然之间,一大堆臭牛粪猛坠涌在我脸上,直往身体各孔灌去。 长江决堤,生灵涂炭……口鼻已被恶臭无比热烘烘牛屎强奸,我双手乱舞,要抹走 赃粪,但那该死的牛竟双双抱在一起,重重地冲压在我身上。整个宇宙都已坍塌。 我经已无法动弹……一切我曾熟悉曾拥有过的男女精灵都在我体内乱窜,欲逃 离这个再没有寄生意义的修罗场,徒劳的蠢物,一切出口已被牛粪所杀害。 我在恍惚一片光明中,见到她无力地乱舞。 她最后呻吟:“你能肯定你爸不知道?”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