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作者:紫衣牧童 因为爱我们相聚 因为爱我们成长 爷爷说村西口的砖塔是明朝留下的古塔。因年久失修,古塔已经废弃有年, 早已成了一道沧桑的风景。早些年我们这群玩心重的孩子还经常结伴一块到塔里 玩儿,直到小五子听他娘说塔里闹了鬼,大家就再也不敢去了。 姐姐特别喜欢穿表姨娘从太原给她捎回来的藕荷色对襟小褂,看得村里的女 孩子个个都很眼馋。姐姐平时胆子特小,可这些日子却经常在夜里背着家里人偷 偷跑出去。好奇心重的我偷偷跟着她,却发现她去了古塔。古塔其实已经不能叫 作塔了,因为打我一出生起它就只是废墟一堆而已,只有半截身子尚孤零零地僵 在泥土里,好像风一吹就能把它吹散。爷爷告诉我们,塔是二十多年前倒坍的。 倒了以后很多人还从废墟里捡出了许多宝贝,我们家佛龠里供着的石菩萨也是那 个时候淘来的。 那个晚上,姐姐穿的正是那件藕荷色对襟小褂,在朦胧的月光映托下,那背 景简直只有天上嫦娥才能拥有。汤涛哥早就在废塔里等着姐姐,借着月光与姐姐 拎过去的那盏荷花灯的灯光,我能看清楚姐姐那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汤涛哥 似乎很喜欢姐姐那两条大辫子,把它紧紧握在手里久久不肯撒手。月亮渐渐躲进 了云层,姐姐那盏油灯忽然也灭了,我突然想起塔里闹鬼的事,忍不住哭着叫唤 起姐姐。 海风,你怎么会在这儿?姐姐一边系着纽扣,一边把吓得趴在地上抱成一团 的我扶了起来。我惊魂未定地看着姐姐,你跟汤涛哥不怕鬼吗?姐姐涨红了脸, 今天的事不许你说出去,明天我给你买麦芽糖。汤涛哥始终钻在塔洞里没有出来, 我喊了几遍他也没有吱声。回家的路上,姐姐告诉我汤涛哥是约她来塔里捉鬼。 你不怕鬼吗?姐姐微微一笑,鬼怕火,姐姐拎了油灯来的。我问,那你们看到鬼 了吗?为啥你又把灯灭了?姐姐说,鬼怕火,汤涛哥要抓鬼当然要灭了火才能将 它手到擒来。我打破沙锅问到底,那你们捉到了吗?姐姐拍着我,你一叫就把它 吓跑了。汤涛哥这会正在抓它呢。好了,大半夜的,别再说这些了。 第二天,姐姐给我买了很多麦芽糖。海风,姐姐关照你的话还记得吗?我大 口大口咬着着麦芽糖,我知道,我不会说的。不过抓鬼是好事,为什么不能说? 姐姐瞥了一眼门外,姐姐是女的,汤涛哥是男的,我们夜里去抓鬼,别人会乱想 的。我明白姐姐的意思,她是怕别人误会她和汤涛哥好上了。其实好上又怎么了? 爷爷不一直都说汤涛哥是姐姐最合适的丈夫人选嘛。过了几天,汤涛哥换了一身 崭新的行头来到家里,和爷爷在厅堂里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话,也不让我听见。 汤涛哥走的时候,穿过院子一边往门外走去一边回头冲我一笑。我发现他的脸很 红,从来没见他脸红过的。 姐姐坐在窗边,一边对着镜子梳着她两条乌黑的大辫子,一边偷偷笑着。给 你。我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只梨,笑啥呢,是不是要做新娘子的人都喜欢笑? 姐姐笑嗔着,瞎说什么?我咬着梨,这两天你做什么都发笑,在河边洗衣服也笑, 在厨房拉风箱时你也笑,你倒说说都有什么这么好笑的?姐姐拿着扇子拍了我一 下,小孩子家家瞎说些啥?我笑着,以后你就是汤涛哥的婆姨了,你要再打我, 我就告诉汤涛哥,让他揪你辫子。姐姐红着脸问,你说什么?我说什么你心里知 道。汤涛哥就喜欢揪你辫子。姐姐脸憋得通红通红,再胡说以后就不疼你了。我 笑笑,你嫁过去终归是要生小孩的,有了小孩当然不会再疼我了。姐姐急了,再 说我生气了。爷爷从门外走进屋,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递到姐姐手里,慈祥地 看着她,打开看看。姐姐盯着红布包,爷,这是啥?爷爷抬头看了看屋顶,你打 开就知道了。姐姐缓缓打开层层包裹着的布包,露出了一块黄黄的闪着光的金属。 是金坠子?姐姐惊喜地叫出了声。爷,这是从哪弄来的?爷爷神秘地一笑,拍着 我的脑袋,快去给爷烧一袋旱烟。我只顾瞪大眼睛看着那发光的金坠子。快去, 等你娶媳妇时,爷也给你一对金坠子。我傻傻地噢了一声,忙不迭地跑出去找来 爷爷的烟袋,点上火递到他手里。姐姐把金坠子重新包好,塞到爷爷手里,我不 要。爷爷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不要?姐姐说,还是留着它给小风娶媳妇用吧。 爷爷抽着旱烟,你们的爹娘走得早,我就是再穷也不能让自个的孙女摆着两只手 嫁到汤家去。姐姐看着爷爷,我是穷人家的孩子,用不习惯这些。爷,您倒是说 这坠子是从哪弄来的?爷爷叭哒叭哒地吸着烟,这你就甭管了。姐姐急了,您是 不是去莫家借高利贷了?爷爷矢口否认,不,没有。姐姐说,那您哪来的钱?爷 爷没办法,说,我把咱家的羊卖了,又跟你姨奶借了些钱。你知道你姨奶是有些 积蓄的。孙银匠知道是我要嫁孙女,连工钱都没收。我好说歹说他才收下我一坛 酒当了工钱。姐姐跺着脚,您怎么把羊卖了,日后您跟小风不吃饭了吗?姨奶的 钱终归要还,您都一把年纪了,拿什么还?爷爷硬是把金坠子重新塞给姐姐,海 玉,爷知道你孝顺,嫁过去后你就是汤家的人了。这些年你跟着爷受苦,爷心疼 那。爷能为你做的事不多了,你甭给爷心里添堵了。爷爷拍着我的肩,小风都十 二岁了,爷打算带着他一块出工,也学个手艺,长大了才饿不了肚子。姐看着我, 小风还小。爷爷说,不小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你没见小五子,才九岁就跟 着他娘替莫家打杂,他都十二了,娇惯不得了。爷抽着烟斗走了出去,姐姐盯着 我看了一会,小心地把那个红布包塞到枕头底下,又从床底下掏出几块麦芽糖塞 到我手里,眼睛红红地说,姐会回来看你的。 汤涛哥在家里请了几个亲戚就算把跟姐姐的喜事办了。莫家少东家诚少爷是 汤涛哥的有身份有地位的朋友,早些年汤涛哥和诚少爷到后山的森林里打猎,诚 少爷主仆几个走到了深山野林里,迷了路,是汤涛哥救了他回来,诚少爷感激他 救命之恩,破例认了他这个穷朋友。姐姐大喜的日子,诚少爷和少奶奶也来贺喜。 诚少奶奶是城里王家的女儿,祖上三代都是朝廷的命官,如今破落了,不过终究 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气质都是穷人家的女儿无法比拟的,姐姐穿着那件红布衫的 嫁衣在她跟前一晃,明显着输了好几分。诚少奶奶偷偷瞟着姐姐看,漂亮的女人 见了漂亮女人就喜欢拿自己跟对方在心里作比较,看看自己都有哪些比对方长得 好。诚少奶奶是个标准的美人胎,姐姐自然比不得她,她盯着姐姐看了好一会, 又偷眼瞥着一边坐着的大方得体的诚少爷,抿着嘴自个偷着笑了。咱们敬诚少爷 和少奶奶一杯。汤涛哥端着酒碗,拉起姐姐冲着诚少爷夫妇,眉开眼笑地说,这 些年多亏诚少爷、少奶奶相帮,汤涛在这儿和海玉谢过少爷、少奶奶了。诚少爷 和诚少奶奶站起身,一饮为尽,哪儿的话?大家都是一个村里的好邻里,该相帮 的就该相帮的。诚少奶奶笑着看着姐姐,早就听说海玉姑娘是咱们村不可多得的 美女,今天一见果不其然。姐姐涨红着脸,诚少奶奶抬举了。诚少奶奶从手袋里 掏出一块玉佩塞到姐姐手里,这块玉佩是我十岁那年,我爷爷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好,选来选去还是觉得美玉最配美人,今天我就把它送给你。 姐姐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诚少奶奶,这,这怎么使得? 姐姐和诚少奶奶互相推着,门外忽地响起了枪声。屠笠那伙人气势汹汹地闯 了进来,谁是海玉?海玉站出来!姐姐手里捏着诚少奶奶塞到她手里的玉佩,泰 然自若地站了出来,镇定地看着屠笠,冷冷地问,你们要干什么?屠笠瞪着姐姐, 你就是海玉?用枪指着姐姐,干什么?有人举报说你是共匪,你说我们要干什么? 一挥手,指着那几个帮凶,带走!人群一阵骚动,屠笠对天鸣枪,大声吼着,谁 都不许动!谁动都格杀勿论!爷爷追出门外,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孙女是个安分 守村姑,她怎么会是共匪?屠笠又用枪指着爷爷,她是你孙女?孙女是共匪,你 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一块带走!汤涛哥一直站在原地,死死按着我,捂着我的 嘴不让我出声。诚少爷、诚少奶奶都僵在那儿,一动不动,等姐姐和爷爷被屠笠 那伙人都带走了,大伙儿才缓了口气。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说姐姐是共匪?我 狠狠地瞪着汤涛哥,你为什么不去救姐姐?汤涛哥六神无主地,你没看见他们都 带着枪吗?我瞪着他,那你就看着那伙凶神恶煞把你婆姨带走!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端起桌上的酒碗无头无脸地朝他泼了过去,大声骂着,懦夫,胆小鬼!我爷跟 姐要是少了半根汗毛,我决饶不了你!汤涛哥没有躲闪,双手捏成一对拳头,狠 狠砸在桌上。酒碗打碎了,扎伤了他的手,血水从他双手中渗了出来。诚少爷、 诚少奶奶安慰了他几句,也都跟着客人们三三两两地走了。我看着姐姐剪贴在窗 棂上的大红喜字,心一阵阵揪痛,不管不顾地把它们通通撕了下来,又使劲把它 们踩在脚底下,直到汤涛哥开口求我为止。 诚少奶奶坐在莫家大院里晒着太阳,小丫头朱荷替她捶着背。你用点力气, 怎么跟没吃饱一样?诚少奶奶微闭着双眼,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少爷还没回 来?也不知道海玉的事咋样了?朱荷加大了力气,我见过海玉,长得眉清目秀的, 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坏人。诚少奶奶回头瞥了她一眼,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谁都保 不准谁的。朱荷说,那倒也是。不过我听说共产党比国民党好多了。他们很得民 心的。诚少奶奶用扇子拍了朱荷一下,这话可不是我们能随便说的。死的人还不 少吗?朱荷吐了一下舌头,没那么神吧?少奶奶若有所思地,不知道汤涛那小子 该急成啥样了?朱荷说,新婚燕乐的能不急吗?说他也真够倒霉,偏讨了个女共 产党!诚少奶奶干咳了一声,刚才怎么跟你说的?对了,少爷今天出去穿的是什 么衣服?朱荷说,是少奶奶刚给他做的那件湖绿色西式衬衫。诚少奶奶睁开眼, 问,合身吗?朱荷说,看上去挺好。少爷还不知道是少奶奶亲手做的,直夸好手 艺呢。诚少奶奶微笑着,是吗?少爷真这么说?朱荷说是。噢,待会你去房里看 看,少爷有好些衣服都旧了,穿出去有失身份,你挑几件半新不旧的,等汤涛来 了给他穿去。朱荷说,人家能瞧得上吗?诚少奶奶说,怎么看不上,往年他穿少 爷的旧衣服还少吗?这些衣服都是好价钱买来的,丢了可惜,随便给个人人家又 不领情。汤涛救过少爷的命,身材又跟少爷差不多,给他正好。朱荷应了一声, 少爷昨天还说有几双皮鞋也穿不了了,不如一块送他得了。诚少奶奶笑笑,送他? 他穿不惯那东西的,看看你外边有没有亲戚,送他们得了。诚少奶奶说着,一眼 瞥见往院里来的汤涛,让朱荷进屋收拾衣服,站起来问汤涛说,莫诚一早就到城 里打听消息去了,你听到别的风志了没有?汤涛满面愁容地,听说共产党最近闹 得厉害,省城太原昨天一下毙了二十多个共产党。诚少奶奶看着他,你先别急, 莫诚总会有办法的。到底是谁乱嚼的舌根,打听清楚了吗?汤涛摇着头,少奶奶 也是见过海玉的,她怎么会是共产党呢?诚少奶奶问,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这 年头天下乱哄哄的,没准是仇人借机报复。汤涛说,我一个泥瓦匠,海玉爷仨也 都是本份人,我们能有啥仇人?诚少奶奶说,那就怪了。我看海玉多半是被冤枉 的,不过政府现在拿人拿得颇紧,不会是有人为了邀功拿海玉去抵数吧?可海玉 一个村姑,怎么就偏偏把她抓了去呢?汤涛扑通跪在诚少奶奶面前,求少奶奶救 救海玉。她肯定是被冤枉的。诚少奶奶忙弯腰扶他起来,你是莫诚的救命恩人, 你的事也就是我们的事。我们不会看着不管的。汤涛一连给诚少奶奶磕了三个响 头,只要能救出海玉,汤涛甘愿一辈子给莫家做牛做马。诚少奶奶伸手扶起他, 把朱荷收拾好的衣服递给他,你先回去。一有消息,我就派人通知你。 诚少奶奶看着汤涛的背景,脸上浮起片片红云。从第一次见了汤涛,诚少奶 奶就对他有种特殊的好感。莫名奇妙的,好像前生有缘似的。她从小读过很多书, 什么《红楼梦》、《再生缘》、《玉堂春》、《西厢记》一类的才子佳人小说, 佛经也看过不少,所以历来相信前生来世的说法。她觉得自己前生和汤涛是一家 人,不是兄妹也是夫妻,她自己也说不好。他不像穷人家的孩子,眉宇间有股英 气,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子孙,可却偏偏是个泥瓦匠。她想,如果他出生在莫家这 样的有钱门户或者自己是小门小户的女儿,也许他们是会走到一块的。天凉了, 进屋吧。朱荷提醒她说,看天色像是要起风了。诚少奶奶回过神来,问,什么时 辰了,少爷怎么还不回来?一边往屋里走着一边吩咐朱荷,呆会你让周江去镇里 看看少爷是不是在当铺里。见到少爷催他赶紧着回来。人命关天的事,误不得一 刻半会的。 夜里,诚少奶奶满腹心思,无法成眠。她看着一旁已经入睡的丈夫,回味着 他的话,揪着心。政府这次是铁了心要剿灭共产党的,有人一口咬定海玉是地下 党,听说她自己也承认了,这下死罪是拟定了的。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诚少奶奶 推醒莫诚,政府那些官不就是要钱吗?汤涛救过你的命,多给些钱还不行吗?莫 诚翻了个身,抱着她说,要是以前钱还有用,可这回上头下了硬指示,一个活口 也不许留下。诚少奶奶犹疑不定地,真想不出办法了?莫诚说,要有办法我还能 见死不救?光把一个海老爷子弄出来就费了我两根金条。这人家还说冒着杀头的 风险呢。诚少奶奶问,那要不要告诉汤涛。莫诚不耐烦地,先瞒着,敷衍他几句。 诚少奶奶说,能瞒多久?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可惜了呀!干什么不好,偏要 做什么地下党?莫诚,你说这共产党不是害人吗?莫诚瞪了她一眼,瞎说什么! 共产党是要救人的,可不是害人的! 海玉两天后和另外十几个被指称为共匪的人在县城里被枪毙了。那时正是桂 花开的时节,大户人家都赶着做桂花糖。诚少奶奶照往年的例,依旧在家督促着 下人做糖。她知道海玉今天要被枪毙的事,心里可惜得很。本来想跟着诚少爷、 汤涛去县城见海玉最后一面,可因为胆子小,最后还是没去。海玉死了汤涛就是 一个单身汉了,得给他张罗个媳妇才是。她想到了朱荷,朱荷年纪还小,不太合 适;又想到了老爷子屋里的丫头绿荷,那丫头年纪正好,可老爷子正宠着她,量 她也不肯出去。刘妈和朱妈在灶上一边忙和一边聊着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墨茗。 墨茗是邻村老私塾先生苏远的女儿,人长得也算标致,但是个病秧子,一年吃到 头的药,二十二岁了,也没人敢上苏家的门来提亲。也不知道墨茗妹妹现在咋样 了?诚少奶奶问刘妈说,小石有些日子没来了吧?你们多做些糖,等小石来了让 她多带些回去。刘妈一边切着糖,一边说,听说墨茗这几天又犯病了,姐姐病了 妹妹哪能走得开呢?朱妈附和着,说起来二少奶奶还是她姐俩的远房表姐呢。这 姐俩可怜那!刘妈盯了朱妈一眼,说什么那你?诚少奶奶笑笑,不打紧的。我不 怕别人说我有穷亲戚,我娘家也早就破败光了,没什么好显耀的。刘妈说,少奶 奶哪儿话,我们没那个意思的。诚少奶奶从笸子里拣出一块凉透了的糖放进嘴里, 我不是那种势利眼。想想她姐俩也没得着我什么相帮,墨茗那丫头都二十好几了 还没找个婆家,心里倒替她急着。朱妈打量着她,二少奶奶莫非有心要替那丫头 找个人家,那可是积德的大好事啊。诚少奶奶笑而不语,她心里已有了谱儿,那 汤涛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莫诚晚上回来跟她说起海玉死的经过,她一点也没在心。从罐子里拣出几块 糖,放一块在嘴里,其余的都递到莫诚手里,漫不经心地,汤涛怎么样了?莫诚 把糖丢回罐里,牙疼,吃不了这玩意。汤涛还能怎么样?跟海玉一块死的心都有 了。诚少奶奶咬着糖,海玉那丫头真是地下党?莫诚摇着头,搞不懂,审判的人 问什么她都不说。这年头有权有钱的人说你是人你就是人,说你是鬼你便是鬼, 又有什么好说的?诚少奶奶抬头盯着莫诚,你说墨茗那丫头咋样?莫诚皱着眉问, 什么咋样?诚少奶奶抿着嘴笑着,你看她和汤涛怎么样?莫诚一边脱着衣服一边 盯着她,你想摄合他俩?这什么时候,汤涛刚死了老婆,说出去不要挨耳光子? 诚少奶奶掰着手指,我只不过说说。墨茗那丫头一身的病,寻常人家不敢要好, 汤涛那小子是个有情义的好小伙,嫁了他吃不了亏。再说墨茗好歹也是个书香门 第的好女儿,汤涛能娶上她也算有福了。莫诚做了个没戏的手势,做媒是媒婆的 事,你瞎操什么心? 姐姐死了不久,爷爷也气出了病,经常吐血。汤涛哥索性搬过来和我们一块 住,帮我服侍爷爷,可没过两月,爷爷还是死了。 汤涛哥糊着灯笼,问我说,你姐姐在时教你扎过灯笼吗?我点着头。你姐扎 的灯笼真漂亮,村里镇里只要有人家要做红白喜事,准来找你姐扎灯笼。正月十 五太原府还特地请她扎了很多灯笼呢。我说,可是以后再也没人来找姐姐扎灯笼 了。汤涛哥沉默了好一会,虽然我还不会扎那么多花样的,但我只要有心,我一 定能把你姐的手艺发扬光大的。我帮他糊着灯笼纸,等过了爷的六七我就出去做 事。汤涛哥怔怔地看着我,姐夫不会不管你的。我说,我已经长大了,隔壁村的 阿浩哥答应带我出去做木匠活。我是看着爷做木匠活长大的,学起来也不会生疏。 汤涛哥不再说什么,埋头继续扎着他的灯笼。 晚上,汤涛哥提着姐姐最喜欢的那盏荷花灯去了古塔。他是爱着姐姐的,可 他是个胆小鬼。尽管姐姐的死令他痛苦万分,我还是不能够原谅他。人死不能复 生,还是趁早另讨一房媳妇吧。诚少奶奶白天的话回荡在他的耳畔,墨茗是我的 远房表妹,比你大一岁。就是有些小病,不过她要真嫁过来了也用不着你养着她 的。苏家就两个女儿,妹妹小石还小,在嫁妆上是亏不了你的。我跟莫诚说了, 让他给你在镇上的当铺里安插个位置,那个泥瓦匠的活以后也不用做了。汤涛泪 眼朦胧地抱着荷花灯,仿佛海玉就站在他的身边。小玉,是我没本事,我救不了 你!我扎的灯笼怎么也比不上你,我对不起你。他的心宛如刀绞,在月亮里面, 他看到了海玉那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我就爱你的辫子。海玉噘着嘴说,城里 的女学生都流行剪辫子,我见过她们的发式,很精神的。他把海玉的辫子紧紧拽 在手里,像宝贝一样舍不得放下。那些女学生的发式有啥好的,还是你的大辫子 漂亮。海玉偎在他怀里,我要剪了辫子你就不爱我了?汤涛咬着她的辫子,反正 我就不许你剪了辫子。海玉说,那你是爱我的辫子不是爱我。汤涛说,辫子和人 我都爱。剪了辫子的女人男不男、女不女的哪还有一点女人样?海玉争辩着说, 谁说的?在太原表姨娘家里我就见过很多剪了辫子的女学生,哪点不像女人了? 我说还是剪了辫子好看。涛吻着她的辫梢,斜睨着她那双凤眼,你敢?知不知道, 我最爱的就是你的大辫子和一双凤眼。海玉哧之以鼻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以貌 取人的家伙。涛撒着娇,谁不爱漂亮的女人?海玉捏着拳头在他结实的胸脯上捶 了几下,瞟着他,我是老了你准会找比我更加年轻漂亮的。汤涛说,那是。但要 找和你有着相同迷人凤眼和两条发亮的大辫子的女人确实难找。在他眼里,海玉 的大辫子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他把海玉的辫子绕在自己脖子上,抚玩着着 它说,等你嫁给了我,我天天替你梳辫子,给你买城里最好的发油好好保养它。 海玉搂着他的脖子,我用不惯那东西。只要你一辈子对我好比啥都强。汤涛说, 一辈子不够,我要你生生世世都跟我在一起。还有你的大辫子。 汤涛哥的眼泪落在了姐姐的荷花灯上。他知道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到姐姐 了。姐姐被枪毙的那天,他晕死了过去。当村里人把姐姐的尸体抬回来的时候, 他连看姐姐最后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就让人匆匆把姐姐埋了。小风,你姐姐下葬 的时候我很想剪下她的辫子。几年后,汤涛这么对从外地回来的我说。我一直无 法原谅他的懦弱,虽然明知当时即使他敢站出来也不能挽回姐姐的生命。姐姐怎 么会是地下党?这个疑问一直盘亘在姐夫和我的心里。开审判大会的时候,一个 同样被五花大绑的人一口咬定姐姐是晋西的地下党,还说姐姐一直担任共产党联 络员的职务,姐姐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指认姐姐的人谁也不认识,后来也和 姐姐一块被枪毙了。国民党逼着姐姐交代其他共产党的名单,姐姐还是什么也没 说。姐姐被枪毙的时候什么话也没留下,当那颗罪恶的子弹穿过她身体的时候, 她的嘴角却挂着从容的微笑。姐姐倒在了血泊中,两条乌黑的大辫子被染成了殷 红一片。 下雪了。诚少奶奶披着风衣站在窗子底下眺望着院里的雪景。好在一场雪, 来年又是个丰收年。她不无感慨地伸手抓着片片雪花,又看着它们在自己手里化 为乌有。莫诚斜躺在炕上抽着烟斗,朱荷端着柴禾往炕底下添着火。是啊,今年 田里歉收,盼望来年有个好收成啊。莫诚说。诚少奶奶走到炕边,从朱荷手里接 过柴禾盘,你出去吧,我自己来。莫诚望着朱荷出去的背景,这丫头也不小了, 依我看,打发了吧。诚少奶奶添着柴禾,说,有没有好的人家?莫诚咳嗽了一声, 我想把她收房。诚少奶奶双手一抖,柴禾“砰”一声掉到了地上。莫诚也不看她, 你我都快三十的人了,可连个孩子也没有。爹那边已经发问过好几次了。诚少奶 奶慢慢从地上捡起柴禾盘,又慢慢把柴禾拾进里面。莫诚吐着烟圈,我知道你不 乐意。可这莫家的香火不是小事。诚少奶奶满怀委屈地,大哥不已经有了三个小 少爷了?爹要传宗接代也不少了我们这房。莫诚睃着她,再多也是大哥的孩子。 我看朱荷屁股又大又圆,是个生孩子的相。诚少奶奶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当初你 娘也说我屁股又大又圆。莫诚说,七年了,你要能生早就生了。诚少奶奶望着窗 外的大雪,多少年都没下这么大雪了。记得嫁到莫家的那一年也下了一场大雪, 姑奶奶扶她上轿时说,瑞雪兆丰年,来年姑娘一定生个胖小子。可都结婚七年了, 也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儿。兴许是你有病。诚少奶奶冷冷地说,让你去城里找西医 瞧瞧你总不去。莫诚把烟斗往炕头一扔,没好声气地,生不出就是你们女人的事, 关男人屁事! 汤涛来莫家送野货的时候莫诚去了镇上的当铺。朱荷打扮得满身珠光宝气地 从他身边闪过,跟个小妖精似的。诚少奶奶安好?汤涛手里拎着野货,问朱荷说。 朱荷睃了他一眼,扯开嗓门呦喝起来,紫荷,快帮汤爷把东西拿进厨房。汤涛把 野货递给紫荷,拍打着满身的积雪,今年雪大,东西不好打。朱荷一边摇摇晃晃 地往前院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大姐在厅里等你。 大姐?汤涛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诚少奶奶穿着紫袄站在后厅门口朝他招了 招手,吩咐下人给他端了一碗参茶。这是东北亲戚从长白山捎来的上等好参,趁 热喝吧。汤涛发现诚少奶奶的面色有些憔悴,刚想说几句客套话,诚少奶奶先开 了口,看见了吧?二少爷收朱荷做了二房。汤涛怔怔地看着她。其实也没什么, 谁让我王碎云不会生孩子?诚少奶奶笑着,帮他拍起身上的余雪,他答应开了春 就让你去当铺帮忙。我琢磨着年底就让你跟墨茗见个面。汤涛不自在地闪开,少 奶奶,海玉死了还不到半年。诚少奶奶盯着他,我看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不如 早些把事办了。我这个表妹,长相还算不错,又是满腹的经书。我要不看你人实 在,还真舍不得让她跟了你去过苦日子。诚少奶奶走过来,继续替他拍着雪,知 道吗,我打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以后会有出息。只要你听话,诚少奶奶是亏不 了你的。大丈夫,就该活出个样儿,难不成你想一辈子都做泥瓦工? 墨茗是在病中硬撑着下床跟汤涛见面的。苏远不喜欢说话,也不多看汤涛, 倒是诚少奶奶一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小石从厨房端了茶水出来,最后一碗才 放到汤涛面前。苏远这会倒开了口,白了小石一眼,斥责她说,没规没矩的,也 不先给客人上茶。小石偷偷看了汤涛一眼,满面委屈地跑了出去。小石那年只有 十四岁,却长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蛋,汤涛不自觉地回头看着她的背景,映入他 眼帘的竟是她两条和海玉一样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墨茗面色苍白,但也掩饰不住 她的清秀,但汤涛不喜欢她,尤其厌恶她一头的卷发。墨茗是天生的自来卷,所 以扎不得辫子,她自己也颇不喜欢自己的头发。书香人家的女儿自是不爱说话, 诚少奶奶一个劲地引她开口说话,她才抿着嘴冲汤涛笑了一下。诚少奶奶把事先 从汤涛寻儿要来的八字递给苏远说,这是汤涛的八字,我事先作主让人给墨茗和 他合了八字,都说很般配的。苏远是个老实人,拿着八字看都没看,说,茗儿的 事就由姑娘看着办吧。你说好就好,日子也由你来定夺。诚少奶奶没想到苏远答 应得这么痛快,看了一眼汤涛说,好歹墨茗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如今虽说不比从 前了,嫁娶也寒酸不得。表姨你也就这两个宝贝女儿,小石还小,表姨父是第一 次嫁女儿,怎么也得办得风风光光的不是?朝苏远看了一眼,依我看,这婚事粗 略就定在明年春上。苏远点着头,好。不过我就这么两个女儿,墨茗一直有病, 我希望她能留在我的身边。言下之意就是要招汤涛做上门女婿。诚少奶奶没想到 老头子会来这么一招,与汤涛面面相觑。好一会回过神来,不容汤涛有考虑的余 地,行。汤涛是个老实的孩子,往后表姨你可不许欺负他。这孩子人穷志不穷。 诚少奶奶咋能答应了他呢?回去的路上,汤涛为难地说,我可没想过要做上 门女婿的。诚少奶奶拍着他的肩,你怕什么?苏家毕竟还是门户人家,你过去了 吃不了亏的。小石终究是要嫁出去的,等老头子一蹬腿,苏家的一切还不都是你 的?墨茗虽说有病,生几个娃还不算总是。墨茗心眼好,没什么主见,还能让你 们汤家绝嗣?汤涛看着她,可是——诚少奶奶加快了脚步,没什么可是的。我拿 你当自家兄弟,不会害你的。你走快点,太阳就要落山了。汤涛赶上几步,你为 什么对我这么好?诚少奶奶停下脚步,因为我喜欢你。汤涛的脸顿时烫得像火烧 云,支支吾吾地,少奶奶,我——诚少奶奶涨红了脸,不是。我是说看你像自个 兄弟。做姐姐的哪有不疼自个兄弟的道理?别光顾说话了,快走吧。诚少奶奶不 再看汤涛一眼,自顾自大步向前走着,脚底像生了风。平日里从莫家所在的村子 到苏家所在的村子只需要四五袋烟的功夫,可今天任凭她脚底生了风,却老也望 不见莫家村。真见鬼了!诚少奶奶的心揪如一团乱麻,抬头看着头顶渐渐西斜的 日头,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该死。 她只顾低头想着心思,绊倒在地时连一点知觉都没有。她紧紧拽住汤涛拉她 的手,心里好像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一会又觉得浑身发痒,拉住汤涛的手久久 不愿松开。诚少奶奶,汤涛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使劲抽回自己的手。这该死的 石头!诚少奶奶指着把她绊倒的石头低声骂着,也不理汤涛的碴,自顾往前走去, 这一路上再不跟汤涛说一句话。 海玉的坟头摆满了祭品。汤涛坐在坟堆上,给坟顶加着土,荷花灯的火焰在 冷风的肆虐下忽明忽暗。汤涛从手边取过酒瓶,先在海玉坟头浇了一圈,然后举 着酒瓶冲着坟头伤感地说着思念海玉的话,喝下一口口苦涩的酒水。我想你!汤 涛的脸通红通红,眼角渗着泪水。小玉,我想你。你出来陪我喝酒好不好?你从 不喝酒的,我忘了。可是咱们结婚的时候你破例喝了酒的,今天你就再破例一次, 我求你。晚风刮着他的脸,像匕首一样刺得他生疼生疼,酒瓶早已被喝了个底朝 天,被他一甩手扔了有一丈之远。小玉,我想你了,真的想你了。你出来见我好 不好?哪怕只让我见你一眼,就一眼。冷风继续侵袭着他全身,灯笼的火焰上下 乱窜着,像两个打架的孩子,只一会功夫,两个孩子都跌倒了,灯灭了。小玉, 是你来了吗?汤涛惊喜地站起身,四处打量着,果然发现一个黑影子由远逼近。 是海玉!她背对着他向他慢慢走了过来,一头秀发错落有披在肩上,仍然是那么 妩媚可人。小玉,真的是你来了?汤涛扑上前,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在好脸上狂 热地亲着,然后捏着她的长发咬在嘴里,流着泪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 海玉紧紧搂着他,吻着他的脸,泪水洇湿了他的肩头。为什么现在才出来见我? 汤涛拥着她整个身体,你知道我有多么想你吗?半年了,每天夜里我都哭着醒过 来。小玉,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是男人。你原谅我吧,原谅我!海玉搂着他, 我不怪你,我爱你。汤涛从口里吐出她的头发,把它们打成一段段的结,绕在自 己脖子上,为啥不梳辫子?我喜欢你的辫子。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朝着古塔的方 向走去。你带我去哪?海玉搂着他的脖子问。汤涛吻着她的头发,去古塔。海玉 问,听说那地方闹鬼,去那干吗?汤涛说,我不怕。什么鬼我都不怕。 汤涛蜷坐在古塔里,把海玉横放在自己身上。他把绕在脖子上的头发放下来, 又一段一段地把刚才打的发结解开,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破损了的木梳替海玉梳起 了头发。我说过,等你嫁给了我,我天天替你梳头发、扎辫子。我就喜欢你那两 条大辫子,又黑又亮,像麻花,看得人眼睛都馋。海玉闭着眼睛,叹着气,你喜 欢怎么弄就怎么弄吧。汤涛吻着她的唇,宝贝儿,带头绳了吗?海玉摇了摇头, 我从来不用头绳。汤涛惬意地笑着,你醉了!你每天都梳辫子的,啥时不用头绳 了?汤涛一手替她梳着辫子,一手伸手脱着棉鞋,脱下发黄的棉袜。你干什么? 海玉盯着他问。替你扎辫子!海玉瞪圆了眼睛,目光落在了他生了冻疮的脚上。 她满腹爱怜地伸过手抚着他的光脚,快把袜子穿上,不然又要冻坏的。汤涛死死 捏着袜子,不,我要替你扎辫子。我喜欢你的辫子。海玉无可奈何地,从他身上 爬下来,坐到他怀里,说,把脚放我怀里,我替你取暖。汤涛憨憨地把脚伸到她 怀里,小心翼翼地用袜子替她扎着梳好的辫子。还有一只呢。汤涛忙不迭地踢掉 另一只鞋,脱下另一只袜子,又替她绷着另一条辫子。海玉把他发红的双脚紧紧 搂在怀里,低下头深情地吻着它们,几滴晶莹的泪珠放肆地落在他两只脚背上。 好了。汤涛看着自己的杰作,又把它们紧紧缠在脖子上。你就不怕勒死你? 海玉仰着头问他。不怕,因为我爱你。汤涛摇晃着两只光脚,就算为你去死我也 愿意。海玉噙着眼泪,我不要你死,只要你爱我。睁大双眼盯着他,仿佛要看穿 他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我要你,你知道吗?海玉痴情地看着他。我也要你。汤 涛低头吻着她的双唇,猛地把她推倒在地,像野兽一样扑了上去。 诚少奶奶眼圈红红地瞟着慌乱穿着衣服的汤涛,手里抓过一块柴禾往篝火慢 吞吞地扔了过去。少奶奶,我,我们?汤涛胡乱系着纽扣,不敢正视她的脸,怎 么会这样?我们到底……诚少奶奶慢慢挪近他,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腰,涛,我爱 你,我真的爱你。汤涛好像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一把推开她,不,这不是真的。 少奶奶,我们……诚少奶奶的脸上挂着泪珠,叫我碎云。涛,我已是你的人了。 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汤涛发了疯似的,住口!不是!不是!是 海玉,是海玉,你明白吗?诚少奶奶哽咽着,我知道你嫌我比你大,可我是真心 爱你的。涛,海玉已经死了,她回不来了。汤涛痛苦地叫着,她没有死,刚才我 还给她梳过辫子,她没死!诚少奶奶委屈地看着他,只顾流着泪。汤涛忿忿地往 外走去,我什么都不知道!诚少奶奶跪着抱住他的腿,涛,别走。求你了。汤涛 回过头,一眼瞥见她头上的两只袜子,心里顿时像吞了一只苍蝇,一句话也没说, 一抬腿,大步走了出去。 回到家里,诚少奶奶和衣躺在床上,无法入眠。她开始恨起自己,煽着自己 的耳光。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传了出去自己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她想到了死, 可又实在不甘心,不相信汤涛就会对自己这么无情。她回味着他的身体,健硕的 肌肉、黝黑的皮肤,还有那只充满了力量与激情的生殖器。莫诚弱于风情,早就 满足不了她日益炽烈的欲望,她喜欢像汤涛那样强壮的男人,更需要那样的男人。 她不后悔跟了他,她怕,只是怕他再也不要她了,她不能接受那样的事实。 嫁到莫家的那年她才十七岁。莫诚和她同龄,一对少年面对人世间最美好的 诱惑自是无法抗拒。他们过了一段非常幸福的日子。渐渐地,莫诚虚弱的身体就 开始吃不消了,虽然他们每夜还是坚持房事,可她明显地感觉到丈夫的力不从心。 她心里清楚丈夫只是例行公事,为了能让她怀个孩子。莫诚收朱荷做了二房后就 带着她住到了镇上,连家都不怎么回了。莫诚不爱朱荷,七年来,他们夫妻相敬 如宾,莫诚心里是不会有别的女人的,他只是想要人孩子。我只想要个孩子,不 管是男孩还是女孩。莫诚每次房事完毕总是盯着她凹陷的肚皮叹着气这么说。她 爱莫诚,可也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第一次在莫家大宅见到汤涛时她心里就升起 了一种莫名的感觉,她强烈地感觉到这正是她所需要的,而且几乎是在第一眼下 她就开始偷偷喜欢这个大男孩了。 莫诚捂着枪伤夺门而入时,她正抱着他从城里买来送给她的金发洋娃娃发呆。 这么晚了,你怎么回来了?诚少奶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回 来得早,否则就要败露了。莫诚忍着痛,迅速把门反关上,诚少奶奶这才看见他 的左手臂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你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莫诚咬着牙,别 问那么多了,快去给我找把尖刀来。诚少奶奶慌忙找来尖刀,颤抖着双手举到他 面前。莫诚把刀放在灯火上烧着,用酒精消了互,递给她说,帮我把子弹挖出来。 诚少奶奶张大了嘴瞪着他,你中弹了?我去找医生。不行!莫诚命令她说,你要 不想我死就快点动手。诚少奶奶支吾着,可是……没什么可是的,外边有人抓我。 这会出去找医生不是不打自招吗?诚少奶奶恐惧地握着刀,我,我动不了手。诚,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有人要抓你?莫诚瞪着她,我是地下党。诚少奶奶吃惊地睃 着他,你是共产党?手里握着的刀渐渐挨近了丈夫中弹的手臂。她脑子里一片空 白,一闭眼睛,握着刀重重地挖了进去。子弹总算挖了出来,诚少奶奶替丈夫在 伤口敷了金疮药,又用纱布裹扎好,这才舒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心却还咚咚跳个 不停。 丈夫居然是共产党,而且一直隐瞒了五年之久。更让她吃惊的是从丈夫口里 证实海玉的确是地下党。事先莫诚和海玉都不知道对方真实的身份,直到海玉被 叛徒陈延鹊出卖。组织上得知海玉被捕后,密令莫诚以最大的努力将她营救出来, 以防她受刑不过,招出其他同志。他也知道后果的严重性,积极铺展营救海玉的 工作。在多方营救不果的情况下,为了避免更多的牺牲,他私作主张,利用在太 原做官的舅舅的关系给办案的官员送去两根金条,催促他们提前枪毙所有“共匪”。 原来是你杀死了海玉。诚少奶奶一下子呆住了,她只觉得自己快窒息了,一个如 花似玉的姑娘就这样没了,真正的刽子手竟是外表文弱的莫诚。你是杀人凶手。 诚少奶奶冷冷地望着丈夫,原来在你心里,真正最爱的你虚无缥缈的理想。解放 人民,多么冠冕堂皇的说词!我看你们真正要解放的是你们自己的理想! 过了年,汤涛入赘到了苏家。带着海玉留下的荷花灯。结婚拜堂那当会,墨 茗忍不住吐了血,溅了他一身血渍。洞房花烛夜,汤涛把新娘子冷落在一边,把 荷花灯放在桌上,对着它喝着闷酒。夜深了。墨茗躺在床上提醒他。汤涛看着荷 花灯,回头睃了她一眼,继续喝着酒。酒喝多了伤胃。汤涛狠狠白着她,喝死了 不用你管。墨茗委屈地,我是为你好。汤涛冷笑着,为我好?我问你,你到底是 什么病?墨茗脸上掠过一丝阴郁,老毛病了,没大挨的。汤涛搓着手,没大挨也 会吐血,是不是痨?墨茗紧张地盯着他,脸色更加苍白,不,是胃出血。汤涛在 鼻子里哼了一声,脚也没洗就往床上爬。你咋不洗脚就上床?墨茗捏着鼻子说。 咋了,刚成亲就嫌弃男人了?我不喜欢洗脚,你爱捏着鼻子就捏着吧。汤涛瞥了 她一眼,看你头发乱的,简直是只卷毛狗。墨茗含着眼泪,结婚前你就知道我是 自来卷,这不你倒看不顺眼了?汤涛嗡着鼻子,我是看不顺眼,有没有办法把它 弄直?我喜欢扎着两条大辫子的女人。小石就比你好,光看两条辫子就觉着有女 人味。墨茗捂着嘴咳了一下,小石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汤涛瞪着她,龌龊! 怪不得别人说病床上的女人心眼歪。 小石在井边洗着头发,墨茗坐在葡萄架下无精打采地绣着花,不时地冲小石 瞟去一眼。小石的头发又长又黑,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说不出是月季花香还是桂 花香,很沁人心脾的一种气味。小石躬着腰擦着头发,两只纤长的手像两只玉笋, 水珠在玉笋上滚来滚去,看得人心旷神怡。小石大了,越发有女人味了。墨茗总 有一种不按的感觉,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只要一睁眼看到她就觉得可怕。小 石对着井水开始梳起头发,用红头绳绷着辫子,动作麻利而又轻盈。你能不能不 扎辫子了?墨茗有些恼怒地盯着小石说。小石继续绷着辫子,淡淡地回着,你越 来越怪了,干吗我不能扎辫子?墨茗被小石将了军,心里很不痛快,一甩手把手 里绣着的活计扔到地上,狠狠地盯着小石,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敢回姐姐嘴 了!仗着谁替你撑腰呢?小石不甘示弱地,我自己给自己撑腰。别以为你有了男 人就可以对我发火,告诉你,我可不是你的使唤丫头,我是苏家的二小姐。 汤涛每天晚上都忙到很晚才回来。回来了就抱着枕头睡觉,要不就对着荷花 灯喝闷酒。汤涛喝得醉醺醺地往炕上爬,看也不看墨茗一眼,你又不洗脚了?墨 茗恼怒地盯着他。就不洗了,你要不爱闻就跟小石睡一炕去。墨茗哀怨地瞪着他, 你,太过分了!汤涛打着酒嗝,我怎么过分了?我外面又没女人,每夜都回来陪 你,你说我咋过分了?墨茗说,你自各心里明白。汤涛抱着枕头,我不明白!墨 茗冷哼着,别以为我是个病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你跟王碎云那两腿别人看不出来, 我心里可是亮堂的很。汤涛一屁股跳起来,你把话说清楚!墨茗不示弱地说,应 该是你把话说清楚。你不爱我为啥又要娶我?还不是跟王碎云商量好了,图的是 我们苏家的房产。汤涛伸出手,做出要掴她的手势,终究没打下去,你真是越病 越神经了!墨茗瞪着他,你打呀!打死了我由你们风流快活。你别忘了,苏家还 有一个女儿呢,我死了,你休想从我爹手里得着任何好处,墨茗越说越气,你只 不过是个上门女婿,别得意早了! 小石在院里晾着刚洗好的衣服,两个辫子上各插着一朵纸做的白花,别有一 番风韵。苏老爷子是在和高家寡妇通奸时被高家兄弟堵在房里的。按照镇上的老 规矩,通奸的人被装进竹笼里沉了河。苏远死了,苏家就剩下墨茗、小石两个女 儿,主事的自然成了汤涛。当汤涛提出要把房子卖了搬回莫家村住时,小石一个 劲地咬着手指头,不说一句话,倒是墨茗号啕大哭着,早知道这样,一头撞死我 也不会嫁了你。小石鄙夷地看了姐姐一眼,继续晾着衣服,淡淡地抛出一句话, 只要姐夫给我一碗饭吃,住哪儿还不是住?墨茗火了,弯腰捡起一块石头便冲小 石脸上砸了过去,骚蹄子,也帮着外人欺负我?小石往后一闪,石头掠过她的脖 子飞了过去,她照例不紧不慢地晾着衣服。汤涛走过去看她有没有伤着,顺手在 她辫子上摸了一把。墨茗看在眼里,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哭得更加厉害了。 汤涛帮着小石晾起衣服,盯着她的辫子看了又看,说,还是小石懂事,将来 嫁了人肯定是个疼人的老婆。汤涛说着,故意看了墨茗一眼。墨茗从他的眼神里 捕捉到了一些可怕的东西,一屁股瘫坐在藤榻上,狠狠地睃着小石。小石比她年 轻,又健康活泼,才十五岁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墨茗的恐惧越来越重了。汤涛 和表姐的事她只是猜测,可小石天天和他们住在一块,难保不出事的。苏远死了 后,小石看汤涛的眼神也变了,以前在家都避着他,也不跟他多说话,可现在她 再也不避着他,居然还跟他说笑。墨茗越琢磨越害怕,顺手扯下一串熟透了的葡 萄,一颗一颗的把它们捏烂。在她的眼里,那她的眼里,那串葡萄就是汤涛,就 是小石。 莫家村的房子修整一新后,汤涛雇了两辆驴车,把苏家两姐妹和家当一块拉 了过来。墨茗不喜欢住在汤家,总是嫌这嫌那,脾气也见长了,不是吃饭时摔碗 砸筷就是经常无缘无故地打骂小石。七夕晚上,汤涛拎着荷花灯去给海玉上坟, 墨茗心里有气,拿小石发作。死妮子,成天打扮得跟妖精似的,给谁看那?小石 顶着嘴,你说给谁看?咱家又没第二个男人。墨茗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你有本 事就把我早点气死。气死了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他了。一抬手,拾起桌上还未 收拾的筷子冲小石砸了过去。小石躲闪不及,被砸了脸,留下两道血痕。你疯了? 小石瞪着她,男人不要你你就拿我出气?墨茗死死盯着她,你怕我说了,怕我说 就别干丑事。小石说,我干什么丑事了,你心里都藏着些什么阴暗的东西?墨茗 冷笑着,我正大光明,不像有些人见到姐夫就卖笑脸。墨茗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 来。仿若浑身的病全部好了,一把拉住小石的手臂就往自己房间里拖。 墨茗使足力气劲,把小石推倒在床上,伸手便要扒她的裤子。你做什么?小 石一边挣脱着,一边惊恐地瞪着她。做什么?你们做的丑事不让我看了是不?不 让我看?我偏要看!墨茗发了疯似的折腾了好一会,直到证实妹子还是处子才罢 休了事。小石委屈地穿着衣裤,你是疯子,是魔鬼!墨茗冷冷地盯着她的身体, 姐是为了你好。你还小,不懂得人心险恶。汤涛不是什么好人,以后你离他远点。 小石抽泣着,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用不着你来教我!你要有本事就别指望这个男 人!墨茗抱住小石的肩,姐姐不是故意的,咱们是同胞姐妹,姐姐是不会伤害你 的。听话,离你姐夫远点。小石挣脱开她,咱们姐妹的情份到此结束,以后你不 是我姐,我也不是你妹。 汤涛的心里永远只有一个海玉。不管走到哪儿,不管世事如何变幻,他心里 只想着海玉。日本鬼子已经打到了太原,莫家宅子里的人都随着老爷、大少爷到 外地避祸去了,诚少奶奶也跟着走了。诚少奶奶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走前她约汤 涛在古塔里见了面。诚少奶奶一日比一日憔悴,她说是因为想他想的。汤涛觉得 恶心,不让她说。涛,我爱你,难道你就真忍心看着我为了你一天比一天憔悴下 去吗?诚少奶奶腰抱住他,涛,我真的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汤涛轻轻推开她, 少奶奶,我心里只有海玉一个人,我是不会背叛海玉的。诚少奶奶的心凉到了极 点,涛,你就不可以分出一点点爱给我吗?汤涛毫不动容地看着生满了青苔的塔 壁,我不爱你,我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诚少奶奶哀怨地盯着他坚毅、英俊的面 庞,你撒谎。你对我没感觉为什么又要了我?汤涛冷冷地说,那是个意外,你知 道我喝醉了。诚少奶奶仍不死心地问,那么墨茗呢?你别告诉我你从来没碰过她。 汤涛说,她是我老婆,跟你不一样。诚少奶奶哭了,满腹委屈地哭了。她没有再 说半个字,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古塔,到最后只给他留下一个美丽的倩影。 小玉。汤涛坐在海玉坟头,苦苦地喊着她的名字。海玉睡在这捧黄土之下已 有一个年头了。她就一个人睡在这里,没人陪她,没人关心她,也不知道她现在 是不是也很想念自己。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小玉。我已经打听出那个诬告你的 人,他叫陈延鹊。可惜他早已离开了山西,否则我一定亲手剁了他!汤涛敬了海 玉一杯酒,不过你放心,就算他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他揪出来的!汤涛一个 劲喝着闷酒,对着海玉的坟头说着话。他有太多的话要对海玉说了,搬回莫家村 也是为了能够天天陪她说会话儿,就算刮风下雨,他也不曾一天不来看她。 分开方知情浓。汤涛知道这一辈子只能爱海玉一人,尽管他再也不能看到她。 都说人死了有鬼魂,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出来见我?汤涛拍着坟头的泥土,抬头 望着月亮,痛苦地叫问,嫦娥,你告诉我,小玉为什么不出来见我?我知道她恨 我娶了墨茗,恨我和诚少奶奶好过,可那都不是我本意,我心里只有小玉,我只 爱她一个人的。小石出现在他面前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在小石的眼里,汤涛 已不是自己的姐夫,还是一个痴情汉。姐夫,雨下大了。小石撑着油布伞替他遮 着雨,咱们回去吧。汤涛不能掩饰自己的感情,小石,你还小,你不懂的。小石 望着他,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我懂,我什么都懂。汤涛伸出沾满了烂泥的手抚着 小石的辫子,海玉的辫子和你一样漂亮,可是我再也摸不到它了。小玉,小玉, 我爱你,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 墨茗从床底下翻出一堆扎好、裱好的灯笼,一股恼儿全都扔到了院子里。我 让你扎,让你扎!墨茗歇斯底里地叫着小石,小石,快出来把这些烂灯笼给烧了! 小石从灯笼中找出那盏荷花灯,小心翼翼地拎在手里,要烧你自己烧。径自回屋 去了。你站住!墨茗一边咳着一边拦住小石,把灯笼给我。小石白着她,不给。 墨茗推了她一把,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死心塌地的护着他?小石瞪着她, 又发疯了。我是发疯了,可还比不上你们疯。墨茗说着,伸手去抢灯笼。小石小 心地护着灯笼,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还有心思闹这些。墨茗说,打死了活该, 都死了才好。睃着小石,你给不给?小石不示弱地,不给。这是海玉姐留给姐夫 的,你没有处置海玉姐的东西。墨茗心里很不痛快,真想掴她一耳光,可有了身 孕,使不上力气,也不敢动,怕伤了孩子,只好伸出两只手挡在门口不让小石进 屋,海玉姐?叫得倒挺亲切。以为这样他就会喜欢你?哼,别做梦了。小石越看 她越不像是个姐姐样,气恼地说,我不跟你比嘴。墨茗恶狠狠地怒视着她,我一 时半会还不了,你休想爬到我头上来。小石冷冷一笑,我用得着爬到一个病女人 的头上吗?告诉你,最好别得罪我,得罪了我连给你烧饭、洗衣的人都没了。墨 茗没想到小石的嘴越来越凶了,气得浑身打颤,你!别当我不知道你们咋回事, 他摸你辫子我都看在眼里了。小石盯着她,摸又怎么了?我喜欢让他摸。让开, 要不我就推了。 晚上,汤涛在厅堂里忙着扎灯笼。小石在一边侍候着,顺便做些零碎活。这 手艺是海玉姐教你的吗?小石问他。是,也不是。汤涛把扎好的一只灯笼放到一 边,说,她不让我动手干这种活,说不是男人做的。我是看多了也就通了灵。不 过怎么也扎不到她那个功夫。小石说,那以后价钱也教教我,挺好玩的。汤涛看 着她,你就为了好玩?小石知道说错了话,忙改口说,不,我想学门手艺。汤涛 笑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正经生计,就是个添头。往年这方圆百里红白喜事要用 的灯笼活都是包给海玉做的,我做这活完全是给大家应急,更是为了纪念海玉。 小石低着头,我知道。姐夫你真是个痴心人。房里,墨茗把床桄敲得吱吱作响, 好像敲锣打鼓般热闹。别管她。汤涛冲小石说,我教你扎灯笼,以后出去了,有 个手艺,别人就不能欺负你。墨茗把床拍得更响,接着又听到一声东西落地的脆 响。她怀孕了,让着她些吧。小石对汤涛小声说着,都是一身的病闹的。 墨茗的脾气日日见长,火气也大了许多。小石还没说完,她就像一个母夜叉 叉着双手站在房门口瞪着他们看,像要吃人。汤涛见到她就心烦,劈手将手中扎 的灯笼扔到门外。你们继续说我坏话啊。墨茗盯着小石的脸,贱妮子,我有啥病, 还不是你们闹出来的。小石低着头,狠狠掰着手指。不说话了,理亏了?你不是 挺喜欢跟他说话的吗,怎么这会又不说了?墨茗恐怖地笑着,忽地冲出来,一把 揪住小石的辫子,骚货,我让你再迷人!墨茗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剪刀, 手起刀落,小石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就这么没了。大家都听到了小石的惊叫声, 响彻云霄的惊叫。 深秋的夜晚已是冻得彻骨。院里的海棠花已经三三两两地落了,汤涛把白天 从院里捡起来的落花一瓣一瓣地放进玻璃瓶里,灭了灯,一个人坐在窗子底下想 心思。墨茗的咳嗽声越来越重,他知道她的咳嗽三分是真,七分是假,懒得理她。 墨茗拍着床桄,一声比一声响,汤涛明显感觉到整个房子都在颤动。又作什么怪? 墨茗踢着被子,我要喝水,你儿子要喝水!汤涛冷冷地,要喝你自己下床倒。才 三个月呢,就不能动了?我可不是你的佣人!墨茗吼着,内外就盼我死呢,我死 了你儿子也活不了。汤涛说,我儿子不是你儿子?别忘了我可是上门女婿,生了 儿子也是姓苏的。墨茗冷哼着,姓苏,你啥时当自己是个上门女婿了?小姨子你 都敢动,生了儿子姓苏姓汤还由得了我吗?汤涛说,随你怎么想。有本事你就咳 一晚上,拍一晚上,看我管不管你?墨茗捂着被子哭了,你要讲点良心,你心太 狠了。我爹在的时候你说要服侍我一辈子的。汤涛说,那是因为你有病,可现在 你是没病装病,还天天发疯,谁受得了你?墨茗抽泣着,受不了你就走,反正你 心里也没这个家。 窗外,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汤涛很清楚地看到了两条大辫子,什么也没想, 跟着就追了出去。是海玉!只有她才有那么漂亮的辫子。听说鬼魂都在三更半夜 出现,汤涛怕惊动她,悄悄跟了上去。夜静得如死水一般,汤涛离那个身影越来 越近。对,是海玉,她的辫子总是喜欢一只披在肩后一只披在肩前,一定是她没 错。汤涛加快脚步追着,可她也加快了脚步,就是不让他靠近自己。小玉!汤涛 对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她犹豫了一下,继续往前跑去。她把他引到了古塔,可 转瞬间却没了身影,汤涛找来找去就是找不见。正在纳闷时,小石出现在他的背 后。姐夫,我睡不着,看见你一个人跑了出来,就跟了过来。小石递给他长衫, 天凉了,会冻病的。汤涛仔细地端详着小石,她的头发已经剪短了,疑惑地问, 你看见一个女人吗?扎着两条辫子。小石摇着头,什么女人?汤涛四周看了看, 奇怪地说,我看见一个女人,是她引着我到这来的。小石有些害怕地看了看,奇 怪地说,我看见一个女人,是她引着我到这来的。小石有些害怕地看着他,扑进 了他怀里。 小石变了,开始喜欢打扮了。房间里摆满了胭脂、发油,像开了一个化妆铺 子。小石的变化,墨茗最有感觉。墨茗的肚子渐渐隆了起来,索性天天赖在床上 由小石服侍。小石又在院里洗头发了,哗啦哗啦的,隔着打开的窗户,墨茗能够 闻到发油夹杂着皂角的味道。小石,快进来帮我把马桶倒了。小石一边擦着头发, 一边回头冲她窗户瞪着眼,没好声气地说,没看见我在洗头吗?墨茗大声说,马 桶满了,我要小解。好一会,小石才从院里走了进来,很不情愿地把马桶拎了出 去。快点,我来不及了。小石故意把马桶拎到井边去刷,刷干净他就拿进来,你 先憋着点。墨茗使劲拍着床,我憋不住了。死丫头,你故意要出我的丑?小石当 作没听见,拿着刷子弄出更大的声响,叫什么叫?给你刷马桶已经够义气了,再 叫以后这些事都由你自己来做。墨茗叫骂了一阵,见小石没有反应,又摔了什么 东西,只听得哐啷一声响。小石把马桶拎进来时,墨茗正从地上慢吞吞地站起来, 一手还在系着腰带。小石把马桶往地上一扔,一眼望见地上的一泡尿,你作死! 小石愤怒地骂着,你要作死就好点死,别作贱别人。墨茗安静地爬上床,盯着她 白皙的脸,我是憋不住了。小石死死地睃着她,你就是成心的。你爱咋想就咋想。 墨茗淡淡地说。小石瞪着眼,别以为我会给你收拾。等他回来了让他看。墨茗瞟 着她,他?他是谁,他也是你叫的?我就是要让他看,就是要让他恶心。墨茗看 着小石那副委屈而又拿她没法子的模样心里就乐。我不会让你们快活的。别瞪着 我,要让我把你们堵在床上,我可不管什么男人什么妹子。小石的面部抽搐着, 龌龊。我从没见过你这么龌龊的女人。捂着脸跑了出去。 小石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了汤涛。她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汤涛火了,冲进 屋子一把把墨茗从床上揪了下来,指着她骂,你要有本事就把屎拉在房里,看我 不收拾你?墨茗睨着他,你打我?你为了小骚货打我?汤涛把巴掌掴圆了,朝她 脸上打了过去,败家娘们,要死你就好好去死。指着窗外,院子里有井,真想死 就跳井,看有没有人拦你?墨茗昂着头盯着他的眼睛,你让我跳井,让我去死? 汤涛斩钉截铁地说,是,我让你去死。墨茗止不住热泪盈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汤涛,你真让我去死?汤涛说,是。有你这样的婆娘还不如没有。好!墨茗肝肠 欲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疯了般地便往院里跑了过去。姐姐!小石看了汤涛一眼, 连忙拽住墨茗的手,姐姐,你不要。墨茗挣脱开小石,直往井边奔去,我让你们 过,我成全你们!墨茗大声哭叫着,我真的死了,你们好好过吧! 汤涛死死掐住墨茗的脖子,把她的头往井沿上摁着,你跳啊,看我救不救你? 你这种女人最惜命了,病了十多年了也没见你要死过,你跳啊,这会怎么又不跳 了?苏墨茗,你别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你要真死了我拍手都来不及。你看看你, 成天让小石服侍着,什么事都不做,衣服邋遢的,头也不梳,看你还有个人样吗? 汤涛越骂越气,揪着她的头发拉进屋,一把把她扔在床上。你打死我算了,反之 我也不想活了。汤涛把尾随进来的小石推出去,把房门踢上,从窗台上操起剪刀, 眼睛红红的盯着墨茗,你个卷毛狗,我让你剪小石的辫子,你不是挺能耐的吗? 啊?我让你本事! 这年年底,共产党和日本鬼子在村外有了一场激战,死了很多人,村里人都 说古塔那边鬼闹凶了,小五子娘还说看见一个女鬼在塔外跳舞,扎着两条辫子, 总是不让人看见她的脸,看背影像是海玉。汤涛心里也很纳闷,小五子娘说的女 鬼也不时在半夜里出现在他家窗外,每次追到古塔那儿就没了影,奇怪得很。是 海玉,那又为啥总不肯露面让他见上一面?难道人死了变了鬼长相真的会变得狰 狞,她怕吓着自己,所以才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脸?晚上,汤涛坐在窗下等着她的 出现,已经连续十多天没有见到她来了,莫非自己哪儿得罪了她惹她生气了?窗 外的月亮忽明忽暗,像有着什么心事,却又不肯透露给人。远处又传来了枪声, 墨茗蜷着身子,把头埋在被子里,一声也不吭。打死了好。汤涛看着窗外,冰冷 地说,打死了投个好胎。啪,一颗石子打在窗棂上飞了进来,汤涛一伸手,把它 接在手里,喊了一声,谁?跟着追了出去。这次的她离自己很近,那背影、那两 条大辫子,不是海玉还会是谁?小玉,汤涛边追边叫唤着,为什么每次来了又不 肯见我?为什么不说话?她没有去古塔,却去了海玉的坟地。她站在海玉的坟堆 上跳着舞,动作非常优美,宛若月里嫦娥。你别过来。她尖着嗓子,背对着汤涛 说。真的是你吗,小玉?她点了点头,把你的脸蒙起来。汤涛激动地问,为什么, 你不想看到我的脸吗?海玉说,想。不过我是个鬼,你看见我会被吓着的。汤涛 急了,说,不会的,我爱你,我想你,我不怕的。海玉说,让你蒙上你就蒙上, 要不以后我再也不来找你了。汤涛盯着她的背,朝前慢慢挪动着步子,我没东西 蒙。海玉咳了一声,别过来,你再上前一步我就走了。汤涛嗫嚅着,那好,我不 动就是。海玉说,那就赶快把你的眼睛蒙上。说着,朝背后扔过去一块方巾。不 许偷看,否则你会后悔的。汤涛从地上拣起方巾,老老实实地扎在眼睛上,这下 你可以过来了吧?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海玉转过身,慢慢走到他身边,我要你抱 我。汤涛张开手臂,把她抱了起来。抱我去古塔,我要你。海玉把两条辫子绕在 汤涛脖子上,在他额上亲了一口。可我什么也看不见。海玉紧紧贴在他身上,咬 着他的耳朵说,我看见,我给你指路。 这样幸福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桃花开的季节。海玉每次见他都要让他蒙 上眼睛,从来不肯例外。汤涛陶醉在这神秘而又温馨的爱情里,丝毫不曾怀疑过 海玉的存在。 诚少奶奶坐在床边,对着镜子把两条大辫子解散,在汤涛的脸上亲了两下, 犹豫着替他解开了眼睛上蒙着的方巾。是你?汤涛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怎么会 是你?诚少奶奶愧疚地看着他,很快低下头,我爱你,我也是没有办法。汤涛把 方巾朝她脸上扔了过去,淫妇,不要脸!诚少奶奶不敢看他的脸,吞吞吐吐地说, 我知道不该这么做,可我实在没办法不让自己想你。诚少奶奶突然跪在汤涛面前, 一把抱住他的腿,涛,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错了,可我真的爱你,我离不 开你。汤涛愤怒地瞪着她,所以你就假扮成海玉骗我,还尖着嗓子跟我说话,不 让我看到你的真面目?你太卑鄙了!诚少奶奶万分伤心地抬头望着怒气冲天的汤 涛,哽咽着说,我错了我会改的,只求你不要离开我。再过几天,莫诚和老爷子 就要陆续回来了,你再也不能来我这儿了,涛,你带我远走高飞吧。我有钱,我 们会生活得很好的。汤涛猛地推开她,你以为还会有以后吗?别做梦了。说什么 带我去的是海玉住的地方,原来却是你的家,你把我也骗得太苦了吧?诚少奶奶 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也不想骗你的。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才在半路上装病要 回来守宅子。我就是为了你才不愿走的,涛,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汤涛指着她, 忿忿地说,恶心,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一抬腿,头也不回地走了。涛!诚 少奶奶疯狂地追到院子里,我有什么不好的,我哪儿比不上海玉?你哪都比不上 海玉。汤涛冷冷地盯着她,最起码她不会像你这么贱! 小石抱着墨茗的女儿灯玉在院子里轻轻哼着山歌,哄着她入睡。小石最喜欢 初夏,又可以穿上半透明的丝绸衣服了。那些衣服穿在身上更衬出她的清新与不 俗,既凉爽又能尽显女儿家别有的风韵。墨茗生下了女儿,病更重了,咳得比以 前更凶,耳朵却比以前好得多了,小石跟汤涛在外边屋里说什么她都能听见。汤 涛对小石似乎并没那方面的意思,是这丫头自己犯骚,老在汤涛面前说些似是而 非的话。最令她气的就是小石的头发长长了,又打上辫子。吃饭的时候,汤涛有 意无意地盯着她的辫子看,这个时候她只好摸着自己的卷发生闷气。墨茗最不放 心小石抱着灯玉,她总怀疑小石会给她吃些什么东西,可自己病着,又不能亲自 照料女儿,只能听之任之。小石的山歌唱得很动听,可在她听来却像一首迷魂曲。 她这是要迷了灯玉的魂,她要抢走自己的女儿啊。 墨茗就是这么想的,她一定要想个办法阻止小石接近自己的女儿。江媒婆来 的时候,小石又在院子里洗头发。江媒婆在墨茗面前夸小石的头发好,头发好命 好,一看见二小奶我就知道她有旺夫命。墨茗在厅屋里叫唤着,小石,快擦了头 发进来坐坐。小石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在院子里大声说,你别费心思了,我 不会嫁人的。小石把洗头发的水泼在院门口,江媒婆出来时跌了一跤。墨茗走出 来,拉长了脸瞪着小石,别给脸不要。告诉你,爹走的时候可是有交代的,你的 婚事我说了算。小石不屑地睃着她,现在当家的是姐夫,我说不嫁就不嫁。 两天后,江媒婆就带了左家的少爷来提亲了。左家和苏家一样,也是破落了 的大户。左少爷很喜欢小石,而且出手阔绰,第一次见面就把祖传的珊瑚珠送给 了她。小石对左少爷也是有感觉的,可她对这门婚事却是不拒绝但也不答应。左 少爷面若桃花,像个女孩子,不太爱说话,一开口总会说错话,常逗得小石忍俊 不住地笑出声来。左少爷经常借故到汤家串门,不是送些糕点就是来说些外面的 事。左少爷还会拉二胡,拉得很好,墨茗也喜欢听。墨茗总是故意留些时间让左 少爷和小石单独相处,小石装作没看见。听说共产党已经打赢了好几仗,相信不 久就能把鬼子驱逐出中国的。左少爷说。共产党真的很了不起的,上次鬼子进村 扫荡时幸亏他们来得及时,把他们赶了出去,要不又得死好多人了。小石面露羡 慕地说。是啊,左少爷说,共产党的确很了不起。要是让他们当了政,人民就有 好日子过了。左少爷经常有意无意地在小石面前流露出对共产党的崇拜,每当这 个时候小石总会产生一个怪念头,她觉得左少爷是地下党。她把这个怪念头告诉 了汤涛,汤涛摇着头说不信。左少爷那样的人,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他怎 么可能是地下党呢?小石掰着手指,可他很有思想。以前海玉姐做地下党时你不 也是一点都不知道吗?汤涛鼻子一酸,海玉是不想连累亲人。她死得好惨,总有 一天我要亲手宰了陈延鹊。 左少爷病死的消息,小石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小石非常惊讶,前天他还好好 的,有说有笑的,怎么说病死就病死了呢?墨茗淡淡地告诉她说,左家的人说是 得了一种怪病。怪病?小石将信将疑地,什么怪病?我得过去看看。墨茗说,别 去了,人家已经下葬了。小石看着墨茗,都下葬了?墨茗淡淡地说,看来都是你 没这个福份。左家的人说左少爷的病会传染给别人,当天就下葬了。小石心里直 打着鼓,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墨茗说,话倒是没有留下,倒给你留了一本书。 说着,从房里取过一本用羊皮纸包面的书放在小石面前,左家的人说他临死的时 候让把这本书送给你。这个左少爷,什么东西不好送,这个年头送本书顶个屁用。 小石拆开书皮,映入眼帘的是“战争与和平”几个烫金大字。是托尔斯泰的小说。 小石惊讶地叫出声。没想到他还没有忘记,他说过要让她看外国文学的,告诉她 那里面有很多进步的思想,也就是解放人类的思想。什么托尔斯泰?墨茗莫名其 妙地盯着她,托尔斯泰是个什么东西?小石鄙夷地看了墨茗一眼,托尔斯泰是俄 国的进步作家,左少爷说他是上个世纪文坛最伟大的人。墨茗凑过身看着那几个 烫金大字,不屑地,爹留下的圣贤书倒不见你读半个字,尽看这些移人性情的东 西。小石陡地合上书,你不是常夸左少爷品性好的吗,怎么左少爷读的书又成了 你编排的东西?墨茗笼了笼头发,人好不见得书好,书好不见得人就好的。 小石经常会想起左少爷来。白皙的皮肤,高大的身材,单薄的体质,温文尔 雅的谈吐,举手投足都透出一股高贵的气质。和左少爷比起来,姐夫皮肤黝黑, 脾气不好,嘴里随时都会一个粗字,可他们都很善良,都对她好,都是她生命中 最重要的男人。她经常在心里对比着左少爷和姐夫的优劣,但每次都没有结果, 她分不清他们谁比谁更加优秀。闲暇的时候,她开始拜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 平》,被里面的人物与情节深深吸引着,爱不释手。汤涛识字不多,认识的那些 皮毛还是海玉教他的,小石常想,如果能让姐夫识字,也让他看看那些进步小说 该有多好。 小石读书的速度很快,只花了十天时间就把厚厚一本《战争与和平》读完了。 你不知道,这书写得太好了。等你识字了,得好好读读。晚饭后,小石拿出一本 《三字经》,教汤涛认字。我很笨的,从前海玉手把手教我,我都学不会。小石 认真地说,那是你不专心。你心里想着海玉姐,能好好学习吗?小石反驳说,活 到老学到老你没听说过吗?你要识了字,咱家的日子也就好过了,何苦总要靠做 苦力吃饭?汤涛说,莫老爷子他们就快回来了,等当铺重新开张了我还去帮佣。 小石装作一脸不悦地看着他,一个大男人就这么点志气?你喜欢低三下四地给人 家帮佣我可不喜欢。再说共产党已经进驻县城了,他莫家的当铺还开得下去吗? 姐夫,难道你看不出这以后的天下就是共产党的了?汤涛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 着她,听说左少爷是地下党,这些话都是他对你说的吧?汤涛关切地说,日本鬼 子虽被共产党赶了出去,可你别忘了,抗日还没胜利呢,保不准哪天鬼子又来了 呢。我听说左少爷是共产党的大官,负责在山西组织游击战,是国民党要了他的 命。以后咱们还是少提他,撇清跟他的关系,否则说不定国民党就顺藤摸瓜地找 上门来了呢。小石惑异地打量着他,你就这么胆小?汤涛盯着她的辫子,你辫子 又长长了。小石瞟着他,不是辫子,是头发。汤涛尴尬地笑笑,还是不学了吧? 你要有功夫就讲给我听,我听得懂的。小石一把拽住想开溜的他,不行。今天你 不认出五十个字不让你睡觉。 八月中秋月正圆。莫家大宅上上下下都充满了节日的喜庆。莫老爷子在前院 里摆了全家的团圆宴,就等着二少爷莫诚从镇上回来开饭了。院子里摆满了一盆 一盆的秋海棠,开得烂漫又绚丽。月亮已经爬上山坡了,莫老爷子有些慢怒地说, 怎么搞的,还不回来?诚少奶奶手里捏着海棠花,爹,兴许是铺上有事,要不, 就不等他了吧。莫老爷子不快活地说,有什么事比回家吃团圆饭重要!我看他是 被鬼迷了心窍,自打让他把朱荷收了房,有几天他是在宅子里过的?老爷子叹了 口气看着身边的绿荷,又看了看诚少奶奶,你嫁到莫家有九个年头了吧,怎么连 自己男人的心都收不住?诚少奶奶面色绯红地低着头,拨弄着手中的海棠花。紫 荷,你去看看二少爷都在忙些什么。莫老爷子吩咐说,告诉他一家人都在等着他, 他不回来今天就不开饭。紫荷去了一袋烟的功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小丫头粉荷。 老爷,二少爷他回不来了。紫荷说,朱荷说头痛,不能动,让粉荷回来报个信。 莫老爷子一拍桌子,谁不能动了?紫荷望着粉荷,冲她努了努嘴。粉荷忙跪下来 说,是姨太太不能动。莫老爷子火了,二少爷呢,他死哪去了?粉荷哆嗦着说, 傍晚来了个男的,二少爷说有事就跟他走了。让我回来跟老爷和二少奶奶回禀一 声,说他今天不回来了。混帐!莫老爷子火冒三丈地瞪着粉荷,你们这房是越来 越不像话了!一掀桌子,不吃了!今天谁都不许吃饭!气冲冲地指着诚少奶奶, 二奶奶,这可都是你惯出来的毛病。今儿个我就交待你去把莫诚那个浑小子找回 来,否则你以后见了我别叫我爹! 诚少奶奶坐在窗下,托腮想着心事。紫荷端着一盆月饼送过来,少奶奶,这 是绿荷拿过来的,快吃些填填肚子吧。诚少奶奶将盆子轻轻推开,望着窗外,派 去找二少爷的人有回来的吗?紫荷摇着头,二少爷总是神出鬼没的,谁能找得着 他?诚少奶奶应了一声,噢,没事你就先下去吧。窗外的桂花树飘逸着浓郁的香 味,那是结婚时她和莫诚亲手栽在窗下的,如今已经长得枝繁叶茂。她很喜欢桂 花,喜欢它的香气,眼前掠过当初和莫诚替它浇水、松土的情景。那时候他们很 快乐,莫诚天天陪伴在她身边,而如今陪伴她的只有这棵同样孤单的桂花树了。 汤涛俊朗的身形出现在她的目光中,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这个男人,只 知道很需要他的拥抱与热吻,以前她也曾热切地对莫诚有过这样的期盼。不,她 心里更爱的还是莫诚,虽然很多次她都在对自己说已经不爱他了。可她的确在想 他、思念他,并对朱荷产生了强烈的忌妒。难道自己对汤涛的感情完全是欲望在 作怪?她不敢细想,也不能细想。 紫荷把小石带进来时,她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小石一脸的落寞与惊恐,面色 煞白煞白。怎么了?诚少奶奶意识到了什么,不安地问。我姐跳井了。小石失魂 落魄地看着她。什么,你说什么?诚少奶奶按住她的肩,什么时候的事?小石嗫 嚅着说,吃晚饭时她和姐夫吵。姐夫打了她,没想到她真跳了井。诚少奶奶瞪着 她,紧张地问,死了?小石噙着泪,姐夫把她救上来时已经断了气。你知道她原 来就浑身的毛病。诚少奶奶有如被电击中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口中念念 有词,罪过,罪过。小石惊恐地问,表姐,现在只有指望你出面收拾残局了。大 家都说是姐夫逼死了她,要他以命还命。诚少奶奶不安地看着小石,我?我有什 么办法收拾?小石扑通跪了下来,我求你。村里的人都信服你,你说话肯定有用。 这门亲事是你说合的,如今姐没了,要是姐夫再有个好歹,让我跟灯玉咋办?诚 少奶奶忽地想起什么,扶她起来,问,村里有人传言你跟你姐夫好了,有没有这 回事?小石低着头,是我看上了他。他只把我当作妹子。诚少奶奶悬着的心一下 子落了下来,这么说你跟他是清白的?小石说,我跟他什么都没有,都是姐姐瞎 编排。姐夫心里只有海玉,一点都不爱她。她心里有气,总认为是我勾搭了姐夫。 诚少奶奶放心地睃着她,我尽量帮他。不过人言可畏,以后你一定要断了对他的 想头。小石疑惑地看着她,欲言又止,非常不情愿地点着头。 小石去莫家当铺把珊瑚珠当了,顺便去了一趟左少爷家。左母招待了她,说, 修儿说你肯定要来的。小石不安地打量着她,他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左母笑着 说,也许是前世的缘份吧。那本书你喜欢吗?小石点着头,那本书很好。左母欣 慰地说,看来修儿没白费心思。起身到左少爷房里拎出一只藤箱,放在小石面前, 你打开看看。小石看了看左母,犹豫了一下,弯下身打开箱子。里面全是书,都 是用羊皮纸包着的。这些书都是你的了,修儿临走之前交待了要把它们送给你的。 小石将信将疑地盯着她,为什么要送我书?为什么不跟那本书一块送我?左母帮 她锁好箱子,附着她的耳朵说,修儿没死,他去了南京。小石浑身一激泠,他没 死?是的,他没死。左母说,外边传得没错,修儿是地下党。他一直在北平活动, 这次回来是领导晋西的抗日游击战。国民党探听到了他的消息,所以才诈死去了 南京。这次他可是潜入了南京中央政府。小石在心里为左少爷庆幸着,你为什么 把真相告诉我,不怕我说出去吗?左母说,修儿说你是个好姑娘,说你不会害他。 他喜欢你,说回来就要娶你。小石红着脸,低着声,我不会嫁人的。我发过誓的, 这一辈子都不嫁人。 小石一手抱着灯玉,一手捧着马克思的《资本论》认真看着。墨茗死后,她 对天发誓终身不嫁,要把灯玉抚养成人。陈延鹊出卖海玉后一直逃匿在外,也活 该他遭报应,居然又当了汉奸,领着鬼子进村,结果鬼子全军覆没,他自己也落 在了游击队的手中。游击队的郑队长找到了汤涛,要让他亲手宰了陈延鹊替海玉 报分。郑队长是介绍海玉入党的牵线人,一直对海玉的死耿耿于怀,见了汤涛, 直接交给他一把土枪,兄弟,这个渣子交给你了。你要开多少枪就开多少,我们 决不拦你。汤涛紧紧握着枪,对准陈延鹊的左腿就是一枪,打得他跪伏在自己面 前,连声求饶。郑队长,能给我一把刀吗?汤涛用乞求的目光看着郑队长,这个 败类不知害死了多少人,一枪打死他岂不便宜了他?郑队长二话没说,递给他一 把军刀,狠狠地砍,使劲砍。汤涛点着头,举刀就冲陈延鹊没头没脸地砍了过去, 直到砍得血肉模糊,才又放了一枪了结了他的狗命。小石的眼皮一直在跳,直到 汤涛浑身是血的回到家才松了口气。我把陈延鹊杀了。汤涛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 死家伙,打了他一枪,砍了六十多刀都没断气。小石给他倒了一碗水,先压压惊, 呆会我们一块去给海玉姐上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汤涛把沾了血的外衣脱了, 我已经去过了。你去给我倒碗酒,我想喝酒。小石把酒和早已准备好的小菜端上 桌,你先吃吧,我再看一会书。汤涛拉住她的手,一块吃吧,我有话对你说。小 石在汤涛身旁坐了下来,昨天教你的字还记得吗?汤涛呷了一口酒,记得一大半 吧。对了,小石,我跟郑队长说了,要参加他们的游击队,郑队长已经同意了。 小石看着他,真的,什么时候去打鬼子?汤涛说,我以为你会反对呢。小石微笑 着,我干吗反对?打鬼子是好事。汤涛说,我明天就去报到,以后灯玉就交给你 一个人了。小石给自己倒了酒,咱们是一家人,以后你别跟我说这些。她眼前掠 过左少爷如玉的面孔,酒没下肚脸早红了。 又到了年关。莫诚好不容易回了一趟家,又赶紧着要走。诚少奶奶赌气地把 瓶里插着的腊梅扔到地上,又要走,走了你就别回来。莫诚抱歉地望着她,鬼子 就要投降了,国民党想剿灭共产党,我事多着呢。诚少奶奶生气地说,别拿共产 党搪塞我,你不就是离不了朱荷吗?一个丫头坯子,她哪点比我好?你说她能生, 眼下收房三年了,她倒是生出个好歹让我瞧瞧啊。莫诚抱着她,哄着她说,我心 里有谁你还不明白?等解放了,我一定加倍补偿你。诚少奶奶搂着他不松手,我 不要以后,我只要现在。莫诚在她的额上亲了一口,别闹了,让下人听见了难为 情。诚少奶奶睃着他,我不管,今天晚上我就是不让你走。莫诚轻轻推开她,听 话,我真的得走。要不,误了事谁也担待不起。诚少奶奶说,解放解放,到底什 么时候才是个头?共产党也是人,你看大哥,当着国民党的官多自在,大嫂的日 子过得多滋润,就你缺心眼儿,要做什么共产党。共产党好,好能当饭吃吗?我 看都是些亡命之徒。莫诚看看天色,再不走就晚了。好了,我让紫荷给你熬了银 耳八宝粥,呆会让她给你盛来。诚少奶奶无奈地盯着他,那好吧,你自己也小心 点。国民党到处搜捕地下党,别又往枪口上撞。 夜,彻骨的冰冻。诚少奶奶笼着头发,漠然地望着塔外天上的星星,侧过脸 问汤涛说,你把我约出来有什么事?汤涛两眼灼热地盯着她,出乎意料地将她拦 腰抱住,疯狂地吻着。诚少奶奶激动地盯着他,涛,你这是?汤涛把她搂得更紧, 我爱你,碎云,我爱你。诚少奶奶喜出望外地任由汤涛摆布着,你叫我什么?再 叫一遍。汤涛吻着她的唇,我叫你碎云,早就想这么叫了。以前碍着诚少爷,现 在我豁出去了。诚少奶奶搂着他的脖子,你真的爱我?汤涛咬着她的耳朵,嗯, 我爱你,我要你替我生个儿子。 诚少奶奶怀孕的事着实让莫家的惊喜了一番。只有莫诚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开 心,大半年了,只有那么一两次,每次都是力不从心,怎么就怀上了呢?你不是 吃坏肚子了,老要吐吧?诚少奶奶面色绯红地说,大夫说是有喜了,哪能有假? 莫诚诚惶诚恐地盯着她的肚子,这么多年了,你都没能怀上。诚少奶奶有些心虚, 兴许是老天爷可怜我。咱们成亲都快十年了,也该有个孩子。莫诚摸摸她的肚子, 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诚少奶奶打开他的手,男孩女孩还不都是咱们的孩子, 做人可不能太贪心。莫诚尴尬地笑笑,明天我就让朱荷回来服侍你,紫荷那丫头 笨手笨脚的,我不放心。 古塔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宁静,不知为什么,诚少奶奶今天见到它,总觉得它 透出一股沉重的死气,心莫名其妙地跳得厉害。亲热过后,汤涛递给她一个纸包, 面无表情地吩咐她说,从明天开始,他回来了,你就在他吃的东西里放上一些, 坚持个把月,他就会不知不觉地死掉。诚少奶奶惊恐地瞪着汤涛,你让我毒死他? 不行,我不会做的。汤涛硬是把那个纸包塞到她手里,你不杀他他也会杀了你。 你当他是个傻瓜吗?你们结婚都十年了你也没能怀上,他不疑心才怪。诚少奶奶 的手剧烈地抖动着,不,涛,我们不能这么做的。汤涛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不是 说很爱我的吗?难道你说的都是假的?诚少奶奶浑身都在抖,他是我丈夫,是我 孩子的父亲。汤涛瞪着她,孩子真正的父亲是我。只要他死了,我们就可以在一 块了。听话,只要心狠一点,没什么办不到的。 孩子在肚里一天天长大,诚少奶奶的肚子也日见隆了起来。她开始替孩子做 起小衣小鞋,成天呆在屋里喜悦地忙活着。紫荷,帮我把箱子打开,里面有一块 上好的料子,我要给二少爷做件新袍子。紫荷打开箱子,问,是哪块料子?诚少 奶奶不放心地说,还是把箱子搬下来,我自个找吧。诚少奶奶凑到箱子跟前,从 里面挑出一块闪光的锻子,轻轻一抖,从里面掉出一张纸来。是太原医院的诊断 书。诚少奶奶惊异地捧在手里看了起来,一下就懵了。她连忙把紫荷打发出去, 把那张诊断莫诚患有不育症的纸重新收好,瘫坐在椅子上,没精打采地看着窗外 的桂花树。诚少奶奶日渐消瘦下去,脸上再也没有了因怀上孩子而时常挂着的笑 容。莫诚回家的时候更少了,回来了也冷淡得很,几乎不和她说一句话。终于, 在一个风清月朗的晚上,诚少奶奶忍不住提起了诊断书的事。那是我一个月前在 太原检查出来的结果。莫诚淡淡地说。诚少奶奶知道他心里痛苦,我也不想的。 诚,我太孤独了。莫诚叹着气,十年的恩情,我没白疼你,要不你也不会把那包 药扔到水沟里。诚少奶奶哽咽着,你一直在监视我?莫诚噙着泪,等孩子生下来 了你就走。走得越远越好。诚少奶奶哭着扳着他的肩,你不要我了,真不要我了? 莫诚用力推开她,你别挨着我,我早不是你男人了。 第二天一早,小石就被紫荷叫到了莫家。诚少奶奶上吊了,一下子死了两条 命。小石的表情有些僵硬,她目光吊滞地看着灵堂里躺着的诚少奶奶,心里一下 子明白了许多似是而非的问题。莫老爷子由绿荷搀着,慢慢踱到小石面前,叹着 气,王家的人都去了南方,你是她表妹,以后王家的人回山西了,你得替我们莫 家作证,是她王碎云自己寻死,没人逼她的。小石淡淡地说,我不管这些,这年 头死个人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小石临回家前仔细端详了诚少奶奶几眼,虽然死了, 还是颜色如生,难怪男人都喜欢她。不知为什么,她还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肚子, 那里边是姐夫的种,她什么都知道。她笑了,这天底下还没有能瞒得过我苏小石 眼睛的事。 为了诚少奶奶的死,小石好几天都不跟汤涛说一句话。小石在井边洗着头, 洗得委屈而又伤感。汤涛抱着灯玉站在她背后,老几天我就又要去打鬼子了,拜 托你好好照料灯玉。小石不理他,把水潦得哗啦哗啦作响。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 谁得罪你了?小石把水泼在他脚边,别装算了,那个孩子是不是你的?汤涛拍着 灯玉的背,你说什么?小石白了他一眼,你心里清楚。汤涛拉住她的衣袖,我不 清楚。你把话说明白了。小石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衣服,重新 挂在晾衣绳上,轻轻骂了一声伪君子。我是有苦衷的。汤涛解释说。什么苦衷? 你口口声声只爱海玉姐一个人,到头来又怎么样了?我替海玉姐不值,也替我姐 不值。汤涛追上去,说,你不明白,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海玉。汤涛拽着她的衣襟, 你要相信我,我不是那种人。小石挣脱开他,别碰我,我怕脏。睃着他说,我是 你什么人,干吗要相信你?汤涛急了,莫诚是地下党。海玉的死跟他有关。我这 么做都是为了替海玉报仇。小石怔怔地看着他,莫诚也是地下党,莫大少爷不是 国民党的官吗?汤涛说,莫诚是老党员了。当年他怕海玉暴露共产党的机密,非 但不心尽心营救,反而给负责办案的人送去两根金条,让他们把海玉一干人提前 枪毙。小石打了一个冷颤,真有这种事?汤涛恨恨地说,当年来抓海玉的屠笠是 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地下党,后来他也被叛徒出卖,参加了抗日游击队。这些都是 他喝醉了后说的,假得了吗?小石紧张地问,你打算怎么办?汤涛捏紧拳头,我 一定要替海玉报仇,我要莫诚血债血偿。 抗日战争胜利后。小石颤抖着双手从莫诚手里接过左少爷留下的二胡,嗫嚅 着说,他还是走了。莫诚看着湛蓝的天空,他是为理想而死,为人民的解放事业 而死,他死得很光荣。小石抚摸着沾了左少爷血迹的二胡,我会好好珍藏它的。 莫诚看着她,你长大了,要学会坚强。小石问,他有话捎给我吗?莫诚说,他希 望你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小石凝视着他的脸庞,共产党,他希望我加 入共产党?莫诚点着头,他说你很聪慧,也很有觉悟。日本投降了,可国民党还 统治着中国,我们很需要有你这样又聪慧又有觉悟的青年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 小石犹豫了一下,看着手中的二胡,好,需要我做些什么?莫诚说,灯,你要做 好一盏明灯,把光明带给大家。灯?小石的眼前掠过汤涛手中扎的一盏盏灯笼, 灯可以指引大家走路,我为什么不能指引大家走上光明的大道呢? 汤涛注意到在小石身上发生着很大的变化。她把辫子剪了,也不常跟他斗嘴 了。一个人时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姐夫,小石神秘地把 汤涛拉到自己虚掩着的房门口,你推开看看。汤涛奇怪地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 满屋子的灯笼。你扎这么些灯笼干什么用?小石说,这可不是普通的灯笼,它可 是照亮人类前进的航灯。汤涛看着她,不解地问,什么航灯?小石微笑着,从现 在开始,我就要为自己的理想,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奉献自己的光和热了。汤 涛问,什么光和热?我听不懂。你把我搞糊涂了。小石走进房里,点起一盏吉祥 灯,告诉你,莫诚介绍我给共产党做联络员,我要把左少爷未尽的事业继续下去。 解放战争前夕。小石从太原送完信回来,立马去莫家大宅向莫诚汇报工作。 事情完成得怎么样了?莫诚急切地拉着小石的手问。小石抽出手,都顺利完成了。 莫诚关切地问,路上没遇到危险吗?小石说,有一个人跟踪我,发现得快,把他 给甩了。莫诚欣慰地,做得好。我们现在已经取得了一些胜利,相信不久就会取 得全面胜利的。好好干,你的入党申请书我已经替你交给上级领导了。小石惊喜 地望着莫诚,那么说我入党的事有戏了?莫诚说,党很重视你在革命工作中发挥 的作用,希望你再接再厉,光明一定是属于我们的。莫诚的手和小石的手紧紧握 到了一起。不过前面的困难还是有很多的,莫诚语重心长地说,国民党太顽固了, 最近搜捕共产党风声很紧,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小石点着头,我不怕。现在我们 的解放区越来越多了,国民党逞强不了多久日子了。莫诚说,咱们不可以掉以轻 心的。小石忽地想起了汤涛,我姐夫最近又找你麻烦了吗?莫诚无奈地睃着她, 他对我的成见越来越大了,昨天我们还打了一架。小石不耻地盯着地面,他怎么 能这样?大敌当前,他却搞窝里斗。莫诚说,这也怪不得他,要不是当初我那么 做,他也不会这么恨我。小石说,你是为了全局考虑,就算你不那么做,国民党 照样还是会杀了海玉姐的。再说,表姐也为这事死了,两命抵一命,也算还给他 了。 小石对汤涛的意见越来越大。她坐在井边,一边洗着衣服,一边睨着拿着烟 袋在屋里抽烟的汤涛,恨恨地说,你又去找莫诚了?越来越不像话了!汤涛吸着 烟,我说过,我跟他没完。小石把衣服甩在地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较这个劲? 道理跟你说了几百遍了,你到底长没长脑子?汤涛淡淡地说,我只知道杀人偿命。 小石火了,那我表姐和她肚里的孩子就不是命啦!是你杀了他们!汤涛眼前闪过 海玉惨死的情形,伸了个懒腰,我没法跟你说话。你现在心里装着莫诚,什么事 都向着他。小石索性把洗衣桶揿了个底朝天,你说这话啥意思?汤涛半眯着眼睛, 我能有啥意思,王碎云死了,朱荷也跟人跑了,他莫诚现在是光棍一条。男未婚 女未嫁的,我管你们个屁事。小石满心的委屈,她跑进屋里,劈手打掉他手中的 烟袋,你说这话可要讲良心。良心?汤涛呆呆地盯着小石,你变了,你真变了。 小石擦着脸上的泪痕,一个人默默地在房里收拾衣服。灯玉在房门口一边打 着门一边哭泣着,小姨,你别走,别走。小石拎着藤箱,打开门大步走了出来, 躬下身在灯玉额头上亲了一口,小姨走了,你要听爸爸的话。汤涛靠在门框上抽 着闷烟。灯玉又去拉他的衣襟,爸爸,别让小姨走。小石走到汤涛身边停了下来, 姐夫,好好待灯玉。头也不回地走了。你真的要嫁给莫诚?汤涛扔下烟袋,对着 她的背大声说,你要考虑清楚了。小石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这天,她走进了 莫家大宅里,她成了共产党莫诚的第二任妻子。 莫家大宅很快就成了共产党抗战的大本营。小石每天忙上忙下,她一天比一 天更加迫切地感觉到光明的迫近。莫老爷子把几十年的积蓄捐给了共产党,不久 就染了风寒,死了。绿荷席卷了老爷子的私房钱和下人周江一块跑了。莫大少爷 在知道弟弟为共产党做事后,把留在乡下的家眷都接到了南方。仆人、丫头们也 都被莫诚谴散了,莫家大宅如今又有了新的景象。 诚少奶奶栽的那棵桂花树依然茁壮成长着,在中秋时节洋溢着阵阵沁人心脾 的浓香。小石和诚少奶奶同样喜欢桂花。她在窗子底下,无聊地盯着桂花树看。 她想到了汤涛,想到了他抽烟的样子,很傻很憨的样子。他是个痴情的男人,却 不明白自己是个痴心的女人。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很好笑,于是脸上也绽开了 桂花般甜蜜的笑靥。她听到诚少奶奶在对她说话,她说我们是好姐妹,我们嫁了 同一个男人,却深受着另一个男人。人生就是这么无奈。她又想到了灯笼,革命 的灯火已势如燎原,可属于自己爱情的那盏灯何时才能灯火辉煌呢? 解放了。小石点亮了一院子的灯笼。左少爷的心愿终于变成了现实,莫家大 宅又有了新的气息。莫诚明天就要带她去北京参加党交给他们的崭新的工作。小 石看着灯火通明的莫家大宅,忽地走进房间梳起了头发。她又留了长发,不过却 很久没扎辫子了。她迅速把盘着的头发放下来,对着镜子仔细梳着辫子。她去了 海玉坟上,坟头摆满了白色的灯笼,汤涛正坐在坟堆上烧着纸钱。汤涛的目光最 张落在了她的大辫子上。你看上去年轻多了。汤涛嗫嚅着双唇,海玉的辫子和你 的一样漂亮。又黑又亮。小石蹲下身子,帮他烧着纸钱,我明天就跟莫诚去北京 工作了。汤涛怔怔地看了她一眼,迅速回过头,用树枝拨弄着纸钱,都准备好了 吗?小石盯着他,我放心不下你和灯玉。她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汤涛的手抖了 一下,迅速抽了回去,郑队长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小石没有作声。是西村的寡妇 玉花,她男人早几年打游击时死了。小石尴尬地站起身,你想通了?汤涛仰头看 着蔚蓝的天空,灯玉需要有个女人来照应。小石的眼睛闪着泪花,其实我,我可 以帮你照顾灯玉的。汤涛闭上眼睛,你走吧,什么也别说。替我捎句话给莫诚,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一九六五年的秋天。孀居的小石和养子小亮从北京回山西探亲。海玉的坟已 经修整一新,汤涛干脆搭了个帐逢在海玉坟边住了下来。村里的人都说灯玉和小 亮在谈恋爱,很是羡慕。汤涛坚决不许女儿和莫诚的养子恋爱,后来大家又都传 说汤涛狠狠打了灯玉一顿,但结果却是小石把灯玉和小亮一起带回了北京。没过 几年,玉花死了,再看到汤涛的人都说这老头疯了,总有一天会被烧死。汤涛日 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扎着灯笼,一次又一次地在海玉坟头焚灯。他总是念叨他看 见了海玉,扎着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 后来,人们就很少提起他了。直到又一个秋天,一场大雨过后,汤涛和他的 灯笼一起被熊熊烈火吞噬在帐逢里。没人知道他是不小心踢翻了灯笼引发的大火 还是故意放的火。这老头疯疯癫癫的,没准是想不开自杀的。有人这么说。人们 再次谈起他后又过了整整十二年。那时我生了病,从广州回老家养病,大家知道 我是他的小舅子后,争相恐后地给我讲有关他的故事。我仔细算了算日子,姐夫 死的那一天正是他和姐姐结婚的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