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出塞 作者:ezzoujc 一 我来到未央宫的时候,下着雨。在雨水里,这座庞大的宫城显得飘摇不定。 一些巨大的诱惑散布四周。它仿佛是一个梦幻,却又像是在我的心里。而当这个 梦无比接近的时候,它反而变得不真实了。未央宫——皇帝的宫城,我即将进入 这里,成为皇帝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一入侯门深入海。”又何况是皇宫呢?每一个女人都是要嫁人的,我要嫁 的是一个拥有很多女人的男人。我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他高贵,他有权力,他可 以满足他的任何欲望,也可以满足任何女人的虚荣和幻想。现在我到达了这里, 这是一个梦想的开始,从走进这个巨大的城市开始,我就知道一个冒险开始了。 皇宫里有很多女人,有的女人老了。在夜里,她们唱着歌。也许她们是寂寞 了。她们有的是更老的老皇帝甚至更老更老的皇帝的女人。一个女人告诉我很久 以前的皇帝宠幸她的情景,说起来,她的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晕。那情景仿佛是回 到了18岁的光景。我现在18岁,如花似玉,是含苞欲放的花朵。老女人看着我。 叹息道:“你是一个美人儿,但是你终究会老的。皇帝会宠幸你几回呢?如果你 为皇帝生一个儿子,或许情况会改变很多。但是那种机会太少了。”老女人住在 宫里的一个角落。有时候,我看见太监扛着一卷席子慢慢穿过走廊,我知道那是 有宫女去世了。然后是若有若无的抽泣声。死去了,就死去了。安静的没有消息 了。她们寂寞的来了,又寂寞的去了。没有一丝波澜。 我常常想,我会不会成为皇帝宠爱的女人。成为一名贵妃,或者娘娘,或者 皇帝真正的妻子。我会不会有一个血统高贵的儿子,如果有一天他成为皇帝,那 么我就是这个国家的半个主人。也能翻云覆雨,在历史上留下名字。这是一个很 大的帝国,疆土辽阔。每天上朝的时候,禁卫军和文武官员站了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依照皇帝的命令行事,皇帝的命令传递到千里以外的地方。皇帝是国家的主 宰,朕即国家。我们都是他的女人,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子民。全天下的女人也 都是他的女人。 我没有见过皇帝,见到皇帝是很难的。我常常好奇的想,我们的皇帝是什么 样子。也许他像 家乡的王秀才一样风流倜傥。写得一首好字。或者他像 砍柴的刘二哥一样,有着一身结实的腱子肉,走起路来飞快。也许他会唱戏,像 戏院的马老板一样,有一副好嗓子,声音高的在天上三天三夜不落下来。他 是皇帝,总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不然怎么当皇帝。 二 我是一名画家。我叫毛延寿。我常常以为艺术分为三种,一种是给那些不懂 得艺术的人看的,我把它叫媚俗。一种是给自以为懂得艺术的人看得,我叫它媚 雅。还有一种纯粹是给自己看的。 我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帝指定的艺术家,是因为我第一我善于媚俗,第二我善 于媚雅。我真正的作品都在家里,也许有一天我会把他们带进坟墓,那是为了艺 术而艺术的艺术,我希望未来有人欣赏。也许有一天人们挖开我的坟墓,会找到 它们,会理解它们。 西汉王朝的艺术家们还在继续1000年以前的绘画方法。用毛笔线条勾勒人物, 我觉得可笑极了。我已经开始用色彩和颜料渲染了,但那些人并不懂得色彩是什 么,他们以为画就应该是黑白的。他们以为作画就是毛笔勾勒、白描,要洗练要 写实。要有像 外之言,意外之旨。要闲散外的神不散。他们还活在1000年前, 现在是汉代,强盛繁荣的时代,新儒学正在发展,佛教正在兴起。某一日,我遇 到一个外国和尚,他给我一些书,里面的文字奇妙有趣,插图和我们的决然不同。 里面的理论很新鲜,他说他来自印度,但是他的主张和我一样,不是很被人接受。 现在我接受了一个任务,给编号为丙已的人画像。这是我的工作,我认为这 是媚俗的工作,但是我需要一个职业,和国家艺术家的称号。皇帝不懂得艺术, 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做皇帝,因为他生下来就注定是皇帝。东汉什么都不懂的皇帝 就搞无为而治。什么都懂的皇帝就搞中央集权。相比较而言,我喜欢什么都不懂 的皇帝,但是书上叫他们昏君,我觉得一个在宫中和女人游戏一生的皇帝没什么 不好。至少比喜欢杀人的秦始皇,和喜欢打仗的汉武帝好。其实没有皇帝,天下 照样太平,人民照样安居乐业,我照样画我的画。 当然这些,我是在心里想的。我不可以说出来。如果说出来,我的脑袋就搬 家了。 三 他们叫我皇帝、天子。我就是天的儿子,从小父亲告诉我,朕就是国家。你 就是国家,我的兄弟们都是臣子,是我的奴仆。连我的母亲,见了我也要跪下, 因为我就是天,我就是一切。 我常常想是谁给了我这一切,我可以吗? 我能够得到一切我想要的东西吗? 我可以拥有天下所有的女人,但是我找不到一个让我动心的女人。作为皇帝, 迷恋女人就是荒淫,杀人就是暴君。皇帝也不能写诗,写诗就是玩物丧志。 其实在真正意义上,我没有自由可言,我的一切一切都在一个庞大网络中, 我的一言一行都受到阻碍。 比如我想盖一座房子,会有人赞成,会有人反对。赞成的人会摆出很多理由, 也会有人反对,反对的人也会提出很多理由。他们通常会引用一些典故,还有一 些前朝的故事来含沙射影。有一些大臣习惯于观测星象,他们会告诉大家星星的 变化表明了什么。如果他们反对我,他们就会说,星星告诉我们,皇帝不能盖房 子。如果他们支持我,他们还是会说,星星告诉我们,皇帝应该修房子。 实际上,我在一个旋涡中。最后我学会了沉默,对他们的发言不表态,让他 们争论,在他们的争论中,观察动向。一切风平浪静后,我依然会坚持我的观点, 而此时他们的斗争已经达到了某种平衡,我的话落下的时候,在这种平衡的中央, 显得波澜不惊。 父亲说,你永远要让他们争斗,只有他们争斗,你才可能主宰一切。当你不 动声色的时候,一切是你把握的。在汉这个国家机器中,我是一切权力的象征, 我是一个标志。对于国家而言,我是举足轻重的,对于历史我将起到重要作用。 因此,我会惶恐,内心中,我会害怕。我是一个人,我觉得对于一个国家而言, 一个人的责任太大了。这种沉重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想休息,我希望一切变的轻 快明朗。 现在他们在为我物色新的女人了,因为只有和美丽和聪明的女人结合,我的 后代才可以有最强有力最优秀的继承人选。这是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大事,所以 应该庄重、严肃。 我不能抗拒这样的活动,因为很多年以来,它已经成为一种必然的东西存在 了,无法跨越,很难改变,如同一座大山。 有时候,我希望改变一些东西,但是我的努力失败了,皇帝并不是所有东西 都可以改变的。 一些人会用死来威胁我,来反对我。他们认为死亡可以证明我的昏庸无耻, 证明他们的正确无比。我总以为如果死可以解决问题,那到是简单的。但是我以 为他们愚蠢无比,我必须仁爱,不能目睹这些迂腐的人死去,但他们活着,对于 我确实是一种厌烦和障碍。 我渴望休息,没有那些一天到晚争论来争论去的朝臣,没有满口粗话,动不 动就要打架的捋起袖子的武将。没有那些一天到晚无止境的报告公鸡变成了母鸡, 哪颗星星移动到了哪里的消息,也没有那些战争、灾害和造反、饥荒的消息,没 有喧嚣,没有…… 只有我一个人,安静的流动,流动在这个宫殿里。在这个庞大的帝国的一个 角落里一个人坐着,倾听时间的珠子一颗颗落在石板上的清脆的声音。 四 顺着目光看过去,未央宫庞大的殿堂空旷而幽远。风吹过的时候,所有房梁 上的铃铛一起“叮当”响着。有时候我还可以听见钟声,那是皇帝上朝了,武士 们激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殿堂。 到了夜晚,一切会显得安静。只有巡查的太监和武士们偶尔脚步的声音。许 多寂寞红颜在烛火里跳跃着,一转眼青春就溜走了。 那些无数老去的女人,她们的岁月埋葬在这座巨大的建筑群里。在每一块石 头堆砌的缝隙里,都有她们结实和青涩的日子。甬道被许多人的鞋子踩过,因而 光滑了。栏杆的扶手,在许多手指的抚摸下,变的光滑。在广场里,大石头板子 的中间,一些青草长出了芽,那些是什么,是哪个生命在私语,在呐喊,她们在 表达什么? 我唱着家乡的歌,家乡就在眼前了。橘子红了,满山的树叶绿了又黄了,河 水流淌着。 “橘生南国兮有芳华,有美人兮淑离不淫。袅袅兮秋风,大江波动兮木叶下。 有美人如芝兰兮,倡兮容与藏深山。哀莫若心死,古井无波。痛莫生山峦兮,云 雾缠迷。随波逐流兮春光易逝,独立寒秋兮芳华易去。橘子红兮何人摘,莫待时 去兮空有枝。”这不知道是何人做的歌,很多年就一直这样流传着。 五 丙己。一个代号,在宫中的女人一般只有一个代号。即便是妃子,也只有昭 仪、兰贵人这样的代号。我将给一个代号丙己的人画像。完成一副媚俗的作品, 使用1000多年就已经成熟了的技巧。 毛笔握在手上,每当握住毛笔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种冲动,仿佛很多的故事 会从画布上跳出来,但是我只能用简笔勾勒,西汉王朝们所绘制的人物多数比例 失调,与现实相去甚远。但是一种东西习惯了就成了标准,当时的审美标准是神 似而形不似,三分形似七分神似。对于神是个什么东西,没有人说的清楚,大家 依照《庄子》的精华作画,依照儒家的规范操作。 我力求在规范中找到自我,在格式里跳跃自己的灵魂,但是究竟有多少人可 以理解,看到画布上凝固了的我呢? 某天我看到了一种新文体,铺陈夸张,狂洋恣睢,华丽眩美,大家把它叫做 赋,并且抨击很多,认为不符合儒道精神,形式主义。在这种文体中,我得到了 启发,一个强盛的王朝需要排比夸张需要浓墨重彩需要黄金一样灿烂明珠一样夺 目的文采来辉映。而内容的本身,应该是次要的,任何艺术都是从内容——形式 ——内容来交替的。 现在是一个形式主义的时代,在一首赋中,我看到了汉注定在时间里要扮演 的角色,在大气雄浑中古朴典雅的盛世,需要这样华美达到了堆砌的东西。 但是我们的绘画依然要坚持1000年前的传统。好了丙己来了,对于一个画家 而言,应该是具有看对象一眼就可以描摹勾勒全部的技能的。我把目光投射过去, 形成一个焦点,焦点是丙己。 丙己18岁的样子,身材比列匀称。肤色白皙,头发乌黑,明眸善睐。应该是 南方人的样子,她那样天真的笑着,那笑容一下子就留在了我心里,穿着家常宫 女衣服的丙己,却有着异样的深情,那是一种华美,华美下有异样的风情。一个 非常的女人,却又有着别样的风骨。 西汉的画家对于对象不可以有感情,只能忠实记录,我屏住呼吸,扯出了三 尺白绢,墨汁早已经调好,我拿出了小号毛笔,蘸满墨汁,笔走龙蛇。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像画好了。我用嘴吹了吹画布,一些似干未干的墨迹在 绢上仿佛要跌落下来,这是一个绝色的女子。依照我的经验,未央宫里,还没有 这么激动人心的美色。那么这些简单的黑白色调不足以表现她的美丽,因为有些 美是无法用简单勾勒的。 “你就是毛先生吗?” “在下,毛延寿。” “哦,我可以看看你给我画的像吗?” “依照宫中规矩,不可以。” “那么,你会把我画成什么样子呢?” “你是什么样子就画什么样子。” “……。” “告辞。” “送过毛先生。” 六 这个故事的最后结局是丙已没有选上,她被派往了匈奴。有一种说法是她是 自愿的,所以后来的人有的歌颂她。 还有一种说法是因为毛延寿因为没有得到丙已的贿赂,所以把她画得很丑, 这样丙已没有得到皇帝的欣赏。 更多的说法是毛延寿爱上了丙已,根据记忆他在家画了一副很艺术的像。但 是他不幸把艺术版的画像交给了皇帝,皇帝看不明白,因为艺术不是每个人都可 以懂得的。 反正最后的结果是肯定的,丙己是美女,皇帝看到她后很后悔,迁怒毛延寿。 但是毛延寿失踪了,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那副他用心画的艺术版的画像。 匈奴在今天的内蒙宁夏一带游牧,他们的单于的墓地至今仍然被人民了解的 很少。 七 皇帝最后看了一眼丙己,还有开心的呼韩邪单于。他尽量高兴的问:“丙己, 你的名字是?” “王嫱。” “赐名昭君,封长公主。和亲匈奴。” 王昭君走了,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2003年,宁夏出土的古墓发现了,两个抱在一起的尸体。据鉴定都是汉族。 在墓中还出土了一副画,奇怪是水彩的。人物栩栩如生,具有很高审美价值。画 上有一行小字:“野有蔓草,零露嚷嚷。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自 协臧。”落款是汉长安毛延寿 八 《汉书。帝纪一下》二月,至长安。萧何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店, 武库,大仓。上见其壮丽,甚怒,谓何曰:“天下匈匈,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 是何治宫室过度也!”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 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且亡令后世有以家也。” 司马相如。《子虚赋》:“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廓四注,重坐曲 阁。……夷逡筑堂,累台增成。岩突沿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