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手 作者:折荷 我像往常一样睡下,被窝里很快温热起来。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感觉一 只手在我的身上抚摸,手轻轻蠕动,像狗嗅着泥土,像盲人触摸久别的亲人。她 摸一摸,停一停,像核对久远的记忆,咂摸流淌的时光。我分明感觉自己皮肤的 粗糙,腰间突起的肉痣,抠得结下疤痕的小疙瘩,绿豆大的乳房和那撮并不浓密 的胸毛。我的哪只手在摸我?我用放在外面的右手拍拍被子,拍打的声音否决了 右手抚摸的可能,我挪了挪左手,左手紧夹在我的两胯间,根本抽不出来。我吓 一跳,我摸了摸那只手,就像左手摸右手,那只手反过来握住我的手,就像右手 摸左手,我的双手与那只手翻来覆去地摸了几个回合,最后三只手握在一起,我 惊慌地跃起来,猛地掀了被子开了灯,我看到我的身体上第三条崭新完整的胳膊。 我把台灯旋扭到最亮,擂鼓的心跳撞击我的耳膜。我怔怔地盯着它,它的手 指很长,新长的指甲白嫩洁净,食指叩击着棉被,若有所思地抠划棉被上的花纹。 手臂很细,像非洲难民一样呈营养不良的饥瘦状态,汗毛却比我其她手臂浓 黑。 我试着移动她,像使用新的器具,还不能灵活操纵。我移动它时惊讶地发现, 它比我的其它手臂多了两个关节,也就是说她有两个肘子,我又试着动了动,她 立刻像把折骨伞一拉叠缩,一下子变成原长度的三分之一,然后藏腋下。我张大 的嘴半天没有合拢。我掐她,我就疼,她是我身体的一部份,我很快熟悉了她, 并且给她取名为中间手。整整一夜,我都在对中间手进行操练,抠耳朵、挠痒、 掐大腿、握笔、翻书,甚到还用她完成一次手淫。当时我用左手和右手翻读某位 当代作家的小说,中间手遵照我的吩咐拼命劳作,我立即感到中间手带来的快感 与便利,就像忽然多了一个贴身佣人。然而她毕竟是纤细的,中间手的疲劳就像 手淫后的我,陷入长久的瘫软。我的三只手相互抚摸,为第一次成功合作庆功相 慰。 穿衣服时我遇到了麻烦,我的中间手不断地捣乱,不愿钻进衣服,像个淘气 的孩子不肯进门,或者塞了满满一袖子,撑得密密的针脚疏裂,随时可能崩开。 最后我勉强换上小影喜欢的黑色T 恤,当我抬胳膊梳理头发,只听嘶啦一声, 衣服还是裂了,中间手像条尾巴一样掉了出来。她有点愤怒的揭起T 恤,我的左 右手迅速配合,一瞬间就除掉了T 恤。 我别无选择,套上了深蓝色雨衣。我很感谢生产雨衣的厂家,他们真有先见 之明,我对他们产生深深的敬意。我的煤气和电话在催缴二次后终于被停,电信 局和煤气公司不会因为我已经失业三个月,毫无经济来源,而同情、宽缓,并允 许我打欠条。他们也只认程序,就像电脑,你把欠的费用缴了,两秒钟内一切就 会恢复正常。上回煤气公司的人上来催缴,我说能不能宽限些日子,煤气公司的 人哧地冷笑,说,你以为嫖妓啊,可以干完再给钱!我想了想回答说,你讲的有 理,聪明的妓女一般是拿了钱再干! 风往雨衣里灌。雨衣里面我还是穿上撑破了的黑T 恤,中间手露在袖子外面。 我不得不把毛衣弄了一个洞,我计划得把所有的衣服在把腋下剪开,像小孩 的开裆裤,让我的中间手舒服起来。当所有的人用程序设计对待我,我还得很人 性地善待自己。我现在去用钞票喂程序,程序会给我短暂的幸福生活,我又可以 开火自己炖一锅猪蹄啃上一回。我的中间手需要营养,我必须使她强壮起来。三 个月前我所在的江南化工厂大批裁员,我像块废布料一样被裁剪出来,扔进了城 市的垃圾桶,我与小影筹备结婚的事因而受到重挫。我怀里揣着四百块钱,是小 影给的。小影是售票员,每个月收入相对稳定,她五百块钱的工资在我们这小城 市来说,算中等水平了,对我这种失业的人来说,是天文数字。我与小影其实就 差那一张纸,我们发生关系半年了,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性交一回,次数不定。开 头一段时间强烈的渴望,到今天也差不多是程序式的需求。我像用钞票喂程序一 样喂小影,于是小影给我短暂的幸福生活,她把钱给我让我去缴清费用的时候, 神情有点像圣女贞德。那一刻我既有点讨厌黑瘦的小影,又感激小影的大方,毕 竟她没让我打借条。小影的胸脯跟我的一样平,我知道我和她仍是有内在区别的, 我的胸是绿豆粒,她的是花生米。 有点阳光了。地上的带血丝的浓痰琥珀一样透亮。看浓痰的新鲜程度,我判 断这是个早起的人,可能是赶集的菜农,或者是搞搬运的民工,吐出这样的浓痰, 他的身体一定是被生活折腾坏了。风干的狗屎像泥土,我踢了一脚,狗屎就成了 散沙。从狗屎的质量我发现,狗吃的比我好,再看路边狗屎的多少,我明白这个 城市有许多狗过着上等人的生活。站牌下的灯箱广告越做越豪华了,那个美丽女 孩涂着晶莹的唇彩,嘴唇半张成一个黑洞,微扬着头,手里握着最新款的手机, 轻偎在男人的怀里。我的中间手在雨衣里乱动。我想我包装一下,不会比那男的 逊色。路人频频回头看我。五天前的周末,我与小影睡过以后,一直没梳头没刮 胡子,一天一顿快餐或者一包方便面。我头发肯定很长,胡子也很茂盛,我房子 里没有镜子,我只在小影随身携带的小镜子里看到过我的脸。我想我的回头率忽 然增高,主要原因还是这种晴天穿雨衣的反常,搅乱了人的视觉,我通过正常人 的反馈获得自己不正常的信息。他们不知道,我其实是不想露出我的中间手,不 想引起他们更多的惊讶甚至恐惧。我的自行车放楼梯下被偷了,那辆破车谁偷去 估计都会成为负担,因为通常是我先骑她,然后是她骑我,这可不像跟小影互骑 一样有趣,这是受罪。所以被偷之事,对于我是一种解脱。我走路去电信局,然 后去煤气公司,我的中间手在雨衣里悠闲的叩击着我干瘪的肚皮。 窗口堆了一些人,男男女女,背影虔诚温和,仿佛这辈子生来就是为了排队 缴费的,很像庙宇里的某种膜拜。营业小姐观世音一样低敛着眉眼,俯视票据仿 如俯瞰芸芸众生。圆珠笔固定在台面上,填废的单子乱七八糟,电信局也不管老 百姓文化水平有限,整出复杂的表格,无端浪费纸张和百姓劳力。说实话我也最 烦填空,上学那几年填的够可怕了,现在还得无休无止地重复。柜台很高,淹没 我胸前绿豆生长的地方。我找旁边一位女人借笔,她犹疑地看我一眼,那眼神珠 光宝气,让我从头到脚一阵自卑。她面色红润,看上去性和生活都很如意。我左 手压着空白单子,右手握着笔,雨衣磨得哗啦哗啦响,刚在姓名栏填上“李大柱”, 我的中间手很不安份地把女人的屁股掐了一把。女人侧首看了看我,然后狠狠朝 身后几个男人瞪了一眼。中间手觉得屁股手感不错,十秒钟后又戳了一把,这回 女人怒了,珠光宝气的眼神冷光四射,我操,谁鸡巴不安份!身后的男人相互狐 疑地对看,然后一齐轰炸女人:你骂谁呐?!女人掀起我的雨衣,我的中间手立 即叠起来,躲藏腋下。干嘛啊你?没看到我在填单吗?我很君子地扬了扬两只手。 女人把我排除在外,火力再次对准身后的几个男人,骂谁?谁他妈用中间手 戳我屁股!女人的话吓我一跳,她怎么知道我那只手叫中间手?我把笔还给女人, 交了钱出了营业厅,听女人和男人们还在争吵不休,忽然觉得生活还是很有趣的。 小影像往常一样来了。她一般是右手提香蕉,左手提疏菜,小皮包里带上我 用的中号避孕套(当然,失业前我一直用大号的),敲两下门大喊一声“大柱, 是我!”,然后进来把疏菜放厨房,香蕉放房间,从不会弄错。反正我就这么两 间房,她不可能放厕所。小影说我大便不通畅,多吃香蕉就通了,好像我大便不 通是因为没吃香蕉。小影身上带着公交车里的汽味,她应该是刚从车里挤下来, 和我约会,享受这个下午的美好时光。我们像老夫妻一样熟络,并没有抱着松不 开手,啃个没完。我打开门说声“你来啦”就转身进了房间。我不能抱她,在我 还不能确信她接受我的中间手以前,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个秘密。我的酱紫色外套 比较宽松,丝毫看不出中间手隐藏的痕迹。 费用都交了吧?钱够不够?小影在厨房说。交了,还剩七十多块钱。我在房 间回应。我开始担心饭后的事。按惯例我责无旁岱,得把小影喂饱,到夜里八九 点钟,我送小影乘车回父母家里,再转回来,这个周才算完事。问题是中间手出 现了,我面临中间手与小影相互协调的难题。小影很能干,一会就端出饭菜喊开 饭。我磨磨蹭蹭,在书桌上清理出一块污迹斑斑的地方,小影依次摆上了番茄炒 蛋,小葱拌豆腐和红烧鲫鱼。吃饭的时候小影又提到了结婚的事情,说大柱你多 往外面跑一跑,说不定就找到好工作了,你这样我们怎么过日子呢?我说我跑了, 搞搬运啊你心不心疼?小影说那怎么行?你好歹是个下岗的工人,怎么沦落到那 个份上。我说是吧,我多少还是有点尊严的。小影筷子一粒一粒地夹饭,一粒一 粒地嚼。我说快吃菜,想什么呢?总会有机会的。小影说我没想什么,喉咙里好 像卡了鲫鱼刺,鲫鱼刺又细又柔,卡住了不痛不痒,只是难受,找又找不着。小 影放下碗筷试探性地咳嗽,我给她倒杯水,她咕噜咕噜喝下,说,真是防不胜防。 小影对刺的说法让我想了很多。生活里总有这么一些小刺,卡在那里,并不 会对你造成巨大的障碍,也不会产生大的影响,她就是让你不舒服。就像牙齿里 塞了一条韭菜,指甲抠不出,牙签剔不出,你想忘了她不可能,舌头像搞地质勘 察的,不断地探向那里,试图把她卷出来。小影就是一根软刺,就是那条塞牙缝 的韭菜,娶她做老婆不是不好,可我就是有点不舒服,这点不舒服又不会有太大 的力量动摇我娶小影,也不会成为我娶小影的障碍。小影的菜做得一般,吃起来 感觉就像跟小影上床一样,基本能解决饥饿问题。我不急于找工作,也是想拖延 结婚的时间,没有钱,咋结婚呢?小影二十六,比我小二岁,离高龄产妇还有一 段时间,所以,我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你没穿胸罩啊?我忽然问小影。你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小影低头看看自己的 胸。我去洗碗。我答非所问,收拾碗筷进厨房。 我很勤劳地动作,铁丝把瓷碗涮得咝咝咝响,好像这碗跟我有深仇大恨。小 影忽然进来抱着我的腰,说,大柱咱们结婚吧,结了婚找工作一样啊。小影手臂 压着我的中间手,我急了,连连晃着身体说,去去去,干活呢,一会再说!小影 呆了一下,转身离开。我进房间时,发现小影在哭。我发现自己确实过份了,就 用左手去抱她,右手始终垂着。我说小影,我不能让你受穷,不找到工作我绝不 结婚,我要你穿得漂漂亮亮的嫁给我。女人真好哄,小影笑得像朵黑玫瑰,笑完 就深情地摸我。我急得冒汗。就试探性地说,小影,昨天我去交费的时候,在路 上看到一个怪人,没有腿,但长了三条胳膊!啊?第三条长在哪里?小影怀疑事 情的真实性。长在胳肢窝下!呕!太恶心了,你看你看我起鸡皮了!小影撩起袖 子,皮肤上果然冒起许多疙瘩。 天黑了,小影拉上窗帘,又开了点微弱的灯光,小影的这些动作让我心惊肉 跳。小影脱衣服,我纹丝不动。你不爱我了,你都是找借口,原来你根本不想娶 我!小影又哭了,女人真是那什么天,脸说变就变。你别乱想嘛小影,刚吃饱饭 就剧烈运动,对身体不好!我一拖再拖,最终我还是喂了小影。不过我和小影都 没脱上衣,我的中间手偷偷参与了对小影的抚摸。完事小影意犹未尽,幽幽地说, 下回得给你买小号的。 等到下个礼拜,小影真的改带了小号,但根本没派上用场。 下下个礼拜,小影最后一次来,什么也没带,离开时她说,你是个废人。 中间手诞生后,我特别容易饥饿,饭量更大,偏爱吃肉。两个礼拜我花掉了 那七十块钱,我吃了四只母鸡、五斤猪蹄、六斤五花肉。我的中间手迅速成长, 跟其她两只手差不多大小,汗毛更浓更黑更长,齐刷刷地朝往一个方向卧倒,像 猴子的手臂。我已经没有一分钱,半天没吃饭就饿得两眼发晕。我披着雨衣转到 街上,我企图弄点什么吃的。我一路走,不知不觉间,从城南走到城北,城北的 感觉像到了另一个陌生城市,我的胆子立刻大了起来。经过一个无人的商店,我 正探头探脑准备下手,就听得有人骂我,干什么?走远点走远点!我在我居住的 城市里第一次被人轰赶。我又经过一个婚纱店,着婚纱的模特妖笑诱人。婚纱从 来都只是光彩照人,婚纱背后的生活基本是黯淡无光的,像大街上的痰那样,透 着血丝。我要是跟小影结婚,充其量是给婚纱店赚一次婚纱租金,浪费几卷胶卷 而已。我在玻璃橱窗外站了许久,看到批着雨衣的我像蝙蝠张着翅膀,头发乱草 似的疯狂生长,胡子黑糊糊一团。店里出来一位干净的小姐,几乎掩着嘴鼻说, 看什么看,快走快走!我脚下一趔趄,手无意中抓扯了小姐的裙子,小姐裙子哗 啦褪至屁股下,露出洁白的短裤,而我差点跪倒在小姐面前。小姐“哇”地发出 一声尖叫,一边两手把裙子往上扯。一边大声地骂我疯子!流氓!我看街边有人 围过来,怕事情闹大,连忙用左右手撩起雨衣,雨衣像伞一样张开,我向小姐挥 舞着中间手,小姐一愣,继而发出更为惨烈的尖叫,掩面迅速逃遁,“嘭”地一 声关上了店门。 我在众人疑惑的眼光中离去,忽然间想哈哈大笑,再次觉得生活真的有趣。 我走到动物园门口的时候,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追了上来。就是她! 婚纱店的小姐指着我,对几个彪形大汉说。他们拦在我前面,四五双目光把 我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了几遍,其中一个恶狠狠地说,你把雨衣脱了!我不动, 我听出他声音里的软弱和不可一世的尊贵。我的中间手在雨衣下晃动。我很饿, 我想吃肉,我眼里有一种快要疯狂的饥饿,我盯着那人的脸,肥胖光滑,透着小 爆发户的滋润色彩,我的中间手想伸过去,抓他,撕咬他,我以最后一点理性控 制着自己,右手紧紧地压着中间手。那位小姐躲在男人背后,紧紧地盯着我,想 把我的雨衣看穿。 我和他们僵持着。 是个野人吧?哪来的野人,顶多是个神经病!我看不是,像乞丐。有人悄悄 地议论。第一次让人琢磨不透,给人们带来这么大的疑惑与关注,我忽然间有些 得意了。野人神经病乞丐有什么不同呢?都是异于常人的另类。我被群体剪裁下 来前,就企盼着我会是特殊的,混进幸运的群体。现在我被围在人群中,经受被 生活折腾得枯燥的面孔的饶有兴致地审美。饥饿使我头晕眼花,我看每个人的脸 都像母鸡赤裸的躯体,我狠劲咽着唾沫。我饿,我压抑,我烦躁,于是我嗓子里 吼了一声,居然像猴子的怪叫,我也被吓了一跳!我双手拨开人群,想冲出这个 无聊的包围圈,先前追上来的人终于勇敢地扯住我的雨衣,往上一翻一扯,只觉 一股冷风一闪,雨衣领口哗地滑过我的脑袋,他们像剥青蛙皮一样迅速干掉了我 的武装,然后往地下一扔,雨衣像聊斋画皮堆瘫一地。我向赤裸的母鸡躯体狠命 咬去,母鸡跑得太快,我扑空了。 你们无耻!你无聊!我终于愤怒了。哗——人群唏嘘,人群骚动。我猛然发 现我使用的是中间手,它的手背都长满黑毛,手掌红润,指甲苍白,肌肉白嫩得 耀眼。中间手猿臂一样柔韧,第一回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众人垂注,兴奋 得不能自持。我想缩回,叠进腋下,但中间手已经不听使唤,它依然指着众人, 我只得配合着她继续骂。看什么看?你有吗?你配有吗?我的三只手一会相握, 一会交错,挥舞着,把众人的晃得眼花缭乱。人群不自觉地后退,包围圈扩大了。 我疲备地垂着三条手臂,我真的想吃人,我用阴鸷的眼神寻找肥胖的母鸡。 这时人群里出来一个干瘪的老头,和我一同站在圈里,对我说,你饿了,跟我来。 我不敢相信,他替我捡起雨衣,我饥饿,我像阴魂追随鬼司的幡子,跟着雨衣进 了动物园。 有鱼我鸡有肉,但份量太少,我狼吞虎咽,吃个半饱。老头混浊的眼一刻不 放松地盯着我,准确地说,是盯着我的中间手。等我吃完,他滑稽地像年轻人一 样,把十个手指头的关节按得噼啪作响,然后复查一遍,确信每个关节都没漏网, 才慢悠悠地说,有一件轻松的活,不知道你愿不愿干?我很感激老头,是他把我 从人群中解救出来,发现我的饥饿,并赠我美味鱼肉。我用我的中间手抹了一下 嘴,点了点头。就是这样,只要求你就坐在那个地方,每天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 包吃包住,每月给你八百块。八百块,比小影还多一半!我有点激动,不相信这 是真的。老头笑了,说,这是市动物园,不是个人买卖,我们可以先签一个月合 同。老头脸上的皱纹可以夹死蚊子。不用签不用签。为表示对老头的信任,我连 连摆手。那好,就从现在开始上班,你跟我来。我有了些精力,想着那八百块钱, 脚步也轻了,跟着老头屁颠屁颠的像只公猴。 大铁丝网成的笼子里,一只猴子烦躁地走动,地上堆着香蕉瓜子花生壳。老 头说,这是一只濒临绝种的名贵猴,叫艾丽丝,不喜欢跟平凡的猴子一起,她情 绪不好,我们担心她会忧郁致死,你的工作就是陪她,有可能的话,直到弄到她 的同类。我看了看那只猴子,她毛发金黄,体形矫健,眼神里的确有让人心颤的 忧郁。我答应了。老头立即打开铁笼把我锁在里面,挥挥手说五点钟准时下班! 艾丽丝满怀戒备地注视着我。我用右手朝她打招呼,艾利斯不理;我左手捡 起香蕉朝她示意,她不睬;我尖叫着挥动中间手,艾丽丝终于犹犹疑疑地靠过来。 她翘着尾巴,夹着屁股,步伐像T 型舞台的模特,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 方,像高贵的女皇,在离我一米外的地方又很矜持地站住了。这时许多人叽叽喳 喳地朝我这边涌来。啊,就是这个,快看快看!他们围着我和艾丽丝,指指点点, 扔瓜子花生。和濒临绝种的名贵猴子艾丽丝呆在一起,我很高兴,胜于自己就是 那只猴子。艾丽丝似乎明白我和她是一条阵线上的,她捡起两条香蕉,递一条给 我。 我的确又饿了,我用中间手拿着,五秒钟内就把香蕉消灭了。 从人们在大街上围攻我开始,使用中间手忽然成了我的本能反应。吃完香蕉 我就学艾丽丝的样子,用四肢在地上走了一圈,我的中间手悬在空中一晃一晃, 艾丽丝诧异地看着我。铁笼外的人哄地大笑,我只是想逗逗艾丽丝,没想到却把 人逗乐了,我才明白其实这些人看的都是我。 艾丽丝根本不理会人类的哗然, 她宠辱不惊,泰然自若,默默地注视着我的中间手,嘴唇蠕动,飞快地咀嚼香蕉, 忽然甩掉吃了一半的香蕉,用她毛茸茸的手搭在我的中间手上,仔细观看我的手 臂和手掌。她的手柔软,皮肤有点凉,是一双名贵猴子的手,没有因为攀沿、爬 行,寻找食物而磨得粗糙生硬。我不知她是国家几级保护动物,国家在她身上花 了多少人民币,但肯定和那些一周进几次美容院的女人们一样,是得到精心护理 与保养的。像小影的手,成天在摇晃的公交车上撕票、点钞、还得用力扶着坐椅、 车杠什么的,以防摔倒,一天下来的钱还不够上美容院做回面膜收拾脸蛋,就只 能听之任之,像枯枝一样粗糙得割人。 艾丽丝左手捏着我的中间手,伸出自己右手,手掌比一比,翻过来手背比一 比,露出喜欢的神色,完了又抓起我的左手和右手,缓慢地抚摸我手掌上的老茧, “哧”——她张开嘴露出白瓷般的牙齿,发出惊奇的声音,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她一身毛发干净闪亮,我不由得眯缝了双眼,她的漆黑清澈,像一汪清清的泉水, 一下子填满我的整个视野,或者说我跳进了那汪清泉中,我被她包围着,透亮的 瞳孔像面镜子反照着我,我长发遮面,胡子上残留着瓜壳和痰水,真的像个野人。 艾丽丝的眼里凝聚着无比复杂的情感,慢慢地浸透到我的内心,我感觉到她 的同情、怜悯、困惑、深深的忧郁和动人的母性温柔。我忽然觉得,我与艾丽丝 之间,早已相知。 人们还在嬉笑,我在艾丽丝的目光中自卑地垂下眼睛。 我与艾丽丝渐渐熟悉。那天黄昏,我看到了艾丽丝的眼泪。我知道了她内心 的孤独和对爱情的渴望。她让我明白她作为一只名贵母猴的无奈,特殊身份带给 她约束和寂寞,不是天意,却是人为。她早就到了结婚的年龄,虽不想草率地嫁 给别的猴子,但也不会那么傻痴地等待另一只不知身在何方的名贵公猴,她不想 做老处女,她的忧郁不为人知。我真的看到了艾丽丝的眼泪,她流泪时没有表情, 像是一个沉缅于回忆的人,有雨点不经意的滑过她的脸庞。然后她翻看自己柔嫩 的手,眺望不远的那片树林。她渴望攀沿。 我和艾丽丝呆着,有时她在我的中间手臂翻捉虱子,有时是我教她玩“你拍 一我拍一”,更多的时候就是看手,无声地阅读手上的纹路、老茧,甚至指甲里 的肮脏东西。你看,就这里!有人说话。我和艾丽丝都懒得理会。啊?是真的呀! 我原来有个朋友给我说过长三只手的人,我还不信呢!声音太熟悉了,我一 扭头,果然看到黑瘦的小影,她的胸脯还是那样平整,单肩挎着那个小皮包,只 是我不知道里放的是大号中号还是小号。要不是艾丽丝扯我一把,示意我不要理 会那些人,我差点叫了小影的名字。并不是我多么想她,我只是觉得,小影是个 好姑娘,应有个很好的归宿。小影为了看得更真切点,整个人都贴到铁笼子上, 铁丝嵌进她的肌肉,她的鼻子已经伸到铁笼子里。好奇怪啊!怎么会长三只手呢? 小影说。 小影没有像上回那样,起鸡皮疙瘩,还想呕吐,她只是奋力地想更近地看我, 更真切地着我。当然小影看不见我的脸。我朝小影挥了挥中间手,小影愣了一下, 然后从递放香蕉瓜果的小方格里把自己的手塞进来,示意我跟她握手。小影是唯 一一个有胆和我握手的人,而且是个女孩子。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把我的中 间手递给她,小影小心地握了,表情无限悲悯。我在小影的悲悯中感觉隔膜。 艾丽丝靠着我,轻轻地磨蹭,我闻到她毛发的香气。艾丽丝像广告牌上那个 涂着晶莹唇彩的女孩,嘴唇微张形成一个黑洞,仰起头深情地看我一眼,把屁股 对着我。艾丽丝的屁股像五月火红的石榴。 一刹那猛然的震颤,我的裤子湿了。窗户四四方方地明亮,行人的脚步渐渐 繁忙,我猛然想起女朋友小影,今天是周末,她会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