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节 桥头地上插着点燃的香火,香火星星点点,龙要过桥了。下一家的主人在桥头 点燃了响鞭,静寂清冷的夜被这群快活人的嘻笑喧哗无可奈何地吵醒。它再无可奈 何地让这群人迈着欢快动情的脚步走过。她和他们的交流在动情欢快的脚步声中达 到融合。 鞭炮在龙进院子前又响起来了,那里面有她的鞭炮声。再放起响鞭时,主人已 在门口燃起香火,烧上纸钱,对着含笑摇摆的龙头跪拜,那是人神的一种交流,龙 欢悦地听从了主人的邀请欣然入内。 闪烁神秘和欢乐气氛的风灯上,端正古朴的两句祝福,左一个风调雨顺,右一 个五谷丰登。两个健康漂亮的小男孩举着长方形的风灯欢快地跑进羌民的堂屋,相 对着绕过那两张等会儿要摆满供品吃食的两张并在一起的桌子,在厅堂正中的供桌 前交汇,然后再欢快地分开跑出屋外,到屋外的孩子们就可以放下那两盏欢快神圣 的风灯跑到里屋的火塘边坐下,等着别的仪式做完,他们再被邀上那两张桌子上坐。 举风灯的孩子们跑出去了,主人又在厅堂供桌上前点上香火,跪下,再烧许纸 钱。红团团的龙珠进来,绕一圈宽敞的厅堂。龙头摇头摆脑欢快地进来,它在供桌 前摇晃着行了三个客气的礼。礼毕,主妇人热情地邀她入座火塘边上,她扶着她温 暖的手。本村得高望重者悉数请上高坐。 此时她发现几个刚才汉装的姑娘此时换上了她们亮丽的民族服装。她的眼睛都 不知道该往那儿瞧了。身边还是那众羌乐手们。他又为乐手们分烟。她把一支家乡 的香烟夹在了最靠近她的年轻的羌族乐手的耳朵上。 “远客,请上座。”主人走进火塘间对她微笑。上座的老者脸上全带着真诚的 微笑。他们站在桌子的一边,眼睛望着她这外乡人。 “啊?”她惊讶,“他们 要我干嘛?”她问身边的他。 “他们称你为”远客“,你今天的光临,让他们高兴万分,请你坐上首的位置。” 他也被这一激动人心的场面感动。 “这不成吧,我们不过是来此骚扰乡人安静的外乡人。”她红着脸,表示万分 的惊讶和不可能。如她这样的一个目前什么身份也没有的外乡女子啊。她摇头。 “是的,他们一直在等你,你不上坐他们都不上座。”他也为难地对她说。背 上背着小孩的主妇殷勤地牵拉她的手。“这?这怎么好?”她不知所措,“我何德 何能?”她轻轻地问自己。 “好吧。”突然一股勇气和承诺涌上她的心头,她想她可以坐下,她坐下并不 是那么简单地依从了羌族乡亲的好意,她知道从另一方面她给自己下了一个不解的 决定。这决定有可能要让她流下眼泪,是一种更高意义上的回报,精神和体力的付 出。 她走上厅堂左手主人给她让出的位子,坐上后大家陆续地坐上。“第一杯酒该 敬神吧?”她猜这仪式应该从她身后的这家主人供奉的“天地君亲师”开始。黑墙 红纸格外鲜明,她一直很敬重人家的神位的就如她平日尊敬友好们的家乡。她微笑 着。可是,当他们全坐定时,善意微笑客气的羌族乡亲老少举杯相对的竟全指向她。 “远客……”他们说的“远客”两字她听的很清楚,远客后面跟的是什么她不 仅仅是言语发音的差距更多的是她脑子已经被热血轰鸣喧哗的什么也听不清楚了, 受庞若惊的她竟不所所措地站了起来。 “这,这怎么是对我呢?”她不好意思地说着,向对从乡亲也对身边的他,在 这里能听懂她的话知道她要表达的意思的人只有他了。 “他们说因为你的到来让他们感到什么蓬荜生辉什么的。”他解释着由众口表 达出来的意思。“那怎么会呢?”她心里想,她可是一个不明身份的来客,到羌寨 这么些时间了,他们中的一个人都没有见过她的身份证明,如何就对她这般的客气? “他们怎么这么客气啊。”她不好意思地对他说。他向他们转叙她所表示的谢意, 她在大家同举杯的同时把那一盏用青稞和玉米烤成的白酒(咂酒)仰头喝下。 大家都喝了干净,换手又来一杯。 她的脸通红,眼前的人物个个生动,一个十六七岁清秀的换了民族服饰的羌族 小姑娘轻轻地走到他们的身后。她对他说着什么?然后站在她们的身后那群妇女姑 娘丛中看他们怡然陶醉的神情。 “怎么?”她问身边的他。小姑娘怎么找他?她心里有一种新的盼望和可能的 猜测出现,是不是这个小姑娘看上了她身边的这个他?来此之前她可是从书上看到 过啊。纳西的摩梭族自称是羌族的分支,而那里的人们还保留了“走婚”的习俗。 一种惊喜弥漫。惊的是他如果真被有此习俗的姑娘看上了怎么办?喜的是或许她又 会有一重新的感受。她渴望感受。“她说等一会让我们到她家去,她家都准备好了。” 他对她说,她回头微笑地对那小姑娘点点头。所有乡亲的敬意她用微笑和殷勤的点 头应付了。她微笑地专心于自己的思考和感受。这对她这样一个写自己的作家最最 珍贵的时候。 正月采什么花?一个高音男声在火塘间喊唱出来。 正月里来采割麻花!哎伊哟。全屋子里的男女老少全唱了起来。 二月采什么花?坐她对首的一个黑头巾老者喊唱出来。 二月里来采河坝里的花!哎伊哟。全屋子里的男女老少唱起来,她只有一个的 头东转西转不知先看那个人的嘴脸,而这些正从心底唱出欢乐的歌的羌族乡亲的神 情面貌都是她所想要描写的,显然此时的她个个都爱个都都想对她们做具体的描绘。 她的身子随着他们的歌声摇晃起来。 三月采什么花?一个高音男声在火塘间喊唱出来。 三月里来采桃花!哎伊哟。全屋子里的男女老少全唱了起来。她的视线转向了 她身后的这家的主妇,她头戴黑头巾,藏蓝的围裙,花袖套,背上背一个三岁不到 的粉红色衣服的女娃娃。她的音域比那些喊唱的男声仿佛来的宽。吐字也清楚些, 她排除了众音从她的嘴里听大家的歌唱。四月采什么花?舞蹈龙头的老人闭着眼睛 扬着脖子扯着有些细的声音喊唱,他喝了酒的红脸上带着经年的土灰,红脖子上鼓 起白筋。嘴角还有少许被咀嚼过的细小食物的残留。 四月里来采铁棍柴花!哎伊哟。这些歌词她都听不懂,她只是看着他们高张的 吐出语音的口形。她的心几乎软的不能支持。可爱的人群!她也随着他们在采什么 花的歌调后面,用不太大的声音跟唱“哎伊哟”。桌外的人越围越多,她的脸因为 酒因为激动因为这融通的一种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神秘神圣的情感,越发红润。 “你真漂亮。你的脸好红。”他的手扶在她的腿上告诉她。她很自然地用自己 的手摸摸自己涨满激情的脸。 五月开什么花?一个十八九岁穿着有些脏的米黄色的毛衣的男青年走到她位子 的对面,带着微笑高歌。她认的出来,在上一家的火塘边他就坐在她的身边,那时 人们看她走进那个火塘间叫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孩子起来,让她坐下。她在那里确切 地看到了羌族人的羊皮鼓那只有半面鼓皮的事实。那时他在分烟,在修理唢呐的他 没能腾出手来,于是她就帮他接过,并把那只烟夹在他耳朵上的那个。 此时的她微笑地对着他的歌唱。 五月里来采巴普花!哎伊哟。一个在圈子外面歌唱的二十八九岁的羌族男子走 进来,对一个老人说,你们唱错了,四月里不是采什么铁棍柴花,应该是兰草花。 旁人应着好像是都可以唱。她把脸转向他,意思是要他解释清楚些给她听。 那个走进圈子里来纠正唱词的男子毕竟是陶醉中的她的又一个留下纯朴记忆的 点缀。 六月采什么花?那个刚才纠正唱词的男子,亮着他嘴唇上下的那撮小胡子唱起 来,他的歌声确实嘹亮运气和唱法比别人轻松些。她鼓励地微笑看着他。然后低下 头拿起筷子来了一块油炸的苹果干吃,想,这不是汶川的苹果?六月采什么花?他 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腿上面,一会一会地在她耳边说话。你真漂亮,脸庞红润润的, 眼睛色眯眯的。他说她。她改变一些平日愤怒他胡说的脸部表情,还是带着微笑地 说他一句,胡说。真的,我爱你。他脸也红的历害,这青稞玉米烧酒有多少度? 六月采麦花、青稞花!哎伊哟。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主妇边唱着边为她斟满桌前 的酒盏。她对她说她今年四十七岁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她没有跟着唱“哎伊哟” 把眼睛转向人群后面的一间间房间,这些房间够住她的三个儿子和儿媳妇? 她背后的这女娃娃是她二儿子的。他的手扶在她的腿上一定被她看到了。她点 着头和她说话,说她年轻时一定漂亮,歌唱的更好。她很高兴,把她爱吃的油炸苹 果挪到她桌前来。她笑着碰碰她的手。 七月开什么花?嘴角还有少许被咀嚼过的细小食物的残留的舞蹈龙头的老人闭 着眼睛扬着脖子扯着有些细的声音喊唱,他喝了酒的红脸上带着经年的土灰,红脖 子上鼓起白筋。他是这个站在她身后主妇的哥哥。她对他微微笑。 “你好漂亮,我要和你做功课。”他附在她的耳边说。 “哈,看来今夜的酒真乱了他的性。”她心里笑他。 “还有胶片没有?唱歌的时候给我拍一张。”她笑着对他说。支他干些事或许 能分散他的一些迷乱。她想她爱他,但这可不是说爱的时候。 七月里来采荞花!哎伊哟。她跟着唱“哎伊哟”,她要他拍下她和众人一块唱 歌的镜头。更重要地拍下她和这在坐的人的形像,她身后的这位手心温热的妇人。 她回去时一定要写她们的。她的脸没有正对镜头,所有的人都没,大家都沉醉 在歌唱里。只有她和他在歌声下打着小九九。 八月采什么花?这一回好像是大家一起唱了,或许是月份儿快被唱完了,大家 都积极起来不想被激动落下。 八月采高山草坪花!哎伊哟。她和他也和进去高唱,虽然八月采后面的花名她 们只是张着嘴含混地跟过,但“哎伊哟”一定是唱的正确的。这是一个团结的民族, 这是一个热心纯朴的,古汉语用的恰到好处的村落,他们称她为“远客。” 她心里又是一阵激动。 九月降霜树叶黄,野草枯萎百花凋,雀鸟啁啾山下翔! 她一直以为可以个月一个月地唱下去呢,一直唱到十二月。可是才到了九月他 们这好像就没有花采了。是天气和她所在的南方不相同。九月她们那的菊花都还不 开呢,这儿的树叶都发黄了,她笑起来。被自己的没动脑子想当然逗笑了。 羌众人们仍然扯着嗓子唱。她停了口。 十月初一是羌年,村村寨寨还大愿,村寨庙宇刷白泥,换上新装好过年! 这些她这个“远客”又怎么知道呢?她笑盈盈的,今晚她从他们的歌里知道了 多少?感受了多少? 下一家在催了,这里的热烈气氛他们等不住了,急急地要往自家搬,她随着众 人站起,看着主人用香火送龙出家门。她从人逢中寻找刚才那个清秀的穿民族服装 的小姑娘不见。下一家就是她家了吧。她扶着他的手,门外和室内比暗多了。 “我爱你,今晚我真想和你做功课。”他还在说。 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她一直跟着她们,脸上带着一种对她们的羡慕和敬爱。 脏黑的衣裳脏黑的脸。她真心实意地想和她们靠近。她帮她们放鞭炮,她躲在 他的身后。想着刚才那幅激动人心的场面,手轻抚他的壮阔的背。 “姐夫”和女房东在人群中找她们,他们问他们是不是要休息了。 “要休息了?现在几点?”她问身边的他。“快一点了。” “啊,这时间过的真快。我们是该休息了。”明天早上九点那个摩托车载客的 男人将约另一个摩托车载客的一起来送她们出山呢。“那个女孩家我们不去了?她 刚才还等了我们许久,还故意把民族服装穿上。”他是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她知 道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为了那个羌族女孩的诚心诚意。 “要不然我们去她家看看?”她望着他的闪耀的眼睛后面的眼睛对他说。 “还是走吧,房东也要休息了。”她们走上高高的土坡,黑暗里清白的月光下, 零落的花椒树枝条冰冷,她轻轻握握,像感受多年的朋友,她单恋的情人一样。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