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西宁 我曾经到过一次西宁,那还是30年前的事。由于时隔久远,许多记忆似乎都淡 忘了。但近些年来,随着年纪增大,竟愈发对往事充满珍视。西宁的经历,像一坛 被搁置多年的尘封老酒,渐渐溢出香气来。 那是文革后期,激情和狂热都随着斑斑伤痕消失殆尽,带着一颗冰冷的心,我偷闲 在家。一位老同学来找我,请我代他去一趟西宁。西宁?!我愕然愣住,那是我从 没想到的去处,眼里顿现一片风雪和荒原。未成行已浑身寒意。但我仍然答应了他, 因为他的故事感动了我。 我们是中学毕业后分手的,他考入的那所大学离我们的城市很远,全班几乎没有一 个同乡,本来就比较内向的他越发感到孤独、寂寞,自我封闭得几乎使人忘记了他 的存在。但有一次发生的事情打破了他这种独来独往:睡他上铺的一位同学一条拉 舍尔毛毯丢了,那年月这是很贵重的东西。查来查去,最后怀疑是他拿的。因为他 穷,经常付不起杂费,有人看见他曾在校园外摆过地摊卖旧书,有人证实那天早自 习他回过宿舍…… 他没有干,当然不会承认。于是就开会,围攻,要求他自我检查 交待。一个放大了的“偷”字像黑夜一样笼罩了他的全部生活。然而,自始至终, 唯有一个人不相信是他干的,那就是班里的团支部副书记,一个只比他大一岁,长 得十分端庄秀气的女孩子。她坚持说他不会干这种事,他不是这种人!大家问她凭 什么?她说凭印象!那年头还没有“凭感觉”这个时髦的字眼。由于她的坚持,也 可以说是保护,校方没有对他进一步采取行动,她警告说,真理有时会在少数人手 里!尽管她只有一票。事情就这样拖下去,他在一片歧视和怀疑中渡过一个漫长的 学期,直到那个真正的窃毯者良心发现说出真相。他对所有的“平反”、“纠正” 都无动于衷,却跑到操场上,寻着正在一颗白杨树下看书的团支部副书记,噙着泪 水,深深地鞠了一躬,飞身跑掉。因为这件事,她在他的眼里蒙上一层光环;美丽、 圣洁、高尚。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已暗恋上这位心中的“圣女”不 能自拔。在大学的最后一些日子里,他被这种单相思折磨得死去活来,可悲的是直 到临毕业,他始终也没有勇气向对方表白,眼看着她毕业后报名去了大西北并与同 班另一同学结了婚……。 现在,她在西宁一家汽车制造厂工作。他想让我去找她搞一批汽车配件,但真正的 目的却是替他去看望她。“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我问。他睁着充血的双眼没有回 答,从那目光中我明白了,又是没勇气!当年就没有,如今还没有!是爱得太深? 还是难以忘怀?或是无以面对?我见过他现在的妻子,也是同学,也十分出色,但 一个人在感情上的烙印,有时会一辈子难以消除,这大概就是他要我代他去西宁的 目的吧。 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反正我也没事干,何况这个故事确实打动了我,怀着一种好奇 心,我要去造访他心目中那位“圣女”,同时也为了满足我对大西北的向往和好奇。 七十年代初从东北到西北,一张车票才60元钱。慢得让人发闷的列车却正好遂了我 沿途观景的心愿。过了山海关和北京城,山西、河南、陕西、甘肃整个黄河流域都 在滚滚的车轮中辗过,那些仰慕以久的名城胜景:娘子关,风陵渡,三门峡,潼关 也都在车窗口尽收眼底。车过三门峡,正是夜间,从远处吹来冰凉的风,夹带着黄 河低低的涛声,我想起诗人贺敬之的著名诗句:“九曲黄河的上游,西去列车的窗 口”此情此景,何等真切动人。几个衣着褴褛的小姑娘,正隔着车窗叫卖有点干瘪 的青苹果,已经是十二月的天气,那一双双小手在车窗外冻得发红,令人不忍。我 顺手买了一袋,挑出一只咬了一口,竟是满嘴苦涩。但它却使我想起了我们辽南的 苹果,在这古老、苍凉的黄河岸边,我心底里泛起一丝淡淡的乡愁。 许多年后,一想起这段旅途,就有一种自豪感。去山清水秀的江南旅游不足为奇, 但到大西北,吃苦苹果,喝黄河水,却尤为难得。我如何也忘不掉自天水去兰州的 路上,火车几乎就没有在平地行驶过,除了山洞还是山洞,接连不断的长长隧道, 把旅人们纷纷送入梦乡,直到那个宽阔的兰州黄河大桥突然出现在眼前,听着隆隆 的列车声从桥上响过,才使人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旷神怡。“黄河远上白云 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王之焕写黄河的那种开阔奔放感觉,不是在人烟稠密的内地 城市所能体会到的。 我就在那么一个下午,踏着高原上落日的余辉,惊讶地望着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像西 瓜一样排列着的大鹅卵石,走出西宁车站。 西宁是一个宽阔而矮小的城市,说它宽阔是市区大,从火车站到城市另一头至少也 要走上大半天,说它矮小是指它的建筑,即使市中心最高的楼也不过四层。十二月, 当内地城市街路上的树木还秋叶未尽的时候,遥远的西宁早已下过几场雪了。但是 由于干燥,街头的积雪和泥土混在一起并不融化,保持了一种格外的松软。 我所下榻的民族饭店是间三层楼的旅馆。服务员把我引进三楼一处房间安顿好,又 随后端来一盆水放在地上,我问她做啥?她笑了,说到了晚上泼在地上,防止高原 反应和干燥。我似信非信。我这个人天生一付流浪骨头,坐船不吐,坐车不晕,就 是后来坐飞机,也无任何不适,那一天站在高原的三层楼房间里,竟没有任何感觉, 倒是因为坐了一天火车,肚子早已咕咕叫了。 食堂(那时候不叫餐厅)就在一楼,我掀开那块沾满油渍的棉门帘,一股酒气夹着 膻气的热浪,伴同吵杂喧哗声扑面而来。正是开饭时间,十几张桌上都已坐满了人。 回、藏、汉、蒙不同民族的服饰和口音,交织成一幅饶有特色的画面,它使我想起 旧北京的天桥饭摊。我正忖度着寻个座位,突然被后面伸来的一只大手抓住肩头 “这边坐吧,小兄弟。”原来是位魁梧的藏族汉子,指着身旁的空凳请我入座。我 环视满桌陌生的面孔,有点忐忑地坐下来,那汉子递过一支当地的香烟,我也慌忙 取出在北京车站买的“上海牌”香烟绕桌每人分了一支。“从上海来?”他看着我 的香烟问,“不,从东北来。”我答道。“好!东北西北是一家,来,喝一杯!” 他拿杯斟酒。我这才注意到,十来个人的桌上,只有一瓶酒,一只杯。没等我弄懂 什么原因,一杯西安产的“秦川白酒”已递到面前,我仰口而下,“好!”又是一 声喝彩,我算是正式加入他们这一伙了。原来,这里的习惯是边划拳边喝酒,谁输 谁喝,所以只须一只杯子。我不太会划拳,因之输的时候多。幸好有点酒量,虽每 输必饮,却不见醉,令同桌的藏族朋友们颇为好感。那汉子告诉我,他是海南(青 海南部通称)一个公社的党支部书记,叫仁错,也是专程到西宁来搞汽车的。“公 路修了那么多,没有汽车不行呀。”仁错叹息着说,服务员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手 抓羊肉,香气立刻溢满全桌,“来,尝尝我们草原的羊!”他顺手抓起一块,连骨 带肉放到我面前,然后又熟练地将手中的油渍全都抹到藏袍的前襟上。据说这是藏 民的习俗,吃过东西只管往袍子上擦手,我看仁错那袍子擦得油光呈亮。在东北西 北是一家的亲昵呼声中,我忘记了我们一共喝了几瓶酒,最后我是踉踉跄跄被人扶 回房间的,而仁错他们还在楼下没走,沿着楼道,断断续续传来他们的划拳声。初 到西宁第一天,就领略了藏族朋友的好客和豪爽。临睡前,我还记得那盆水,就照 服务员的吩咐全泼到地上了。半夜醒来,喉咙里又干又渴,不知是高原反应还是酒 喝得太多。 三 第二天醒来,已是日照三杆。头依然是昏昏沉沉的,地下的水早已干得无影无踪。 我决定去拜访我那位同学的同学。 电话是直接打到厂子里去的,接话的声音很柔和,当一听是老同学派来的朋友时, 连忙请我过去见面。临近工厂大门,我想起行前那位同学埋藏在心底、至死不渝的 感情,猜想着对方一定是位充满魅力的女性。但当我踏进挂着技术科牌子的办公室, 迎面走来的,却完全是位极普通的女人。稍瘦却不算太矮的身材,齐耳的短发,白 晰的面孔,一双略带倦意的大眼睛使眼眶愈显得深且大。微笑时,两片嘴唇会变得 略薄一些,除此再别无特征。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心中暗忖,然而在略做简单 交谈之后,我立刻觉得我那位同学没有弄错,眼前这位干练、成熟的女性的内里, 似乎还有一些更吸引人的东西。至少,她虽然不是我想象中的窈窕淑女,却肯定是 那位当年的团支部副书记。 她向厂里请了假,就带我到菜场去买菜。街上没有风,天气干冷,我穿一身棉猴尚 有点发抖,而她却只穿一件厚呢大衣,戴一付毛线手套推着自行车走得很从容。菜 场不算大,人却很多,货色也还齐全。她告诉我,西宁本身没有多少副食品,全靠 南京、北京两个城市专供。一个月两列火车,货到就要快卖多卖,储存以备半个月 用,而今天正是到货的日子,怪不得我看见许多人背着成坨的冻带鱼,成条的“恒 大”牌“凤凰”牌香烟……,我晃惚感到有一种俄国十月革命时供给制的味道,又 有一种土改时分田分地忙的热闹。 她也买了许多菜,鸡、鸭、鱼、肉,包括酒。我们两人推着她的自行车,费力地走 到她家门前。那是一幢三层楼的职工宿舍,坐落在一片同式样的宿舍楼区内,都是 火柴盒一样的房子。楼道里既使是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她却十分娴熟地能把自 行车和东西搬上去,带着我走近一扇黑暗的门,摸出钥匙打开,一束惨白的阳光从 门中照到身后的楼道上,那里堆满了蜂窝煤。这是一个小套间,很温暖,有水和电, 却没有煤气,连液化气也没有。厨房就在外间角落里,同厕所、储藏室连在一起。 她给我倒了一杯茶,就熟练地捅开炉子放上水,一边同我谈话一边开始洗菜,做饭。 交谈中我知道她有个女孩,长托在幼儿园,丈夫在总厂也负责技术工作,待会儿就 能回来。我望着她那略瘦的身影,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感慨,他们应该是文革前最后 一批大学毕业生,从遥远的东北分配到大西北,千里迢迢,远离亲友,一家三口相 依为命。能如此顽强地适应着生活,这究竟是人的本能使然,而或是高尚的信念所 至?我不究其里。一位哲学家说过,世界万物之中,生命力最强的就是人。我相信, 在六、七年前,在幽静大学校园里,她也许确是如花似玉的倩女,而今,在这风雪 高原的另一世界中,她相夫育女,默默地做着“臭老九”式的技术骨干,而我却千 里迢迢赶到这里来勾引她去重温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恋旧之梦,这无疑不是很荒 唐的事吗。 她很快把饭茶做好,而且很丰富,她的丈夫也回来了,那是位很热情又宽厚的人, 一坐下就为我开瓶倒酒,他们虽是知识分子,却也早已入乡随俗:“人到西北不喝 酒,好比瞎子摸黑走。”他风趣地对我说。我们碰杯,一饮而尽。我说起正事:明 天打算到他们厂里办一批汽车配件运回去,我是带了汇票来的。他们相视一笑,未 言可否,只说明天再办。接下来就谈我们这代人的理想,谈大学里的往事,谈红卫 兵的故事,谈西北风土人情……,那天我在她家一直坐到很晚,酒也喝得不少,虽 然我不是他们直接同学,但毕竟是同一代人,在当时思想极贫乏的情况下,我们仍 谈得很投机。在言及我那位同学时,我暗暗观察女主人公的神态,竟没发现有任何 特别。我心中不禁黯然,她也许从一开始就全然不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曾那么苦苦 地思恋着自己。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踏着被晶莹的积雪映成碎片的月光,回想着来西宁的一路上所 编织出来的那些美丽的的幻想:我曾梦想能像《三剑客》中的达达尼尔那样,为英 国公爵和法国皇后暗送一封情书。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平淡无奇,也许他 从来就没在她心目中占有过位置,这是一个永远系不到一起的情结,我这位“信使” 无奈地辜负了朋友的委托。 四 第二天,她的丈夫突然被派下乡去解决一个修配厂的技术问题,我顺势邀她吃午饭, 也为了商讨一下午后到厂里付款定货的事。我选了西宁市最热闹的“大十字”路口 的一家饭店,要了几个清淡的菜,她不喝酒,我独酌。饭店挺干净,玻璃窗擦得雪 亮,我们坐在窗边,能看见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对面的“马步芳公馆”——一座 当年曾显赫过的小洋楼。我提起汽车配件的事,说想下午把款付了,货由她们厂发, 到明天就走。她说这么快?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不多玩玩?西宁有好多可玩的地方, 塔尔寺啦,人民公园啦。我摇摇头,我心中知道,在这里我已没有什么可做,再呆 下去无任何意义。她看着我递给她的汇票和配件明细,沉思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对 我说她们厂这批配件其实都不过关,装上用不了三个月就会出问题。“那报上为什 么还说是刚刚研究成功的最新产品?”我有点气愤地从皮包中拿出报纸问。她笑了, 告诉我,那是报纸,是为了报捷而登的文章。而她是技术员,对自己生产的产品最 有发言权,她把我那张汇票推回来,替我装进皮包,好像一个大姐姐给弟弟打点行 装。我想,她一定把我当做那位远在东北的同学了。当然,最令我敬佩的是她的勇 气和原则,她完全可以什么也不说,为厂子卖出一批质次的配件。阳光从窗口射到 她脸上,我望着她不到三十岁却已有了细鱼尾的眼角,心底一热,突然萌发出想把 这次西宁之行的真正目的和盘托出的念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的第六感觉 告诉自己,她也许压根就知道我来此的目的。我为自己昨天晚上判断失误感到好笑。 记得60年代有一部苏联电影叫《莫斯科之恋》,那位暗恋着大嫂的潜水艇长在沉入 海底无生还希望的最后一刻,还不忘在航海日记上留下他思恋的绝笔。我们互相不 再说话,这是一种各自猜透对方心思的沉默。直到吃完饭,我们走到门口,她逆着 光线指着街对面的小楼说:“你大概听说过了,那就是当年马步芳的公馆,西宁最 风光过的小楼,但现在人去楼空,留下的只是历史,许多事情也和这楼房一样,事 过境迁后,留下的就只有是埋在心中的记忆了。”我不再说什么了,我明白了一切。 “明天早上我去送你。”她转身离去,留给我一个淡淡的微笑。 第二天早上,她果然如约到车站来为我送行。还带了两只羊腿,“这是送给你和他 的,西北羊食草,没有内地那么腥,烧起来很好吃的。”我知道送羊腿是西宁人较 贵重的礼物,但好意难却还是收下了。她又从大提包中拿出一个卷着的羊统皮交给 我说:“他在学校的时候,腿就有关节炎,这是最好的山羊皮统,你让他去做一条 皮裤,他单位靠海,潮气大,穿上皮裤会好一些……”我默默无语,似乎有点凝咽。 从站台上空照下来的高原阳光,照到她略眯着的乌黑又发亮的瞳孔,刹那间,我觉 得她实在很美,这种美是初次见面和那种肤浅的观察所不能识得的。 列车开动了。她还站在那里,高原风景线在她身后拉得越来越长,直到完全漠糊于 我的视线。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西宁,几十年来,每当一想起那积雪满地的街路,那香喷喷热乎 乎的手抓羊肉,那豪爽又热情的藏族同胞,立刻觉得西宁并不遥远,这一切都愰若 昨天。 1999年8月